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甫 詩詞例話——第三部分:修辭

37.興起一司農又云:「興者託事於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己心。詩文諸舉草術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賦、比、興如此次者,言事之道,直陳為正,故《詩經》多賦,在比興之先。比之與興,雖同是附托外物,比顯而興隱,當先顯後隱,故比居興先也。《毛傳》特言興也,為其理隱故也。(《毛詩·關雎傳·正義》)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周之文王,生有聖德,又得聖女姒氏以為之配。宮中之人於其始至,見其有幽閑貞靜之德,故作是詩,言彼關關然之雎鳩,則相與和鳴於河洲之上矣,此窈窕之淑女,則豈非君子之善匹乎?言其相與和樂而恭敬,亦若雎鳩之情摯而有別也。後凡言興者,其文意皆放此雲。(朱熹《詩經集傳·關雎》)詩文弘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記諷,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觀夫興之託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關雎有別,故后妃方德;尸鳩貞一,故夫人象義。義取其貞,無從於夷禽;德貴其別,不嫌於鷙鳥;明而未融,故發注而後見也。……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諷兼比興。(劉勰《文心雕龍·比興》)《詩》之興全無巴鼻,後人詩猶有此體。如:「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又如:「高山有涯,林木有枝;憂來無端,人莫之知」;「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朱熹《朱子語類》卷八○)最早提出賦、比、興的,是《周禮·春官·大師》,最早給予解釋的是後漢的鄭眾,他做過大司農的官,因稱他為司農。他注《周禮》說:「比者比方於物也,興者託事於物。」比是用物來打比方,興就是用物來寄託。到了劉勰的《文心雕龍·比興》篇,才對比興作了專門研究。他先從六義講起,六義就是風、雅、頌加賦、比、興。風、雅、頌是三種音樂上的分別,賦、比、興是三種寫作手法。他指出「比顯而興隱」。像「芙蓉如面柳如眉」,「芙蓉」和「柳(葉)」是比喻的詞,「面」和「眉」是被比的東西,所以比喻是很明顯的。興是暗比,像《關雎》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配偶)。」相傳雎鳩這種鳥,有一定的配偶而不亂,用它來起興,暗比淑女具有貞潔的品德。那只是暗比,隱而不顯。又《鵲巢》;「雛雀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這女子出嫁),百兩(百輛車)迎之。」相傳鳩鳥也有一定配偶,用來暗比這位新嫁娘具有貞一的品德。這種暗比,不點明不容易清楚,所以要經過注釋才知道。比是比附,取一物的某一點來打比方,如取柳葉的細長來比眉。興是興起,用一物來引起情思,這種比擬是隱微的。就「興者起也」說,興在前,所以《詩經》里講的興,在詩的開頭。又說「興則環譬以記諷」,「環譬」是圍繞著一個主意用幾個暗比來引起它,那樣的興,就不是用一物來引起另一物了。到孔穎達寫《毛詩正義》,指出詩文中舉出草木鳥獸來透露用意的,都是興。這樣看來,興有兩種:一种放在詩的開頭,用來引起所興的事物,像關雎和鳩就是。一種是引了好多鳥獸草木來顯示用意的,像屈原的《離騷》「諷兼比興」,就是篇中引用了不少的草木鳥獸,有比有興,就不同於放在每篇開頭的興了。劉勰指出「興」是「婉而成章」,因為它的含義比較隱,比較含蓄婉轉,初看時不易體會,但體會到了以後,給人的印象比較深切。所以說「稱名也小,取類也大」,用的像關雎、鳩,但所含的意義比較大;類就是義類,指含義說的。這是興這種修詞手法的作用。劉勰、孔穎達、朱熹,他們講興,都引了《關雎》,都把「淑女」說成后妃,即文王的妃太姒,把「君子」說成「文王」。這是三家都受傳統說法的束縛,現在我們已經打破了這種傳統,不講「后妃之德」了。朱熹講《關雎》,認為「雎鳩之情摯而有別」,「相與和鳴」,與淑女「幽閑貞靜之德」與君子「相與和樂」。朱熹的解釋同劉勰不一樣。劉勰說:「關雎有別,故后妃方德」。關雎有一定配偶不相亂的優點,所以用來比后妃的德行,「方」是比方,就是指出興也是比方,不過是一種暗比。朱熹不講關雎的摯而有別比淑女的德性,不講「比顯而興隱」。那麼朱熹對興怎樣看的呢?他說「《詩》之興全無巴鼻」,就是興所講的事物,與下文全無關係,所以他不講關雎是比淑女的,即關雎與淑女毫無關係。他又舉出三個例子來說明興和下文毫無關係。《古詩十九首》里說:「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文選》李善註:「言長存也」。下文「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李善註:「言異松石也。」朱熹認為松石和下文「人生」句毫無關係,但李善注認為不是毫無關係,是說人生的壽命不如松石那樣長久,那末用松石的長存,來反襯人生的短促,是暗比中的一種反比。朱熹又舉出「高山有涯,林木有枝」,認為山涯和樹枝同下文「憂來無端,人莫之知」毫無關係。其實這也是反襯,用山的有涯,木的有枝,來反襯憂來無端,也是暗比中的反比。《文選·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李善注;「言良人行役,以春為期,期至不來,所以增思。」上句講春天到了,下句講思念遠人,是有關係的,不是毫無關係。劉安《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春草生本是同懷念遠人聯繫的,所以第三個例子只能證明興同上文相關,不是無關。那末《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孔雀的徘徊是興,它同劉蘭芝的「十三能織素」又有什麼關係呢?原來興的引起下文,有兩種,一種是引起個別的人或物,如《關雎》的引起淑女;一種是引起全篇,像「孔雀東南飛」就是。從「孔雀東南飛」使人想起《雙白鵠》:「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將五五,羅列行不齊。妻卒(猝)得疲病,不能飛相隨。五里一返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樂者新相知,憂來生別離。躇躊顧群侶,淚落縱橫隨。』」另一首《艷歌何嘗行》,上文大體相同,下文還有「『念與君離別,氣結不能言。各各重自愛,遠道歸還難。妾當守空房,閉門下重關,若生當相見,亡者會黃泉。』」孔雀是大鳥,白鵠也是大鳥。「西北來」同「東南飛」是一致的,「五里一徘徊」同「五里一返顧,六里一徘徊」也一致;下寫夫婦的生離,跟蘭芝和仲卿的情節也相應。像另一首提到「亡者會黃泉」,更提到死別。因此用「孔雀東南飛」來起興,就不是同下文全無關係,是引起全篇的夫婦生離死別的悲劇。因此,這就不同於朱熹的講法,同於劉勰的講法,「稱名也小,取類也大」。稱名是提到孔雀,好像無關宏旨;取類是暗示夫婦的生離死別的悲劇,就意義重大。從這個起興,聯想到它的含義,就具有動人的藝術力量。這個起興,不是遊離於情節之外的形象,而是和下文密切相關的形象,這就成為作品中構成形象思維的一部分。要像朱熹說的,興同下文「全無巴鼻」,那末興就成了遊離於情節之外的形象,是跟全篇的意義無關的形象,不屬於全篇的形象思維的範圍。但從朱熹所舉的三個起興的例子看,還不能說它們是脫離了作品的形象思維。有沒有和下文全無關係的起興呢?也可能有。那可能由於我們不了解它同下文的關係。比方《古詩源》里的《飯牛歌》:「南山矸(同岸,高大),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短布單衣適至骭(gàn干,小腿)。從昏飯牛薄衣半,長夜漫漫何時旦。」相傳這是寧戚唱給齊桓公聽的歌,開頭「南山矸,白石爛」是起興,它同下文有什麼關係,看不出來。二詩人皆以征古為用事,不必盡然也。今且於六義之中略論比興。取隸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關雎即其義也。如陶公以孤雲比貧士,鮑照以直比朱絲,以清比玉壺。時人呼比為用事,呼用事為比。如陸機《齊謳行》:「鄙者牛山嘆,未及至人情。爽鳩苟已徂,吾子安得停。」此規諫之忠,是用事,非比也。如康樂公《還舊園作》:「偶與張邴合,久欲歸東山。」此敘志之忠,是比非用事也。詳味可知。(釋皎然《詩式·用事》)於六義中,姑置風雅頌而言興賦比,此三義者,今之村歌俚曲,無不暗合,矯語稱詩者自失之耳。如「月子彎彎照九州」,興也。「逢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舟」,賦也。「南山頂上一盆油」,比也。行之而不著者也。明人多賦,興比則少,故論唐詩亦不中竅。如薛能云:「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卧龍。」見唐室之不可扶而悔入仕途,興也;升庵誤以為賦,謂其譏薄武侯。義山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言云表露未能治病,何況神仙?托漢事以刺憲、武,比也。於鱗以為宮怨,評曰:「望幸之思悵然。」呂望何等人物?胡曾詩云:「當時未入非熊夢,幾向斜陽嘆白頭。」非詠古人,乃自況耳。讀唐詩須識活句,莫墮死句也。(吳喬《答萬季野詩問》)比和興原來是分得很清楚的,即「比顯而興隱」,比是明比,興是暗比。但孔穎達《毛詩正義》說:「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像《離騷》里引了許多鳥獸草木都有用意,說都是興。在這裡,比和興就容易混淆了。詩里引用的鳥獸草木,有的又像比,如《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用草木來比美人,用美人來比賢人,說是比,可以;但從《正義》說,用草木的零落來引起美人的遲暮,又像興。