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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4-24徐光耀:我與丁陳反黨集團

徐光耀:我與丁陳反黨集團
時間:2005/06/05 出處:鳳凰衛視
《口述歷史》主持人:陳曉楠 口述者:徐光耀 訪問時間:二○○五年四月電影《小兵張嘎》,對很多人來講不陌生。嘎子聰明、機靈,有智有勇的形象留在了千百人的記憶中。不過,可能很多人並不知道,嘎子這個人物誕生的時候,其實也正是作者徐光耀人生中相當苦悶的一段日子。一九五七年,作為「丁陳反黨集團」的主犯丁玲、陳企霞的學生、一向自以為是「左派」的徐光耀,被扣上了「右派」帽子,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最終得以改正。今天已經是八十歲高齡的徐光耀老人,回憶的正是這一段在他看來是「頭朝下腳朝上」的歷史。徐光耀:我從十三 歲當小八路,我參加的戰鬥啊,一共加起來,我一生參加過的戰鬥差不多有一百次。確確實實是在戰火里滾過的。而且,我在戰場上見過各種各樣的人物,他們的表現,有英雄,也有半英雄,也有表現一般的,也有表現得很糙的,很貪生怕死的,我都看見過。我身邊的很多人呢,也犧牲在敵人的槍彈下,這我都經歷過,都親自經歷過。這些東西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毫不誇張地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九三八年,只讀過四年小學的徐光耀參加了八路軍,當了一年勤務員之後,徐光耀開始了為期六年的鋤奸工作。徐光耀:鋤奸工作在部隊里是個機要部門,營里設特派員,這就是專門鋤奸工作的。團里是鋤奸股。旅里、師里就是鋤奸科。再往上是鋤奸部。簡單地說,它的主要任務就是保持部隊的健康,把混到部隊內部的姦細、特務什麼的挖出來,鋤奸工作是干這個的。干這個呢,他就經常琢磨人,如果碰見一個真正有嫌疑的,或者他家庭出身比較富裕,地主富農出身,或者是他的爸爸是個國民黨員,曾經是個國民黨員,那麼,我就得派人,或者我安排人去盯著他。盡做這工作啊,不是我的天性裡頭所喜歡的東西。我不願意寫那段歷史,因為那段歷史我很不喜歡它。我給你舉個例子,我在一個鋤奸科里當幹事,還有另外一個幹事在部隊里,在營里當特派員。他就對我說了一個故事,有一次,我向鋤奸科做了一個彙報,有一個副排長說了幾句怪話,那怪話說,都說八路軍是官兵平等,我看就不平等,為什麼有人騎馬,有人就走著路啊,要是真平等的話呢,要麼大家全騎馬,要麼誰也別騎。有這樣的一種怪話。他說,我寫了報告給鋤奸科,鋤奸科就下令把這個人抓起來了,抓起來的時候是他負責抓的,帶著人把他抓起來,然後交到鋤奸科,過了些日子,他就聽說把那個副排長給槍斃了。槍斃的理由呢,那就是他在瓦解部隊,散布不滿情緒瓦解部隊。這個派員人說,我當時還在營里呢,那時候他就騎馬,騎著馬夜行軍的時候,就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老想跌下來,他非常難過,他以為那個人是不應該槍斃的。抗日戰爭時期,徐光耀所在的晉察冀抗日根據地深入敵後。由於游擊戰爭的環境惡劣,敵人掃蕩頻繁,根據地甚至沒有一所固定的監獄,鋤奸科的工作不得不講求快速簡化。徐光耀:抗日戰爭時期,我在鋤奸科工作的時候,我就知道,以前審犯人是可以用肉刑的,打,打得你嘰哩咕嚕,用各種各樣的刑罰打。屈打成招是有的。有些承認了,拉出去槍斃。到底是不是屈打成招,他反正承認了,承認了就拉出去就槍斃了。這個說不清楚的,這種冤案是肯定還會有的。