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死靈魂》:給歷史更有容量的心態

王兵《死靈魂》:給歷史更有容量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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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把片名叫做「死靈魂」,就是死去的靈魂,就在這一刻,它被喚醒了,被影片喚醒了,被記憶者喚醒了。我覺得這是重要的。

給歷史更有容量的心態

王兵 x 張亞璇

來源:單讀

在戛納2018評論家評分榜(Cannes 2018 critics ratings)上,紀錄片導演王兵的新片《死靈魂》以8.39的高分,暫居榜單第二,遠遠領先於其他國產電影。 長達8小時16分鐘的《死靈魂》,多達22個人物。1950年代被迫參加勞動改造的倖存者,在面對導演王兵的攝像頭時,為我們描述了他們在勞動改造營中不為人所知的悲慘境遇。 此文是影評人張亞璇在觀影后與王兵的一次對談,從中我們可以感受電影成片的艱辛及歷史意義。王兵說「這是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不是關於生存的故事。」我們能從電影中,感受到那些遙遠的生命的曾經存在的几絲光芒。

王兵以發生在甘肅酒泉的夾邊溝事件為題,創作出的影像作品之前已經有紀錄片《和鳳鳴》(2007)、故事片《夾邊溝》以及一個錄像短片《遺址》(2014),此次獲法國戛納電影節官方邀請,於 5 月 9 日做特別放映的紀錄長片《死靈魂》是這個序列中最新的一部,而它早期階段的拍攝和調查工作實際構成了之前幾部作品的基礎。

◇王兵導演的新片《死靈魂》海報

這項工作開始於 2005 年,王兵用三年的時間密集尋訪夾邊溝事件的倖存者,用影像採集他們的記憶,保存下他們的口述,從而為之後《死靈魂》的製作累積了主體的素材。在很長的時間裡,這部分工作被視為他為拍攝《夾邊溝》所做的前期調查研究,只是稍有不解,他為何如此用力;此後他的拍攝在許多其他項目的間隙斷續進行,有時偶爾跟朋友說起會做這樣一部紀錄片,但也誰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體量。

現在的《死靈魂》長達 8 小時 16 分鐘。我略知這部作品的形貌是在 2017 年 6 月間,它正式的剪輯工作展開之前。那時王兵只是作為嘗試,自己在電腦上剪出了最初的一小時,到葬禮為止。但這不到一小時的段落已經具有令人感到折服的力量,它的內部「凝結了一種歷史形構所有面向的張力」,法國學者 Georges Didi- Huberman 對王兵作品的論述用在這裡至為準確。它讓人期待,甚至感到緊張,那時王兵就說這個片需要 9 個小時,啊,那麼長的時間,中間不會掉下來么?這是我的問題。王兵說沒事兒的。

我再看到完成片,是在巴黎一家叫做 Grand Action 的影院,影院名字直譯就是「大動作」或「大行動」 。4 月下旬,在去往戛納之前,製片方安排了一場小範圍內部試映。放映就安排在這家影院以法國電影資料館創辦人亨利·朗格盧瓦命名的 Henri Langlois 廳。在這樣的空間,面對偌大的屏幕,分兩個時間段看完《死靈魂》的觀感印證了王兵所言,而看的過程也並不覺得時間漫長。或者說,與這些倖存者相遇,聽他們的講述,跟隨影像的節奏,回到那個歷史的現場,觀者會忘記時間。我們當年曾把《鐵西區》命名為一部史詩性紀錄片,現在這部《死靈魂》則是一座紀念碑式的作品。

◇《鐵西區:工廠》 海報

作為一部歷史的證言,在電影史的脈絡上,它是在與克勞德·朗茲曼(Claude Lanzmann)的工作以及《浩劫》(Shoah) 這樣的作品形成對話。我也曾與王兵聊起這個話題,他中間說了這樣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 「給歷史更有容量的心態,讓個體在歷史面前的記憶釋放的更加徹底」。

以下的談話大部分是在巴黎看片之後完成。筆者做了一部分編輯的工作,只是為了讓這個談話顯得更加有序。

張:2005年你開始做這件事情的果斷和力量來自於哪裡呢?

