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教授彭林開講:人,何以為人

11月14日晚,適逢清華大學歷史系成立90周年,「人文清華」講壇邀請歷史系教授彭林在新清華學堂發表公眾演講「人,何以為人」,彭林教授從走出「半人時代」說起,闡釋禮義之道與禮樂人生,帶領聽眾一同感受中國禮儀文化的風貌。清華大學校長邱勇與近千名師生一起到場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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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大家都從專題片介紹了解了,我是講禮的,所以今天上來我第一個動作就是向大家致敬。20年前,我開這個課的時候,我這樣做下面沒有反應,後來幾周以後大家就認同了。今天我在這個場合向大家鞠躬致意的時候,下面幾乎沒有幾個人也站起來:「老師,你這麼尊重我們,按照中國的傳統,禮尚往來,我們也站起來,向您致敬。」我相信到我這個講演結束以後,我再次給大家致意的時候,場上能夠有更多的同學、朋友,也跟我禮尚往來一下,這是我們傳播禮的一個使命。

「這是我們傳播禮的一個使命。」

今天這一場講座我的核心是大寫的「人」。「人,何以為人」?在講這個話題的時候,我非常自然地想起,我們敬愛的朱鎔基學長。他在回母校參加校慶活動的時候說過這樣一段話,當年他在清華電機系讀書,系主任章名濤教授說:「你們來到清華既要學會怎樣為學,更要學會怎樣為人。青年人首先要學為人,然後才是學為學。」這段話影響了朱鎔基學長一生,可以說鐵骨錚錚,成為我們全國人民仰望的楷模。聽了這段話,可能我們有些年輕的同學會覺得納悶。人?我們不都是人嗎?我們很多人都穿得很氣派,有的還經常注意要化妝,我們不是俊男就是靚女,怎麼還有一個學做人的問題?今天我們把這個問題掰開了、揉碎了,來給大家講講朱鎔基學長這翻話的深意。

首先,我要借用一個名詞,這是我們清華的前輩梁思成先生提出來的。1948年梁先生批評我們現在的大學教育分科太細,其結果學文的不懂理,學理的不懂文。學問是一個整體,可是我們培養出來的人都是「半人」,他批評說這是一個「半個人的時代」。「半人時代」這個概念非常好,我今天就借用梁先生的這個概念,把它放在一個更大的層面上來談做人的問題。

我是學歷史的,我一張嘴就好講歷史。我們的社會史說到根上是人類的歷史,一部社會發展史說到根上是人自身發展的歷史。我們現在整個社會都在追求發展,大家仔細想想,我們似乎進入一個集體的迷失,我們現在追求的幾乎都是物質的發展,我們忘記了一個最根本的任務,就是我們自身的發展。人是社會的主體,只有人自身發展好了,才有可能百業興旺。假如我們不注重自身的發展,片面地發展物質,我想我們這個幸福感很難有根本的提升。

假如我站在另一個星球上俯瞰我們地球上的人,我就覺得人類的發展儘管非常漫長,但是我們從最宏觀的角度來看,實際上人類社會發展只有兩步:第一步是我們體質的發展。大家知道我們是從一種森林古猿發展來的,現在考古學家跟古脊椎、古人類學家,在東非的肯亞發掘到了一個編號為1470的頭骨,它的測年大概是距離現在200萬年,從那個時候開始,一直到距離現在1萬年左右,我們人走的是第一步。我們可以看到,我們最早是猿里走出來的,這將近200萬年中間的古人類,它又像猿又像人,它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所以,我們叫它猿人,北京猿人,印度尼西亞爪哇猿人,德國的海德堡猿人,這個時候我們是在半人時代。一直到距離現在1萬年,北京周口店猿人洞里的人距離現在四五十萬年,科學家清理這個洞的時候發現山頂一個洞里還住著人,把他叫做山頂洞人。山頂洞人距離現在只有1萬年,我們著名的古人類學家裴文中先生說,山頂洞人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衣服到王府井,你認不出來。為什麼?他在體質進化方面已經完成了,長得和我們一模一樣。

到距離現在1萬年的時候是不是人類的進化已經完成了?我們剩下的任務就是怎麼樣吃好、玩好、享受好?我的回答是否定的。為什麼?因為我們人身體裡面包裹著一顆心,這顆心的發展和我們體質的發展不同步,體質發展已經完成了,那顆心的進化才剛開始不久。我們既然是從動物進化來的,所以我們這顆心就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殘留著動物的野性。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我們現在吃得那麼好、穿得那麼好、長得那麼好,可是我們做出來的事情常常令人匪夷所思,以至於有的人看到一些人的作為之後,(覺得)這個像畜牲。原因就在於這顆心。所以我們進入了第二個半人時代,在我看來我們現在還是半人,因為我們心的進化沒有完成。所以我們第二步就是怎麼樣用道德理性去戰勝殘留在我們心靈或者精神家園裡面的動物的野性。我們第一步花了將近200萬年,我們第二步要花多少時間,誰也不知道。

毛主席在《紀念白求恩》里有一句話:「我們要學習白求恩同志,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這話太有意思了。我們都還不純粹,我們那顆心它的發展非常緩慢,非常曲折。所以,我們中國文化了不起在哪裡?就是當西方人的文化還沉浸在宗教文化裡面的時候,我們中國人已經提出來,我們中國文化以人為中心,而不是以神為中心。所謂以人為中心,就是我們怎麼樣要引導全社會的人,修身、敬德,要做君子,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

在儒家文化裡面,只有所有的人都成為君子,甚至成聖、成賢,我們社會的進化才算是完成了。中國文化非常有意思,春秋的時候天下大亂,我們一部書叫《春秋》,242年,裡面充滿了殘伐。司馬遷在《史記》里講,弒君三十六,兒子為了做君侯把爹殺了,弟弟把哥哥殺了,這個畜牲都做不出來的事情人居然做出來了。非常震驚!所以孔子感慨:「人不能與鳥獸同群。」我們是人啊,是萬物的靈長。那麼這個命題在孔子的弟子,乃至再傳弟子裡面,引起了非常熱烈地討論。我們中國人開始反思自己,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又要到哪裡去?這樣一些非常宏觀的、關乎人類社會前進方向的話題,我們的人文覺醒在這個時候已經起來了。