但是,鋤奸工作的內部文件,總是一部比一部細,一部比一部細,審訊犯人不允許用肉刑,不許逼供刑,不許誘供,有很多個不許,這樣子就避免了鋤奸部門錯殺好多人。工作之餘,徐光耀很喜歡看書讀報。到抗日戰爭後期,他已經開始在解放區的報紙上發表文章。與此同時,徐光耀越來越不喜歡鋤奸科的工作。一九四五年,經過反覆爭取,已經是營級幹部的徐光耀放棄了吃小灶的權利,成為了前線劇社創作組的成員。一九四七年,徐光耀考入了華北聯合大學的文學系,系主任就是《北方文化》月刊的副主編、後來的「丁陳反黨集團」主犯之一的陳企霞。徐光耀:陳企霞是個非常嚴肅的人,很刻板,很嚴肅,平常說話很少笑。但是,他在講課的時候,特別是講作品分析的時候,那分析的是有條有理,很深刻的。他也能掌握同學們的一般心理,你需要聽什麼,你最想聽什麼,他能夠供給你這些。所以我很佩服陳企霞。那時候黨的威信特別高,陳企霞是黨支部書記,那就對他格外尊敬。抗日戰爭中,徐光耀在晉察冀邊區戰鬥和生活的幾年時間,構成了他難以磨滅的抗日情結,也成為了他日後文學創作的源泉。一九四九年,徐光耀用很短的時間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平原烈火》,並且交給時任《文藝報》副主編的陳企霞,希望得到他的指導。沒想到陳企霞一夜之間就看完了。徐光耀:他說,現在我所看到的稿子里,能夠寫戰爭寫得這麼健康,寫得這麼激烈,沒有什麼小資產階級、資產階級那些個調調,他說,你這個很不簡單。《平原烈火》在陳企霞的幫助下很快出版,作為當時罕見的描述敵後抗日根據地的文學作品,受到了極大關注。在不久之後的全國第一次文代會上,《平原烈火》被作為重要作品寫進了會議報告。陳曉楠:一九五〇年,丁玲奉命創辦中央文學研究所,也是今天魯迅文學院的前身。徐光耀幾經爭取,終於成為了中央文學研究所的第一批學員,也見到了自己一直很崇敬的丁玲。徐光耀:丁玲是個非常有才氣的人,極其聰明,不光是熱情,而且非常聰明,非常機靈啊。你聽她講課的時候,她講課從來不拿稿子的,沒有稿子,哎呀,這個山南海北講起來,講得非常生動,非常細緻,非常活靈活現,她口才非常好。我們聽別人的課常常打盹,或者聽著聽著就沒了勁了,聽她的絕對是精神始終飽滿,始終集中。解說:丁玲曾經以《沙菲女士的日記》蜚聲文壇,到延安後又得到毛澤東的青睞。毛澤東曾用「昔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來稱讚丁玲。一九五一年,丁玲的小說《太陽照在桑乾河上》獲得斯大林文學獎,成為建國後第一次獲得國際性大獎的文學作品。作為中央文學研究所的負責人,丁玲很重視徐光耀和他的《平原烈火》。在一次上課時,丁玲這樣說,我在人民大學講演的時候,我就吹牛,我說我們《平原烈火》比《日日夜夜》(蘇聯作家西蒙諾夫的長篇小說,描寫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編者)只差了一點點,她拿手比著,只差了一點點,就是周鐵漢這個人物還有些概念化。她講課的時候呢,跟我們全體同學講的。那個時候全國最流行的描寫蘇聯衛國戰爭的小說,就是《日日夜夜》。徐光耀覺得丁玲對他的偏愛,是源於丁玲的愛才之心。徐光耀:我覺得丁玲是喜歡我的,她之所以喜歡我呢,她有一次向聶魯達(著名的智利詩人,一九七一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編者)介紹的時候,她說,這個是徐光耀,青年作家徐光耀,他寫了一部小說,寫得很有才能。「很有才能」這麼四個字,我也記得很清楚,她從《平原烈火》里,發現了我有一種寫作能力,藝術細胞比較多一點,她大概是這麼看的。丁玲在延安時代主編的《解放日報》的文藝副刊,曾經發表過王實味的《野百合花》等一系列主張民主、平等、個人權利的文章。丁玲自己也寫過《三八節有感》、《在醫院中》等作品。