因此,到了後來,比興就有些混淆了。這裡引的《詩式》,就有些混淆。《詩式》說:「取象曰比,取義曰興」,認為比只就形象說,興才就意義說。像柳葉比眉,那確是從形象說;像關雎暗比淑女的品德,那確是就意義說。但它下文說,謝靈運《還舊園作》:「辭滿豈多秩,謝病不待年。偶與張邴合,久欲還東山。」他要辭官回家,是因病告退,同張良、邴漢辭官一樣,也要像謝安那樣歸隱東山。這裡借張良、邴漢、謝安三人的歸隱來比自己想歸隱,所以說是比,但這個比就不是光取形象,也有意義了。比有取象的,也有取義的,不能光說取象。用關雎來暗比淑女,不是取象,只是取義。但比也取義,那末比興怎麼分呢?這就造成混淆了,所以還是劉勰講的「比顯而興隱」比較好。陶淵明《詠貧士》:「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這個孤雲是比貧士,從題目里能看出來。鮑照《代白頭吟》:「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這兩個也是比喻。陸機的《齊謳行》「鄙哉牛山嘆,未及至人情」,齊景公登上牛山,想到自己要死,就嘆氣。晏子批評他怕死,感情鄙陋,懂得真理的人不會這樣的。「爽鳩苟已徂,吾子安得停。」齊國本來是爽鳩氏統治的地方,爽鳩氏早已過去了,您怎麼能夠長生不死呢?這裡借故事來批評貪圖長生的人,是說理,不是比喻。這裡說明用故事有的是比,有的不是,這是對的。但他說的取象取義的分別是不對的。唐朝薛能《游嘉州後溪》:「山屐經過滿徑蹤,隔溪遙見夕陽舂。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卧龍。」楊慎認為後兩句是直說,沒有寄託,是批評諸葛亮。那是借詩來論史。吳喬認為有寄託,說諸葛亮不該出來做官,只該隱居,不是批評諸葛亮,只是感嘆自己不該出來做官,只該隱居。那是興的另一種用法,像《楚辭》里講鳥獸草木,都有寄託,是興,即有寄託就是興。和《詩經》中用一物來引起另一物叫「興」的不同了。就薛能的詩看,楊慎說他批評諸葛亮是不對的。因為諸葛亮出來幫助劉備,建立蜀漢,做出一番事業,不能說他沒有幹事。吳喬的話是對的,薛能是借諸葛亮來感嘆自己,說自己成不了什麼事,還不如隱居。是有寄託的,是興。李商隱《漢宮辭》:「青雀西飛競未回,君王長在集靈台。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李攀龍拘泥於「宮詞」,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里批道:「或謂天子求仙,宮闈必曠,故以『宮詞』名篇。以相如比宮女,穿鑿可笑。」這詩是借批評漢武帝求仙無益,來譏諷唐憲宗、武宗的求仙。吳喬的解釋是對的,這不是寫宮怨。這詩也是有寄託的,有寄託的是興,那末吳喬為什麼又說它是比呢?認為是借漢比唐。總之,在《楚辭》里的鳥獸草木已經比興不分,所以吳喬在這裡忽以為興,忽以為比,也是比興不分的一例。唐朝胡曾《渭濱》:「岸草青青渭水流,子牙曾此獨垂鉤。當時未入非熊夢,幾向斜陽嘆白頭。」周文王出獵,占卜說,「所獲非熊非羆」,能得到好的輔佐。周文王在渭水邊看到姜尚在釣魚,想到夢兆,就請姜尚回去。否則,姜尚只有嘆息罷了。吳喬認為這是自嘆不遇,不是在講姜尚。吳喬的話大概是對的。周文王要把姜尚請回去,恐怕貴族反對,所以推說做了一個夢,夢裡上帝賜給他一個好幫手,這樣把姜尚請回來,貴族就不好說話了。所以這首詩說成有寄託,比較可信。從上引的三個例子看,都有寄託,吳喬忽說是比,忽說是興,可見比興在他的心目中已經合而為一了。於是更有比興連稱不加分別的,如陳沆的《詩比興箋》,他把比興作為一個概念。試舉一例:韓愈《青青水中蒲》:「青青水中蒲,卞有一雙魚。君今上隴去,我在誰與居?」「青青水中蒲,長在水中居。寄語浮萍草,相隨我不如。」「青青水中蒲,葉短不出水。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里。」陳沆《詩比興箋》:「首章,君,謂魚也;我,蒲自謂也。次章,『相隨我不如』,言蒲不如浮萍之相隨也。此公寄內而代為內人懷己之詞。然前二章兒女離別之情,第三章丈夫四方之志。」這裡陳沆把這首詩稱為比興,就是比興合一。但也有分的,何焯的批韓詩,把首章的蒲魚在一起,說:「此是反興。」即蒲魚是興,引起君與我,但蒲魚在一起,而君與我分離,所以是反興。次章我不如浮萍,何焯批:「此是比。」即以我來比浮萍草,所以是比。三章葉短不出水,何焯批:「此是興。」即以葉短不出水起興,引起在封建社會裡婦人不出門。這是說,對於比興,有按照《詩經》的說法加以分別的,有按照《楚辭》的用法不加分別的。再有,最早的所謂興,是借一物來引起他物,像借關雎來引起淑女,詩里先寫關雎後寫淑女,兩者都寫。到《離騷》里講草木,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術蘭墜露興什麼就沒有說,像吳喬講的,諸葛只合作卧龍,是興,興什麼也沒有講。這是興的變化。把一首詩的後兩句說是興,是興的意義的擴大。38.比喻一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憂端如山來①,澒洞②不可掇。」趙嘏云:「夕陽樓上山重迭,未抵閑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云:「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③。」李後主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游云:「落紅萬點愁如海」是也。賀方回云:「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七)賀方回《青玉案》詞收四句云:「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其末句好處全在「試問」句呼起,及與下「一川」二句並用耳。或以方回有「賀梅子」之稱,專賞此句誤矣。且此句原本寇萊公④「梅子黃時雨如霧」詩句,然則何不目萊公為「寇梅子」耶?(劉熙載《藝概)>)①如山來:當作「齊終南」。 ②澒(hòng哄)洞:洶湧。 ③閻簡弼同志說,《容齋隨筆》卷四《李頎詩》,「予絕喜李頎詩云:『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查《全唐詩》李頎卷中無此詩,此實為李文山(群玉)《雨夜呈長官》五言詩的前四句。 ④寇萊公:宋寇準封萊國公。這裡提出詩詞中的比喻有各種表達法。第一種是以一樣東西即一個詞來作比。如秦觀《千秋歲》「落紅萬點愁如海」,用海來比愁。第二種是用片語和句子來作比,如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愁緒像終南山那樣高,用「齊終南」這個片語來比「憂端」。趙嘏用「山重迭」這個片語來比「閑愁」。李煜《虞美人》用「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句話來比「幾多愁」。第三種是賀鑄《青玉案》用三樣東西來比閑愁: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也就是用三個比喻來比一樣事物,這種手法稱為「博喻」,詳見《博喻》條。不過這個博喻有個特點,就是既是比喻,又是寫景。當時正是黃梅時節,滿河煙雨迷濛,滿城飛絮飄蕩,因此這個結尾,既是以景烘情,烘托氣氛,表現愁情,又是用來比喻愁思的多。所以這個結尾極為著名,作者因而有「賀梅子」的稱呼。劉熙載在《藝概》里認為,這個結尾是從寇準詩「杜鵑啼處血成花,梅子黃時雨如霧」來的。其實賀鑄的結尾同寇準的詩有不同。寇準用霧比雨,是一般比喻,賀鑄是博喻;寇用「如」字是明喻,賀是隱喻。《藝概》里指出賀詞最後三句同試問句結合在一起不能分割,這點是正確的。最後三句是博喻,試問句是被喻的東西,這兩者應該結合起來才能看到它的好處。二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一物,謂之象外句。如無可上人①詩曰,「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是落葉比雨聲也。又曰:「微陽下喬木,遠燒入秋山」,是微陽比遠燒也。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耳。(魏慶之《詩人玉屑》)①無可上人:無可和尚,是賈島堂弟。這是另一種比喻手法。釋無可《秋寄從兄島》:「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聽了一夜雨聲,早上開門一看,不是雨是落葉,用雨聲來比落葉聲。馬戴《落日悵望》:「微陽下喬木,遠燒入秋山。」看到太陽從山上樹林中落下去,好像遠處的野火在秋山上燃燒,也是比喻。這是用比喻來寫景,構成對偶。三《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暗道,而非道也」(語本《淮南子·說山訓》)。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於某象,變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戀著於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見月忽指,獲魚兔而棄筌蹄①,胥得意忘言之謂也。詞章之擬象比喻則異乎是。詩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無詩矣,變象易言,是別為一詩甚且非詩矣。故《易》之擬象不即,指示意義之符也;《詩》之比喻不離,體示意義之跡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離者勿容更張。取《車攻》之「馬鳴蕭蕭」,《無羊》之「牛耳濕濕」,易之曰「雞鳴喔喔」,「豚耳扇扇」,則牽一髮而動全身,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隨以變換,將剔開面目,別成章什。毫釐之差,乖以千里,所謂不離者是矣。窮理析義,須費象喻,然而慎思明辯者有戒心焉。游詞足以埋理,綺文足以奪義,韓非所為嘆秦女之媵、楚珠之櫝也(《外儲說》左上)②。