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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中的長江三鮮

葉兆言 《 中國青年報 》( 2015年10月30日 12 版)

導讀

刀魚、鰣魚與河豚並稱「長江三鮮」,出自長江下游,基本上是季節性回遊魚,到日子來,到日子就走了,像春天開花一樣,充滿季節性魅力。自六朝以來,士大夫階層和文人墨客便極力推崇,寫了大量相關的詩詞文章,長江下游城市更是形成歷史悠久的品嘗「長江三鮮」的狂熱嗜好。如今,自然野生的「長江三鮮」基本絕跡,已經成為一個歷史傳說。著名作家葉兆言則避開那種文人的誇張與渲染,通過自己的「回憶通道」進入「長江三鮮」的平常場景,以歷史為經,以地理為緯,以日常生活細節為材料,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充滿人生況味的關於「長江三鮮」的「清明上河圖」。


恣看收網出銀刀

小時候,刀魚的稱呼一直讓我很困惑,如果是說形狀,長得像一把匕首的魚多得很,為什麼偏偏長江中這種細細長長的玩意叫刀魚。當然,更讓人不喜歡的是刀魚刺多。我父親蘇州人,蘇州人很會吃,尤其擅長吃魚,大家印象中,他書獃子氣很重,除了讀書寫作,幹什麼事都顯得笨拙,偏偏吃起東西來,舌尖上功夫十分了得。父親吃瓜子,放一大把瓜子在嘴裡,然後極為瀟洒地一口吐出來,全是分成兩瓣的瓜子殼,每一對殼都是完好的。

刀魚刺最多,又細又軟,根本不是少年兒童可以對付的。父親喜歡刀魚,一是因為味道鮮美,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可以孩子氣地表演他的舌頭功夫,搛起一大塊放嘴裡,讓人吃驚地吐出一嘴很乾凈的魚刺,不帶一點點魚肉。父親過世以後,家裡只要有機會吃刀魚,就會想到他當年表演吐魚刺的模樣,母親會忍不住地說,你爸爸要在,肯定又要露一手了,同時必定還會加上一句,當年刀魚真是便宜。

那年頭,南京市場上的刀魚確實很便宜,最好的也就4毛錢。是最大最新鮮的那種,買回來,中間一段清蒸,頭尾放油鍋里炸,炸成金黃色,再抹點鹽,味道非常香。我對吃刀魚一向沒什麼興趣,基本上不會去碰中段,犯不著去和那討厭的魚刺作鬥爭,要吃也就吃點頭和尾,將油炸過的頭尾一陣亂咀嚼,吞下肚去。

4毛錢一斤的刀魚說便宜,當然只是相對。當時這些錢,大致相當於今天40元,說貴不貴,說不貴也不便宜。長江三鮮出自長江下游,都是季節性的回遊魚,到日子來,到日子就走了。平心而論,刀魚的性價比並不高,在長江下游,無論江南還是江北,魚蝦之類本不是稀罕之物,可供選擇的魚類很多,吃刀魚也可以,不吃刀魚也可以。對於廣大的老百姓來說,吃不吃什麼長江三鮮,就這麼回事。

一直覺得長江三鮮的神奇,是文化人吃出來的,很多事,一經過知識分子評點,經過他們加工,經過他們渲染和誇大,立刻熱鬧起來,立刻身價百倍。老百姓當然也吃刀魚,也吃鰣魚,也吃河豚,也知道到日子可以嘗個鮮,不過吃了就吃了,不會像文人那樣寫文章到處張揚。長江里可吃的好東西多得很,在日常生活中,所謂「三鮮」可有可無,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大家才會想到去品嘗享受。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應該說都比較艱苦。事實上,翻開中國大歷史,好日子壞日子仔細計算,所佔比例差不多。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你幸運了,好日子會多一些,你觸霉頭了,壞日子會多一些。真正的盛世並不多,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句話的本意,是帶著血和淚的,不僅僅描繪了江南的富裕,更重要的一層意思,是說這一帶相對太平,戰亂要少一些。在老百姓看來,不打仗,能吃飽,能穿暖和,能過上一個安穩日子,基本上已離天堂很近了。

