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玩家

天生玩家

來自專欄冷麵笑匠

阿傑的人生從一款簡陋的遊戲開始。

一根進度條,一個半裸的女人,觸碰女人的身體,進度條便會猛一升高再慢慢地回落,持續地觸碰同一部位,上升的勢頭會疲勞遞減,若換一個部位重新來過,進度條則會再次充滿幹勁地上揚。如此反覆,當進度條到頂,女人會褪去全身衣衫,發出高亢而綿長的嘆息。

這是嬰兒阿傑摸到父親的臉頰後玩到的遊戲,在他吃下第一口奶獲得一些力氣後,便用藕節似的小手不斷點擊觸碰。在阿傑一周歲生日那天,他終於解鎖了這位女性的第108個姿勢,「Game Over」的大字緩緩升起。


長大後的阿傑成為了一名心理醫生,在職業的庇護下可以不露痕迹地「打開」病人們的遊戲,而當遊戲被通關後那些讓人困擾的性格便再也不會出現,這些遊戲曾經的擁有者們也完全變了個人,阿傑稱這一變化為「治癒」。

今天的病人名叫阿青,長了一張嬌媚的臉,眼神卻始終飄忽不定。

「成人多動症嗎?」阿傑皺了皺眉,瞟了瞟她不斷揉搓衣角的手指。

「輕微的......」阿青點了點頭,臉脹得通紅。

「坐下吧」。

阿青怯怯地在沙發坐下,不時瞄一眼阿傑。

阿傑起身換到臨近的沙發上,重複著熟練的說辭:「心理醫生和患者應當保持物理上的距離,但您的病情特殊,還請把手給我」。

阿青遲疑了一瞬,還是將手臂伸出,讓阿傑握住。

毫無準備的,阿傑的耳邊響起引擎的轟鳴聲!

「開玩笑的吧……」阿傑急忙扯上安全帶,緊緊抓住方向盤。這是一個奇怪的賽車遊戲,盤山公路外側是空氣牆,阿傑和對手駕駛只有噴漆不同的同一款賽車,一路往上。

「看來終點是在頂部了」阿傑集中精神,開始追趕對手那幾乎已看不到的尾燈。

在山腰處超越對手後,阿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又有些失望:「雖然遊戲很奇怪,但沒有難度嘛」,到了盤山公路的最後一環,他一腳油門狠狠踩下,對手很快地消失在了後視鏡中。

「Game over……卧槽!」

阿傑驚恐地發現,不遠處的終點並非山頂,而是懸崖。

他踩下剎車卻為時已晚,車身踉蹌著滑落懸崖的前一剎那,阿傑從後視鏡看到了對方閃了一下遠光燈,像是為敗者致意。

Game over。

阿傑捂著胸口,呻吟著從地板上拖起半跪的身體,車子在遊戲結束前摔得完全變形,受到撞擊後的肋骨斷裂並刺穿肺部,「阿傑」當場死亡,殘存的痛感卻被帶進了現實。

「醫生......你怎麼了?」身旁的阿青瞪大了眼睛,臉上現出一種想笑又驚恐的古怪表情。

阿傑擺了擺手,幾次深呼吸之後苦笑道:「今天就這樣吧,下周再約。」

第二次治療之前,阿傑買來市面上所有的知名賽車遊戲,通宵達旦地玩了個遍。

一番追逐後再次來到山路的最後一環,阿傑把右腳切換到了剎車上,提前踩下了剎車。

「來吧!」

熟練地數次點剎之後,阿傑將剎車踩到底,只聽「吱——」一聲刺耳的尖嘯,煙塵布滿了視野,像先前遊戲里無數次演練的那樣,待煙塵散去,車子的前輪已經穩穩壓在了終點線上。

「我真他媽是個天才」阿傑感慨地卸下了安全帶,再三確認手剎後準備下車。

「轟......」遙遙地傳來引擎的低吼,阿傑回頭一看,發現後車加速沖了過來。

「還沒結束?」待看清後車飛馳的方向後,阿傑的臉僵住了:「喂!不是吧......」

「咚!」一聲,後車撞在了阿傑的車屁股上,把他連人帶車頂下了懸崖。

Game over。

在墜落中阿傑恍然大悟,這根本不是什麼競速賽車,而是關於「領先」還是「落後」的賭博遊戲——遊戲只會在兩輛車都抵達終點後結束,彼時還留在終點線上的選手才會被判定為勝利。