擬象比喻,亦有相抵互消之法,請征之《莊子》。羅璧《識遺》卷七嘗嘆:「文章一事數喻為難,獨莊子百變不窮」,因舉證為驗。夫以詞章之法科《莊子》未始不可,然於莊子之用心未始有得也。說理明道而一意數喻者,所以防讀者之囿於一喻而生執著也。星繁則月失明,連林則獨樹不奇,應接多則心眼活;紛至沓來,爭妍競秀,見異思遷,固物以付,庶幾過而勿留,運而無所積,流行而不滯,通多方而不守一隅矣。若夫詩中之博依繁喻③,乃如四面圍攻,八音交響,群輕折軸,累土為山,積漸而高,力久而入,初非乍此倏彼、鬥起忽絕,後先消長代興者,作用蓋區以別矣。是故《易》之象,義理寄宿之蘧廬也④,樂餌以止過客之旅亭也;《詩》之喻,文情歸宿之菟裘也⑤,哭斯歌斯,聚骨肉之家室也。倘視《易》之象如《詩》之喻,未嘗不可摭我春華,拾其芳草。哲人得意而欲忘之言,得言而欲忘之象,適供詞人之尋章摘句,含英咀華。苟反其道,以《詩》之喻視同《易》之象,等不離者於不即,於是持「詩無達詁」之論,作「求女思賢」之箋;忘言覓詞外之意,起象揣形上之旨;喪所懷來,而亦無所得返。以深文周納為深識底蘊,索隱附會,穿鑿羅織,匡鼎之說詩⑥,幾乎同管輅之射覆⑦,絳帳之授經⑧,甚且成烏台之勘案。自漢以還,有以此專門名家者。固者高叟之譏⑨,其庶免矣夫!(錢鍾書《管錐編·周易正義·乾》)①筌是捕魚具,蹄是捕兔具。 ②秦伯把女兒嫁給晉公子,送去七十個陪嫁姑娘,都穿著錦繡的衣裳。到了晉國,晉國人愛這些陪嫁姑娘而看輕秦伯的女兒。楚國人到鄭國去賣珠子,用木蘭做匣子,用香料熏了,鑲上珠玉、玫瑰、翡翠,鄭國人買了這個匣子把珠還了。 ③博依:博喻。 ④蘧廬:驛站上供旅客的宿舍。 ⑤菟裘:魯隱公準備退休的住處。 ⑥漢朝匡衡會講詩,當時人說:「無說詩,匡鼎(當)來」。 ⑦三國時魏國管輅,能猜出覆蓋下的東西。 ⑧後漢馬融掛著絳紗帳教授經書。 ⑨《孟子·告子下》稱高叟談詩執著不知變通。這裡提出說理文中的比喻同詩里所用的不同。說理文中的比喻,只是用來說明道理,道理說明了,比喻就可放棄,只要能說明道理,可以用這個比喻,也可以用那個比喻,比喻本身不是道理。詩中的比喻往往成為詩的形象,詩通過這些形象來表達情思,形象已成為詩的主要成分,不能放棄,放棄了就沒有這首詩了,形象也不能變換,一變換就成了另一首詩,不再是原來的詩了。像《詩·車攻》是寫打獵的:「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寫軍隊打獵時的整肅,軍巾沒有喧嘩,只聽見馬叫聲,看到旗子在飄動。要是改「蕭蕭馬鳴」為「雞鳴喔喔」,就不行了,在打獵的部隊中不會有雞叫,那全詩就得改成田家風光,不再是軍隊打獵了。《詩·無羊》:「爾牛來思,其耳濕濕。」說牛耳潤濕,表示牛的健康,這是寫放牧牛羊的情景,所以不能改成「豚耳扇扇」,詩中沒有寫豬,一改,全詩的情景都得改了。這裡提出一個問題,就是對說理文中的比喻和詩中形象的理解。讀了說理文的比喻,要問這是什麼意思,比方秦伯嫁女、楚人賣珠,都說明不能輕重倒置這個道理,這種比喻本是用來說理的,所以可這樣要求。對詩中所寫的景物不能這樣要求,對詩中所寫的景物都要問一個是什麼寓意,那容易造成穿鑿附會。蘇軾《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二首的第二首:「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干臨空未要奇。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這首詩詠檜,贊檜的樹榦很直,使人肅然起敬。檜不僅樹榦是直的,就是在地下的根也是直的,那是看不見的,只有地下的蟄龍才知道。這詩大概是讚美王復秀才,在公開場合是很正直的,在私下裡也是很正直的,這是從詩里可以看出來的。在神宗元豐年間,蘇軾有事被關在御史獄裡,「時相進呈,忽言:『蘇軾於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軾固有罪,然於朕不應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唯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六)。《苕溪漁隱叢話》里又引一說,說宰相是王禹玉,是聽了舒亶的話才這樣講的。這首詩是送給王復秀才的,秀才還沒有進入朝廷,根本談不上為神宗所知,所以說軾有「不臣之心」完全是深文羅織。不過有的詩也確實是有寓意的,有寓意的詩同沒有寓意的詩又怎樣去分別呢?詩是通過形象來表達情意的,有寓意的詩,在全詩所寫的形象里總要透露出一些寓意來;寓意就從形象里流露出來,不是在形象以外去找的。舒亶從「蟄龍」兩字中去羅織罪狀,那是脫離了全詩所表達的形象,因為從全詩所表達的形象和這詩所贈送的對象看,都沒有「不臣之心」,所以是羅織罪狀。39.博喻韓蘇兩公為文章,用譬喻處重複聯貫,至有七八轉者。韓公《送石洪序》①云:「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決江河②下流東注,若駟馬③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④為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⑤也。」《盛山詩序》⑥云:「儒者之於患難,其拒而不受於懷也,若築河堤以障屋霤⑦,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于海,冰之於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⑧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蘇公《百步洪》詩云:「長虹斗落⑨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⑩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⑾。有如兔走鷹隼⑿落,駿馬下注⒀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之類是也。(洪邁《容齋三筆》卷六)他(蘇軾)在風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豐富、新鮮和貼切,而且在他的詩里還看得到宋代講究散文的人所謂「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稱道的莎士比亞式的比喻,一連串把五花八門的形象來表達一件事物的一個方面或一種狀態。這種描寫和襯托的方法彷彿是採用了舊小說里講的「車輪戰法」,連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應接不暇,本相畢現,降伏在詩人的筆下。在中國散文家裡,蘇軾所喜歡的莊周和韓愈就都用這個手法;例如莊周的《天運》篇連用「芻狗已陳」⒁、「舟行陸」、「車行水」、「猿狙衣⒂周公之服」、「醜人學西施捧心而顰」⒃五個比喻來說明不合時宜這一點;韓愈的《送石處士序》連用「河決下流」、「駟馬駕輕車就熟路」、「燭照」、「數計」,「龜卜」五個比喻來表示議論和識見的明快這一點。在中國詩歌里,《詩經》每每有這種寫法,像《國風》的《柏舟》連用鏡、石、席三個形象來跟心情參照,《小雅》的《斯干》連說「如跂斯翼⒄,如矢斯棘⒅,如鳥斯革⒆,如翚⒇斯飛」來形容建築物線條的整齊挺聳;唐代算韓愈的詩里這類比喻最多,例如《送無本師》先有「蛟龍弄角牙」等八句四個比喻來講詩膽的潑辣,又有「蜂蟬碎錦纈」等四句四個比喻來講詩才的秀拔,……但是我們試看蘇軾的《百步洪》第一首里寫水波沖瀉的一段:「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句七種形象,錯綜利落,襯得《詩經》和韓愈的例子都呆板滯鈍了。其他像《石鼓歌》里用六種形象來講「時得一二遺八九」,《讀孟郊詩》第一首里用四種形象來講「佳處時一遭」,都是例證。上古理論家早已著重詩歌語言的形象化,很注意比喻;在這一點上,蘇軾充分滿足了他們的要求。(錢鍾書《宋詩選注·蘇軾》)①《送石洪序》:當作《送石處士序》。 ②若決江河:當作「若河決」。 ③駟馬:四匹馬。 ④王良、造父:古代著名的駕駛馬車的能手。 ⑤龜卜:用龜甲來占卜。 ⑥《盛山詩序》:即《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 ⑦屋霤:下雨時屋脊上流下的水。屋脊陡,水流急,比喻急流。 ⑧盤石:樂器,像鍾是金,磐是石。 ⑨長虹:比喻百步洪的流水。斗落:突然落下去。 ⑩絕叫:指驚叫。 ⑾指船在石頭旁擦過,只差一線。 ⑿隼(zhún准):猛禽,像鷹。 ⒀下註:猶奔下。 ⒁芻狗:用草紮成的狗,祭時用。已陳:已經陳列,即已祭過,便被拋棄。 ⒂狙:猴子。衣:穿著。 ⒃捧心而顰:心痛,捧著心皺眉頭。 ⒄跂(qí其):顛起腳跟。翼:狀飛。 ⒅矢:箭。棘(jí吉):有稜角。 ⒆革:翅,張開翅膀。 ⒇翚(huī揮):野雞。用多種多樣的比喻來加強形象性,是文學的表現手法的一種。就上文所舉的例子看,同樣是博喻,內中還有分別。(一)用多種比喻來比一樣事物的各個方面,使這樣事物突顯出來。如《送石處士序》,用五個比喻來比石處士的議論,「若河決下流東注」,用黃河的奔騰向東流比喻議論的雄辯不窮,「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用駕輕就熟來比喻他對所議論的事非常熟悉,非常有把握,顯得了如指掌,萬無一失那樣。用「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三個比喻來比他的議論有先見之明。這五個比喻的文字長短錯落,有變化,絕不呆板。《斯干》篇用四個比喻來比建築物的各種形態,「如跂斯翼」,像顛起腳跟那樣高聳;「如矢斯棘」,像箭頭那樣有稜角;「如鳥斯革」,像鳥那樣張開翅膀;「如翚斯飛」,像野雞那樣飛,當指建築物裝飾的華彩。這是四個極整齊勻稱的比喻。再像《柏舟》篇用三個比喻來比心理的各個方面,如「我心匪鑒,不可以茹」,說我的心不是鏡子,不能不分好壞,一概容納;「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說我的心不是石頭,不能任人轉動;「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說我的心不是席子,不能聽人捲曲,表示自己的意志不能動搖。