這個傳統我們清華是把它繼承了的,大家知道當年梁啟超先生在清華的同方部做了一個講演,題目叫「君子」。梁先生說我們辦清華是幹什麼的?人家西方的大學宗旨很清楚,要培養有人格的國民。那麼這個西方人叫gentleman,現在我們開會經常有主持人說:Ladies and gentlemen,翻譯成男士們、女士們,實際上應該翻譯成紳士或者君子。梁先生講,gentleman跟我們歷史上講的君子基本上是吻合的。我們古代歷史上經常拿君子跟小人相對,《論語》里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汝為君子儒,勿為小人儒」。小人是沒有或者是不願意進行道德修為的人,君子是完成了道德修為的有境界的人。所以他說,學善、學好就是君子,學不善就是小人。

所以,當時我們一些清華的學生見面都以君子人相敘,勉勵我們要做君子。孔子評價一個人就說「君子人歟?」意思說是君子人嗎?對人的評價是拿君子跟小人作為一個標準。所以,梁先生說「深願及此時機」,當時我們國家處在一個動蕩變亂的時代,「崇德修學」,崇德在修學前面,這就是朱鎔基學長他的系主任說的,先修德、先做人,然後再為學,「勉為真君子」,如果清華能夠出一大批真君子,「異日出膺大任,足以挽既倒之狂瀾,作中流之底柱,則民國幸甚矣」,因為那樣的時代急需君子。所以我們朱鎔基學長講的那段話含義很深啊!

在孔子之後,七十子及其後學討論老師提出來的這個話題:我們不能與禽獸為伍,不能做禽獸。那好了,問題來了,人之所以為人,關鍵點在哪裡呢?人跟禽獸的區別,關鍵的地方在哪裡呢?這個問題你說不清,很可能你已經到了禽獸的邊緣了,你自己還不知道。所以這個問題一定要辯論清楚。

這張圖很有意思,我們人跟禽獸的區別在哪裡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在動物界里要找到一個跟我們人最接近但是又不是人的,我們找到大猩猩。大猩猩骨骼結構跟人一模一樣,解剖學表明它身上肌肉塊數跟人一樣多,母的大猩猩也有月經。它跟我們人的區別在哪裡?這個東西就要很仔細地討論清楚。其實我們從動物分類學的理論來講,人跟大猩猩很接近,我們都屬於脊索動物門脊椎動物樣門哺乳動物綱靈長目。

那我們跟它的區別究竟何在呢?我看了《禮記》上一段話就知道了。當時有一場討論,有人說人跟動物的區別在於人有語言,動物沒有。儒家不同意,鸚鵡也會說話,一個好的鸚鵡說的話比一歲多的孩子說的還要多,你們戶口本上能寫它嗎?猩猩也是一樣。儒家認為人跟動物最大的區別是:人按照禮的要求來生活。人有禮,動物沒有禮。所以大家非常感慨,如今有人長得人模人樣,但是身上沒有禮。我們對這個人的評價是什麼呢?「不亦禽獸之心乎」,你那顆心跟禽獸還一模一樣。所以這個時候有聖人出來,這個聖人不是神仙,是特別智慧的人,他就看到人跟動物的區別:一個有理性,一個沒有理性。而這個道理不是大家都懂的。所以他們就出來制定了一套禮來教大家,「使人以有禮」,大家看最後一句話,深刻至極——「知自別於禽獸」。這是一種文化自覺:有的事我不能做。在馬路上吐痰,到處亂扔東西,不排隊,大聲嚷嚷……那是人嗎?畜牲才那樣啊。我們要自覺地跟它拉開距離,我們是文明人。這種表述就抓住了人跟禽獸本質的區別。

那麼禮是什麼呢?禮是按照道德理性的要求制定出來的典章制度、行為規範。你跟著它做,你身上有禮,道德理性也就落實在你的身上了。

到了孟子的時候,他說我們現在響應孔子的號召,要做人。做人要達標,要及格。怎麼才及格呢?孟子講有四條,好比人有四肢,叫「仁義禮智」,這個東西不是外塑給你的。用一個印燒紅了燙在你身上?不是的。人是善的,只要是人,我們與生俱來都有仁、義、禮、智四個善端。你好好地去護理它,仁義禮智茁壯成長就能成為君子。那麼四個裡面孟子最看中的一個叫仁,一個叫禮。我如果問大家誰想做君子,大家都會舉手,我說誰想做小人,肯定沒人舉手。那麼孟子講了,「君子所以異於人者」,我們說這個人是君子不是小人,「以其存心也」,他心裡存放著什麼,他念叨的是什麼,孟子講兩個,一個叫「仁」,一個叫「禮」。仁是愛心,君子是博愛的。在戰國時候的《孝經》里明確寫著,他愛天下的人。你愛天下的人就會尊重他們,你對大眾的尊重就會通過一定的肢體動作、語言表達出來,讓對方能夠鮮明地感受到,而且他會以相同的方式來對待我。所以,我們人跟人之間不僅是平等的,而且已經達到了更高層次的平等與和諧。所以中國人仁愛、互相尊重,這是我們文化的一個最重要的特色。