這次的痛楚來的短促,阿傑捂著嘴巴,餘光瞟到吐在手心裡的是口水而不是鮮血,鬆了口氣,每當從遊戲世界脫身的那一瞬,他始終對遊戲和真實的邊界感到模糊。

「之前聽說了醫生的治療方式奇怪但是有效」阿青笑盈盈地遞過紙巾:「感覺自己的確好了一點呢」。

謊言,阿傑心想,他接過紙巾擦去口水,沉聲道:「再試一次吧,請相信我,務必!」,他故意露出威嚴的神態,將最後兩個字咬的一清二楚。

阿青乖巧地伸出了手。


阿傑從未想過自己要以這樣的方式獲得勝利,前車領先一個車位,毫不猶豫地沖向終點,而阿傑要做的便是復刻上一局的衝撞。

「去死吧!」他咬牙道,雖然明白對手可能只是一團意識,卻依然感受到復仇的暢快。

突然,車載音響傳來「沙沙」的雜音。

「賽車為什麼會有音響......」阿傑愣了下,便騰出一隻手左右摸索著音響按鈕。

「我......贏......了......喲~」阿青的聲音從音響中傳來。

阿傑下意識減了下速,勉強穩住了被嚇得砰砰跳的心臟。

「你是......」阿傑緩過神來,旋即暗罵自己不能分心,沉聲道:「你不會贏的。」

「哈哈,是~嗎~?」的確是阿青的聲音,只是比現實中那個拘謹自卑的女孩要歡快許多。

前車加速,轉瞬間拉開了距離。

「搞什麼......」阿傑咬了咬牙,決定繼續執行戰術。

突然前方激起一片煙塵,阿傑慌忙踩下剎車,只見從混合著藍色油煙和白色塵土的迷霧中,前車一個180度甩尾,掉頭沖阿傑狂奔而來。

「媽的!」阿傑撫動方向盤想避讓,卻被對手死死盯著方向,「你瘋了嗎?!」

「放心,這只是遊戲啦!」音響中傳來阿青的大笑,卻沒有絲毫癲狂的意味。

「咣」一聲巨響,阿傑駕駛車輛的引擎蓋甩了出去,擋風玻璃也被瞬間震碎,正面相撞後的兩車翹起車尾後又重重地摔在地上,阿傑繼續踩踏油門,對手也毫不示弱,機油燃燒出的青煙從引擎處散發出來,車內瀰漫出刺鼻的味道。