:我拍完《鐵西區》之後,很快就進入到國際的這樣一個電影體系。我也在想我該做什麼。對和《鐵西區》類似的題材,我已經沒興趣,因為我在那類題材上的創造力已經發揮出來了。它只是在國家轉型時期的一個狀況,一種當代的狀況,我希望能找到更深入,更能發揮自己能力的故事和題材。當時我也比較年輕,對這個國家的認識,對這個國家的歷史整體上還是茫然的。但是當我看到夾邊溝的時候,我就不茫然了。我知道,我需要做這樣的工作。

這個工作對你是一個挑戰,很多方面的挑戰。一方面電影的能力;另一方面一個人對於你所處環境認識的程度,政治環境,經濟環境,道德環境,都在裡邊,你對它的認知;還有就是人的生存。我們活在當下,我們對自己生存本身的看法,對它更加內部的認識是什麼?

◇王兵與 ZHAO Zhenfang 拍攝現場

夾邊溝涉及那麼多個體,在歷史面前,它已經不是一個進展當中(的事情),它已經是一個結果了。當我拍攝的時候,所有人的命運,已經是一個結果,這一生都註定不可改變。這些人的命運,實際上就是前三十年中國的命運(註:指 1949 到 1978 年),而這個歷史不可更改。不管它是好是壞,你能接受還是難以接受,它已經是既成事實。時間也不可能倒流,這些人的一輩子就這樣形成。這段歷史並不遙遠,無非就是我們父輩那代人唄。那你如何看清今天的這種生活?

這個東西你說它沒有壓力么?壓力是多方面的,還有才華的問題,處理這些問題的能力,我都得去掂量。那個歷史就像一個黑洞,當你進入的時候,你無法逃避。一種你有勇氣就跟它抗衡,一種你就被它排擠出去,如果你在裡邊肆意妄為的話,那最後這個片子沒法兒看,而且經不住時間的考驗和別人的推敲。因為一代人的生命消失了,只要你進入這個東西,它本身會改變你,你不承擔也得承擔,不這麼做都不行。

張:在你所有作品裡,這個片子的製作周期是最長的吧?從開始拍攝到完成,你花了 13 年的時間。

:剛開始的時候,我也是剛剛進入這個事件,比較幼稚,對所有事情並不是那麼了解。是在接觸的過程中,對事情的了解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準確,經歷也越來越多,你對人物,對命運,對歷史等等東西的看法,這種印跡越來越深,它也在拓展我自己對這個事件的了解。這種了解在某種程度上幫助我把這個事情更好更順利地完成,就不像剛開始的狀態,我不知道怎麼去面對它。

大部分素材到 08 年初就拍完了,之後我的工作壓力主要是《夾邊溝》故事片,我就沒有時間再去做這些事情。直到 2010 年,《夾邊溝》的故事片從威尼斯出來,我算是告一段落。再之後我就病了,在拍《三姊妹》的時候。

◇三姊妹 (2012)

2012 年,我又積攢了一些零散的素材,但對人物沒有更深入的拍攝。實際上在這之前,基本上能找到的人,我都拍完了。剩下零星的還有兩三個人吧,因為機遇沒有碰到。還有就是人家不願意接待我們,那就沒辦法。從拍攝主體的壓力上來說,這個壓力減輕很多。

接下來的事情,從 2012 年到 2014 年兩年,我沒有持續做這個片子的原因,一方面是忙於拍攝其它的作品,另一方面呢,就是說我並沒有考慮好如何構建一個完整的電影文本。到 2014 年的時候,對於整個影片敘事的構架我想清楚了。因為做一個影片,不是說你有這些素材,就拿這些素材怎麼去剪出一個片子,而是首先你要建立一個基本的敘述的核心,和影片剪輯或者敘事的一個風格,就敘述體吧。

張:你具體來說一下這個敘述的核心或敘述體可以么?