作為一位新女性,她帶頭挑戰傳統男權文化中心。但是縱觀丁玲的一生,有人說她是:一生激進。四十年代,丁玲揭發王實味是「善於縱橫捭闔,陰謀詭計破壞革命的流氓」,五十年代批胡風是「一個披著馬克思主義外衣裝飾著革命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她也批過蕭軍、蕭也牧。在很多人眼中,丁玲是一個左派。徐光耀:那個時候,你要說不左,作為一個黨的紅人沒有不左的。其實,丁玲的左啊,她是很真誠的,她對黨,對毛主席確實有感情,確實是有感情的。這感情不是做作出來的,也不是故意表達出來的,她對黨的感情是很深厚的。其實呢,有些是她不得不跟著。她在一次小範圍的會上說起胡風來,批胡風的文藝思想,那時候主要是批胡風的文藝思想,她就說過一句話,胡風是很懂得創作的,這句話很重。所以,批胡風是批他什麼東西呢,是批得不對的,她心裡是有數的。陳曉楠: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國文藝界出了一個「丁、陳反黨集團」。當時曾經大力宣傳,幾乎是家喻戶曉。這個案子在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五七年期間,其實是有過三次大起大落,最初是遭批判,被定性;然後重新審理,改寫結論,案子好象馬上就會得到改正;但是到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時期,此案卻被加大了批判力度、而且被重新定性。一九五五年九月,由中宣部副部長兼作協黨組書記周揚主持,寫成了《關於丁玲、陳企霞進行反黨小集團活動及對他們處理意見的報告》。這份報告的內容主要是關於丁、陳二人思想作風、工作態度,還提及了丁玲被國民黨逮捕過的問題,並沒有著重陳述二人的「反黨事實」。徐光耀畢業後下鄉參加了三年的農業合作化工作,此時剛剛回到北京。徐光耀:我不能接受,從感情上,從理性上來說,都不能接受。因為我沒有看見過他們兩個人反黨,沒有一絲一毫的反黨,說共產黨不好,或是說上級哪個人不好,沒有聽見過。當然,我和他們沒有敞開胸懷聊天,那個機會沒有,大部分時間都是說些正確的話。所以從感情上,我覺得陳企霞那就是黨的化身,丁玲就是黨的化身,他們怎麼會反黨呢?但是那個時候呢對黨中央是非常非常迷信的,是黨中央說她反黨,不是別人說她反黨啊,那她一定就是,一定是反了,那個我們不知道,她背著我們反黨的。徐光耀被指定在中宣部的黨員大會上發言,批判丁、陳。由於對「丁、陳反黨小集團」的情況一無所知,徐光耀重點批判了丁玲所謂的「一本書主義」。一九五六年五月,因為「托派嫌疑」而被公安機關「隔離審查」的陳企霞、李又然,都被釋放了,經過陳企霞、丁玲的一再申訴,中宣部開始了對丁、陳問題的重新審查。一九五六年底,徐光耀在華北聯大的同學李興華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徐光耀:他給我打來電話來,他說,陳企霞被關了一年多,現在出來了,因為扣了他的工資,也沒有補,家裡頭呢,他老婆又是一個很老實的人,沒有多大能力,現在弄得家裡頭啊,連件過冬的衣服都沒有,你能不能把你那稿費分出一點來給老師買一件皮大衣過冬?我說,這個可以吧,因為陳企霞對我不錯,這是第一;第二呢,我給他幾百塊錢買個大衣,這只是物質上的一種援助,這不是政治性的問題。那麼我就問李興華,需要多少錢,一件大衣需要多少錢?他說,二三百吧。我說,你派個人來吧。我準備了三百塊錢讓他拿走了。後來,一位聯大的女同學再次從徐光耀那裡拿了四百元錢,用來資助陳企霞。一九五六年底,徐光耀收到了一封作協黨組的調查信。徐光耀:信封上有「極密」,極端的極。一個圓戳子,極密。