歷史學家告訴我們,大歷史上的中國,差不多五百年一大亂,幾十年里必有一小亂。大亂是亡國,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國破家亡妻離子散,你如果碰巧生長在這樣的年代,那真是太不幸。小亂是什麼呢,是那些局部的不安定,比如各式各樣的內亂、軍閥混戰、國共爭奪江山、反右、三年自然災害、「文革」。過去不久的20世紀,除去改革開放這些年,有一大半時間,實際上都處於民不聊生的動亂中,大亂有過,小亂也著實不少。就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而言,好像對亂世習以為常,習慣成了自然。亂世的好處是可以讓人隱忍,大家會覺得活著就好,會覺得能活下來便是幸運。好死不如賴活不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事到臨頭,又能怎麼辦呢,隱忍就是最大的抗爭。

一直覺得最倒霉的,永遠是處於底層的窮苦百姓。以我父親為例,雖然被打成右派,事實上他的實際生活水平,並不是很低。很多有名的右派,只要沒被開除公職,沒被判刑,只要他們認錯服罪,仍然可以還有一份不錯的收入。除了「文化大革命」初期那段最糟糕歲月,熬過最困難的那幾天,大多數時候,說是經濟上養尊處優並不為過。自古以來,再亂再苦,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活,總是要比老百姓好,好得多。

農諺有「春潮迷霧出刀魚」,春天來了,長江三鮮中最早上市是刀魚。或許我孤陋寡聞,描寫刀魚的古詩好像並不多,北宋的蘇東坡「清明時節江魚鮮,恣看收網出銀刀」,算是最著名的一句。南宋的劉宰《刀魚詩》算是一首,「肩聳乍驚雷,鰓紅新出水。佐以薑桂椒,未熟香浮鼻。」刀魚又叫「鮆」魚,陸遊「鮆魚蒓菜隨宜具,也是花前一醉來」,這個鮆就是刀魚。揚州人還有一句大俗話,「寧去累死宅,不棄鮆魚額」,「魚額」是魚頭。食不厭細膾不厭精,真正的吃貨常會有一些很奇怪的總結,所謂「刀魚的鼻子,河豚的嘴」,意思是說,刀魚的鼻子最好吃,河豚的嘴唇最鮮美。

民以食為天。事實上,詩人們寫到了長江三鮮,並不是因為他們的嘴特別饞,並不是因為他們都是饕餮之徒,也不是說滾滾長江中,就只有這三種魚的味道才最鮮美。古代文人開出的美食排行榜,通常也只是為了押韻上口,胡亂說著玩玩,千萬不要太當真。二月春風似剪刀。幾乎沒有什麼例外,一般寫到長江三鮮,都會包含人生的一種感悟。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冬去春來,面對永恆的大自然,詩人品嘗享用了長江三鮮,猶如面對新上市的碧螺春茶,看綠肥紅瘦,迎來了新便送去了舊。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東風一樽酒,新歲獨思家,吃是為了活著,活著可不僅僅為了吃。長江三鮮就像春天裡的鮮花,它盛開了,告訴我們新的一年已經來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冬去了春來了,我們已經又老了一歲。

記得「文化大革命」剛結束的時候,刀魚還算不上什麼稀罕之物。我母親在靖江有個學生,這個學生設宴款待我父母,居然辦了一個刀魚全席,一桌菜都是用刀魚做,其中最誇張的是一盤無刺刀魚,廚師事先已小心翼翼地將魚刺剔除了,而刀魚形狀竟然還是完整的。這屬於高手絕活,很容易讓人驚嘆,不過這種技藝並不入擅長吃魚的父親法眼,他覺得完全是邪門歪道,你吃的那刀魚連刺都沒有,還有什麼意思。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過去這些年,刀魚的價格一直在飛漲,漲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字「貴」。再後來,貴也沒有了,據說在長江里很難再打到刀魚。偶爾在餐桌子上還能遇到,真正懂行的會告訴你,那個並不是真正的長江刀魚,長江刀魚基本上已消失,已絕跡,蘇東坡筆下的「恣看收網出銀刀」已經成為一個傳說。