我們中國人非常看中(生活中的禮),我們幾千年文明最後都融匯在生活裡面。我們的生活在「倉廩實」之後,不愁吃、穿了,我們懂得生活要有品質、要懂禮儀。這是我們幾千年文明發展以後才形成的一種生活形態。宋朝有兩個偉大的思想家,一個叫程顥,一個叫程頤,他們把我們社會的生靈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叫禽獸,比禽獸高的層次叫夷狄,就是野蠻民族,他剛從動物界出來,走得還不太遠,但是已經不是禽獸了,處在比較初級階段。最高一個層次就是我們中華,文明高度發達。三個層次的區別在哪裡?在有沒有禮。所以,二程告訴大家,「禮一失」,一旦把禮丟了,「便是夷狄」,你就是野蠻民族。你出了大街從來不排隊,把環境弄得一塌糊塗,從來不為別人著想。到了夷狄如果還不剎車便是禽獸,因為夷狄還有很粗淺、很膚淺的禮。所以,我晚上常睡不著,經常想到,這三個層次我們現在在哪個層次?我們不能與禽獸為伍,我們這種文化自覺、文化自尊,應該在每個人的心裡生根,我們要自覺地按照道德理性的要求來生活。

我剛才在前面的片子里就提到了「禮」,我們現在社會上有許許多多的人對禮不太了解,認為禮不就是磕頭作揖嗎?不是的。錢先生講,西方人一開口就是文化,沒有什麼東西不是文化;中國人什麼東西都是禮,國家制度、天人關係、人際交往的法則、個人修身的方式,都叫禮。梁啟超先生說過一句很精闢的話:「西方是法治,中國是禮治。」中國人認為人性是善的,可以教育。通過教育你一定懂道理,你一定能把自己管住。錢先生非常讚歎梁先生這個話,他說:「此可謂深明文化分別之大旨所在。」只有真懂文化學的人才能把我們的文化做這樣的歸納。其實說句老實話,現在我們講這個東西經常很費勁,原因就在於我們把中國的禮和西方的禮對等。西方的禮是上流貴族交際的方式,你看他握手,夾角35度,握10秒鐘,兩公斤的力氣。中國人不講究,中國人講內在,裡面有恭敬心,一會兒還會講到。

所以,禮應該是貫穿我們整個人生的。我們人怎麼發展?我們體質已經變成直立人、現代人,可是我們的做派經常是渙散的、暴躁的,要他站著,他想坐著,讓他坐著,他想躺著,走到哪裡都跛著、倚著、靠著,精氣神是鬆懈的。所以,怎麼樣讓我們每個人走出去,人家一看有個人樣。我曾經到國家體操隊去講課,我說自由體操最有意思了,一個方的地場,運動員在角落上一站,手一舉,體操動作還沒做,可是裁判的分都打出來了,叫印象分。在生活裡面,我們每天都在給別人列印象分,別人也都在給你列印象分。我們沒有一個人不希望自己的印象分高一點。「高一點」按照禮的要求,一絲不苟。最近特朗普當選了,我在網上看到一張他父親的照片,別人評價他父親說,這是個極其嚴謹的人,甚至在沙灘上都要穿西裝,因為他一絲不苟。我們現在就在這方面(有所欠缺),我們的精氣神沒有被提振起來,我想大家如果去做就一定會很好。

越是解決你心的問題(越難),太有意思了,我們心看不見、抓不到、摸不著,可是這個心很重要啊。外面做得規規矩矩不難,這個心怎麼辦?我們不是太過就是不及。有個拳王叫泰森,跟對手一急,衝上去把人的耳朵咬掉,這像人做的事情嗎?一個人狂躁暴怒對自己身體不好,對社會安定也會帶來隱患。現在你看很多鬧事的人,有部門統計惡性的案子,就是死了人的案子,2/3都屬於激情犯罪。汽車上不小心踩了一腳互相對罵,罵到最後拿刀子,一個死了一個被抓起來。這都不正常。所以要讓一顆心和諧,古人發現音樂是最好的東西。你們可以做一個實驗,你經常聽高雅音樂,它的思想很純正、風格很典雅、節奏很舒緩,聽久了你會被它所化。聽古典音樂跟聽搖滾、迪斯科的人,氣質一定不一樣。所以古代我們中國人提倡聲、音、樂三分,最高層次是樂,所以它提倡大家在聽雅樂過程當中陶冶心性。這個我們做了的人很有體會,今天因為時間關係我不多講。

所以《禮記》裡面講,一個君子不是首先讓你學成什麼樣,擺成什麼樣,禮樂雙修是圍繞這顆心的。比如有句話,「臨財毋苟得。」前面是一包鈔票在地上,我面臨這樣一個意外之財,「毋苟得」,不要用苟且的不正當的方法把這包錢據為己有,不能有貪心。「臨難毋苟免」,我們國家出現災難了,不要苟且地逃避,我們要擔當,這是君子氣象。

這樣的話在《禮記》里有很多,比如說這條,對於我們今天機關的作風都很有意義,它主張「在官言官、在府言府、在朝言朝」,你是幹什麼工作的就談論工作上的事情。「朝言不及犬馬」 ,哪個地方在賽馬,哪個地方有條狗,你一個朝廷里的官員怎麼能談這些東西呢?「公庭不言婦女」,這都不是君子應該做的事情。所以,做一個君子有很多要求。