然後呢,這個信皮的背面還有三聯單式的收到條,第一聯先是我簽了名,送報,送信的人拿過去,做交代;第二聯是我們機關上保存,我們單位保存;第三聯是屬於我保存的。如果出了事兒呢,這三聯還可以互相對起來,它是一種極端機密的情況底下給我寫信的。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黨組織向黨員發信,調查另外一個黨員的實際情況,而且是用秘密的方式來做的。那麼呢,不管我說什麼,只要是事實,我不造謠,沒有有意識地改變、歪曲事實,或者是誣衊人,不管我觀點是什麼,觀點上的錯誤是不能夠處分我的。調查信的主要內容是:丁、陳是否主張「一本書主義」,是否提倡過驕傲是美德,是否讓中央文學研究所成為獨立王國,使「黨的空氣進不去」。徐光耀認為調查信的語氣還算客觀,以為丁、陳的問題即將解決,於是依據自己的日記和聽課筆記,很快寫好了回信。徐光耀:比方說,宣傳沒有宣傳過「一本書主義」,我就說了,她在講課的時候說過,《平原烈火》只比《日日夜夜》差了一點。我說,這句話可能引起我的驕傲,可能引起我對「一本書主義」的思想萌芽,可以誘發出來。但是,丁玲在後頭接著說的一段話就是,作品出來了,就不是你的了,而是社會的了,人民有權批評,也能夠批評,不讓批評就是守財奴,那你當打字員去好了。這就說得很清楚,她不是有意識地培養一本書主義。儘管把《平原烈火》跟《日日夜夜》一比,抬高了我的身價,但是,她後頭這句話呢,就否定了一本書主義,這是個鐵的事實。除了對調查信的問題一一回答,在回信的最後,徐光耀還表達了一下自己的觀點。徐光耀:我覺得那種調查方式只問你一個方面,沒有另外一方面,只問壞的方面,沒有問好的方面。如果是他在這方面給我提問題的話呢,我還會寫出丁玲的一些個正面的東西來。在徐光耀眼中,曾經位於北京王府井六十四號的文聯大樓,是一個有資格成為紀念館的地方。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很多文藝界的大批判都曾經在這裡上演。經過對丁、陳問題的反覆審查,一九五七年六月六日,整風鳴放的末期,作協召開了黨組擴大會。周揚首先說,一九五五年對丁玲的批判,只有鬥爭沒有團結。對待丁玲這樣的老同志,這樣做是很不應該的。邵荃麟、劉白羽等人也相繼發言。有的說,「丁、陳反黨小集團」的結論是站不住的,不能成立;有的說,批判有偏差,鬥爭過火。接著,黨組擴大會的批評矛頭都指向了周揚,批評得越來越尖銳,態度也越來越強烈。然而兩天後,六月八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麼?》,號召「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作協的黨組擴大會議轉變成針對丁、陳的批判大會,艾青、馮雪峰、羅烽、白朗、陳明等人,與丁玲、陳企霞一道歸結為「資產階級右派集團」。會議規模一再擴大,與會人數達到幾百人,徐光耀作為部隊的黨員作家也被通知參加會議。徐光耀:我們大卡車剛一停下,有人就說,哎,丁玲來了,丁玲來了!我還沒有印象,說是丁玲挨整了,沒有這個印象,我以為她還很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呢,丁玲來參加會呢,也是跟我們一樣,接到通知了,開個什麼會,就來了。我說,丁玲在哪兒呢?他們說,那不是,就在那。我一看,陳明攙著丁玲,丁玲戴著個墨鏡,兩個人走著來了。我就趕忙跳下去追過去了,到了那裡跟丁玲還想握手,說,丁玲同志,你好。丁玲的手不伸出來,臉怔著,她那個眼睛,因為有眼鏡,我也看不清楚。我再一看陳明,陳明是滿臉驚慌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怎麼回事啊?她也不伸出手來,我就不好意思了。