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談中國藝術:遺忘過去的時代
【陳丹青口述、僑報特約記者吳了了北京整理報道】在「當代大陸最有影響力的文化批評家」的光環下,陳丹青的畫家身份似乎已被公眾遺忘了。這位1980年因《西藏組畫》轟動中國畫壇的「知青畫家」,在移居美國近20載後回國;2004年,他因不能認同大陸的藝術教育體制毅然向清華美院遞上辭呈,此後便以「具有鮮明的獨立人格、敢於公開表達自己思想與觀點」的公眾形象日益為人所知。不過,陳丹青對媒體給他的各種響亮的「冠名」向來並不認同,始終稱自己為「畫畫的」,畫畫之餘,音樂與文學也是他狂熱的愛好。近年來,陳丹青陸續出版了《陳丹青音樂筆記》、《外國音樂在外國》等著作,並促成了其在美國結識的恩師木心先生(1927-2011)的作品集在大陸的出版……然而,在面對「中國藝術」這個題目時,這位對繪畫、音樂與文學都涉獵頗深的藝術家卻顯得有些無措,「今天想在一個現代化文化格局中找到百分之百屬於一個國家的藝術,太難了,我試著胡亂講講看」……「這100年的中國藝術,就是迅速忘記過去的藝術」所謂「中國藝術」是個很難界定的概念。在我出生前大概50年左右,也就是1919年前後,中國發生了新文化運動。從那之後,中國的藝術與此前中國歷史上各個朝代的藝術已經分道揚鑣了。為什麼呢?因為那時大規模的國家的轉型開始了:西方文化大規模湧進,反對中國固有藝術的大規模運動開始了——這一切慢慢變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情況,我很難定義這100年來中國的藝術,相對西方藝術、相對我們老祖宗的藝術,這還是不是中國的藝術?需要澄清的一點是,不要認為我在刻意希望中國的藝術必須與古人一樣,我不是這個意思。因為100年前面臨國家轉型的絕不僅僅是中國,日本、印度,甚至歐洲、美國……都在不斷轉型。所以,我們今天很難再說哪一種藝術是德國藝術、是義大利藝術、是荷蘭藝術……因為它們都被現代藝術、現代文明、現代新的哲學、新的美學所籠罩、滲透、改變著。我們今天想在一個現代化文化格局中找到百分之百屬於一個國家的藝術,已經很難很難了。所以我不是說中國的藝術就非要「像」中國的藝術,其實我有時並不非常同意「我們要找回我們的中國文化、華夏文化」這種說法,因為沒有一種文化是不變的,而且文化的變化正是它的活力和生命力的證明。但另一方面,中國的藝術有點太會變了,變得太厲害了,把原來的傳統都已經忘光了。所以大而化之的說,我認為這100年的中國藝術,就是迅速忘記過去的藝術。今天再拿出唐宋元明清的藝術,我們好像在看外國藝術一樣,有了陌生感。「西化了的中國繪畫,沒法與西方比,也沒法與祖宗比」在過去的100年中,因為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因為強烈的自卑,中國人拚命想要西化,啟動了一個龐大的在文化上西化的過程:教育、風俗、習慣……除了食物,現在幾乎任何領域都被西化了。我是畫畫的,繪畫這一行在民國時代所受到的影響主要來源於法蘭西共和國。劉海粟、徐悲鴻、林風眠這些畫家都有過去法國學習的背景,他們回國後創立了國立藝專(今天的中央美術學院的前身),創立了杭州藝專、上海美專、蘇州藝專……從此,中國繪畫開始了西化。從劉海粟那代人,到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代油畫家,再到文革後的第一代油畫家,一直到今天的「70後」、「80後」、「90後」,中國西化的100年經歷西方從文藝復興一直到今天為止的五、六百年間的所有流派、所有觀念、所有美學。所以中國人的適應能力、學習能力,盜版能力,真是非常非常強。