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咖啡館

哲學咖啡館


  汪涌豪  在法國,學習哲學確屬公民義務。為了養成公民的自由崇尚、理性精神和批判意識,它甚至將哲學列為高中必修科目,放在語文與數學之前。如此重思想而輕技能,使得法國人能越然英德這兩個哲學民族之上,在光大先賢的同時,真正接續上人類悠長的哲學傳統。    巴黎有一萬兩千多家咖啡館,巴黎人每天上班前都習慣先去那裡喝一杯。那種六毫升的Expresso,可以照亮他們一整天。還有些人等不到中午就會再去續杯。及至午後四點,又是咖啡時間。如此擁杯輕啜,過盡一天。若還有餘閑,就要tuerle temps,即「殺時間」了。對許多人來說,最常見的殺時間方法,仍是回到咖啡館。  這裡要說他們喝咖啡的標配,不是甜點是聊天。巴黎人很強調咖啡館的氣氛一定要對,所謂對,就是能讓他們可勁地聊天。說真的,除了伊斯坦布爾,我還沒見過哪個地方的人比巴黎人更愛聊天。可能是歐洲最大移民國的緣故,他們似乎從不在意對方是誰。某次在巴尼奧萊街遇一老者,問完鐘點後,居然跟我聊了起來,然後忽閃著眼睛問:「您有時間嗎?喝杯咖啡怎麼樣?」我喜歡這裡咖啡館,就是他撩撥的。  按老人的說法,巴黎人就是喜歡去咖啡館。「全世界人都以為我們不是在度假,就是在罷工,其實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咖啡館。如果哪天我們沒吃上乳酪,至多覺得不爽;沒喝上咖啡,簡直不算生活。」說這話時,他臉上閃著光。但在我看,他們能一年喝掉18萬噸咖啡,主要還是有閑鬧的。  要說巴黎人有閑是出了名的。不僅工作日比英美等發達國家少許多,節日還特別多。每年5個法定節日、6個宗教節日外,還有5周帶薪年休和12天職業培訓假。倘法定假日與周末隔一天,那這一天被稱為「橋」,可與周末搭在一起連休。我笑問巴黎人每天握手次數比眨眼還多,有時行一貼面禮須打三四來回,補個鞋掌卻要等上一周,如此說得多做得少,重虛文而輕效率,再整天泡咖啡館,還能做什麼事。老人聽了大笑:「法國人就是天生慢性子,在巴黎,更覺得除了聖母院鐘聲,沒什麼須特別準點。」見我不以為然,他提高了嗓門:「你知道為什麼我們高脂飲食卻很少得病?就因為吃得慢嘛。還有,全世界都認可巴黎有最好的情人,還不是因為我們只經營過程,對結果卻要得很慢?」  我正語塞,他調整了神情,認真起來:「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不光喝咖啡,還聊天,甚至我們去咖啡館就是為了聊天。一小杯濃咖啡,搭上一場『咖啡館談話』,這就是巴黎人的生活。」法語里,「咖啡館談話」(propos de cafe)原本就指「閑言碎語」。老人告訴我,這裡每家咖啡館都有自己的常客,人們每天來要同樣的東西,時間一久,彼此直呼其名,老闆更成知己。這樣海闊天空地聊起來,熱鬧可想而知。有時,誰潦倒失意,說開了,也就牢騷滿腹不斷腸;間或臧否時事,起了爭執,更不會傷著和氣。尤其左岸的咖啡館,能讓蔑視周遭的遺世者視同歸巢。當他們離群索居,但其實對世界還有期待;乃或內心孤剛,但仍想有人陪他寂寞,都會來此喝一杯,並與那些夸夸其談者懷著相同的心理節奏。  說到左岸這片由聖日耳曼大街、蒙巴納斯大街和聖米歇爾大街圍合起來的區域,3個世紀以來就一直是巴黎的人文薈萃之地。但許多人未必了解,當右岸咖啡館裡的人忙著拉關係、談生意,此間咖啡館的常客們並非都在搜索枯腸,作艱苦的沉思。相反,常常只是口橫海市地閑聊。