我說,這個大概不對勁啊,就趕緊翻身往回跑,這才跟創作室的隊伍一塊兒進了大樓。徐光耀發現參加會議的作協領導主要有劉白羽、邵荃麟、郭小川等人,周揚卻很少見到。徐光耀:以前我以為周揚沒來,後來有別人發言的時候,周揚忽然插話,說,這個事情說明了是他們要整人,不是我要整人吧?他插了這麼一句話。我說,哦,周揚也在這呢。而且插的話呢,大體上是這個,是他們要整人,不是我要整人吧。他沒有坐在主席台,沒有主席台,就是弄了幾張課桌啊,大伙兒這麼散坐著。徐光耀第一次參加會議時,第一個發言的是時任天津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老作家方紀。方紀報名發言了。他一發言這個氣勢就非常、非常之凶,說,這個丁陳反黨陰謀集團,就一下稱陰謀集團了,怎麼怎麼,我們天津打出一個右派小集團來,他已經開始說了,這裡頭呢就有丁陳集團裡頭的一個幹將,叫柳溪,柳溪已經坦白了。說的一下子就吧我給震住了,我說這怎麼回事坦白了,怎麼弄到這麼嚴重了。而且,我後來知道,那個方紀的發言是一個分量很重的發言,所以把很多人,擴大會議都擴大了去的,是有意識地讓我們去聽一聽方紀的發言,把這個火燒得更猛一點在徐光耀眼中,與批判者們的幾乎一致的慷慨激昂相比,那些被批判的人們,表現卻各有不同。其中艾青是最特別的一位。徐光耀:艾青是這樣的一個人,這一點我也很佩服他。平常在生活里,他有點兒大大咧咧,說話也是隨隨便便,他就該笑了,他覺得,有些人說話很可笑,他就在那哈哈大笑。所以,主席團就要整他。大概就是郭小川,說是艾青這個人,自己有錯誤呢,不好好反省,叫他寫檢查,他交上來檢查稿,也是非常不嚴肅的,現在我給大家念一段看,他交上那個檢查稿呢,是他老婆給他寫的,那上頭有一句話,我正在做一件什麼事兒的時候,我正在生孩子呢。這當然是引起鬨堂大笑的。郭小川就很激動地說,啊,這個艾青,連寫這個檢查稿,寫自我反省的稿都不自己動手,讓他老婆給他寫,寫完了以後,他自己看都不看,就這麼交上來了,這對黨是什麼態度!人們就跟著起鬨,反對,抗議。那個時候艾青啊,我那時候很注意艾青的,因為擠兌他很厲害。他呢,忍俊不禁,也覺得非常好笑,他自己還是笑了。給我印象很深。他也不害怕,他實際上他看得很清楚,這是都是逢場作戲。作為「丁陳反黨集團」的「首犯」,丁玲的發言無疑非常重要,當時在會議上,她的發言卻往往被打斷。徐光耀:丁玲做過檢討,但是丁玲的檢討,是經過她自己左右掂量了,掂量了又掂量了,她是非常有分寸的,我哪些地方不對了,我對周揚同志不夠尊重了,哪一件哪一件事情我應該跟周揚同志商量,但是我沒有商量,我就作了主了,但是我沒有跟周揚商量,我跟邵荃麟商量了。她就這麼樣子坦白。坦白半天,往往就坦白到半腰,大家拍桌子,啊,不老實,不坦白,浪費大家時間,建議主席停止她的發言。主席就說,你別說了,你別說了,就拉倒了,不讓她說。因為聽她那發言啊,就等於她為自己辯護。丁玲是風格很高的人,她絕不會在那樣的會上揭發任何人,包括陳企霞,她也不會揭發像我這樣的小人物,她會把自己犧牲掉,她不會牽連別人的。與其他人不同,曾經的老師陳企霞的發言令徐光耀非常吃驚。徐光耀:在我印象裡頭,發言使我最震動的就是陳企霞自己有個坦白,坦白交代。他這個人呢,跟我以前對他的了解是非常一致的。他一上去就說,我是個犯了嚴重錯誤的人,我就是個反黨分子,我陳企霞,這個自以為很聰明,辦了很多反黨的事,實際上了,我還是不聰明的。他就說,我跟周言已經同居了十年,我們有一個密室,這個密室的鑰匙,我現在掏出來交給組織。就把鑰匙掏出來扔在桌子上。大伙兒就覺得,哎,姘居十年這樣的醜事他承認了,鑰匙交出來了。這個匿名信是他跟周言秘密地寫好了,寫好了以後,讓周言的一個侄女給寫出來什麼的。成了證據,這就水落石出。一九五五年,丁、陳被定為「反黨小集團」,就是從追查一封向中央反映作協問題的匿名信開始的。