阿傑看了一眼後視鏡,自己的臉上扎了碎玻璃,鮮血淋漓,他意識到了疼痛,隨即怒火攻心,將油門狠狠踩到底。

兩車頂著牛,緩緩朝終點處前進著,似乎論馬力阿傑的車子更勝一籌。

「答~滴答~答滴~滴滴~滴答......」音響中的阿青突然哼起了小曲,「你覺得這個旋律怎麼樣?」像是發現了寶貝一般,她興奮道。

阿傑不答,更加用力地踩踏已經到底的油門,似乎這樣能加大馬力。

「好啦,不逗你了」終點線前,阿青輕聲道:「遊戲結束」。

前車陡然加大了馬力,穩穩頂住了阿傑的車子,任憑他再怎麼用力踩踏油門,兩輛制式相同的車子正面頂在一起,均無法再移動分毫。

「還不放棄嗎?」

「還沒結束!」阿傑大吼道。

「我還有20%的油,」阿青嘆道:「而你應該不到15%了」。

阿傑一看,果然油表指針已幾乎見底,他怔了怔,鬆開油門。

「要不要來我身邊」確認阿傑已經放棄後,阿青的聲音變得綿軟,似是剛從美夢中醒來。

阿傑驅車來到了終點線,和阿青的車子並排。

安全錘破窗而出,阿青把車子後玻璃敲碎,沉默了半晌,喃喃道:「沒有道路的風景也意外的不錯吧?」

阿傑歪過頭去,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身影向後趴在駕駛座,看不清容貌。

「嗯......」他轉頭面對著掛在Game over的「o」里的夕陽,暗橙色的光刺入眼中,微微發酸。


遊戲結束後,阿傑裝作揉捏額頭,用手指不著痕迹地拭去眼淚,一時間空氣安靜了下來。

「最後一次」阿青打破了沉默。

「哦......」阿傑抬起頭,「怎麼了?」

「應該付不起下次的診療費了,」她吐了吐舌頭:「不能給您添麻煩。」

「你可以在這裡工作,我缺個助理」阿傑不知為什麼自己嘴裡會蹦出這句話。

阿青久久地望著他的臉,似乎是在確認這句話的真實性。

「真的」阿傑站起身,急躁之下有些結巴:「從......明天開始」。

「謝謝醫生」。

良久的沉默

「我說......好的,我可以來工作。」阿青的頭更低了,幾乎蜷縮成一團。

「嗯」阿傑揉了揉臉龐,壓抑住了歡呼出聲的衝動。

阿青不止有一款遊戲,每次想到這裡,阿傑總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是個意外發現,當時阿傑正打算對她做日常的「溝通」,是半催眠式的的談話,作為專業的心理醫生,遊戲通關並非他唯一的診療手段。

聊著聊著,阿青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阿傑有些無奈,給她蓋上了毛毯,突然想到也許趁她睡著的時候,能贏得那場賽車遊戲的勝利。

阿傑心中冒出了這個想法,便悄悄牽起了阿青的手。

遊戲畫面是一個巨大的、屬於男性的臀部,正中央的菊花一張一合,吞吐著不同長度和粗細的糞便,男人一邊吃著各類食物,一邊瘋狂地排泄,阿傑扮演的玩家需要用不同大小的容器把糞便接住。

5分鐘後,阿傑乾嘔起來。

「醫生!」醒來的阿青尖叫道。

「太過分了......」,阿傑的雙眼噙滿淚水,捂著嘴巴沖向洗手間。


阿傑又玩了很多遊戲,不服管教的少年是角色扮演遊戲、患得患失的人是模擬經營遊戲、狂躁的大叔是音樂遊戲、神經衰弱的學霸是數字或幾何遊戲.......可像他們那簡陋的內心一般,這些流水線似的遊戲對阿傑而言愈發無聊,他開始將大量的精力花在了阿青身上,以至於耽誤了不少其他病患的治療,不過他並不在意。

阿傑決定進行一場告白,永遠和阿青在一起,他只想玩阿青的遊戲。

餐廳縈繞著熏香的味道,待侍者撤走最後的空盤,一時間兩人無話。

「請......和我在一起」他覺得喉嚨發乾,幾乎要咳出來。

意外地,阿青眨了眨眼:「現在這樣也挺好呀」。

阿傑的心沉了下去,那一瞬間他覺得阿青變得陌生,只得勉強重複道:「和我在一起吧,我會給你幸福」。

「不需要」阿青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沉默良久,阿傑突然一把抓住了阿青的手,打開了遊戲。

「我們會在一起的!」他咬牙道。

暗雲遮蔽了天空,維多利亞風格的古堡下,濃霧遮掩著血色,周遭充斥著狂人的囈語,遠處傳來了非人的哀嚎。

一聲怯懦的童音響起:「先生,需要一根樹枝嗎?」

阿傑低頭,見是一個戴著斗篷的女孩,他掃了一眼價目捲軸:樹枝,攻擊力+1,吸血+0,力量+0,敏捷+0,魔法+0,耐久+0......。

「價格......1000金幣?」阿傑頓覺哭笑不得,原本緊繃的心放鬆下來:「孩子,年紀輕輕學搶錢啊?!」

「先生求求你,買一根吧!」少女大聲嚷嚷道。

「我只有500金幣啊!」阿傑打開了錢袋,展示給少女:「喏,初始金幣只有這麼多」

少女指了指新手附贈的復活藥水:「這個值600金幣」。

「不要」阿傑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我還沒說完呢,賣給我的話要打對摺,只能給你300金幣,這樣你就有800金幣了,還差200......我看看」。

阿傑氣的翻起了白眼。

「哎,只有麵包和草藥了么?」女孩作出一副大人的氣派,聳了聳肩:「算了,便宜你了。」

......