(二)用多種比喻來比一樣事物的一個方面,像《百步洪》詩用六個比喻來比輕舟在急流中飛速地衝下去。「兔走鷹隼落」,像鷹隼從空中飛速地下來抓逃跑的兔子;「駿馬下注千丈坡」,像好馬從千丈高坡衝下來,「斷弦離柱」,像迸裂的琴弦飛出去;「箭脫手」,像箭從手裡飛出去,「飛電過隙」,像閃電從空隙中閃過,「珠翻荷」,像露珠很快從荷葉上滾下去。這六個比喻著重在比船行的飛快。《讀孟郊詩》用四個比喻來比孟鄰詩好處不多。如「孤芳擢荒穢」,孤零零的花在雜亂的荒草中挺立著;「水清石鑿鑿,湍激不受篙」,水清石潔白,但水淺流急不能行船,雖有可取而好處不大;「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彭蚏(小螃蟹),竟日(整天)持空螯(沒有肉)」,也是比雖有可取而好處不多。(三)用幾個寓言故事和比喻交錯起來來說明一個道理,如《莊子·天運》篇。它講「芻狗已陳」的寓言,說用草紮成的狗供起來祭,祭過後就拋棄,要是把祭過的芻狗再供起來,一定要做惡夢。把古代先王的道理、制度比做芻狗,說它在古代起過一定作用,好比供起來祭過,到了後世,它已經過時了,應該拋棄,好比芻狗祭過後要拋掉。孔丘要把先王的道理、制度在後世實行,所以到處碰壁,在宋、衛、陳、蔡等地所遭受的困苦,正是在做惡夢。再用水裡不能走車,陸上不能行船,比喻先王之道不能行於今日。再用水車來比,轉動時忽高忽低,並不一樣。再用柤梨橘柚的味道不同,比各個朝代的法度不一樣。再用猿猴和人的不同,來比古和今的不同。又用「效顰」的寓言,說西施心痛,捧著心口皺眉,那裡有個醜女認為這樣的姿態很美,也捧著心口皺眉,越顯得丑。比喻形式的模仿是丑的。這裡,《莊子》把兩個寓言,一個孔丘受難的故事,五個比喻,交錯起來說明古今不同,古代的制度不能在今天實行。那又比光用比喻顯得內容更豐富而有力了。這樣看來,第一種博喻,可以突出一樣事物各個方面的特點,顯出它的豐富多采來。第二種博喻,突出一樣事物一個方面的特點,通過各種形象比喻來突出這個特點,收到特寫鏡頭的效果。第三種博喻,把寓言、故事、比喻交織起來,顯得內容更深厚,富有說服力。40.喻之二柄至於自家語有時異用者,如韋蘇州詩:「心同野鶴與塵遠,詩似冰壺徹底清。」又《送人詩》:「冰壺見底未為清,少年如玉有詩名。」黃常明云:「此可為用事之妙,蓋不拘故常也。」(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五十二《翻案》)同此事物,援為比喻,或以褒,或以貶,或示喜,或示惡,詞氣迥異;修詞之學,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嘗曰:「萬物各有二柄,」合採慎到、韓非「二柄」之稱,聊明吾旨,命之「比喻之兩柄」可也。李白《志公畫贊》:「水中之月,了不可取」;施肩吾《聽南僧說偈詞》:「惠風吹盡六條塵,清凈水中初見月」;超妙而不可即也,猶雲「高山仰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是為心服之讚詞。黃庭堅《沁園春》:「鏡里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近伊」;《紅樓夢》第五回仙曲《枉凝眸》:「一個枉自嗟訝,一十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點化禪藻,發抒綺思,則撩逗而不可即也,猶雲「甜糖抹在鼻子上,只教他舐不著,」是為心癢之恨詞。《論衡·自紀》曰:「如衡之平,如鑒之開」;諸葛亮《與人書》曰:「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均以秤喻無成見私心,處事遇人,各如其分,公平允當,褒誇之詞也。《朱子語類》卷一六:「這心之正,卻如秤一般,未有物時,秤無不平,才把一物在上面,秤便不平了」;周亮工《書影》卷一○:「佛氏有『花友』『秤友』之喻,花者因時為盛衰,秤者視物為低昂」;則言心之失正、人之趨炎,為誚讓之喻矣,「秤友」王劉峻《廣絕交論》所斥「操權衡」之「量交」也。(錢鍾書《管錐編·周易正義·歸妹》)比喻的「異用」,即同一個比喻的褒貶、好惡異用,錢鍾書先生據以提出「比喻之兩柄」來。慎到的二柄是「威德」,韓非的二柄是「刑德」,在這裡都是借用。韋應物《贈王侍御》,「詩似冰壺徹底清」,這個「冰壺」是比喻,用它來比詩的徹底清,是讚美的比喻。「冰壺見底未為清」,是同一個比喻,不過這個冰壺是未為清,是帶有貶義的比喻,貶低冰壺是為了抬高少年,用少年的冰清玉潔來比,冰壺就顯得不清了。比喻的二柄,也有用來指同樣的事物的,主要是寫變化。比方屈原的《離騷》,上面說:「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這裡的辟芷與秋蘭都是香草或香花,是好的,比品德的高潔。到後來「蘭芷變而不芳兮,莖蕙化而為茅」,香草變壞了;「覽察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這裡的椒蘭、江離等都含貶義。接下來說:「惟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芳菲菲其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這個佩就是上文「紉秋蘭以為佩」,用秋蘭等香草結成的佩,有褒義;但上文既指出這些香草都變壞了,變成了貶義,那又怎麼說這個佩還是可貴,還是芳香呢?正因為比喻有二柄,外面的香草變壞了,用的是貶義;我這個佩上的香草還是香的,沒有變,用的是褒義,所以並不矛盾。這就在一篇作品裡,同樣用秋蘭作比,這個比喻就有兩柄。一種是貶的,指變壞的;一種是褒的,指沒有變壞的。都是秋蘭,可用二柄來比,正說明事物的變化。41.喻之多邊「海水饒大波,鄧林多驚風」,喻世道之屯艱,人事之不測,蓋魚鳥依風波以為生,亦因風波而失所者,巨細之異耳。如鯨鵬則風波愈大而所憑愈厚,所游愈遠,如君子之可大受,周於德者之不憂邪世也。(陳沆《詩比興箋》)比喻有兩柄而復具多邊。蓋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於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別,著眼因殊,指因而旨則異;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應多,守常處變。譬夫月,形圓而體明,圓若明之在月,猶《墨經》言堅若白之在石,不相外而相因。鏡喻於月,如庾信《詠鏡》:「月生無有桂」,取明之相似,而亦可兼取圓之相似。茶團、香餅喻於月,如王禹偁《龍鳳茶》:「圓似三秋皓月輪」,或蘇軾《惠山謁錢道人烹小龍團》:「特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只取圓之相似,不及於明。月亦可喻目,洞矚明察之意,如蘇軾《弔李台卿》;「看書眼如月」,非並狀李生之貌「環眼圓睜」。月又可喻女君,太陰當空之意,如陳子昂《感遇》第一首:「做月生西海,幽陰始代升」,陳沆《詩比興箋》解為隱擬武則天;則圓與明皆非所思存,未可穿鑿謂並含阿武婆之「圓姿替月」、「容光照人」。「月眼」「月面」均為常言,而眼取月之明,面取月之圓,各傍月性之一邊也。王安石《記夢》:「月入千江體不分,道人非復世間人」,黃庭堅《黃龍南禪師真贊》:「影落千江,誰知月處」,則言平等普及,分殊理一,為水月之第二邊。李白《溧陽瀨水貞義女碑銘》:「明明千秋,如月在水」,則另主皎潔不滅,光景常新,乃水月之第三邊。(錢鍾書「管錐編·周易正義·歸妹》)對於比喻,錢鍾書先生又提出多邊的說法。本來講比喻,只取事物的一點或一邊來作比,如「芙蓉如面柳如眉」,只取柳葉的細長來比眉;又如「柳腰」,只取柳條的迎風搖擺來比舞女的腰肢;《世說》把王恭比做「濯濯如春月之柳」,把柳比做青春煥發;《晉書·顧悅之傳》說:「蒲柳常質,望秋先零」,比喻早衰。這就是同一比喻的四邊了。喻的多邊大都不用在一篇作品裡,分見於各處,也有用在一篇作品裡的,那往往講變化,如韓愈的《海水》:「海水非不廣,鄧林豈無枝,風波一盪薄,魚鳥不可依。海水饒大波,鄧林多驚風,豈無魚與鳥,巨細各不同。海有吞舟鯨,鄧有垂天鵬,苟非鱗羽大,盪薄不可能。我鱗不盈寸,我羽不盈尺,一木有餘陰,一泉有餘澤。我將辭海水,濯鱗清冷池,我將辭鄧林,刷羽蒙蘢枝。海水非愛廣,鄧林非愛枝,風波亦常事,鱗羽自不宜。我鯨日已大,我羽日以修,風波無所苦,還作鯨鵬游。」先說「海水饒大波,鄧林多驚風」,比喻世上的大事變,像大風大浪,會使魚鳥失所,這是一邊。次說大鯨大鵬沒有大波驚風,「盪薄不可能」,大風驚波正是鵬鯨憑著它才能飛騰浮蕩,它成了施展才力的依靠,這是第二邊。同樣的大風大浪,從對魚鳥不利到對魚鳥有利,這是由於「巨細各不同」,即對小魚小鳥不利,對大鯨大鵬有利,這裡的比喻的二邊,還是指不同的魚鳥,不是指同樣的魚鳥。我是寸鱗尺羽,不宜在大風驚波中盪薄,這是一邊;我的鱗羽長成了,也要憑藉大風驚波來施展才力,是又一邊。這裡就寫出寸鱗尺羽同鯨鵬的不同,我又有怎樣的變化,寫出這種不同和變化來,才能在我身上適用兩邊的比喻。42.曲喻《大般涅槃經》卷五《如來性品》第四之二論分喻云:「面貌端正,如月盛滿,白象鮮潔,猶如雪山。」滿月不可即同於面,雪山不可即是白象。《翻譯名義集》卷五第五十三篇申言之曰:「雪山比象,安責尾牙?滿月況①面,豈有眉目?」慎思明辨,說理宜然。至詩人修辭,奇情幻想,則雪山比象,不妨生長尾牙,滿月同面,盡可妝成眉目,英國玄學詩派之曲喻多屬此體。吾國……要以玉溪②為最擅此,著墨無多,神韻特遠。如《天涯》曰:「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認真啼字,雙關出淚濕也。《病中游曲江》曰:「相如未是真消渴③,猶放沱江過錦城。」坐實渴字,雙關出沱江水竭也。《春光》曰:「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遊絲百丈長。」執著緒字,雙關出百尺長絲也。長吉賦物,其比喻之法尚有曲折。夫二物相似,故以此喻彼,就彼此相似,只有一端,非為全體。長吉乃往往以一牆相似,推而及之於初不相似之他端。如《天上謠》云:「銀浦④流雲學水聲。」雲可比水,皆流動故,此外無似處;而一入長吉筆下,則雲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聲矣。