君子有風範、有氣質,他往那裡一坐,一句話不講,你就感覺到他氣場很強。

那麼作為一個文明人,他在生活裡面方方面面都是有教養的。一群狗、一群豬吃東西,呼嚕呼嚕搶著吃。我們是人,人進餐要有人的模樣。《禮記》里這樣一段話很有意思,那時吃飯,分餐制,我們現在食堂一個人一個盤,大家不要說是西方傳給我們的,我們在周代就是這樣的,唯獨就飯一盤放在中間,大家吃盤裡的東西,飯是中間的。那個時候拿手抓飯,現在全世界還有很多地方拿手抓飯,這是老天爺給我們最靈巧的工具。這一盤飯是很多人吃的,你要有愛心,有的人一上去一看先搓一個大飯糰拿在手上慢慢吃,我先佔了便宜再說。這是「毋摶飯」。「毋放飯」,手上抓一個飯粘住了,到上面去撥,撥到(中間的)碗里去。你手上有汗,有味道,你怎麼能撥回去給人家吃呢?「毋流歠」,喝湯,優雅地喝,一勺一勺的,不要喝得滿嘴流湯。「毋吒食」,北京話說不要吧唧嘴,我們吃東西那個嘴吧嘰的聲音很響,讓我們聯想到一種動物。「毋嚙骨」,骨頭吃得差不多就算了,不要啃出聲音來,有一種在下面躥來躥去的動物,就是拿到一根骨頭要啃出聲音來,我們人(的行為)要遠離動物。「毋反魚肉」,魚跟肉吃了一口不要又放碗里去。「毋投與狗骨」,吃了骨頭就扔在地上給狗吃。這是人家招待你吃的,你怎麼能給狗吃呢?你是嫌這個主人的東西不好,只配給狗吃啊?不像話。「毋固獲」,一桌子菜有一盤是大蝦,我光吃這個大蝦不吃別的。「毋揚飯」,那個飯來了很燙,你稍微從容地等會兒不至於餓死呀,一個勁扇啊,顯得為了這頓飯大概有兩天沒吃了。「飯黍毋以箸」,箸就是筷子,正確使用餐具。「毋嚃羹」,那個羹,西湖椿菜牛肉羹,羹里有菜甚至有肉,你不能嚼都不嚼,呼嚕呼嚕就喝下去了,一看窮相,八輩子沒有喝過這麼好的東西了。「毋絮羹」,到人家家裡去人家做了羹,你不要到裡面加鹽、加東西,這等於讓主人臉上沒有光:你看你菜都不會做,特淡,沒有味道。你少吃兩口可以,不能去調味道。「毋刺齒」,吃完以後不要拿東西摳牙,讓人噁心。「毋歠醢」,醢是肉醬,很鹹的。很多別的菜沒有放鹽,這個醬特別咸,他要蘸著吃,結果不要把這個鹹的東西像喝湯一樣的喝,那樣不雅。現在我們一講餐飲禮儀馬上就想到西方,其實這個我們2000多年前盡人皆知。

我們的禮儀很多,今天由於時間關係,我們只能少講一點。2008年奧運會之前,我曾經到社區里去講解中華的禮,我歸結成四個字:「敬、靜、凈、雅」。有興趣的朋友會後可以找我們的書來細細地看。這四個字很好記,你每天拿這四個字檢查自己,那你一定不會做得很差。

中國人的生活、文明程度很高,處處充滿了文化,連我們一些群眾性的活動裡面都潛移默化地讓你學做人。我要講到一個禮叫「鄉射禮」。在我們國家,周代,天子下面的行政區劃成六級,叫鄉、州、黨、族、閭、比。鄉是最高層次,天子下面是六個鄉,諸侯大國三個鄉,小的才一個鄉。一個鄉12500家,鄉人要進學校讀書,讀得好的,那個時候還沒有科舉制度,特別好的大家要選舉。「選舉」這個詞是這麼來的,選出來、推舉上去。每年我們都要在鄉下面的州,每個州都有一所州立學校,要在這裡舉行射箭比賽。

這個射箭比賽跟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射箭比賽不一樣,《禮記》裡面說,這個射原來是打仗的,要射野獸和敵人,可是到了儒家手上,把這樣的東西改造成為具有哲學內涵的「道」。這個(射禮)傳到韓國、朝鮮,人家喜歡的不得了,把它叫「弓道」,用哲理講是修身養性。所以兩個人到台上比賽,往台上一站,靶子在那邊,我扭頭,這個時候我要做一種身心的調整,氣要下沉,不能心浮氣燥,目標要始終如一。現在同學跟我講:老師啊,時代不同了,誘惑太多。(我告訴他)你前面老是晃著五個靶子、六個靶子,你一個也射不中。我們一生專心致志地先把一件事做好,目標要始終如一,用力要驚猛,「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我們做事也是一樣的道理。它還要求在射的時候人往那一站,你要想到你是一個人,人要正直。你站正了沒有,反觀一下心直不直。弓舉起來每個動作都合於規範的,而且是兩隊人,兩個兩個上去,互相尊重對手,說:「你請」,「你請」。溫良恭儉讓,這是君子之爭啊。所以孔子說「君子無所爭」,不爭名不爭利,如果說他也得要跟人家爭一爭,那就是比射箭,因為輸了要喝罰酒,但是即使這樣,「揖讓而升」,比完了以後我們下去一起其樂融融地喝酒。所以叫君子之爭。

今天我帶來一個現在我手上正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裡面的一部分就是把孔子六經:《詩》、《書》、《禮》、《易》、《樂》、《春秋》(中的《禮》復原出來)。《禮》這個書到了漢代改名《儀禮》,裡面17篇,包括古代成年禮、古代婚禮、古代鄉射禮等。這個鄉射禮傳到日韓人家很信,我到日本去,街上到處看得到中學生,體育課練這個;而且這個東西修身養性,老年人都在練這個東西。韓國現在每次奧林匹克射箭都是拿得項目獎牌最多,現在韓國準備申遺。我現在聽到消息,日本要把它放到2020東京奧運會裡面去,我們這裡還無動於衷,我的心都急爛了。