阿傑還是用全身的金錢物品買下了這根樹枝。

在歷經無處不在的歹毒機關、成群結隊的敵國士兵以及幾乎被寶箱里的怪物啃掉腦袋後,阿傑來到了最終戰場「巨龍的溫床」。遊戲里失去耐久的武器會直接破碎,而巨龍的血條遠超阿傑所攜帶的武器總攻擊。阿傑並沒有慌,在打碎所有武器之後,他拿出了從小女孩手裡購買的樹枝。

「是這個套路么?耐久+0卻依然存在的樹枝,意味著耐久無窮大?」阿傑笑道:「+1攻擊力也太過分了,看來要打很久」。

巨龍氣勢恢宏的攻擊沒能傷到阿傑一根毫髮,他自如地穿梭在攻擊死角間,不斷用樹枝鞭打著它龐大的身軀,許久之後,巨龍的鱗片已經盡數剝落,在全身血污中哀嚎。

最後一擊,阿傑一個漂亮的魚躍躲過了巨龍的致命吐息,樹枝直刺眼球。

「結束了!」

巨龍倒下,整個世界開始顫抖、崩塌。

阿傑望向巨龍那不斷消散的身體,在屍身的餘燼當中沒有任何獎勵,只有一張羊皮紙。

阿傑把羊皮紙打開,上面只有一行字:

「醫生,遊戲好玩嗎?」阿青的聲音同時在耳邊響起。

阿傑猛然從遊戲中抽離,依然是高級餐廳,依然是笑意盈盈的阿青,恍惚間讓他覺得連方才的告白都沒有發生過。

「你怎麼會......」

路過的侍者掩面輕笑道:「因為醫生真的很喜歡玩遊戲,所以就從未拆穿過」。

阿傑抬頭,發現侍者長了和阿青一模一樣的臉。他起身環顧四周,先前的顧客,那些結伴的青年、玩鬧的孩子、私語的情侶,全部是阿青的臉。

「這是......」

「你看,不需要什麼告白」餐桌對面的阿青撩了撩額間的頭髮:「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你......」阿傑起身,踉蹌著逃出餐廳,門外車水馬龍,行人們,不,應該是阿青們駐足沖他微笑著。

眼前的世界突然破碎了,碎片被捲入漩渦,化作8bit畫面的星空,星空深處有急促的電子音樂響起,一些方形的黑點慢慢變大,最終進入視野中化作戰機的模樣,而阿傑的耳邊也響起了噴氣式引擎的轟鳴。

敵機發出密集的子彈,他慌忙操縱著戰機輾轉騰挪,卻依然被逐漸布滿屏幕的子彈逼入了死角。

這是什麼?

阿傑丟掉了第一條性命,戰機閃爍著重生。

阿青是誰?

第二條性命也失去了,戰機爆炸開來,像煙花般絢爛。

我又是誰?

子彈擦身而過,阿傑不自覺地保住了最後一條命,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憤怒。

全力以赴的阿傑,用一條命打到了Boss關——那是一台瑩白、小巧的機體,而緊張的電子音樂也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溫柔的八音盒。

「答~滴答~答滴~滴滴~滴答......」

阿傑怔怔地望著這個最終boss,他突然想起這旋律的由來,以及最後一次賽車遊戲中阿青那綿軟的聲音:「來我身邊好嗎?」。

阿傑駕駛著戰機繞過瑩白的機體,稍作停留,便徑直飛向了星空深處。

Game over。

阿傑聽到眼淚落下的聲音,他想起T·S·艾略特的詩——這就是世界終結的方式,並非一聲巨響,而是一聲啜泣。

「青、阿青......」有人這麼呼喚道。

他在病床上醒來,對上了母親的目光,時光漏了神,這在一刻停滯。

「我回來了」他用口型這麼無聲說道。

母親的眼淚奪眶而出。

在阿青一周歲生日那天,他終於解鎖了這位女性的第108個姿勢,「Game Over」的大字緩緩升起。

生日宴結束後,父親弔死在了房間里。

在母親的哭嚎聲中,阿青「打開」了自己,逃入遊戲中。

姓名?

他點擊字母「J」,系統生成【阿傑】。

職業?

複雜的字元讓他感到困惑,阿青想了想,用胖胖的手指選擇了【心理醫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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