:2014 年的時候(距拍攝)已經過了六七年了。我發現,在我拍攝的故事當中,自然呈現了一種結構。這個結構就是說,從現在看,我講的故事是 60 年代,在這個事件當中,有一部分人活下來了。我需要通過他們的故事,通過他們具體生存的過程,來構建這樣一個影片。但夾邊溝的核心並不在這兒。夾邊溝的核心是大多數死去的人,我們無從知曉那些人的命運,那些人的遭遇,我們不知道所有關於他們的信息。他們變成屍骨,在戈壁灘上,風吹日晒,被時間逐漸腐蝕掉了。我們怎麼了解他們呢?我的敘述如何去面對這部分人呢?因為它被稱為夾邊溝事件,並不是因為倖存者促成了夾邊溝事件,而是那些死難者促成了夾邊溝事件,但是我們又只能通過倖存者來解釋夾邊溝事件。

◇夾邊溝·明水

對我來說,這就需要深思熟慮,因為有時候你的故事會被活著的故事所帶走。因為活著的人永遠會講述他如何從這場災難當中活下來,而且感覺到非常慶幸,或者強調這種經驗的艱難,痛苦,它會把我們做影片的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所以面對他們的故事,我就需要很冷靜。我覺得更多的那些沒有能力說話的人,也不再有可能說話的人,促成這個事件真正那些死難者,怎麼辦呀?他們的信息在哪裡?而對於活著的人,我就覺得,你已經在這兒,你活下來了,我就不需要再去講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我只是把這個過程讓人知道就夠了,並且把你能塑造起來,讓人了解你這個人,同時知道你的艱難……但同時你的義務是把更悲慘的人的故事講出來,那才是最可怕的地方,那才是記憶,讓所有人活了。

所以我就盡量從活著的人的記憶當中去問他們。通過他們來了解,那 80% 的人是怎麼死的。都是誰?什麼時候死的?在什麼具體情況下,怎麼死的?在這個漫長的過程當中,多一個人的名字,你的敘述就多一分力量。我的影片就要想辦法進入到這樣一個敘述的核心上面來。

張:你是見了很多倖存者,聽他們講了很多這樣的事情,慢慢悟到這一點的么?

:當你站在戈壁灘上,看星星,一個漆黑的夜晚,星光特別的美,特別的亮,若明若暗,一閃一閃……你在想,你在做什麼?你到底想講什麼樣的故事呢?是躺在沙漠里,躺在土壤裡邊,時間粉粹之後的那些事情、那些遺物?還是坐在我們面前回憶的個人?他們的故事都重要。但對我來說,更著迷的是那些躺在戈壁灘下面的人的故事。可能我們通過別人的記憶,只能恢復他們一點點的信息,儘管是一點點,我都覺得非常神秘,好像你真正影片所要講的那種感覺。可能一個人突然在電影當中,只是說我曾經記得有一個人叫什麼名字,他怎麼死的,他跟我說了什麼話,再沒有更多了,但我覺得這一點就很珍貴,比長篇大論,某種故事,都珍貴。甚至我們只記得那個人的名字,或者一個行為,或者只知道一個人是怎麼怎麼死的,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更具體的信息,但我們能記起,一個生命的過程。

對我來說,那是最珍貴的。當然倖存者講述自己不幸的遭遇,也是我們應該關注的,但它不是夾邊溝的所有,它不是重心的全部。那些死亡的人,他們是夾邊溝的重心。我們盡量從所有這些人支離破碎的記憶當中把他們挑選出來,然後有秩序地讓人們知道。我做的無非就是這麼一個工作。

所以我最後把片名叫做「死靈魂」,就是死去的靈魂,就在這一刻,它被喚醒了,被影片喚醒了,被記憶者喚醒了。我覺得這是重要的。

◇王兵與 QI Luji

所以當你看完這個電影的時候,真的就像夜晚,你站在戈壁灘上看星星,看見死亡的靈光一樣,啪啪若隱若現,就像一個個生命。因為我們遇到了這個活著的人,突然讓我們知道曾經有一個生命是那樣子的,它因此能夠被感覺到。這樣整個影片才能達到一個很強勢的狀態,而且它是負責任的。這是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不是關於生存的故事。

張:這是你 2014 年就想清楚的事情?

:對。然後從外部事件的構架上來講,也需要一種形式。這種形式就是說,當我在 2005、06、07 年拍攝的時候,這些人 70 多歲,生命還是一個正常的狀態,但到 14 年的時候,很多人已經去世了,活著的人也進入一種殘年。這時候你看著這些人,再想著 60 年前那些死難者,你就發現,活下來的人也面臨著自然死亡,但他們同時還背負著 60 年前和他們一起生活在那兒的那些死難者的記憶。

