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六爺的騎士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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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7日,馮小剛導演的最新作品《芳華》在本屆亞洲電影大獎獲得最佳影片。馮導在朋友圈寫道,「時逢六十歲生日,本命年。最好的禮物。感恩。」作為曾經與他工作最久的宣傳人員,這篇文章就當做我的生日禮物吧。
看完《老炮兒》首映那晚,堵在北京擁擠的車流中,我忽然在想,現實生活中的馮小剛,如果沒有成為這樣一個大導演,應該就會變成衚衕里的六爺吧。
與他相識十二年,工作七年,這人從來就不耍什麼大人物身段,他的作品、生活、一言一行,總是真實地呈現在大家面前。那種真實有時甚至令人瞠目結舌,必須得倒吸一口涼氣才能面對。當你試著把他這些真實切開來,就會看到剖面呈現的不同樣貌,有時憤怒得像塊爆炭,有時又溫柔得猝不及防。
就從電影說起吧。
《一九四二》有場夜戲,講的是一大群餓瘋了的災民跑到地主家打砸搶。那場戲場景調度複雜,涉及主演眾多,拍到後半夜,大家已經精疲力竭,以為快要收工的時候,導演忽然從監視器後起身,衝到幾個群眾演員面前——
「張開嘴!」
別人都沒看出來,但他發現了——群眾演員們的牙齒忘了化成黃的。
「這他×是什麼情況?!梳化組都他×是幹什麼吃的?!」
正罵著,只聽「當」的一聲,他的頭狠狠撞在了門框上,整個人被撞得後退好幾步。全場傻眼,一片靜默。
最終,由於無法重來一遍,只能補拍一些特寫鏡頭作罷。
後來劇組轉到了山西,拍攝災民逃荒的大場面。為了表現劉震雲老師在原著中寫的「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逃荒隊伍,有場戲需要動用航拍。
拍攝當天,特效爆破團隊埋好了一千米的炸點,一千多個群眾演員整裝待發,十一台攝影機遍布各處。就在此時,現場颳起了大風。航拍團隊憂心忡忡,一直在努力進行調試。幾遍試下來已是下午,再耗下去天光就沒有了,導演有點著急:「怎麼還沒準備好?」
終於,一聲令下,飛行器起飛。逃荒的災民前進起來,國民黨軍隊反向而行,全片所有的明星大腕兒,淹沒在兩個蜿蜒不絕的隊列中。身上有戲的演員尤為緊張,一旦有任何疏漏,所有人、車、馬回到原位就要一兩個小時,而所有炸點重新鋪設要花上一天時間,所以這場戲,不容出錯。
拍攝完畢,航拍素材被送到了導演的帳篷里。噩夢還是發生了。
由於空中風大,飛行器難以控制,懸停時不穩,直線走不直,拍下來的畫面都是抖動的。
帳篷里的空氣瞬間凝固。只見馮導摘下帽子,用力撓了幾下頭,突然如箭一般沖了出去,當著七八百個工作人員、一千多個群眾演員的面,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
「這他×拍的是什麼?!技術不行就別隨便答應,事到臨頭掉鏈子,以後還怎麼相信你們……」
如果此時把鏡頭拉遠,你會看到冬季的荒野上,幾千人正在圍觀一個氣得要爆炸的人。那個人的身影,有點悲壯。
你以為他只對劇組的人嚴苛?錯。
《非誠勿擾》里有個葛優舒淇在餐廳吃飯的場景,要植入某銀行卡的鏡頭。合約規定要給卡一個特寫。剪輯室里,他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希望拿掉這個特寫,但廣告公司老總希望保留,畢竟人家客戶給了一大筆錢。
僵持間,他指著屏幕問廣告公司老總:「你覺得這個鏡頭放這裡真的好嗎?」