大家看看我們復原的(鄉射禮視頻)。為了幫助整個社會了解鄉射禮,我們在學術研究的基礎之上,真人真景做了全面的復原。請切到鄉射禮。

裡面所有的衣服都是根據文獻記載做出來的,房子是根據考古發掘的尺寸做出來的。這是門,這是迎賓,這個人的角色是教練。這個裡面的弓我們都是按照文獻做的。我們有一部文獻叫《考弓記》,中國第一部科技史。這個人射箭的動作是要做教材用的。大家看這個箭桿一定在嘴唇下面,口吐蓮花。弦拉到耳朵這裡。這裡包括用什麼樣的布,顏色怎麼染出來的,包括帽子怎麼做,每個地方都是我們辛勤的汗水,經過研究,跟街上穿的漢服不一樣,每個地方都有交代。這個三對上去,很正規地比,有50把弓,70把弓,90把弓三個等級的射道,是一個非常正規的體育比賽。但是讓我們很遺憾,國際奧委會下面的國際射聯公布的資料,說射箭比賽是公元14世紀英國的貴族發明的,氣死我了。公元前8世紀我們就有了,而且是非常完備的。我們準備在明年要開一個中日韓的國際學術討論會,我們給它介紹了一下,這個我們在周代就有了,它的時間跟第一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時間一樣。這裡,輸了的把袖子穿起來,把弓弦鬆掉,而且在喝罰酒。西方人是贏了喝酒,所以奧林匹克那個獎盃都是放大了的酒杯。東西方文化不同,中國人認為達標是應該的,做不到要喝罰酒。

中國人有一句話叫一張嘴就漏餡兒,我以為是餃子呢,筷子一動餡兒就漏出來了,韭菜餡兒的。我們有教養的人說話非常典雅,這個社會總是由不典雅到典雅,由初步的典雅到很高的典雅,這個社會進步的足跡應該是這樣的。我們現在生活里由於多年沒有這個東西了,現在我們說話沒大沒小,沒上沒下,沒輕沒重,而且顯得非常俗。比方說我們在一些文化比較好的地方,兩個人見面說話都不一樣的。一見面都是拍拍肩膀叫老兄,這個不是說不可以,但是在正式場合不行。我們跟人家說「久仰了」。什麼東西才叫仰?你太厲害了,太偉大了,像一座山,我長久地仰望著你,今天終於見到了。我們不會說「你」、「他」,我們說「閣下」。問人家年齡,「閣下今年高壽了」,不會說幾歲了,問幼兒園小孩子叫幾歲了,問這種有身份的人不可以。問人家是什麼地方的人,說閣下「府上」是哪裡?問人家在哪裡工作,現在經常有年輕人一張嘴:在哪裡混?我聽了很不舒服,你怎麼知道我在混啊?我們一定要想像對方非常好,在哪裡「高就」啊?就像小說《圍城》里寫的,「許久不見在哪裡得意啊」,這個都盼人家好,想像人家一定好。那問人家一定是「令尊」怎樣,而不是你家老頭兒怎麼樣,你老娘呢?那多難聽啊,沒有敬意。我們說「令尊、令堂」,問人家兒子要問「公子」,問人家女兒要叫「女公子」。我們現在學術界開會也是這樣,有些開會就是學西方的「ladies and gentlemen」,下面都是中國人,他要洋腔十八調,要提升自己,好像有文化。我們現在有些場合的主持人就是說,「各位前輩、各位同道、各位青年才俊,大家早上好」,很中國,很高雅。現在我們很多會議,這一階段結束了,下一階段要去用餐了,(會說)請各位代表過一會兒「移步」到對面的禮堂用餐。現在我們很多會議、很多單位都是「敬請光臨」,因為我們知道尊重很重要。每個人都渴望得到尊重,現在我們年輕人比較普遍的一個現象:在家裡不尊重父母,到學校不尊重老師,到單位不尊重領導,但是,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要尊重他。這就奇怪了,這怎麼可能呢?

我們還會講到謙虛,我們跟人打交道,經常是對別人尊敬,對自己一定是謙虛的。人家問你,彭老師,春秋幾何?一春一秋就是一年,有一本書就叫《春秋》,編年史。我(回答)說春秋五十六了(就錯了)。人家用的是敬語,我說不好意思,虛度五十了。這是中國人說話的習慣。我們時時想到自己沒有很好進步,人家一問自己年齡,自己覺得惶恐。我這裡要特別提到的,我們現在包括在大學的文科,文化斷層都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比如說,(別人問)這是你夫人啊?(你回答)對,這是我夫人(就錯了)。我遇到一個年輕人(問他),你貴姓啊?(他回答)我貴姓張啊。這個夫人的尊稱只能用在對方,人家說這是你夫人啊?(合適的回答應該是)這是我內人。實際上這是一種辭令而已。現在日本、韓國等,因為傳統的農業社會男主外女主內,內當家的很厲害的,男人辛辛苦苦掙點錢回去都交了,不吃虧的,內人是一種辭令。這在日、韓等分得非常清楚,如果這個分不清楚,人家以後都低看你一眼。我到日本京都大學做客座,對方教授請我們兩口子吃飯,他一開始介紹一定是很清楚:これは彭林先生の奧さんです。這位是彭林先生的夫人。然後他講到自己一定說,這位是家內(かない),內當家。這個東西不能分不清,我們現在說「這是我夫人」,這個就很糟糕了。我們看看金庸的武俠小說里全是文化,兩個人約好三年以後在此比武,兩個人打是真打,把那個打敗了,這個贏的人不會踢他一腳,要尊重他。「失敬了」,這個不象話,怎麼把你弄地上去了,這是辭令。寵辱不驚,這是大將的風範。比如我們投稿,很長時間沒有回信,寫封信問,「拙作,過去近三個月了,不知貴刊是否採用,如不採用請擲下」。 擲下。扔下不值錢的東西,這是辭令,當然不能反過來。這個裡面很有講究。在座的同學如果第一次看到這些東西可能覺得很難,其實不是。

我在清華開一門課《中國古代禮儀文明》,開了十幾遍。凡是我教過的同學,現在都能寫非常典雅的信。所以我一看那個郵件就知道這是我教出來的。所以你們稍稍學學就會了,很容易。