即使再莊嚴的主旨,也被他們以聊天的方式發揚出來,擴散開去。以至由中世紀舊王朝而及啟蒙時代,從宮廷轉移出來的文化,醞釀出清明的哲思在這裡安頓,大革命時期各種發唱驚聽的主義與危言在這裡播揚。今天,「普羅科普」這家全巴黎最古老的咖啡館,華麗的天頂吊燈,經高大的牆面鏡和大理石桌面的反射,似仍可照見雅各賓派的丹東、羅伯斯庇爾,復辟時期的浪漫派詩人繆塞,以及盧梭、狄德羅、博馬舍、雨果和達朗貝爾等人的身影。來此觀光的人們自然更多將目光投向拿破崙——他當年身無分文,曾將帽子抵押在這裡——但懂歷史的人卻只是擬想前者的辯才無礙,並在其波俏的口角中,體會老巴黎獨特的韻致。這樣又過兩個世紀,有「花神」咖啡館開張,招待了戰後法國一多半最優秀的知識人,並與附近的「雙偶」咖啡館一起,成為舊日左岸最純粹高上的浪漫原點與中心。因為這裡是薩特與波伏娃常來的地方,至今有標牌站立門口,招人關顧。但其實,除寫作外,住在附近邦拿巴街的哲學家,到此也只做了一件事:約見朋友,並與之聊天,且每天從早九點開始,一直延續到晚八點以後……  我問老人,該如何看左岸咖啡館中的閑聊。他沒回答,只是建議我有時間再去右岸皇家宮殿區內的「攝政」咖啡館看看。在啟蒙時代,那裡也是巴黎的閑聊中心,卻以靜謐與沉思聞名。小說家勒薩日整天在此創作,盧梭時不時也會進去喝上一杯。我領會他意思,這樣的風尚,其實是流蕩在整個巴黎的。  為什麼?當然是因為巴黎人爛漫的個性和出色的語言表達能力。全世界都知道法國人思理髮達,長於論辯,雖有時不免予人夸夸其談的印象,但大都能恪守尊重對方、包容歧見的原則,尤能崇尚理性,鼓勵質疑。正是這些原則,使得其瀾翻的舌底既超越了空談,又迥異於八卦,並面上觸及現實,內里連通著哲思。  確實,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國家,其國民的行為方式如此深受哲學的影響,早先是將其作為宗教的世俗替代,後又拿它來與生活質證,與文學共頡頏。尤其近代以來,從蒙田的「我懷疑」到笛卡兒的「我知道」、帕斯卡爾的「我相信」,哲學幾乎構成法國人對世界是否具有確定性的基礎認知。而其中理性與懷疑的精髓,更是得到充分的貫徹與發揚。看看英國人艾瑞克·馬修斯(EricMatthews)的《法國哲學的法國性》就可知道,那種「我知道什麼」的蒙田式的發問,而非洛克式的對知識的普遍化的探究,是如何引導他們帶著批判的眼光審視世界的,以致使他們既懷疑思想,也懷疑行動;既懷疑行動的動機,更懷疑懷疑本身。為此,他們需要有足夠多的場合表達立場,與足夠多的同胞交換看法,並且這個場合最好能延展出廣大的自由空間,這人也最好五方雜湊,有不同的背景,能構成真正意義上的眾聲喧嘩。咖啡館恰好滿足了這個要求,所以替代了以前的教堂、沙龍,成了巴爾扎克所說的「人民的議會」,以及此後更多人所認可的介入社會的平台。  我們很自然地聊起了法國哲學。老人說自己最不能接受孟德斯鳩,為其寧可看人在酒店爛醉,也不願其在咖啡館聊天。「他的思想固然偉大,但僅因人在咖啡館群聚私議,就以為有妨政治,就主張關閉,與盧梭的自由思想沒法比!」我素來佩服盧梭雖私德有虧,死前被馬車撞翻被狗踐踏,身後仍能以「自由奠基人」的身份入葬先賢祠,但感覺他的《論科學與藝術》稱只有少數人才勝任真正的哲學思考,許多人熱衷哲學不過是無所事事和虛榮自負云云,未盡妥當。老人沒有回答,只是說:「他也是咖啡館的常客!」  後來我們又聊到了「花神」菜單上至今印刻著的薩特的那句「自由之路經由花神咖啡……」,我說我理解海明威稱「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就著落在此了。