當時有人認為是陳企霞所寫,陳企霞矢口否認。作協黨組反覆調查依然沒有結論,在這次黨組擴大會議上陳企霞自己卻承認了。徐光耀:那個信的主要內容為自己辯護,說給他的那幾十條帽子呢,是不對,沒有這麼一回事。但是呢,他覺得組織是攥在周揚他們這些人手裡的,他要按組織一層一層地往上遞的話,他就交不到中央。但是呢,你是向中央告黑狀的,你沒有通過組織,你就是反黨行為,當時它就變成這個了陳企霞也坦白了曾經向徐光耀要錢的事情。徐光耀:他說,我還花過同學們的錢,比如說,給我這個點名呢,比如說我就花過徐光耀幾百塊錢,一筆二百,一筆四百,他把那個三百變成二百了,包括李興華的那筆錢,也是他打電話給李興華,教給他怎麼說,然後再跟我去要錢,跟周言的那個,更不用說了,他說我花過同學的錢,在這件事情上,你們怎麼說我,我都會接受的。我首先是聽了,聽了陳企霞的講話,我一下子就嚇一大跳。而且,嚇一大跳的地方呢,一個是他跟周言已經姘居十年,再一個呢,花我的錢是他們倆商量好了的,去騙我的,我覺得這樣的老師啊,實在是太不配做老師了,道德水準太低了,很氣憤,其實他坦白的那些東西呢,沒有真正的幾件是反黨的,都是自個兒的醜事,自個兒的私事,包括給我借錢,就算是說了幾句假話,或者策劃得很卑鄙,手段很卑鄙,他不是反黨啊,但是他交代跟柳溪的關係,跟周言的關係,跟我借錢,寫這個匿名信,這些個呢,都當成反黨的行為。在黨支部的要求下,徐光耀也違心地寫了一篇批判丁陳的發言稿,在一次會議上交給了主持人劉白羽,但直到會議臨近結束,劉白羽才悄悄地把徐光耀叫過去。徐光耀:有人通知我,徐光耀你別走呢,劉白羽叫你呢。我一回頭一看,劉白羽在一個大圓柱子那立著呢,就等著我呢,拿著我那個發言稿。我就去了。他見我去了,態度非常不好,非常冷。就把我那個發言稿向我懷裡這麼一扔,說,你還在,你還在「籲請」啊。因為我那個發言稿,最後的結尾就說,就是對著丁玲說的,說我徐光耀以你學生的名義籲請你痛改前非,爭取回到黨的懷抱中來。這是一種非常非常溫柔的批判。給我了,我還真是很高興,我說不管怎麼著,不管後果怎麼樣吧,我這個不發言的目的還是達到了,這讓我免去了一場出醜,自己給自己出醜。二○○一年,徐光耀寫了一本回憶錄,名叫《昨夜西風凋碧樹》,書中記述了徐光耀自己與「丁陳反黨集團」的起起落落。劉白羽在看了這本書後給徐光耀寫了一封信。徐光耀:他看了《昨夜西風凋碧樹》以後給我寫過一封信,說是我在看了你寫的那篇文章了,那篇文章字字是血淚,我負有很大的責任,我向你謝罪,向你謝罪。在這次作協黨組擴大會議之後,「丁陳反黨小集團」變成了「丁陳反黨集團」,同時扣上了「右派集團」的帽子。丁玲被流放到北大荒長達八年,之後又在秦城監獄被關押五年。「丁陳反黨集團」的其他人也受到迫害。徐光耀:把丁陳打成右派集團,究竟是誰發起的,究竟誰主持的,怎麼會把她打成右派集團的?丁玲自己就說過,我這個案子是御案啊,這個就是上頭指定下來的,憑周揚那幾個筆杆子,他們打不倒我。反右的時候要再批判,把丁玲的什麼《三八節有感》、《在病房中》幾篇文章,有問題的文章,重新在《文藝報》上發表。發表的時候加了一個按語。這個按語是劉白羽他們起草之後交中央,他要把這個事交到中央去審查。毛澤東親自把那個按語改了,大概至少有一半篇幅是毛澤東親自改了的。報紙上一出來,丁玲一看,她說我沒有希望,沒有希望能夠逃得過這一關了,因為按語就是毛澤東寫的。那個文風她一看就看出來了,其實毛澤東的文風是有特點的。我們那個時候看了以後,也覺得這可能是毛主席的,裡頭至少有一部分話是毛主席的。 ...華岳論壇 - "http://huayue.org"在文聯大樓的批判鬥爭如火如荼的時候,徐光耀自己單位的領導也命令所有和丁陳有關係的人要趕快交待。