時間關係我只能舉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咱們現在同學忙,作業做完了,A4的紙打出來裝在信封里,丟到我信箱里,信封上這樣寫:「彭林教授敬啟」。現在問問大家對還是不對?我想在場的同學智商都很高,我這樣問對還是不對,肯定不對。那是老師下的套,我才不往下跳,可是又說不出道理。我們要做一個分析,這句話對不對。主語是誰?彭林老師。謂語動詞是啟,彭林老師開。怎麼開?恭恭敬敬地開。這個同學的本意不是這樣,但是你表達出來的信息就是這樣。現在我這不講麻煩了,我去年到香港去,香港教授跟我講,你們大陸的學生什麼毛病,一天到晚叫我們敬啟。至少以後清華的人出去不犯這麼低級的錯誤。類似的還有我們一些青年副教授到了香港,自己寫了一本書送給別人,在扉頁上寫「某某教授拜讀」——不學之過也。所以漢語你要想到,在港澳台,在日本、朝鮮,在北美、歐洲還有很多華人也在用,而你用的水準往往體現著你的教育。

一講到禮現在社會上很重視,大家都知道,我們去年有個很火的片子叫《羋月傳》。《羋月傳》片子還沒有出來就有一段宣傳片,宣傳的重點就是這個片子展現了古代的禮儀。那段宣傳片專門講婚禮。我聽說現在有個大片把婚禮作為一個典型的範例,我就看了。看完以後我很鬱悶,我們把鏡頭切到《羋月傳》。

一出場,大家看到沒有,這個環境是白天還是晚上?大白天。錯了,這是常識錯誤。結婚的婚在古代沒有女字旁,在黃昏的時候結婚。為什麼是黃昏?氏族社會是搶婚,因為最早的時候是族內婚,近親結婚,生出來的孩子有問題。後來大家意識到血緣隔遠一點生出來孩子才健康,所以要到族外去找女孩子。那人家憑什麼給你?(那就)搶。那搶不能大白天,所以到天黑了以後大家就去。到後來不搶了,可是傍晚以後結婚成為我們中國人的一個傳統。新郎去接,女孩子因之而來,所以叫婚姻,婚姻的姻原來沒有女字旁。所以把婚禮設置在大白天,這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

這裡秦王應該親迎,古代六禮(中的親迎),新郎一定要親自去迎接。如果她是另一個國家的,你要到國境線上迎接,比如《詩經》里的文王。為什麼叫親迎,現在叫迎親,今天一定是新郎接新娘,哪怕小毛驢、自行車。而這個站在那裡等,送上門來了。

這個帽子也不對。上面的板叫「延」,然後上面五彩的絲線串了五彩的珠子。這個東西只有前面有,後面是沒有的,清代學者都做過考證的。

繼續,這裡很奇怪是拿把扇子,擋住的哪一部分?嘴和鼻子,眼睛沒有擋住。先秦的時候結婚,沒有蓋頭,有蓋頭的時候是很晚的時候。這個作者大概發現一條材料,有一本書叫《世說新語》,裡面講到一個年輕人叫溫嶠,他的堂姑媽拜託他給自家姑娘找個對象。他說沒有問題啊。幾天以後問他找到了嗎?他說找到了。小夥子怎麼樣?各方面的能力、條件跟我大概差不多吧。結果這個新娘心裡就懷疑,是不是這個傢伙裹著藏著不讓我知道。到結婚那天了,那是魏晉南北朝的晉,用扇子把她自己擋住了。後來的思想認為女孩子害羞,要拿個扇子擋住,擋住就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她心裡很著急,所以她就把扇子撥開一條縫,這個撥開叫「卻扇」。「卻扇」是魏晉南北朝才有的,結果弄到這裡來了。(而且作者)不知道是把整個臉擋住,只擋住一個嘴,眼睛還在看,這個扇子弄得有什麼意思?沒有意思。書中那時候新郎也不知道新娘長什麼樣,(問)能不能卻扇?新娘很高貴說:不行,做詩。所以叫卻扇詩。詩做不好不讓你看,那時候女孩子很有尊嚴的。結果這裡什麼也沒有,就擋住一張嘴。

這個人(的穿著)也是(錯誤的),不戴帽子。古代有三種人不戴帽子:小孩、女人、死人。這裡不戴帽子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趨也是。婚禮中的儀式叫步、趨。這個連常識都沒有。古人走路有幾種姿態,一種就是普通的走,叫步,閑庭信步,慢慢走。趨是小步快走。孔子在院子里站著思考問題,他的兒子一看,老人家在思考問題,趕緊過去,叫趨。亦步亦趨是諷刺一個人,沒有主見,跟在人家後面,人家步,你也步;人家趨,你也趨。什麼時候成了婚禮裡面(的儀節)亦步亦趨。我特別擔心,全國的婚慶公司都把這段截下來,以後我們年輕人結婚都亦步亦趨了。這裡的步和趨,可謂大膽之極啊。

這兩個人怎麼能這樣行禮呢,作揖?這個時候要行大禮,夫妻對拜流傳很久的,凡拜必跪的。這裡的拜禮也不是先秦時期的。

卻扇,把扇子拿掉了,還親手交給他?

以前央視拍過一個《東周列國》,秦晉之好結婚也是,一個人口袋裡掏出半個葫蘆,另一個也掏半個,一對,秦國的半個葫蘆跟晉國的半個葫蘆能對上,結婚吧,哈哈。(古代婚禮中的合巹並不是這個意思)

這是洗手,洗手下面是一個很淺的盤,結果她拿的鼎。

這個也很有意思,很像現在吃烤鴨。

飲湯,那個時候不叫湯的。湯是熱水。

下面很有意思了,漱口吐掉了,這太滑稽了。夫妻兩個人吃飯,吃完了飯以後叫酳,是剛用飯招待完,馬上上酒了,這是好上加好。之前喝一口輕輕漱一漱,然後吞下去。結果這個作者看書上的「酳,漱也」。那不是吐掉嗎?那你幹什麼呢,哪有拿酒漱口的?它下面還有一句啊,叫「酳之言演也,安也」。安氣也。你吃了東西,五穀雜糧之氣,他喝點酒把它壓住。結果他這裡是吐了,也不知道吐在什麼裡面,痰盂不像痰盂,碗不像碗。