網得西施國色真

描寫鰣魚的古詩詞要更多一些,譬如王安石和蘇東坡就專門寫過。歷史地看,刀魚是藏在民間的小家碧玉,鰣魚則天生一股福貴氣,可以作為貢品,孝敬皇上他老人家。明朝詩人何大複寫到「五月鰣魚已至燕」,代價是什麼呢,「白日風塵馳驛路,炎天冰雪護江船」,必須是快馬加鞭往京城送,然後才可能「銀鱗細骨堪憐汝,玉箸金盤敢望傳」。另一位明朝詩人于慎行也有這樣的描寫,「六月鰣魚帶雪寒,三千江路到長安,堯廚未進銀刀膾,漢闕先分玉露盤」,意思都差不多,遠在北京的皇帝想吃點鰣魚不容易。

康熙爺六下江南,乾隆爺六下江南,你不能說他們是為了趕過來品嘗長江三鮮,但是真要在小說里這麼寫上一筆,電視劇中如此演上一段,也不能算什麼大錯。宋梅堯臣有《時魚詩》,「四月時魚躍浪花,漁舟出沒浪為家」,時魚就是鰣魚,捕鰣魚的熱鬧躍然紙上。明末清初吳嘉紀的「船頭密網猶未下,官長已鞴驛馬送」,活脫一幅官場逢迎拍馬的清明上河圖。

時令到了,大快朵頤的日子也就到了。如今想食長江鰣魚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今人不是古人,沒有口福解饞,不妨先念幾句古代名家的詩過過癮。「鰣魚出網蔽江渚,荻筍肥甘勝竹乳,百錢可得酒斗許,雖非社日長聞鼓」,這是王安石的。「芽姜紫醋炙銀魚,雪碗擎來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純鱸」,這是蘇東坡的。當然,還是清朝的鄭板橋寫得最直截了當,「揚州鮮筍趁鰣魚,爛煮春風三月初」。

和刀魚一樣,長江中的鰣魚也基本絕跡了。看晚清和民國的舊小說,無聊文人在南京雅聚,只要是趕上了季節,你去看過中山陵,游過玄武湖,然後再去夫子廟,隨便找家像點樣的小館子,都可以熱氣騰騰地現蒸一盤鰣魚端上來。時令菜的特點是過時不候,你必須得趕巧,必須要事先做好功課,一定要有時間觀念,早不行,晚也不行。

小時候,父親給我講鰣魚的學問,說這傢伙就是海里的鯗魚,是天生的旅行家,喜歡東遊西逛,說它在海水裡為鯗魚,到了長江中輒為鰣魚。換句話說,鰣魚就是鯗魚,鯗魚就是鰣魚。俗諺有「來鰣去鯗」,很多年來,我一直對這樣的觀點深信不疑,也曾在餐桌上跟別人賣弄過。後來才弄明白,所謂鯗魚,尤其是我們經常要吃的蘇州特產「蝦籽鯗魚」,看形狀差不多,其實不是一回事,根本沾不上邊。鯗並不是指一種具體的魚,所有剖開晾乾的魚都可以叫鯗魚。

江南人所說的鯗魚很可能是「鰳」,查百度,這個鰳魚又叫曹白,長相和長江鰣魚差不多,味道也像,也是烹調時不去鱗,因為它們的脂肪都在魚鱗下面,鱗千萬不可破,破則脂流味減,生生地糟蹋了好東西。鰳魚長年生活在大海中,在江浙一帶常常被加工成魚乾,父親生前最喜歡用它來下酒,還是隔水蒸,加點蔥姜,拍兩個雞蛋在裡面,這樣可以吸去一些鹹味,口感會更好。