徐光耀把一個人受到批鬥的過程歸納為四個階段:坦白交待,批判揭發,深挖根源,最終就是「梳辮子」定案,而他本人就完完整整地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徐光耀:我那封信啊,對整丁玲的那批人,就是包括劉白羽、郭小川,甚至周揚、邵荃麟他們這些人,因為我那些寫的全是事實,他們很難駁倒,要給丁玲平反的時候,大概我那個信是起了作用的,他們就對我的那封信印象很深。這封信的作者是一定要打成右派的,因為這封信使他們為難了,起到使他們確確實實為難了的作用。我那個是真正的是事實,是經得住調查的。也許具體的歷史事件是這麼演變過來的,但是把我打成右派的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毛澤東。毛澤東要把一批知識分子老老實實地打下去,是他在這樣的一個總的戰略方針底下,我被打成右派,不然的話,絕對不會出現這種非常荒謬的事情。就算是劉白羽把我打成右派吧,但是如果沒有毛澤東的這個戰略方針要打下一批知識分子去,我也不可能,儘管機關黨委三次把我頂下來,一定要叫我戴帽子,那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實在是沒有理由,實在是沒有理由把我打成右派。徐光耀認為自己在反右派鬥爭之前一直是個左派,但是反右運動中,徐光耀一九五六年給作協黨組的回信成為了他最大的罪名。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徐光耀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選擇了埋頭寫作,後來風靡全國的《小兵張嘎》就這樣誕生了。徐光耀說,之所以寫《小兵張嘎》,寫嘎人嘎事,就是為了用輕鬆的題材忘記心中的苦悶。在此後的二十二年中,徐光耀曾在右派農場勞動,在保定市文聯作過工作人員,十一屆三中全會後,徐光耀再次見到了丁玲。徐光耀:第一次見她是在一個文化部的招待所里,還沒有住進醫院去,她剛從陝西來,兩口子住在一個小招待所的一個小屋裡。她自己用電爐子燒水。還是那種情況下,她見了我,我和另外一個同學兩個人去的,她一見我第一句話就是說,哎呀!徐光耀,你是吃了我的瓜絡了,我連累你了。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後來我說,不,我跟你沒有關係,是我自己的一些事情鬧成這樣子的。很多人說周揚在文革後覺悟了,所以有了「人道主義和異化」的風波;相比之下,丁玲卻顯得非常謹慎。徐光耀:丁玲的問題就在於她最後翻身站起來之後,她還左。這個東西我跟別人探討過,她主要是有一種情結,叫做辯誣情結。這個是我能夠可以解釋,就是說她長期地被人說成是反黨的,長期地被人說成是右派,她就一定要在最後,我在死以前,我再也不能讓你們說我是右派了,再也不能說我是不愛黨的、是不愛革命的了丁玲在一九七三年的一篇日記中寫道:《三八節有感》使我受幾十年的苦楚。舊的傷痕還在,豈能又自找麻煩,遺禍後代!丁玲晚年創辦了《中國》雜誌,扶植了殘雪、格非、王富仁等一批當時很前衛的作家。反右派鬥爭曾導致丁玲被流放被關押,也導致徐光耀二十二年的厄運,對此徐光耀有自己的觀點。徐光耀:我現在能夠反思到的就是,畢竟這是個制度問題,它不能由某一個人來負責的,比方打我右派,我說讓劉白羽負責,或者是讓我們的那個創作室主任負責,這都是不科學的。儘管劉白羽說,他向我謝罪,他有責任。但是呢,我也不把這些事情呢堆在劉白羽身上,因為畢竟毛澤東所創立的這一套制度,是在這種制度底下才發生的這樣一些悲劇,一些真正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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