《秦王飲酒》云:「敲日玻璃聲。」日比琉璃,皆光明故;而來長吉筆端,則日似玻璃光,亦必具玻璃聲矣。同篇云:「劫灰⑤飛盡古今平。」夫劫乃時間中事,平乃空間中事;然劫既有灰,則時間亦如空間之可掃平矣。(錢鍾書《談藝錄》)①況:比。 ②玉溪:李商隱號玉溪生。 ③相如:司馬相如。消渴:糖尿病。 ④銀浦:猶銀河。 ⑤劫灰:佛家稱世界從造成到毀滅叫劫,世界一度毀滅後留下的灰叫劫灰。曲喻比一般的比喻要轉一個彎,在小說里也有這種修辭法。像魯迅的《阿Q正傳》里寫阿Q頭上有幾處癩瘡疤,因此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乎「癩」的音,後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後來,連「燈」「燭」都諱了。未庄的閑人們便喜歡跟他開玩笑,「一見面,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哈,亮起來了。』阿Q照例發了怒,他怒目而視了。『原來有保險燈在這裡!』他們並不怕。」這裡用「亮」和「保險燈」來比癩瘡疤,因為疤是光滑的,由光滑的光轉為光亮的光,再由光亮的光轉為發光的保險燈,都是曲喻。通過這些曲喻,顯示當時人喜歡取笑阿Q生理上的缺陷,從而描繪阿Q在被取笑後的動作,通過它來顯示阿Q的性格。詩歌中的曲喻結合得更緊。像上文所舉出的李商隱詩:「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把鶯啼的啼轉為啼哭,由啼哭引出眼淚,聯到沾濕最高的花。通過曲喻來表現悲苦的心情,把作者的悲哀寫到鶯身上,又是一種擬人化的手法。「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從糖尿病古稱消渴雙關到消除口渴,要喝水,誇大到把沱江水喝乾;再從沱江的流到錦城,說明沱江水沒有被喝乾,反證相如還不是真消渴,這裡是雙關、曲喻、誇張幾種修辭格的合用。「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遊絲百丈長」,從心緒的緒轉作絲緒,引出遊絲,反映作者的懶散心情。上文所舉的李賀詩:「銀浦流雲學水聲。」把雲的流動比成水的流動,轉成流雲也像流水的發聲。流雲不會發聲,這樣說好像沒有理由,但詩人可以這樣通過曲喻來喚起聯想作用,從流雲想到流水,再想到流水的美妙聲音,把聲音也加到流雲上去,好像流雲也能發出聲音似的。牛希濟《生查子》,「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草是綠的,從草的綠聯想到羅裙的綠,從綠羅裙聯想到穿綠羅裙的人,於是看到綠草就聯想到那人,因為愛那人也愛綠草,可以用來說明詩人的這種聯想。從流雲里看到流水的景象,從而像聽到流水的聲音,這樣的聯想,就豐富了詩的意境。「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羲和替日駕車,趕太陽快走,所以要敲日。由於日像琉璃那樣光明,轉為琉璃,因而發出玻璃聲來。按照佛家的說法,世界經過一度毀滅的長時間叫劫,劫火中留下的灰飛盡了,由空間中來的劫灰轉為指時間中事的劫,所以灰盡轉為古今掃平。這些曲喻都顯示出詩人豐富的聯想。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里指出這種曲喻手法的特點,又在《通感》里指出「銀浦流雲學水聲」里視覺和聽覺可以相通,也是通感。43.通感……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勾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疏》:「上如抗」者,言歌聲上響,感動人意,使之如似抗舉也。「下如隊」者,言聲音下響,感動人意,如似墜落之意也。「曲如折」者,言音聲回曲,感動人心,如似方折也。「止如槁木」者,言音聲止靜,感動人心,如似枯槁之木止而不動也。「倨中矩」者,言其音聲雅曲,感動人心,如中當於矩也。「勾中鉤」者,謂大屈也,言音聲大屈曲,感動人心,如中當於鉤也。「累累乎端如貫珠」者,言聲之狀累累乎感動人心,端正其狀,如貫於珠,言聲音感動於人,令人心想形狀如此。(《禮記·樂記·疏》)白居易《琵琶行》里傳誦的那幾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難。」白居易只是把各種事物所發出的聲音——雨聲、私語聲、珠落玉盤聲、間關鳥聲、幽咽水聲——來比方琵琶聲,並非說琵琶的大弦、小弦各種聲音「令人心想」這樣那樣的「形狀」,他只是從聽覺聯繫到聽覺,並非把聽覺溝通於視覺。……韓愈《聽穎師彈琴》詩里的描寫……那才是「心想形狀如此」,「聽聲類形」……把聽覺轉化為視覺了。「躋扳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這兩句可以和「上如抗,下如墜」印證,也許不但指聽覺通於視覺,而且指聽覺通於肌肉運動覺:隨著聲音的上下高低,身體里起一種「抗」、「墜」、「扳」、「落」的感覺。(錢鍾書《通感》,見《文學評論》1962年1期)「通感」是把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溝通起來。錢鍾書先生提出這種「通感」,給我們指出修辭上的一種手法,是很有意義的。《禮記·樂記》里指出音樂「感動人意」,「上如抗」像把聲音舉起來,舉起來要用力,這就跟肌肉運動覺聯繫起來。「下如墜」,聲音從高變低,像從高處落下來,這就跟視覺聯繫。《老殘遊記》里記大明湖邊聽白妞黑妞說書,聲音一層高似一層,用扳登泰山來作比,越升越高,也是從聲音聯想到扳登的肌肉運動覺與泰山的視覺。「曲如折」,聲音的轉折,如表達音調的變化,引起聽眾情緒的變化。「止如槁木」,聲音止靜,像枯木的止而不動,這如白居易《琵琶行》里說:「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別有幽愁暗恨聲,此時無聲勝有聲。」聲音從高到低,從低到像泉水因冷而凝結那樣越來越低沉,低沉到好像要停止那樣,這就是如枯木之止而不動,但並不真的停止,在低沉中發出一種幽愁暗恨,所謂「無聲勝有聲」。這就從聽覺引起視覺如槁木,引起觸覺,如泉的冷澀。「倨中矩」指聲音雅正,合乎規矩,矩指方正,規指圓規,圓規也就是「勾中鉤」了。「累累乎端如貫珠」,狀聲音的圓轉像珠子,這個圓轉的聲音,一個接著一個聯起來的,所以稱「貫珠」,這也就是聽覺通於視覺了。從聽覺引起人的視覺、觸覺,也就是音樂不光使人感到悅耳,「聲入心通」,引起人的感情,所以會通於視覺和觸覺,這樣寫,不光寫出音樂之美,也寫出音樂感動人的力量,寫出音樂的作用。孔《疏》里闡發得深刻。《通感》里把白居易寫音樂,跟韓愈的寫音樂來對比,這就顯出韓愈寫得深刻,因為韓愈寫出通感來,寫出音樂的「感動人意」來。有的寫法,我們原來不理解的,是否可用通感來解釋?《歷代詩話》卷四十九《香》:「《漁隱叢話》曰:『退之詩云:「香隨翠籠擎偏重,色照銀盤瀉未停。」櫻桃初無香,退之以香言,亦是一語病。』吳旦生曰:『竹初無香,杜甫有「雨洗涓涓靜,風吹細細香」之句;雪初無香,李白有「瑤台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之句;雨初無香,李賀有「依微香雨青氛氳」之句;雲初無香,盧象有「雲氣香流水」之句。妙在不香說香,使本色之外,筆補造化。』」為什麼說櫻桃、竹、雪、雨、雲是香的呢?不好理解。吳景旭認為這是詩人筆補造他,天生這些東西都是不香的,詩人補天生之不足,給它們加上香。這樣說還不能使人信服。詩人的創造只該反映生活真實,不香的東西說香,不是違反真實嗎?這可能也是通感。鮮紅的櫻桃在詩人眼裡好像花一樣美,把櫻桃看成是紅花,於是就喚起一種花香的感覺,視覺通於嗅覺,只有用「香」字才能寫出這種通感來,才能寫出詩人把櫻桃看得像花一樣美的喜愛感情來。經過雨洗的竹子顯得更其高潔,說「雨洗娟娟靜」,它是那樣潔靜,喚起詩人說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從修竹聯想到佳人,所以用「娟娟」兩字來形容它,娟娟不正是美好的佳人嗎?佳人才有「風吹細細香」來。這個「香」正和「娟娟」聯繫,正和詩人把修竹比佳人的用意相聯繫吧。詩人把「雪花」和「春風」聯起來,在他眼裡的雪花,已像春風中的「千樹萬樹梨花開」了,把雪說成春風中的花,自然要說香了。把雨和雲跟「氛氳」和「氣」連起來,這就同氛氳的香氣連起來了,這大概和春天的氛氳花香結合著,所以雨和雲都香了。這樣,視覺通於嗅覺,寫出這些事物的「感動人意」來。用通感來解釋,是不是可以體會得更深切些。林逋的名篇《山園小梅》:「眾勞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瀛奎律髓》卷二十紀昀批:「馮(班)雲『首句非梅』,不知次句『佔盡風情』四字亦不似梅。」這樣的批評也是不知通感所產生的。梅花開放時天還很冷,怎麼說「暄妍」呢?「暄妍」是和暖而美艷,似不合用。用「風情」來指梅,好像也不合適。其實,這是詩人寫出對梅花的感情來,既然李白可以把雪花看成春風中的香花,那末林逋為會么不可以把梅花看成春風中的香花呢?作者忘記了寒冷,產生了「暄妍」之感,覺得它很有「風情」,這正是從視覺聯繫到溫暖的觸覺,正寫出梅花的「感動人意」來。寫詩不是寫科學報道,馮、紀兩位未免太拘泥於氣候了。再像林逋的《梅花》詩:「小園煙景正凄迷,陣陣寒香壓麝臍。」「香」是嗅覺,「壓」是觸覺,是嗅覺通於觸覺,用的也是通感手法。再像「暗香浮動月黃昏」(《山園小梅》),「香」是嗅覺,「暗」是視覺,是嗅覺通於視覺,突出香的清淡。楊萬里《懷古堂前小梅漸開》:「絕艷元非著粉團,真香亦不在須端。」「真」是意覺,是嗅覺通於意覺。如韓愈《芍藥歌》「翠葉紅蕊天力與」,「溫馨熟美鮮香起」,翠紅是視覺,「溫」是觸覺,這是視覺通於觸覺。韓愈的《南山詩》寫南山的石頭的各種形象,「或妥若弭伏,或竦若驚雊(雉叫)」,「或背若相惡,或向若相佑」,「或如火熺焰」。這就把寫石頭的視覺同聽覺(驚雊)、觸覺(火熺)、意覺(相惡)相通,不光寫出各種石頭的形狀,也寫出詩人對各種石頭的感情了。44.誇張一《學林新編》云:「《古柏行》曰『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沈存中《筆談》云:『無乃太細長。』