最後,我們講朱鎔基學長他的教授告誡他要做人,這個人是指完人。

《論語》里孔子對這個有回答。孔子有個學生叫子路,他向老師請教,老師,什麼叫「成人」。這個成人跟今天不一樣,他是道德學問都成就了的人。就是我一生怎麼能夠成為真正大寫的人呢?孔子一段話太棒了,若就是如果,如果你身上具有「臧武仲之知」,這是魯國很智慧很有名的人,你具備了他的智慧,又具備了「公綽之不欲」,公綽也是魯國人,這個人沒有私慾,廉潔清正,品德高尚,這個你也具備,你還具備「卞莊子之勇」,齊國準備攻城,卞莊子守在那裡,(齊國軍隊)嚇得不敢打,這個人是勇敢的人,還有「冉求的藝」,就是這個人的學問(很高)。這四個東西你只要有裡面的一個你都是魯國的名人了,可是孔子講,一個完人即使把四個都加在一起還不夠,還要加上禮樂,這才是一個完美的人。

我們看看這段話,錢穆先生有個解釋,他說這個「成人」好比說「全人」。你兼有這四子之長,那麼你的智慧足以窮理,廉足以養心,勇足以力行,藝足以泛應,能夠回答各種問題,然後節之以禮,你身上有禮節,所有東西都有分寸的,「和之以樂」,這個樂是你的心態,是平和的。這樣德成於內,文見於外,內外兼修,達到一個境界。那麼才全德備,渾然不見一善成名之跡,渾然一體。其為人也,就成了。所以,我們清華的同學,學習學得非常好,好多理工科的同學業餘喜歡學文。我遇到很多這樣的同學,我這課上有一個理工科的學生,學甲骨文學到我的研究生聽了都很吃驚。我們熱能系一個學生小篆全能寫,我上課索性把他叫台上,我說這個字怎麼寫?他馬上能寫出來,非常好。但是還有沒有進步的空間?禮樂。禮樂使你的高雅,使你的道德用一種很優雅的方式混成一團,能夠顯露在外。

所以,我們很重要的,大家記住這一段話。錢穆先生1949年沒有跟蔣介石到台灣,他到了香港,辦了一個新亞書院。他說辦校的一個最高目標,要達到孔子這段話裡面講的,德、智、體、能都有,還要加上禮樂,這是很高的境界。

我們評價一個人無非是身和心,很簡單。禮,自外作,我們跟外面學習。樂,由中出,我(內心)和諧了,我唱出來的東西都不一樣。「禮樂皆得,謂之有德」。我們現在開會經常講「各位前賢,各位大德」,德是什麼?得到真知的人是有德之人。禮樂皆得,謂之有德。所以我們從這麼高的一個層面上去理解為什麼中華是禮儀之邦,我們都清楚,內外兼修。

講到這裡,我很希望所有的同學如果有所收穫,出了這個會場,禮就在你身上體現出來。為什麼?知行合一。知了不行等於不知,我們清華的校風叫「行勝於言」。《禮記》上講:「君子不以辭盡人。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天下無道,則辭有枝葉。」孔穎達有個解釋,天下有道,人人都是君子,體現在行為上,像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人人都實踐在自己身上;天下無道,一個比一個會說,他的口水、唾沫成了這棵樹的枝葉。我們清華說的行勝於言,我的理解就是把我們求得的真知體現出來,付諸於行動,做一個實踐者。

在結束今天講演之前,我舉兩個清華人懂禮的小故事,大家聽了就知道,我們清華的前輩不僅學問好,而且知禮、懂禮、行禮。我們現在很自豪我們有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其中第一把交椅是王國維,要他做院長他不做,他只做學問。王國維在學術界是山裡的泰山,星星里的北斗,是泰斗。郭沫若說要講到國學,首先要數王國維,我們至今不敢望其項背。王國維到清華來,就是因為清華人懂禮。一開始推薦王國維,校長給他寫了一封信,請王先生到我們這裡執教,一個禮拜多少節課,我們給你的薪金是多少。後來吳宓一聽,過去國學研究院的主任吳宓,王國維是有學問、有身份的人,我們怎麼一封信就把他呼之即來麾之即去,絕對不行,這樣人家要生氣的。那怎麼辦,信都寄出去了。吳宓很聰明,校長您親自寫封信,就說前面那封信是跟您打個招呼的,今天我們專門派人來聘請您。吳宓是出去留學回來的,見了王國維,王國維一看就不高興,西裝革履。沒想到吳宓身上流動著中國文化的血,他見到王國維,整理衣服上去行大禮。現在有一些書寫得不對,說他鞠躬,鞠躬不是大禮,大禮是叩首。王國維一下子被感動了,當即決定把城裡房子賣了,搬到清華去住。當時覺得吳宓真是有學問,而且懂得怎麼尊重人。後來兩個人的關係很好,今天你到我家來,過兩天我到你家回訪,傳為美談。學問越高,越要謙虛,越要尊重人。

另外一個是陳寅恪,在海外留學很多年,後來回來了,學生聽說我們學校來了一位教授,精通十幾種語言,到他家一看,他父親還健在,他父親說同學來看你,我也一起見見吧。於是在他的課堂里,陳寅恪在正中間擺了一把椅子請他父親坐下來,前面擺了兩排椅子讓學生坐下,自己站在爸爸的旁邊。當時很轟動,這個事情。(作為)兒子不管你有多大的學問,你做多大的官,在爸爸面前永遠是兒子,兒子要有個兒子的樣子,兩個人並排而坐,人家以為是兄弟呢。他在海外這麼多年,但是他內心深處懂中國人的禮,站在旁邊,這叫侍立。同學怎麼坐著?同學是客人,待客之道,客人應該坐。所以這種傳統我們現在已經是依稀彷彿,再不講大家完全不知道了。所以大家將來出國也罷,留學也罷,要永遠記住,你是中國人,你身上流淌的血是中國文化的血,走到哪裡也要讓大家感受到你是來自於禮儀之邦的中國。這樣我覺得我們做人、做君子的方向就對了。

好了,今天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彭老師鞠躬致意)

不愧是清華,我沒有暗示,結果所有的人都站起來(鞠躬)了,沒有白講,請坐。

問答交流

彭老師,您說「老公、老婆」的說法不合適,語言和禮儀不是與時俱進的嗎?為什麼要改?