錯誤的印象有時候會禍害我們一輩子,雖然鰣魚和鯗魚無關,也不是「鰳」,但是父親說的故事,起碼還有一部分是對的,這就是鰣魚是天生的旅行家。為什麼它叫鰣魚呢,拆開「鰣」這個字就足以明白,到時間會來的魚叫鰣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長江三鮮都是「時」魚。要討論它們,既離不開時間,也離不開空間。鰣魚進入長江的日子與刀魚差不多,它的體力好,游得也遠。據說它真正的產卵地,應該是江西鄱陽湖,因此理論上,鰣魚的捕撈區域,可以包括整個長江中下游。厲害的鰣魚可以逆水再往上游,游到洞庭湖,最極端的例子甚至能夠游到宜昌附近。

按照書上的說法,長江鰣魚中味道最鮮美的,應該是從南京到馬鞍山這一段,特別是在當塗到採石這一區域,理由是再往上游,體力消耗太大,營養成分已經不夠了。這讓人想起了女運動員的故事,據說剛懷孕的女人體力最好,因此運動學上有一種故意,就是計算好了準確日子,讓女運動員在重大比賽多少天之前受孕。鰣魚為什麼不是在長江的入海口味道最好,原因就是它還沒完全做好產籽的準備。真正經過了長途跋涉,游到產籽區域,力氣已經用完,鰣魚在長江下游是寶,到了長江中游便是草,人老珠黃不值錢。

書上的說法不可不信,當然也不能全信。反正我小時候,鰣魚已經不太容易游到南京,能享用的鰣魚都是從鎮江運過來。那年頭也沒什麼快件公司,菜場上基本上也不會賣,它太昂貴了,屬於奢侈品,而且不易保存,說壞便壞了。我印象中,鰣魚都是人家送的,要麼從江陰送過來,江陰是我母親的老家。要麼從靖江送過來,我母親有學生在那邊,反正能夠吃到的原因總是很偶然,突然有人過來了,拎著一條鰣魚,進門便扯著嗓子嚷開了:

「趁新鮮,趕快做出來,趕快。」

記得有一位鎮江的年輕人,連續幾年都會送鰣魚過來。他是個喜歡讀書的知青,不停地到我們家來借書還書,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到日子准能弄到鰣魚,弄到了立刻往南京趕,直奔我們家,如果我父母不在,他會指揮保姆趕快加工,一點都不見外。說起來也是無親無故,不過是一位喜歡看書的年輕人,可他跟我們家的關係,就像真的親戚一樣,或者套用當時樣板戲《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唱詞,「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

年輕人喜歡讀書,因為喜歡讀書,經常到我們家來借書看。因為經常借書,可能覺得總是跟人家借書看,無以回報,因此到了有鰣魚季節,捨不得獨自享用,一弄到鰣魚立刻往我們家奔。很顯然,他插隊落戶的地方,是可以捉到鰣魚的。我母親常說這孩子真是個厚道人,每次都說要給錢,一定要給錢,可他堅決不肯收,說自己也不是花錢買的,既然他沒花錢,怎麼可以收我們家的錢呢。

說老實話,年輕人的鰣魚究竟什麼來頭,他怎麼就弄到手了,一直也沒真正搞清楚過。由於交通不便,等他匆匆趕到我們家,多少都會有些不太新鮮。如果天氣太熱,味道就不對了。有一次,好不容易蒸好端上桌,乾脆是不能吃,已經有點臭烘烘,只好聞了又聞,然後倒掉。我父母覺得非常可惜,這麼好的鰣魚,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說起來,已是40年前的舊事,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吃昂貴的鰣魚,我毫無流口水的感覺,反倒是要想到那個喜歡讀書的年輕人。現如今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年輕人,沒有書讀,又特別想讀書,為了讀書,到處找書看。這樣的年輕人和真正的長江三鮮一樣,幾乎已經絕跡,已經不存在。沒書讀的時候拚命想讀,真有書讀了又反而不讀,既是一段歷史,也是一種現實。有人說「文革」時年輕人都不讀書,事實當然不是這樣,我年輕的時候,從來沒什麼讀書節,也沒人號召讀書,可是身邊總還會有些貨真價實的讀書人。