老人笑了:「但像波布這樣號稱全巴黎最貴的咖啡館、圓頂這樣號稱全世界最大的咖啡館就不要去了。後者還兼為酒館舞廳,不可能產生真的思想。」  讓我沒料到的是,話到這兒,就此引出他許多的感慨:「法國人引以為傲的東西幾乎全屬過去,就連咖啡館也是如此。」雖說世界上第一家咖啡館誕生於英國,第一家真正有味道的卻產生在巴黎。只是歐債危機帶出的福利制度調整,讓法國人的購買力30年來首次出現下降,許多人就此改變去咖啡館簡餐聊天的習慣,改從超市買濃縮咖啡帶回家喝,即使去了也行色匆匆,顧不著閑聊,這使得咖啡館生意直線下滑,數量也從20萬家下降到4萬多,並正以每天兩家的速度遞減。「還有更糟糕的,現在越來越多年輕人以去星巴克為時髦,習慣在路邊隨便抓一個三明治,端一紙杯焦味咖啡邊走邊喝。不成體統啊!」法國是歐洲最早產生自己文明的國家,也最早形成自己的國家意識,但自上世紀以來地位逐年下降。我能感覺,他實際想說的是此間咖啡館目睹了法國文化從鼎盛走向衰落的過程。說巴黎的咖啡館是近代以來法國文化日趨低迷的縮影,確乎不是誇大。  我安慰他:不是有「哲學咖啡館運動」嗎?從報上看到,受歐洲哲學實踐運動與德國哲學諮詢的啟發,早在1992年,哲學家MarcSautet就在巴士底廣場的「燈塔」咖啡館開出第一家哲學咖啡館(CaféPhilo),聚焦人感興趣的問題,向處在後現代都市中的大眾提供擺脫孤單與焦慮的方法。由於它重在體驗的非學院式的展開形式,引來從上班族、家庭主婦到流浪漢紛紛參入。當然,也有信仰是否需要犧牲其他、孤寂可否視為靈魂的安慰這樣的抽象討論。「巴黎終究是巴黎,光咖啡館就分出詩歌、戲劇、音樂、電影甚至天文等不同主題,且唯獨哲學咖啡館最多擁躉,以致整個巴黎已開到30家,整個法國已有二百多家,這應該與法國人從來重視哲學教育,並以此為公民教育的基礎有關的。」  我這樣說不是出於客氣,因為在法國,學習哲學確屬公民義務。為了養成公民的自由崇尚、理性精神和批判意識,它甚至將哲學列為高中必修科目,放在語文與數學之前。如此重思想而輕技能,使得法國人能越然英德這兩個哲學民族之上,在光大先賢的同時,真正接續上人類悠長的哲學傳統,類似蘇格拉底將明辨與詰問這種哲學活動與人的幸福相聯繫,芝諾因視人為自然的一部分而要求人應承認自己的局限,過合乎道德的生活,還有塞涅卡面對貧富、死亡等問題,假哲學以為人思想的諮詢和開導等等,從而使哲學教育實際成了每個人的成年禮。  我告訴老人,自己很早就留意過法國會考中的原典解讀題,如論笛卡兒《指導心靈的規則》和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之類。我相信這裡的年輕人終究能懂得尤瑟納爾、普魯斯特小說之所以好,戈達爾、卡拉克斯的電影之所以譽滿全球,全是因為有哲學的究問,並從情節設置到鏡頭語言,縈繞著精深的思辨。而沒有哲學的人群盲目,沒有哲學的國家斷斷沒有前途。  臨別,老人提及那首叫《巴黎天空下》的老歌:「巴黎天空下,坐著一個哲學家,兩個樂師,和一群看熱鬧的乞丐、流浪漢,四方遊客雲集,他們海闊天空地神聊。」我則告訴他,中國有個才子詩人叫徐志摩,他說「如果巴黎少了咖啡館,恐怕會變得一無可愛」。老人聽了大喜,連稱「我愛徐志摩」,並將初識時的握手改為貼面擁抱。按純正法蘭西的習慣,南部是三下,西南部兩下,巴黎人自然須得回親上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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