但是問題來了,在這將近100年的藝術當中,有哪些是能夠流傳下去的,有哪些是能夠與西方人相併置的,又有哪些可以回應中國的古典傳統的?——這是對我來說非常困難的一個話題。可以說,這100年的中國藝術是一次非常匆忙、非常功利的實驗。其中雖然出現過一些傑出的名字,出現過若干優秀的作品,但是我必須承認(當然,包括我自己的作品,我沒有什麼成就,但是我努力地在畫油畫),這個時期的藝術沒法與我們學習的源頭比,也沒法與我們的老祖宗比,無論從經典性,還是從深度、高度、廣度上,都沒法比。理由很簡單,一共就100年。每代人去除在政治運動和學習上所花的時間,他的藝術生命只有幾十年、甚至十年,這麼少的時間弄這麼一點點東西出來,不可能超越你學的那個文化,也不可能超越你原來的文化——甚至遠遠不能接近。但是,我又不願意貶低這100年,因為這100年是無可選擇的。「古典音樂在中國有100多年的歷史了,可我發現它等於沒有來過」與油畫不同,西洋音樂雖然也是在1919年前後進入中國的,但在西洋留學的音樂家不如畫家多,在中國,西洋音樂的興起,其實是與上海、天津、廣州有關的。為什麼?因為這些地方是殖民地,這些英國人、美國人在中國想家要聽音樂,就玩兒小型的交響樂,所以當時的租界都有交響樂團。中國最早的交響樂團是一批洋人組成的,法國人、德國人、義大利人、猶太人……水準非常高。曾經一度香港的交響樂團還是世界十大交響樂團之一,裡面全部是洋人。可是到今天,古典音樂在中國又失落了。雖然北京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培養了大量聲樂演員、大量一流的器樂演奏者,但是音樂文化失落了。古典音樂在中國已經有了100多年的歷史了,可是現在我發現它等於沒有來過,因為它又喪失了在大眾和社會層面的影響力。1959年,新中國成立10周年的時候,竟在人民大會堂演奏了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在1950年代,當時的領導層,包括毛澤東、周恩來,其實是很重視西洋古典音樂的。我現在能隨口哼唱一些古典音樂全是50年代、60年代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上海人民廣播電台每天的古典音樂節目中聽到的。這些節目在文革中雖然中斷了,但文革一結束,外國音樂節目很快又恢復了,解說員很詳細地給聽眾講第一樂章是什麼意思,第二樂章是什麼意思…… 今天,雖然中央電視台有專門的音樂頻道,裡面什麼音樂都有,但他們的節目製作人跟我訴苦,說這些東西年輕人不要聽,也不要看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做這個節目。今天,中國有了國家大劇院,有了有史以來最好的演出條件,每年都有很多國外的交響樂團想來中國演出,很多頂級的樂隊希望和中國簽約……但這些只滿足了像我這樣的喜歡古典音樂、歌劇的人,在國外看不到的莫扎特歌劇我居然在北京看到了,太幸福了!我每次去聽音樂會,都會看到吳祖強,他是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前輩,《紅色娘子軍》就是他帶隊做的樂曲。今天世界上承認中國的芭蕾舞劇,只有一部《紅色娘子軍》,世界100個優秀的芭蕾舞劇裡面也有《紅色娘子軍》。而中國春節晚會上搞的那些東西,我聽都不要聽。「整個東亞文化,差不多就是西方文化的盜版」關於1919年以後的中國藝術,我曾經用過一個可能有點刻薄的詞來概括:盜版文化。不光是中國,簡單來說,這100年的東亞文化,差不多都是西方和美國文化的盜版。盜版沒有什麼不好,就是你有我也要有,你這麼弄我也這麼弄。