這讓我內心很感動。你忽然覺得,在影片內部,形成了兩種不同時間的死亡的對話,當我發現這樣一種結構的時候,我覺得這個影片成立了。我知道如何來構架一個影片,而不是被動的用素材去堆積一個影片。作為一個創作者,我知道如何敘述這個故事,故事的重心,人物之間、歷史之間的對話關係。而且它有時間的變化,2017、16、15,然後 2012 年,再跳躍到 2008、07、05……然後我們談的故事是 1957、58、60 年,後面又延續到 1978 年,20 多年的跨度,這樣的時間是縱深的。它解決了談話的平面敘事的問題,或者說,在平面的談話當中,讓故事變成一個豐富的有縱深的時間的概念和時間的邏輯,或者說影片敘述的層次。

那麼對這樣一個歷史題材的紀錄片來說,從語言、到敘述、到形式、到它的核心,就已經很清楚了。這個片子完成的時間就可以擺上日程。

事實上從 2014 年開始,我們尋找新的合作夥伴,準備資金,同時也準備新一輪的拍攝,因為我們需要 2016、17 年的素材,去形成這種生命末尾的人的感覺,讓過去的死亡和今天自然的死亡之間形成前後的對話,獲得那種時間的縱深感,這些東西都要靠素材建立起來。

張:《鳳鳴》也是同樣的題材,語言的構架和敘述,對你來說兩者有何不同?

:《鳳鳴》是一個人的敘述。影片是靠她一個人敘述的內容和豐富性來構成這個結構的。

◇《和鳳鳴》(2007)海報

《死靈魂》不是。這個是有很多人,每個人的故事都不同,他們當時的經歷都有差異,他們在農場的位置也都不一樣。你在一個人的敘述裡面,既要保持它的完整性,同時又不能讓它的完整性對電影的完整性帶來破壞。一個電影它是有邏輯的,它前後的敘述都有側重。它必須符合整部影片的結構,就要和整個影片的結構有機的結合。同時(你還要顧及)每個人敘述的極簡,文字的節約,它的敘述量不能小,也不能多,你在這裡面總要不斷地去尋找這種平衡。所以雖然整部影片是敘述在夾邊溝明水的故事,但你又不能把任何一個單個的人物當棋子去利用,我們必須讓每一個人都有他的主體性,在整部電影裡邊,讓每個人都留下敘述的影子和痕迹,還有人本身的一個位置。我們 22 個人物,幾乎沒有一個人物你能忘掉。所以是多方面平衡下來的結果。

我們在剪輯當中就發現,每個人物的時間,不管你怎麼做,在 25 分鐘到半個小時就可以建立起人物的完整性。所以你慢慢就會找到一種使用語言的方法,怎麼能讓它變得簡潔、清晰而不是臃腫。

鳳鳴雖然也是一個語言的敘述,但不象這個影片有錯綜複雜的結構,而且你還要把形式做到最簡單,讓人覺得象沒有考慮過形式一樣。它只是看起來很輕鬆,實際上每一處我們都有嚴格的控制。

張:2014 年找合作夥伴的過程很順利么?直接找的 Film D』ici?

:很順利。原因是跟 Film D』ici 呢,我們 2008 年在《通道》上有合作。那次合作就很順利。當時的剪輯師,當時的製片人,我當時就跟他們說了,我有一個片子,想以後合作。所以9年之後我還是找的他們,我沒有找別人。

◇在戛納,王兵介紹其製作團隊

張:你以個人之力完成了這個龐大題材的全部拍攝。但對你來說,在後期有一個真正的製片公司進入是非常必要的?否則這個作品也無法完成?

:這個作品和其它作品最大的不同,是它需要花錢,不是一點錢。如果一個小的作品,我自己能夠做完,但這個作品很難。它需要不同的工種,不同的人,按照一個正常的工作秩序去做。這是需要預算的。只有壓縮,犧牲一些質量的時候,這個錢才能省下來,但對於這個作品,你不能這麼做。你需要一個正常的預算,每一步都按部就班的做,這時候你就需要一個比較強的公司,比較強的製片人,他能找到足夠的錢,真正把這個片子安排好,對不對?