據今年6月30日的《新聞晨報》報道,長江鰣魚近三十年不見蹤影,專家據此得出結論,它已經功能性消失。什麼叫功能性消失呢,根據學術界通行說法,目前這種情況只能暫時判斷為「功能性」滅絕,如果接下來20年仍無法找到它們的蹤跡,那麼就可以判斷這種魚徹底絕跡。

又是河豚欲上時

從小喜歡《十萬個為什麼》,讓寫一部最有影響的兒時讀物,毫不猶豫會填上這個。我小時候很討人嫌,經常追著人問十萬個為什麼,為什麼這樣那樣。大人不是大百科全書,也不是百度,怎麼可能明白那麼多為什麼,不好意思對孩子說不知道,心裡先煩了,就轉移話題,讓你該上哪玩上哪玩去。

不免想到了「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想到古人也喜歡抬杠,康熙年間的毛希齡就批評說:「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當然更忘不了後面兩句,尤其殺尾的「正是河豚欲上時」。蘇東坡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為長江三鮮代言,他喜歡刀魚,喜歡鰣魚,更喜歡吃河豚。為了河豚魚,他的原話是「直那一死」,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值得一死」。

記得小時候,我在江陰第一次吃,外婆買了一小碗別人燒好的河豚,加上半鍋青菜,名義上吃了,究竟什麼滋味,基本上沒感覺。因此關於河豚的童年記憶,無非會不會做,敢不敢吃,舍不捨得買。河豚產地的老百姓,主要是後面兩個選擇,敢吃和捨得買,當時一塊錢一碗,大家都窮,一塊錢已經很貴。

河豚是長江下游的美食,到日子,就有人拚死吃一回。當然那是並不遙遠的過去,現在野生河豚基本絕跡,想拚死賭命也不行。能吹牛的只剩下如何吃,去哪吃,何處河豚最好吃。事實上一說起這個,最得意的就是江蘇的揚中人,有種當仁不讓的自豪。別處也有河豚,酒肉穿腸過,吃了也就吃了,偏偏揚中人認真,把吃河豚當回事,不僅單純地吃,還能吃出一個文化,年年都要正經八百地過河豚節。

聲勢浩大的河豚節期間,每天吃掉七八千條河豚。揚中人相信,他們的烹飪技藝天下第一。於是忍不住又要問十萬個為什麼,行家為我解釋,理由非常簡單,河豚進入長江產籽,溯流而上,終點就是揚中,優勝劣汰,體力不好游不到這,因此你品嘗的,都是河豚中的奧運選手。

這解釋無論怎麼專業,也是故事,而且明顯與鰣魚的故事矛盾。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與刀魚鰣魚一樣,長江里早就沒什麼河豚。奧運會已取消,哪裡還有奧運選手,就算有,也扛不住每天七八千條。現如今都是人工飼養,同樣人工飼養河豚,為什麼非要趕到這來大快朵頤。一到日子人滿為患,能吃的館子,能住的酒店,都滿了。

都知道此河豚早已經不是那彼河豚,說揚中經濟發達,完全因為吃河豚肯定不對,起碼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我還是沒搞明白,揚中是江蘇最小的一個縣級市,人口排在倒數,為什麼居民存款,銀行里統計出來的人民幣,在富庶的江蘇卻排名第一。為什麼呢?不知道。反正有錢永遠是硬道理,有了錢,才能玩吃河豚,吃了河豚,又變得更有錢。

二月水暖河豚肥,意思是說又到了可以吃河豚季節。一說季節,朋友忍不住要笑,現如今還有啥季節,蔬菜反季,水果反季,人也反季,天氣乍冷忽熱,春天剛開始,夏天的威勢就已經來了,迫不及待打開空調。至於吃河豚,到處都有四季皆可,有閑情便行,有銀子就成。想當年「文化大革命」,最流行一句人定勝天,說穿了只是口氣大圖嘴上痛快,現在不流行這話了,反倒真有些敢跟老天爺叫板的意思。