但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出現了一個強大的意識——1950年代,中國繪畫界提出過兩個口號:一個是油畫要民族化,一個是國畫要現代化(當時的口號叫革命化)。這是一個政治概念,你的畫如果不民族化,輕則說你沒學好,重則說你崇洋媚外。那麼,油畫民族化有沒有成功的例子呢?有。就是董其文先生的《開國大典》,這幅畫如今掛在天安門的中國歷史博物館裡,被認為是油畫民族化的典範。所以,其實中國在學習西方的過程中牽扯到一個巨大的糾葛,就是我們有五千年文明的記憶,看到西洋的藝術我們雖然喜歡,但是喜歡著、喜歡著,自尊心就湧上來了——我們自己的藝術在哪裡?這100年間,中國一直在學習西方和尋找自己當中搖擺。從清末民初第一波西潮開始,一直到現在,這是困擾幾代人的問題,沒解決好。「今天中國的年輕藝術家和西方處在同一觀念中」我這兩年在北京今日美術館主辦的「未來英才計劃」里做評委,給各地美術學院精選的當年優秀學生作品評獎。僅僅兩屆我就可以看出來,大部分年輕人,也就是22歲到25歲之間的大學生、研究生,和我在紐約見到的青年藝術家群體處在同一個觀念當中,他們認為藝術怎麼做都可以,並不僅僅局限於畫畫,甚至並不僅僅局限於現代主義的那幾套。這些年輕人飛快地把握了一個最新的介質,就是電子傳播系統,並能將它所散發的信息與自己的生存經驗聯繫起來。所以,在繪畫上,我特別寄希望於目前中青年的一些藝術家和作品,其中有若干位藝術家,我認為以個體、而非代表國家的整體水準,已經完全與西方打平,比方我經常提到的艾未未、蔡國強、劉曉東,這三個人以我在西方開過的眼界,完全可以歸入西方第一流的藝術家,有創意、有活力。我很驕傲,我們終於有了這樣的藝術家。以艾未未來說,他被解讀為一個參與社會事件甚至攪動社會的人,但實際上他的思路還是來自藝術。這個藝術並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傳統藝術,而是由西方啟動的、試圖取消藝術和真實生活的界限的藝術。這個運動在二戰後曾席捲歐美,有相當一部分藝術家認為藝術不是博物館裡的東西、不是花多少錢才能買到的東西,甚至不是看得見的東西,而直接是一種行為,這種行為里充滿智慧、充滿偶發的事件。這一點,艾未未吃的很透。在音樂方面,我相信這些年中國也出現了一些特別優異的人才。西方人現在認為,他們要靠亞洲人拯救古典音樂。他們的樂隊里,東方面孔越來越多,早先是日本人和韓國人,現在其中一個強大的來源是中國人。在文學方面,以我目前所知,一個是用法語寫作的高行健,一個是用英語寫作的哈金。高行健的情況我不太了解,而哈金,在美國他已經進入非常細微的讀者層面。我曾在美國一個非常精緻的古董店裡發現老闆娘書桌上放著哈金的作品,而且老闆娘說看過後非常感動,原來中國是這樣,經歷過這樣的時代和心理過程。此外,我所認識的一些中國作家,都有大量的作品被翻譯、介紹到國外,有的甚至多達20幾種語言。所以,今天已經很難單獨談論中國的藝術,我認為應該把中國藝術放在世界框架中來談。可以告訴大家,越來越多零零碎碎的好消息在出現。改革開放後,西方人終於看到了打開國門的中國,打開一看,又窮又落後,問題成堆,可是一眨眼中國今天變成這麼厲害,全世界最大的消費者是中國,神氣活現地在買包——這當然非常令人厭惡。但我見到過更讓人沮喪的情況,改革開放後第一代出國的中國人,在美國最末流的商店裡,想買一個錄音機、買一個柯達膠捲,哪怕是買最便宜的牛仔褲,都要前思後想,想半天走掉了,買不起。因為他們作為國家代表出來,每個人只有十幾、二十幾美金。所幸這個時代永遠結束了,我們現在有點太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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