廣告公司老總平時跟他私交甚篤,沒意識到他的情緒已經非常緊繃,輕鬆說道:「好啊!」
「好」字話音未落,馮導一把抓起旁邊的茶杯,朝地板用力砸了下去:「你們根本不尊重我的作品!如果換了別的導演你們敢這樣嗎?將來電影上映了,觀眾罵的不是你們,是我!」
茶杯觸地的一瞬間,剪輯師肖洋眼疾手快護住了鍵盤,其他人都被嚇成了木雞。只有導演助理述哥默默走上前來,幫他擦濺了滿身的水……
那麼你以為他只對作品本身嚴苛?又錯。
2010年夏天,唐山市體育場,露天草坪上坐了上萬名觀眾。《唐山大地震》回到唐山舉辦首映,其意義毋庸多說。
電影開始放映沒多久,銀幕上忽然出現了一道光。
觀眾還沒注意到的時候,站在場邊的馮導已經暴跳:「怎麼回事!那道光是哪兒來的?王中磊呢?我找王中磊!!!」周圍的同事們嚇掉了魂,自動分成兩撥以光速散開,一撥去尋找光源,另一撥去尋找老闆。
馮導把手裡的對講機摔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沖著遠處光源的方向用力砸去:「你們快把這個燈找到!把電線給我剪斷!!我×!!!」老闆急匆匆地走過來,上去一把將他抱住:「好了好了,市政府已經在找了,小剛,你冷靜!」
後來才搞清楚,前一天綵排和設備調試,離體育場非常遙遠的那盞燈並沒有亮,誰想到放映時會忽然亮起來。好在唐山市政府也是電影的投資方,收到消息之後馬上行動,在最短時間內找到並切斷了光源。
所以你看,工作疏漏,他會怒,技術不行,他要罵,捧著錢來的金主,他不屌,現在,連不知道哪裡來的一道光,他都要把它砸掉。
所有這些與電影有關的較真,大家都從媒體上了解過不少。在搜索引擎里打上「馮小剛」三個字,自動關聯出來的字眼,不是「炮轟」就是「發飆」。不過,作為跟他工作最久的宣傳人員,我倒是見過他不為人知的溫柔一面。
十多年前,小影迷初見大導演,是他到北師大出席見面會,當時我在大學生電影節組委會,正好負責這些活動。坦白說,那個見面會對他並沒有太多利益上的幫助,反倒是對需要大腕兒增加人氣的電影節而言,他的支持意義非凡。雖然沒啥幫助,他還是願意捧場,是出於仗義。
這個由大學生投票評選獎項的電影節,根本不管當年評論界對馮式喜劇的微詞,總是高票將馮導選為「最受大學生歡迎導演」。第一次拿這個獎,他在台上是這麼說的:「我們家的徐帆老師曾經拿過大學生電影節的最受歡迎女演員獎,這總讓我覺得在家裡沒地位。今天拿到這個獎,我就想說一句,徐老師,從今天起,我也『最受歡迎』了。」
從那之後,他幾乎每年都留出時間參加頒獎典禮,後來還幫學生短片競賽擔任過評委會主席。這對經費有限、連明星的機票錢住宿費都給不起的組委會來說,是雪中送炭般的支持。更難得的是,這炭年年都送。
有一年他甚至在頒獎現場呼籲:「希望那些大明星大導演給這些孩子個面子,他們堅持做這個電影節不容易,你們只要有時間,能來就盡量來。」組委會的同學們聽了這番話,全都感動得不要不要的。
研三那年,我去了華誼兄弟工作,為馮導的電影做宣傳。只是怎麼都沒想到,跟他的第一次聊天,竟是他為我打抱不平。
那是《集結號》的宣傳期,他去電影頻道錄節目。第一次單獨跟他出通告,我內心有點緊張。當天我早早到達現場,請編導準備一個煙灰缸,泡一杯紅茶,這是那時剛學到的「馮導通告標配」。
把導演接到化妝間,我剛打算往外走,他忽然說話了:「哎,朱墨呀……」我驚了,才來公司幾個月,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那個××,他怎麼能這麼說你呢?一個小孩為了這個片子努力幹活,他覺得哪裡做得不好可以教你,但是他不能平白無故打擊人家工作積極性啊!這麼幹事可不行!」
我愣住了。他怎麼知道的?
