王安憶:什麼樣的生活更幸福

王安憶:什麼樣的生活更幸福

2010年04月11日

王安憶 上海作協主席,中國作協副主席,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當代文壇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1987年進入上海作協從事專業創作,著有《雨,沙沙沙》、《流逝》、《小鮑庄》、《荒山之戀》、《流水十三章》、《米尼》、《長恨歌》、《桃之夭夭》、《遍地梟雄》、《月色撩人》等小說、散文、文學理論作品。《長恨歌》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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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博會即將來臨,是國際社會交給上海的喜慶日子,同時也交給上海一份試卷,這份試卷的奇妙在於,由我們自己出題,然後由我們自己回答,要求卻是明確的,那就是要給人類生活的精神增添新的內容。我們定的題目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我以為這是一個好題目,卻也是一道難題。歷史走到21世紀,工業革命,科學技術發展,生產關係不斷進步,財富積累、從實體膨脹到虛體,人類文明似乎已經無所不能,許多神話和寓言變成現實,夢想成真。速度和效率幾乎提高到無限,時間和空間的可能性都將被窮盡,當我們克服了慣性,沉靜下來,也許會有一絲茫然,幸福究竟是什麼?感謝世博會給予行動中的人們一個思考的時刻,審視我們的目標和理想,檢驗初衷,重新提出幸福的觀念。各民族的古老傳說里,當主人公經歷坎坷,努力奮鬥,再加上好運氣,終於化險為夷,或者苦盡甘來,抑或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最末的一句話總歸是——從此,他們就過著幸福的生活。現在,許多原始的困苦不再成為困苦,於是,幸福這個原始的辭彙也變得模糊了,那麼,就讓我們追根溯源,尋找存在於生活中的那個最基本的價值。

人類在文明的歷程中,逐漸從漫遊到定居,又從渙散聚集起來,這個聚集的地方就叫「城市」。機器的發明減輕繁重的體力勞動,貿易調配各種需求,社會分工則平衡人們能力的差異,使得各盡其能,各取所需。城市給予了生存平等的可能性。我的職業是寫作小說,所以習慣在小說以及其他的虛構藝術中尋找社會生活的材料。老舍先生筆下的駱駝祥子,是一個農民,失去了父母和幾畝薄地,怎麼失去的?老舍沒有說,那個時代,無非是災荒和兵禍,於是,來到北京,到北京幹什麼?拉人力車,憑一身好力氣,單打獨挑,尚能活下去;茅盾的「林家鋪子」,在江南小鎮上,面對四鄉八野的低消費,農業的蕭條使得這微量的消費都壓縮了,巨大資本進入,從根本上顛覆了小本經營,終於倒閉,破產的林老闆去了哪裡?茅盾先生沒有說,我想大概是去上海,上海地場大,需求也大,出路也就多;巴金的《家》,新青年覺慧,抱了滿腔的熱望,要去拯救上世紀初腐爛的社會,結果連身邊至親的人都救不了,甚至於他自己的那一份小小的愛情都沒有保住,失望的覺慧離開了那個銅牆鐵壁的家,乘船溯流而上,小說寫道:「這水只是不停地向前面流去,它會把他載到一個未知的大城市去。」這城市叫什麼名字,作者沒有說,但是,我們都知道,巴金先生來到了上海;魯迅先生的小說《傷逝》,子君和涓生的自由結合,是發生在北京吧!他們那個同居的小家安在了吉兆衚衕里,市井坊間雖然不免有閑話,可到底也不能過於干涉,最後的失敗,是敗在涓生自身的頹唐,他擔負不起魯迅先生對愛情的期望;多年之後,《青春之歌》里,林道靜和余永澤也是在北京同居,一套中國式的小公寓,遺憾的是,由於政見不同,他們沒有將這新式愛情堅持到底……我想說的是,城市的生產結構和生活方式,使得人們有能力走出傳統倫理的秩序,放棄一切物質和精神的遺產,獨立生存。換一句話說,城市是一個相對公平的空間,不僅是強者,弱者也可在一定程度獲取和實現自身的價值。

我們可略微回顧一下女性地位的轉變——1900年,美國紐約成立「國際女裝工人工會」,為女工主張權力,是國際「三八」婦女節的起源。這一個初級的男女平等條約產生的背景,就是工業化,女性與男性不同量級的體力,在機器上消弭了差異。我曾經在上海的民俗資料里讀到過一首當年繅絲女工民謠:「梔子花,朵朵開,大場朝南到上海,上海朝南到外灘,繅絲女工好打扮,劉海發,短袖衫,粉紅褲子肉色襪,蝴蝶鞋子一雙藍,左手帶著金戒指,右手提著小飯籃,……」可以見出自食其力的女性是如何自得的面貌,對比另一首華北平原鄉間民謠:「小白菜,地里黃,三兩歲上沒了娘,跟著爹爹還好過,只怕爹爹娶後娘……」沒有經濟能力的女性又是何其可憐。社會的現代化可說是隨城市發展而進行,女性受啟蒙受教育,在這個不單純依憑體力的世界煥發出各種潛能,越來越具備與男性競爭的條件。

再有,殘障人的權益。這一個群體需要在高度合作的結構中,方能夠自立然後體現尊嚴。2007年,上海曾經承辦過特殊奧林匹克運動會,開幕式上有一個節目,是以諸多人體連成一道血肉長城,兩名腦癱殘障者分別從兩端攀上「長城」,向前攀爬,跋涉中,身下的「城牆」屢屢伸出手臂,扶助他們,推動他們,不讓倒下,眾志成城,終於到達頂峰。這可視作一個象徵,象徵著協作,互動,能量相加然後重新分配,達到全部啟用。以此推論,年老,體衰,疾患,競爭不力而失敗,等等弱勢群體都可能也應該擁有生存的保障。而城市是可較大限度集中社會資源,合理進行配置,讓每個人不僅是在理論上,而且在實際中共享這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我以為,這就是城市的科學精神和人道意義,我們的主題「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應該是將這精神和意義發揚光大。

我曾經參加過世博中國館的主題討論,有一個有趣而令人感動的事實,那就是各種方案和建議,無論出發和角度,形式和手段有怎樣的不同,可是,就好像千條江河歸大海,當描述城市的理想的時候,不約而同,都刻畫著民生安樂民計興隆的景象,一個小康社會的具體生動的景象。不由想起在紀念鄧小平生辰的日子裡,讀到和看到的這位國家領導人的家庭生活畫面,那是如何溫暖和合的居家的氣息,含飴弄孫,天倫之樂。關於小康社會的奮鬥目標,大約就來自這位老人對生活和人生的認識。他經歷過殘酷的戰爭,激蕩的政治鬥爭,有過親人離散的遭際,在晚年享受著快樂的家庭生活,他最懂得什麼才是幸福。在這時時處處都發生著很眩的事情的時代里,人們並沒有喪失清醒,還保持著樸素的幸福的觀念,這是事情的發軔之初,它決定著我們的未來方向。還是要感謝世博會,它給我們一個機會,梳理人類文明走過的道路,檢驗目的,再次提醒我們,什麼是我們真正要的。世博會是一個世界的大節日,主賓雙方都將極盡努力和熱情,獻上最美好的禮品,萬物彙集,競相交流,凡此種種,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就是讓生活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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