某按子美《潼關吏》詩曰:『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豈有萬丈城耶?姑言其高。『四十圍』『二千尺』者,亦姑言其高且大也。詩人之言當如此,而存中乃拘以尺寸校之,則過矣。」《詩眼》云:「形似之意,蓋出於詩人之賦,『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是也。激昂之語,蓋出於詩人之興,『周余黎民,靡有孑遺』①是也。古人形似之語,如鏡取形,燈取影也,故老杜所題詩,往往親到其處,益知其工。激昂之言,孟子所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②,初不可形跡考,然如此,乃見一時之意。」「余游武侯廟,然後知古柏詩所謂『柯如青銅根如石』,信然,決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語。『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雲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語。不如此,則不見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警策往往在此兩體耳。」(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①西周的百姓,沒有一個留下來。這是《詩經·雲漢》篇里的句子。當時西周滅亡了,所以這樣說。黎民:百姓。扉有:沒有。孑(jiè結)遺:留下一個。 ②不要拘泥文字來損害全篇的意思,不要拘泥全篇來損害作者所要表達的用意。杜甫寫了一首《古柏行》,講諸葛亮廟裡的古柏樹,裡面有兩句道:「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宋朝一位很博學的學者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講:四十圍是徑七尺,高二千尺,不是太細長嗎?他用算術來算詩人的話。因此,有人指出這是形容柏樹的高大,好比杜甫《潼關吏》說,「小城萬丈余」,難道有萬丈高城嗎?另一個人指出,詩人的描寫有兩種:一種是形似之意,就是照形象描寫;一種是激昂之語,就是誇張。比方《詩·車攻》描寫馬叫,說「蕭蕭」,描寫旗子靜靜地懸掛著說「悠悠」,杜甫描寫古柏的形狀,說「柯如青銅根如石」,這些就是照形象描繪。再像《詩·雲漢》說,西周的百姓沒有留下一個,這就是誇張的說法。對於誇張的說法,我們讀起來不可拘泥字面,認為西周百姓都死光了,實際上詩人是說西周百姓死得很多,我們要通過誇張懂得他的用意。說古柏大四十圍,高二千尺,也是一種誇張,好比下文說古柏上面的雲氣連接巫峽,通連雪山,都是誇張。這裡給我們指出詩人的兩種描寫手法,一種是描繪形象,一種是誇張。對於誇張的話,不可拘泥字面來理解。對於描繪形象,用鏡子取形、燈取影來作比,這個「取」字含有客觀形象與主觀領會相結合意。細寫如鏡取形,毫髮畢露,略寫如燈取影,輪廓逼真,好像畫有工筆與寫意的不同。二其更有事所必無者,偶舉唐人一二語,如「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似將海水添宮漏①」,「春風不度玉門關」,「天若有情天亦老」,「玉顏不及寒鴉色」等句,如此者何止盈千累萬,決不能有其事,實為情至之語。夫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後理真,情理交至,事尚不得耶?(葉燮《原詩》)①漏:銅壺滴漏,古代計時器。抒情詩里往往運用誇張手法,說出事實上絕對不會有的事,詩人卻通過它來抒寫極為深刻的感情。由於感情是真切的,所以這些事實上不會有的話也變成合理的和真實的了。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藝術的真實不同於生活的真實,由於藝術是從生活中高度概括來的,所以比生活更集中,更高。照事實說,蜀道難走,總不會比上青天還難,可是李白的《蜀道難》強調蜀道艱險,用「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話,驚心動魄地表達出對蜀道艱難的強烈感情。夜不論怎樣長,宮漏不論怎樣滴不完,總不用把海水添進去,可是李益《宮怨》說,「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寫宮漏好像接通了大海似的,水永遠滴不完,夜長得沒有了期,強調「愁人知夜長」的愁苦的深切。事實上玉門關外還是有春天的,可是王之渙為了強調關外的荒涼,駐守在關外的士兵的愁苦,所以在《出塞》里誇張地說,「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天既不會有情也不會老,可是李賀在《金銅仙人辭漢歌》里寫漢朝滅亡後,京城裡的銅人搬到魏京,從銅人落淚的傳說里寫漢滅亡的悲痛,說:「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宮女的玉貌自然遠不是寒鴉所能比,可是王昌齡為了強調宮女被鎖閉在深宮裡,還不如寒鴉可以從歡樂的昭陽殿那裡飛來,帶著那裡的日影,所以在《長信怨》里說成「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上引的詩,既是誇張,又是決不能有其事的情至語。就情至語說,像陳羽《吳中覽古》:「春色似憐歌舞地,年年先發館娃宮。」對吳宮的懷念深切,所以說春色先到。李白《勞勞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強調離愁,聯繫折柳送別,所以說不讓柳條青,希望阻止送別的事。張說《蜀道後期》:「秋風不相待,先到洛陽城。」用秋風先到,來襯出自己的後期。這些話說得好像都沒有道理,卻從中顯出極為強烈的感情來。從上舉的例子看,可分為兩類:一類寫明是假設比況的話,如「天若」的「若」,「似將」的「似」;一類不寫明,像其餘不用比況的字。不寫明的,更其要使讀者一看就知道這是詩人誇張的說法而不是事實,不會引起誤解才行。像這裡的三例:蜀道不論怎樣難總不會難過上青天,玉門關外不會沒有春天,玉顏不會不及寒鴉色的,正由於詩人說的那些話是「決不能有其事」,所以讀者才不會發生誤解,才知道是誇張的「情至語」。45.比體和直言一白樂天《女道士詩》云:「姑山①半峰雪,瑤水②一枝蓮。」此以花比美婦人也。東坡《海棠》云:「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此以美婦人比花也。山谷《酴醿》云:「霧濕何郎試湯餅③,日烘荀令炷爐香④。」此以美丈夫比花也。山谷此詩出奇,古人所未有,然亦是用荷花似六郎⑤之意。(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九)①姑山:即《莊子·逍遙遊》里的藐姑射山,上有仙人,肌膚如冰雪,體態像處女,這裡指仙女。 ②瑤水:即瑤池,仙人西王母的住處。 ③何郎:三國時魏國的何晏,他吃湯餅時臉上出汗,用巾揩汗,越揩臉越白。 ④荀令:三國初荀彧稱荀令君,他的香爐里燒著香,衣上也有香氣。 ⑤六郎:唐朝的張宗昌,有人說「蓮花似六郎」。比體就是比擬,即以物比喻人或以人比喻物。白居易用蓮花比美婦人,又因她是女道士,所以用藐姑射山、瑤池來作陪襯,即比作仙女。蘇軾用美婦人比花,酒暈、紅肉比紅花,翠袖比綠葉。黃庭堅用美男子比花,何郎、荀令都指美男子,荀令還兼指香氣。詩中用美男子比花比較少見,一般總是用花比美女,或用美女比花,所以「此詩出奇」。但用美男子比花,前人也是有過的,如《唐書·楊再思傳》「人言六郎似蓮花」就是。這裡用兩個男子來比,一個是取其美,一個是取其香。李商隱的《牡丹詩》「荀令香爐可待熏」,也用荀令的典故。這裡用何郎、荀令兩個典故,顯出黃庭堅詩講究用典的方法。用「霧濕」也是比喻,比何郎臉上出汗。把黃庭堅的用典,同蘇軾的兩句比較而言,還是後者寫得生動而比喻新鮮。不過這幾個比喻,都談不上有什麼意義。二《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①,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調也。要以俯仰物理而詠嘆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為隱語也。若他詩有所指斥,則皇父尹氏暴公②不憚直斥其名,曆數其慝③,而且自顯其為家父④,為寺人孟子⑤,無所規避。詩教雖雲溫厚,然光昭之志,無畏於天,無恤於人⑥,揭日月而行,豈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志乎?《離騷》雖多引喻,而直言處亦無所諱。(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①比體:比喻體。 ②皇父:周朝的卿士,地位不高而掌大權,見《詩·十月之交》。尹氏:周朝的太師,三公之一,見《詩·節南山》。暴公:周朝大臣,見《詩·何人斯序》。 ③慝(tè特):罪惡。 ④家父:周朝大夫,《節南山》里明說「家父作誦,穆如清風」。 ⑤寺人孟子:周朝的太監叫孟子的,他在《詩·巷伯》里說明「寺人孟子,作為此詩」。 ⑥無恤於人:不顧別人不正確的批評。儒家對詩教的說法,見於《禮記·經解》篇,說:「溫柔敦厚,詩教也。」這種說法在文藝理論上有很大影響。這裡指出這種說法的片面性。就拿儒家尊為經典的《詩經》來說,其中的詩也不完全是溫柔敦厚的。像《詩·小雅·十月之交》和《節南山》里,就對周朝掌大權的皇父、尹氏進行攻擊,並且在詩里說明作者自己的名字,一點不隱諱。這裡指出,只要作者的心地光明磊落,就不用害怕什麼,不用規避。還指出除了溫柔敦厚以外,直言指斥的詩是非常必要的。又引《離騷》來說明屈原也是在詩里直言指斥壞人的。這種強烈攻擊壞人壞事的詩,暴露王朝的黑暗,富有思想性,具有更強烈戰鬥性。在風格上說,這類詩比較剛健,和柔婉的溫柔敦厚派的詩不同,對豐富詩的各種風格說也是很有意義的。這裡又提到《鶴鳴》篇具有另一種表現手法和另一種風格,就是所謂比體。引原詩一章如下:「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魚潛在淵,或在於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紺萚。