前不久,公司某高層在工作郵件當中公開質問我,為何某個工作表格沒有經過他確認就發給了大家,言語中透著威嚇。那時我剛邁入職場,對公司內部狀況還沒搞清楚,奉一位領導之命做完行程表,就直接發了出去,沒想到會因此得罪另外一位領導。收到信之後,只覺大腦一片空白,顏面掃地。
這封信被抄送給了一大堆人,剛好導演助理也在其中。他應該是這麼知道的。化妝間里的那幾句話,點燃了我這個職場菜鳥心中的火把。特別暖。
那年冬天,《集結號》在上海做了一場宣傳活動。結束後直接去機場,剛巧只剩我倆同行。車裡空調開得很熱,我就把羽絨服脫了下來。到地方下車,我左手拎著包和電腦,右手夾著羽絨服,還拖著一個行李箱,看起來頗為狼狽。
馮導下車後,從後面急匆匆跑過來:「朱墨,我教你個辦法……」說著把兩個包搭在拉杆箱上,又把我的羽絨服捲起,塞到拉杆與包之間,「這不就輕鬆多了嗎?」
到了辦理登機的櫃檯,我們艙等不同,他招呼我去他那邊check in,一手搶著接過我的行李箱,放上了傳送帶。手續辦完,登機牌遞給我,這時的他,分明是個訓練有素的父親。
可惜的是,隨著我在公司逐漸升職,這些關照和待遇也跟著慢慢消失了。
很早以前,同事就曾開玩笑說,馮導在宣傳階段遇到問題,第一反應總是「中磊呢?」,等何時他第一反應變成「朱墨呢?」,就說明你是個獨當一面的人物了。
果然,隨著我的職位越來越高,被馮導批評的概率也越來越大。平時最怕接他電話,接了八成就是劈頭蓋臉一通訓斥:「你們怎麼把官網上的資料都寫錯?!」「這次發布會流程安排得不好,我們在台上特別干,說到後面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怎麼能說這片子里有娛樂元素,簡直就是愚蠢!」諸如此類,不絕於耳。
在各種宣傳活動的現場,他也開始皺著眉頭問「朱墨呢?」,那感覺實在讓人壓力山大。每次同事傳話過來說「馮導找你」,我都能感覺到自己心驚肉跳的。很多時候甚至希望自己還是那個剛進公司的小孩,因為弱勢可以被體諒,現在當上這個鬼宣傳總監,反倒一直被罵。
罵歸罵,等電影上映結束,他又總張羅著請大家吃飯喝酒,抽獎發錢。稍微喝得高點,還會冷不丁送上一個大擁抱:「辛苦了,墨兒!」
出國讀書之前,我負責宣傳的最後一部馮小剛作品,正是《一九四二》。
這部電影他魂牽夢縈了二十年,其間數度啟動又數度擱置,都是因為審查。他曾在《我把青春獻給你》里寫道:「這樣一部影片如果處處都要妥協,即使拍出來也會失去它應有的意義……願上帝給我們信心和足夠的智慧,耐心地等待。衷心祈禱,『一九四二』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得以溫故。」
2012年,這部電影終於完成拍攝,鎖定的是11月底的檔期。
定剪之後,為了通過審查,導演忍痛進行了很多次修改。即使這樣,一直等到11月初,依然沒有拿到通過令。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大家幾乎做好了再次被斃的準備。
為了找回當時的準確記憶,我挖出一台舊手機,翻到了跟馮導的簡訊記錄。2012年11月2日深夜,我發:「導演,剛從老闆那裡收到過審通知,太高興了,耶!」次日凌晨,他回:「剛忙完,長出一口氣。」
影片公映幾個月之後,在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的頒獎禮上,他憑藉《一九四二》獲封「年度導演」,在台上講了這樣一段話——
「中國導演協會二十年了。二十年前,我還是一個三十五歲的小夥子,二十年之後,我已經是一個五十五歲的小老頭了。時間過得特別快,真像做了一場夢。
「這二十年,每個中國導演都面臨著一個巨大的折磨,這個折磨就是審查。一個導演寫一個劇本,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去想一句有意思的台詞,再把故事放在一個和我們的命運相關的大背景里。審查說,這個詞兒你得改,這個背景你不能提。很多時候,我們拿到那個意見,就是啼笑皆非、匪夷所思!當你為了通過審查要把片子改得不好的時候,那種折磨……
「但是,這二十年,大家怎麼就堅持下來了呢?我覺得只有一個理由,就是這幫傻子太愛電影了!」
這是一場公開直播的頒獎禮,所有導演都眼眶發紅集體鼓掌,暗自想著,這傢伙說出了自己想說卻不敢說的話。
反正,他就是這麼一個喜歡對抗權威,有什麼就非要說出來的性情中人。就像那個溜達在衚衕里,見到不平事總要管一管的六爺,最後即使拼了老命也要單刀赴會,去跟對方論論理。前幾天讀書,看到在中世紀的歐洲,騎士受封之時會宣讀一段誓言,其中有這樣幾句:
I will be kind to theweak(我發誓善待弱者).
I will be brave andagainst the strong(我發誓勇敢地對抗強權).
I will fight the all whodo wrong(我發誓抗擊一切錯誤).
……
赫然發現,不管是社會底層的六爺,還是功成名就的馮小剛,原來他們都在善待弱者,對抗強權,抗擊錯誤。面對這個平庸的世界,他們無法做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只會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去暴跳如雷,去對抗這個時代的冷漠與得過且過。不管周圍的人是暗中竊笑,還是熱烈鼓掌。
就像《老炮兒》最後,六爺在冰面上發出的無聲怒吼,看似來自馮小剛的口,其實來自每個人的心。只是很多人沒有勇氣拿起那把武士刀,衝到對手面前拚命罷了。
本文來源
公眾號 朱墨zhumo(zhumo-m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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