擱歷史上,吃河豚是地道的民間享受,康熙和乾隆一次次下江南,什麼樣的傳奇都有,唯獨沒聽說過吃這玩意。皇帝他老人家自然不敢吃,就算想,有這個心思,大臣們也不敢準備。拚死吃河豚,註定了一種平民老百姓的境界,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想當年蘇東坡吃河豚,有人問滋味如何,他能夠很平靜地回答一句:「直那一死。」意思是太鮮美了,人生苦短,遇上河豚這麼好吃的食物,就算死也值。

蘇東坡有個一起遭貶的哥們叫李公擇,同樣失意文人,蘇軾為美味不惜輕生,這位李先生便有些扭捏,面對美味不說怕死,隨手找了個堂皇的理由。他義正詞嚴地予以拒絕,認定河豚是一種邪毒,非忠臣孝子所宜食,把吃不吃河豚上升到哲學的駭人高度。後學根據兩位先賢的河豚觀作出結論,所謂「由東坡之言,則可謂知味,由公擇之言,則可謂知義」。

生活在長江下游的老百姓對季節最為敏感,這一帶四季分明,不同日子,有不同的美食。父親生前,一心想學知味的蘇東坡,十分嚮往河豚,無奈那年頭還不能人工養殖,作為一個反過黨的右派,一名被貶的職業編劇,一名經常要下鄉體驗生活的寫作者,久有食河豚之心,卻很難如願以償。二月水暖河豚欲上,他發現自己總是趕不上吃河豚的日子,總是很不湊巧地錯過了大好季節,心有餘而力不逮,與一幫民間的饕餮切磋美食,因為沒有品嘗過河豚,難免抬不起頭的感覺。

一直覺得河豚能被我們津津樂道,源於它的有毒。這也是父親的深切體會,直到改革開放,他老人家才有幸大快朵頤。第一次吃河豚,為此還專門寫過文章,被好幾本談美食的集子收錄。過去年代的河豚是禁食之物,不允許市場流通,因為不允許,因為一個禁字,彷彿禁書一樣,勾得文人心裡痒痒的。無毒不丈夫,人生樂趣有時就是一次小小的出格,冒險不危險,給嘴饞一點理直氣壯的借口。

今天的河豚基本上已沒毒了,正是因為沒毒,死不了人,才可能大張旗鼓地吃,才敢搞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江蘇的揚中有河豚節,迄今辦了十二屆。江蘇的海安也有河豚節,已經辦了五屆。兩家都在哄搶「中國河豚之鄉」的招牌,好像都搶到了,都覺得自己才是正宗,都覺得自己是名門正派。如今這節那節太多,水太深,有需求,就會有供給,就會有騙子出來矇事,就會有官員煞有介事站主席台上,笑容滿面地發獎授牌。一時間,很多很沒有文化的事情,都突然變得有文化了。

還是懷念有毒的河豚,有毒才是原生態,有毒才是真正的文化。記得曾興沖沖趕去參加過河豚節,頓頓都是河豚,太腐敗。印象最深的吃河豚火鍋,行家說的種種劇毒,河豚肝,河豚眼,河豚唇,逐一生涮品嘗,在過去早自殺了幾回,現在卻是屁事都沒有。真所謂,世事難料人生無常,這年頭該有毒的沒毒,不該有毒竟然有毒,談笑風生之際,感慨之心頓生。《說文》對幸的解釋是「吉而免凶」,《爾雅》的解釋是「非分而得謂之幸」,如果你讀過南朝蕭梁時期的皇侃所寫的《論語義疏》,一定會見到這樣的句子:

「凡應死而生曰幸,應生而死曰不幸。」

江蘇一家河豚生產養殖基地,每年可以有650萬尾河豚魚進入市場,大家不妨掰手指想想這個數目。

(本版圖片來自CFP與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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