他山之石,可以為錯(石器)。」這是說,鶴在極遠的沼澤地帶叫,聲音一直傳到原野里,這可能是比喻真誠的話會流傳到很遠的地方去。魚有時潛伏在深淵裡,有時游到洲渚邊,這可能比喻「理之無定在」,即到處都可以看到事物的道理。愛好那個園裡有貴重的樹木,它的下面有落葉,這可能比喻好的事物也有它的缺點。別的山頭上的石頭可以用來打磨玉器,這可能比喻極平凡的東西也有它的用處。這詩就這樣用四個比喻組成,它們究竟用來比什麼,沒有說,它們之間有沒有聯繫,沒有說。它是一種比較特別的表現手法。它通過比喻讓讀者從中體會詩的含意,這種含意要讀者憑著各自的生活體驗去作補充,需要讀者去再創造,它的風格是比較含蓄的,同直言體可以作為對照。46.襯托一唐人《少年行》云:「白馬金鞍從武皇①,旌旗十萬獵長楊②。樓頭少婦鳴箏坐,遙見飛塵入建章③。」想知少婦遙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於取影者也。「春日遲遲,卉木萋萋④,倉庚喈喈⑤,采蘩祁祁⑥。執訊獲丑⑦,薄言⑧還歸。赫赫南仲⑨,玁狁於夷⑩。」其妙正在此。訓詁家⑾不能領悟,謂婦方采蘩而見歸師,旨趣索然矣。建旌旗,舉矛戟,車馬喧闐⑿,凱樂競奏之下,倉庚何能不驚飛,而尚聞其喈喈?六師在道,雖曰勿擾,采蘩之婦,亦何事暴面於三軍之側耶?徵人歸矣,度⒀其婦方采蘩而聞歸師之凱旋,故遲遲之日,萋萋之草,鳥鳴之和,皆為助喜。而南仲之功,震於閨閣,室家之欣幸,遙想其然,而徵人之意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稱南仲,又影中取影,曲盡人情之極至者也。(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上)①武皇:漢武帝,唐人借漢帝來指唐代皇帝。 ②長楊:漢朝宮名。漢朝命人捕野獸放在長楊宮的射熊館裡,以備皇帝打獵用。 ③建章:漢朝官名。 ④卉木:草木。萋萋:茂盛。 ⑤倉庚:黃鸝。喈喈(jiē皆):鳴聲。 ⑥蘩(fán煩):白蒿。祁祁(qí其):眾多。 ⑦執訊:捉住要審問的敵人頭目。獲丑:捉住敵人的徒眾。 ⑧薄言:狀迫切。 ⑨南仲:周朝大將名。 ⑩玁狁(xiǎnyǔn險允):北方種族名。夷:平定。 ⑾訓詁家:注釋古語的人。 ⑿喧闐(tián田):指喧嘩。 ⒀度:測度,猜測。不描寫形體,描寫它的影子,通過影子來顯出形體,叫取影,也就是襯托。這是指不正面描寫人物,卻描寫別的事物來顯出人物,或用別的人物來烘托作品中的主人公。王昌齡《少年行》,只寫「白馬金鞍」,顯得服飾的豪華;「從武皇」,顯得地位的顯貴;「旌旗十萬」,寫出聲勢的煊赫。這裡只從側面寫,沒有正面寫人物。但這些究竟寫誰,還不清楚。再用少婦來陪襯,寫少婦鳴箏遙望,透露出她的得意心情,這就暗中點出這個豪華煊赫的人物正是她的丈夫,正是詩中歌詠的少年(古代的少年即青年)。這裡沒有提到少年,實際句句在寫少年,從服飾、地位、聲勢烘托出少年來,再用少婦來烘托,所以是善於襯托。《詩·小雅·出車》里沒有一個字寫勝利歸來的戰士心情,卻是通過他對妻子的想像來表現。他想像他的妻子在采白蒿,春天太陽美好,草木茂盛,黃鸝叫得歡。寫春日、卉木、倉庚用來襯出采蘩的婦人內心的喜悅,寫她的喜悅是由於她丈夫的凱旋歸來。用戰士妻子的行動和心情來襯出戰士歸來的心情,寫戰士想像他妻子的喜悅來襯出戰士的喜悅,這是襯托。戰士的心情沒有正面寫出,是陪襯;用戰士的心情來襯出南仲的恩威,是雙重陪襯。這裡寫的景物只是起襯托作用,用來透露人物心情,並不是寫婦人在采蘩剛碰到南仲大軍的歸來。要真是那樣,大軍來時,塵土飛揚,早把黃鸝嚇跑了,婦人也不會再注意到春日、卉木、倉庚了,也無心采蘩了,所以說這裡還是運用雙重陪襯的手法。二《藝苑雌黃》云:「采玉《九辯》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憀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潘安仁《秋興賦》引此語而曰:『送歸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彼四感之疚心兮,遭一途而難忍。』安仁以登山、臨水、遠行、送歸為四感。予頃年較進士於上饒,有同官張扶云:『曾見人言,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是七件事,謂遠也,行也,登山也,臨水也,送也,將也,歸也。』……安仁謂之四感,蓋略而言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一)悲愁無形,侔色揣稱,每出兩途。或取譬於有形之事,如《詩·小弁》之「我心憂傷,怒焉如搗」,或《悲迴風》之「心踴躍其若湯」、「心靰羈而不形兮」;是為擬物。或摹寫心動念生時耳目之所感接,不舉以為比喻,而假以為烘托,使讀者玩其景而可以會其情,是為寓物;如馬致遠《天凈沙》云:「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不待侈陳孤客窮途、未知稅駕之悲,當前風物已是銷凝,如推心置腹矣。二法均有當於黑格爾談藝所謂「以形而下象示形而上」之旨,然後者較難,所須篇幅亦逾廣。《詩》之《君子於役》等篇,微逗其端,至《楚辭》始粲然明備,《九辯》首章,尤便舉隅。潘岳謂其以「四感」示「秋氣」之「悲」,實不止此數。他若「收潦水清」、「薄寒中人」、「羈旅無友」、「貧士失職」、「燕辭歸」、「蟬無聲」、「雁南遊」、「鵾雞悲鳴」、「蟋蟀宵征」,凡與秋可相系著之物態人事,莫非「感」而成「悲」,紛至沓來,匯合「一途」,寫秋而悲即同氣一體。舉遠行、送歸、失職、羈旅者,以人當秋則感其事更深,亦人當其事而悲秋愈甚,如李善所謂春秋之「別恨愈切」也。李仲蒙說「六義」,有曰,「敘物以言情謂之『賦』」,劉熙載《藝概》卷三移以論《楚辭》:「《九歌》最得此訣。如『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正是寫出『目眇眇兮愁予』來;『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正是寫出『思公子兮未敢言』來」,妙得文心。竊謂《九辯》首章尤契新義。「敘物以言情」非他,西方近世說詩之「事物當對」者是。如李商隱《正月崇讓宅》警句:「背燈獨共余香語」,未及烘托「香」字;吳文英《聲聲慢》:「膩粉闌干,猶聞憑袖香留」,以「聞」襯「香」,仍屬直陳;《風入松》:「黃蜂頻探鞦韆索,有當時縴手香凝」,不道「猶聞」,而以尋花之蜂「頻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當對」聞香之「事物」矣。(錢鍾書《管錐編·楚辭補註·九辯》一)這裡講寫情用景物來烘托的手法。這種手法《詩經》里已經有了。如《君子於役》:「雞棲於塒(雞屋),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用雞棲、日落,牛羊歸來,襯出婦人對出外的丈夫的懷念。《詩經》里運用的襯托還比較簡單,到《楚辭·九辯》里就顯得更豐富了。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猶悽愴)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泬寥(狀空曠)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懭悢(狀失意)兮去故而就新;坎廩(不順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空虛)兮羈旅(作客)而無友生;惆傲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寞而無聲,雁噰噰(和鳴聲)而南遊兮,鵾雞啁唽(鳴聲)而悲鳴。獨申(達)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夜振翅鳴)。在這裡,潘岳認為寫了四樣景物來做襯托,太少了;張扶把「送將歸」說成三件事,又太支離破碎了。這裡可以注意的,《九辯》里用來作為襯托的景物,同《君子於役》里的不同。《君子於役》里寫雞棲、日落、牛羊回來,沒有在這三件事上加上感情色采;《九辯》里寫的景物,往往加上感情色彩,在「草木搖落」上加「蕭瑟」,在「遠行」上加「憭栗」,在「收潦水清」上加「寂漻」,在「薄寒中人」上加「憯悽」等。加上這些有感情色採的形容,目的在加強這種氣氛。馬致遠的《天凈沙》里用的也是這種寫法,他寫的「藤」「樹」「鴉」上加上有感情色採的形容詞「枯」「老」「昏」。《九辯》不受字數限制,可以寫得詞藻豐富;《天凈沙》受字數限制,寫得簡要。還有一點,用景物做烘托,要構成一幅畫面,在這幅畫面里的事物,有可以用來烘托感情的,也有並不能用來烘托感情的,這些不能用來烘托感情的東西。為了構成一幅畫面,也有必要,如《天凈沙》里的「小橋、流水、人家」,《九辯》里的「天高氣清」就是。這種烘托氣氛的事物,像《君子於役》和《天凈沙》里寫的,都是詩中人的眼中所見的客觀存在的東西,如雞棲、日落、古道、西風、瘦馬,《九辯》里還寫了主觀想像的東西,如「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用了個「若」字,好像在遠行,既然是好像,可見並非真的遠行,並非真的有人「登山臨水送將歸」,只是作者的主觀想像罷了。《九辯》里運用這些手法,在烘托感情上顯得更為突出。再看《楚辭·九歌·湘夫人》:「帝子(女)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狀柔弱)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水聲)。」在秋風的吹拂中,洞庭湖裡泛起了微波,樹葉紛紛下落,這樣寫景物,正是烘托這個帝女即湘夫人哀愁的心情。「愁予」就是哀愁。「眇眇」,又在想望又害怕的眼光。湘夫人下降到北渚等待湘君,沒有看到湘君,她又是想望他,又擔心他為什麼不來,這種微波落葉正好烘托出這種感情上的微波。湘夫人神思恍惚,遠望不見湘君,只看見流水,這樣寫,正烘托出湘夫人想念湘君又未敢吐露,就是有所顧慮。這樣烘托,比上面的寫法更進一步了。用雞棲、日落、牛羊回來做烘托,比較簡單,沒有像這裡寫得比較細緻而深入。《九辯》里用了許多形容詞,還不如這裡寫得生動,也沒有這裡寫情那樣細緻。