我自己就完全退回到導演的位置。我完全尊重他們,按他們的安排去工作。我就是希望這個片子在一種正常的,有素質的,不是在一種被壓縮的狀態下,一步一步把它做好。對我來說,只要這事情最後做下來,做好,就行了。

張:這些人物確實令人印象深刻。他們經常會給我一種尊嚴感,看著他們,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感動,因為人有時候經過了非常大的磨難,可能會萎靡,甚至會苟且地活著,但他們並沒有……

:每個人都要給外面一個假象,真正他的內心怎麼想,怎麼看,你只有走進他這個人的時候,你才能感覺到。你就會發現,那些人心中都有他自己對事物的判斷,只是表面上屈於權力或一種壓力他沒辦法,大家只是在外表上裝一個樣子,這樣他才不會受到傷害。當他作為一個人真正展現出他對世界的看法的時候,他是真實的,有尊嚴的。

◇周孝理

我們既然要拍這些人,那就是要走進他真正的個人世界裡去。當你真正走入這個世界,你發現每一個人都是那麼讓人尊重。不光是你讀了幾本書才這樣,那些民工也一樣的,只是他們在這個社會階層里,他們沒辦法,他們被強行抑制住,所以他們的外表必須有一種服從性的姿態。當你從外部看,你僅看到這種服從性的時候,你覺得他是苟且的,當你真正走入他個人世界的時候,他一點都不苟且。他只是不想給自己找來更多的麻煩,就這麼活著,能活得更加容易一點兒,無非是這樣。

就像周孝理,當他一個人,一個老頭兒,髒兮兮的,穿著一身破舊的衣服,走在街道的時候,你從遠處看他,他就是一個苟且的人,但當你真正進入他的家,真正進入到他內心的時候,你發現他非常有尊嚴。

張:《死靈魂》在我看來,是一個個體作者對歷史責任的承擔。這種形象和作為其實令人震撼。你斷斷續續說過一點兒,但我始終沒有領會到,你到底是花了多大的力量,把這個事做下來了......

:現在這個片子,那麼多的素材,那三年怎麼下來的?2005 到 2008 整整三年。開始我還沒有車。就那個葬禮吧,拍了兩三天,兩三天你知道我晚上住哪兒嗎?我在子洲縣(註:陝北榆林地區)公路旁邊一個柴房裡住著,就一個木頭板床,沒有被子,四周牆上都是冰,那時候夜裡氣溫已經冷到零下多少度。

我兩個人,還有張師傅,陪著我。我就躺在那個床上,他沒地方躺,他就燒爐子。他燒了一夜爐子,因為那地方產煤呀,出門公路旁邊堆了一堆大塊煤,他就不停地把煤搬進去,整個爐子都燒得通紅,屋子牆上的冰照樣一點沒化。我一直就在那兒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來就拍葬禮。

拍完葬禮,吃完飯,就坐農村那種公交車,特別冷,一點暖氣都沒有,坐好幾個小時到靖邊,在靖邊等到晚上 10 點鐘,再坐石油系統包的一個車,連夜去蘭州,第二天早晨到蘭州。

那些年都是那麼過的。後來租車,租王師傅的金杯,跑了一年。然後 2006 年買了一個二手切諾基,把發動機全換了,換成新的,這個車足足跑了有四十萬公里,河西走廊的鄉道,縣道我閉著眼睛都能走。你就算一公里一塊錢油錢,光交通費就 40 萬,其它的還不算。所以那些年,我得那麼多獎金,得的錢跑哪兒去了?都在這裡邊。

◇王兵在拍攝現場

讓他們成為歷史構成的一部分。要不然他們的生命早就被遺忘,這個社會任何人也不會記住他們,只有他們的孩子能記住,他們的孩子死了,這就結束了。但現在不是。有這個片子就有 100 多人站出來,我覺得就挺好的。一個不在這個系統之內的完整的歷史構建,就放在這兒了。

這些東西構造起來,只要人們想看,它總是有。這個影片不管放在哪個國家,它遲早會傳播。但這些人都死了,你沒做,還有嗎?那就啥也沒有。

一個人的才華有限,我也一樣。但是不管你的才華大與小,對我來說,我盡了我所有的能力——我經濟的能力、我體力的能力、才華的能力,我全部拿出來了,再我也沒辦法做到了。它不像《鐵西區》那麼華麗,但它非常準確堅實,而且情感樸素,敘事的邏輯可以說是非常嚴密,沒有懈怠的地方,也沒有特別不成熟的地方,我覺得是不差的。

作者簡介:張亞璇,影評人,影展策劃人。始終在創造性影像的領域展開她的電影批評和策展實踐,近年來開始介入電影製片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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