彭林:你說的好,與時俱進,不是與時俱退。時代在進步,語言禮節在倒著走嗎?你可以看到,兩千多年來中國文化很發達,所以人說話文雅、文質彬彬的。這個「老公、老婆」是改革開放以後,我的感覺啊,港台那邊傳過來的。這個叫法很俗,很多人不知道,老公是太監。你們看《紅樓夢》的時候,如果你用心、仔細看的,這個你就知道了。第八十三回,門房來告訴賈赦,說有兩位內相求見。賈赦回答,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進來」。「老公」是太監。以前大家不知道是這個意思,覺得喊著好玩,喊喊就算了,如果我們今天已經知道了還堅持要這麼喊,我覺得我很無奈,只能聽之任之了。

這個老公多難聽啊,趙本山跟宋丹丹一個小品,這邊說老公,那邊喊老母,我們怎麼聽著像喊動物。我知道他是公的,沒有必要在我面前強調你先生是公的。現在很有意思,男的變成偽娘,女的變成女漢子。陰陽倒置,還把公母突出出來了。這個絕不是與時俱進,是與時相逆。

彭老師您好,《論語》說「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現在很多人已經不懂禮、不學禮了,那麼禮要多久才能修復?同時能不能把禮儀課程當做像大學英語一樣在大學裡普及一下呢?

彭林:太對了,當年有選過我課的學生在做作業的時候就說,因為我開「中國古代禮儀文明」課程,全國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有同學說,這可以成為全校的必修課。我很願意,如果大家願意的話。那問我要多久恢復呢?取決於兩個,一個是像我們這樣的人能不能站出來告訴大家,我們的文化是什麼樣的,我們這個禮樂是為了讓你成人、做君子而設。我們現在很辛苦啊,奔走呼號。2000年我們拿到北京奧運申辦權,中間八年準備,我當時奔走呼號,應該利用這八年時間,把我們的民風,把我們的禮儀形象做好。韓國在九十年代初拿到漢城奧運會主辦權,人家八年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把禮儀重建了。那時候亞洲四小龍剛剛起來,那個暴發戶,跟我們今天一樣,隨地吐痰,大聲嚷嚷,不講衛生,貪小便宜,他們覺得很丟人。漢城奧運會要向全世界展示文明民族的形象,所以政府出面,(號召)每人每天禮讓十次,最後把風氣扭過來了,一直到今天。我們那八年都在學西方禮儀。笑要漏八個牙齒,我調侃叫「八個牙露」。現在我們的禮儀不是13億人民應有的素質,成了一個行業,有些人吃一碗飯叫「禮儀小姐」,一天到晚拿筷子放嘴裡,露八顆牙。現在有些人不知道怎麼想的,我們現在在海外負面評價這麼多,我們不動心,沒有關係,我們有禮儀小姐。這個根本的理念都已經錯了。我們每個人都是中華文化的形象大使!所以,我要努力,你們要努力啊,最好清華能給全國做一個榜樣。

彭老師您希望把鄉射禮放入奧運會的開幕式,這兩者會不會有點風馬牛不相及呢?

彭林:鄉射禮就是一個禮。各個民族都有射箭,中國的射箭不一樣,它是一個正式比賽,可是貫穿在中間的東西都是禮。我剛才講兩個人上場彬彬有禮,而且裡面有哲理,這是一種非常高雅的體育比賽。我覺得古希臘那個是更高、更快、更強,全是體能,我們這裡有人文,為學為事,裡面貫穿了做人。2008年咱們北京奧運之前,我跟哈佛大學燕京學社的杜維明先生,有一次在人民大會堂開會,我給他講了一下鄉射禮,他聽了興奮的不得了,說這既是歷史,又是文化,還是體育,應該藉助北京奧運讓大家看看東方文化是什麼樣,東方即使比賽射箭都那麼人文、那麼高雅、那麼君子。他說你寫個東西,肯定會採納。我寫了一個東西,但不中張藝謀先生的法眼,這個機會就丟掉了。現在我寄希望於冬奧會,我們向世界展示下,這個東西不是公元14世紀英國人發明的,而是中國周代。這個(比賽)不僅規範,而且非常的有哲理。

我連那天開幕式的場景都給他設計好了,在橢圓形體育場里,突然燈光暗了,幾秒鐘之後一束光投向當時周代一個學校的門口,裡面學生穿著中國的服裝都在念,我們可以設計成把中國人的理想喊出來,把這個民族的偉大喊出來:「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中國人講和諧,講天下為公,我們不侵略。朗朗書聲出來了,結果大屏幕亮了一閃,北美的華人都拿著書:「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法國的華人、馬來西亞的華人,(念出)全世界華人共同的心聲。然後開始,我們的服裝、我們的建築、我們的音樂、我們的文化,不要編,它就是一個真實的文化的再現。我們(拍的)那個鄉射禮沒一個地方是編的。所以這個不是要復古,是要把被塵埃遮住的寶貝發掘出來,重新為我們所用。我們現在非常高興,全國已經有多所大學、中小學都在學鄉射禮。因為現在準備要申遺,是非物質的,是依然存在在生活中的。我們正在做這個努力,所以我們特別希望今天來的媒體朋友,把我們這個聲音能夠放大,因為我們在這裡喊沒有人聽。我是一介書生,有這顆心,但是這個事我在08年做不成,我們希望通過這樣的活動,通過我們在場的媒體,我們一起把這件事情做成。

謝謝!

內容和圖片皆源自微信公號清華大學

本期編輯:鄧暉 邢妍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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