尤其是「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現在讀來還覺得親切可喜,不像《九辯》那樣的難解,它的借景寫情,確實超過《九辯》。上面都是用景物來烘托感情,還有用景物來烘託事物,再來烘托感情的。如「黃蜂頻探鞦韆索,有當時縴手香凝」,用「黃蜂頻探」來烘托縴手的香氣留在鞦韆索上,再用黃蜂頻探索上香來襯出對那位打鞦韆的女人的懷念,更曲折了。李商隱的「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沒有用事物來烘托「香」,只用「共余香語」來烘托悼亡的感情,妻子死了,只留下她用的東西上的余香了,就只是用事物來烘托感情。47.反襯和陪襯杜牧《題桃花夫人廟》①:「細腰宮②里露桃新,脈脈③無言幾度春。至竟息亡緣底事④?可憐空谷墮樓人⑤。」不言而生子,此何意耶?綠珠之墮樓,不可及矣。(沈德潛《唐詩別裁》卷二十)「昔我往矣,楊柳依依⑥;今我來思⑦,雨雪霏霏⑧。」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如此,則「影靜千宮裡,心蘇七校前」,與「唯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情之深淺宏隘見矣。況孟郊之乍笑而心迷,乍啼而魂喪者乎?(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上)①桃花夫人:春秋時息侯的夫人。楚文王滅了息國,擄息夫人回去,和她生了兩個兒子。她一直不開口,楚文王問她,她答道:「我一個婦人嫁了兩個丈夫,不能殉節,還說些什麼!」 ②細腰宮:楚王好細腰,所以用來指楚宮。 ③脈脈:狀含情而不語。 ④緣底事:因為什麼事,指楚文王為了要奪息夫人而滅息。 ⑤金谷:晉朝石崇築有金谷園。墮樓人:綠珠是石崇愛妾,孫秀要奪取她,石崇不許。孫秀派兵捉石崇,綠珠跳樓自殺。 ⑥依依:柳條柔軟的樣子。 ⑦思:語助詞。 ⑧霏霏:狀雪飛。這裡講反襯和陪襯手法。如杜牧詠息夫人的詩,用綠珠來作反襯。綠珠反抗孫秀的掠奪,跳樓自殺,息夫人卻不能反抗楚文王的掠奪,苟且偷生。經過這樣一反村,作者的用意就很清楚了。這裡又講到反襯手法在表情上很有力量。用美好的景物來寫快樂,用凄苦的景物來寫悲哀,達是陪襯;用凄苦的景物來寫快樂,用美好的景物來寫悲哀,這是反襯。作者認為反襯比陪襯更有力量。《詩·小雅·採薇》寫守邊兵士的勞苦。兵士出征時心裡是愁苦的,詩人寫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用楊柳在春風中飄蕩的美好景物來反襯士兵的愁苦,春天是歡樂的季節,士兵卻在這時被迫出征,所以加倍顯得愁苦。士兵回來時心情是愉快的,詩人寫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在雨雪中趕路是苦的,用苦景來反襯愉快的心情,見得士兵為了急於回家而不顧雨雪忙著趕路,加倍顯出心情的愉快。下面指出用陪襯手法的不如用反襯的有力。杜甫在淪陷的長安逃出來,逃到鳳翔去朝見肅宗,驚魂才得到安定,所以在《喜達行在所》之三里說:「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他的心情是愉快的,詩句是以樂景寫樂。另一例,見李拯《退朝望終南山》,說終南山色是美好的,晴明滿長安也是好的,也是以樂景寫樂。「乍笑」是喜,「心迷」也指喜,「乍啼」是悲,「魂喪」也是悲,也是陪襯而非反襯。這種反襯和陪襯手法,魯迅先生《在酒樓上》里也運用過。這篇里寫道,「深冬雪後,風景凄清,懶散和懷舊的心緒聯結起來,我竟暫寓在s城的洛思旅館裡了。」下面寫那旅館「窗外只有漬痕斑駁的牆壁,帖著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鉛色的天,白皚皚的絕無精采,而且微雪又飛舞起來了。」這樣的景物同懶散的心情相應,是陪襯。再下面寫「我」到一石居酒館裡去喝酒,在靠窗的一張桌旁坐下,眺望樓下的廢園。「這園大概是不屬於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過許多回,有時也在雪天里。但現在從慣於北方的眼睛看來,卻很值得驚異了;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彷彿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遊人的甘心於遠行。」這裡寫老梅開著斗雪的繁花和赫赫的明得如火的山茶花,同懶散的心情就是反襯。作者在運用這種反襯手法時還加上有力的描寫,如寫「我」的驚異,寫山茶花「憤怒而且傲慢」,對「我」蔑視,這就更加強了這種反襯作用,使反襯手法發揮出更深刻的藝術力量來,從這裡透露魯迅先生對當時知識分子這種陰暗懶散的心情的批判來。這裡指出反襯的力量超過陪襯,事實上不盡如此。這兩種手法都有適用的場合,很難分優劣。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反襯的名句,他的《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前一聯寫秋景,有悲涼意,後一聯寫悲秋多病,以哀景寫哀,是陪襯的名句。杜甫對這兩種手法都運用。只要用得恰當,都能起藝術的感染作用。48.襯墊和襯跌太白七絕,天才超逸,而神韻隨之。如「朝辭白帝彩雲間①,千里江陵一日還。」如此迅捷,則輕舟之過萬山不待言矣。中間卻用「兩岸猿聲啼不住」一句墊之,無此句則直而無味,有此句,走處仍留,急語須緩,可悟用筆之妙。(施補華《峴佣說詩》)詞之妙全在襯跌。如文文山《滿江紅》和王夫人②云:「世態便如翻復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驛中言別云:「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此二句若非上句,則下句之聲情不出矣。(劉煕載《藝概》卷四)①白帝:四川奉節縣東白帝城,地勢極高,所以說在彩雲間。 ②參見《立意》四。襯墊是防止語氣太直,一瀉無餘,用景物來旁襯;襯跌是正意先不說出,用一句話來襯托一下,再說出正意,經這一襯托,說出正意就更有力量。襯墊好比不讓水直瀉下去,所謂「走處仍留,急語須緩」;襯跌好像把水閘住,讓水位提高了再跌落下去,就更有力。先看襯墊。李白《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話本於盛弘之《荊州記》:「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為疾也。」(《御覽·地部》十八引)《荊州記》講到從白帝到江陵,用乘奔馬和駕著風都比不上,來形容船的速度極快。李白在詩里不用這些比喻,改用兩岸猿聲,這是他的高明處。假使第三句也用乘奔御風那樣比喻,那末整首詩講船行的快速,就不免單調,而且一直下來,直瀉無餘。現在第三句用兩岸猿聲來作旁襯,豐富了江行的景物,這句起了襯墊作用,來緩和語勢,使全篇有起伏,不再直瀉無餘了。(《水經注·江水》中描寫三峽的一段,就是從《荊州記》中節錄的。)盛弘之《荊州記》里也提到三峽猿啼,作「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寫猿鳴是哀轉的,聽了使人下淚的。又它寫「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因為「王命急宣」,是被逼冒險。李白詩中所表達的情緒和它完全不同,是豪邁的,在兩岸猿聲中輕舟已過萬重山了,不僅沒有愁苦的情緒,還有蔑視三峽艱險的氣概,創造了作者特具的風格。再說襯跌。文天祥《滿江紅·代王昭儀》,先說人情世態,翻雲復雨,變化無常,比喻宋朝滅亡前後的世態變化,再說出自己像月亮那樣分明,用世態的反覆來襯出自己的堅貞不變,就更有力。文天祥《酹江月》,先說朱顏變盡,顯得自己飽經憂患,國破家亡,再反襯出自己對國家的忠心永遠不變,也更有力。49.頓挫美成詞,有前後若不相蒙①者,正是頓挫之妙。如《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上半闋云:「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②。」正擬縱樂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③,飄流瀚海④,來寄修椽⑤。且莫思身外,長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時眠。」是烏鳶雖樂,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嘗泛,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鬱頓挫中別饒蘊借。後人為詞,好作盡頭語,今人一覽無餘,有何趣味?(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①不相蒙:猶不相承接。 ②用白居易《琵琶行》典。白居易謫官到九江,那裡「黃蘆苦竹繞宅生」。他在潯陽江上送客,聽到琵琶聲,便在九江的船里請那個女子彈琵琶。 ③社燕:燕子在春社來,秋社去。 ④瀚海:指沙漠。 ⑤修椽:長的椽子,指大屋。頓挫往往同抑揚連起來,說成抑揚頓挫,唱京戲的多講究抑揚頓挫。唱腔避免平板,避免沒有起伏,要有高低,是抑揚;要有緩急,唱到關鍵性的句子,要作小頓,唱得搖曳多姿,這就是頓挫。因此,頓挫在詩文中是小小停頓,用的是含蓄關鎖的話。就這裡引的詞說,上面還有五句:「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圃。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前三句講景物美好,用「午陰嘉樹清圓」作小頓。下面兩句就來個轉折,轉到那兒土地低濕,衣服都潮潤的,地方不好,「衣潤費爐煙」是第一個轉折的小頓。接下去說小橋綠水,可以泛船聽歌,又來個轉折,轉到尋歡作樂上,「擬泛九江船」是第二個轉折的小頓。接下去卻說自己像社燕飄零,在外作客,只能借灑澆愁,沒有聽歌雅興,是第三個轉折,用結尾作頓。頓挫處含有對上文作小結轉入另一意的意味,而這些頓挫寫得很含蓄,所以說「頓挫中別饒蘊借」。頓挫這種手法,詩文是相通的,林紓對這種手法,結合古文為例,作了很好的說明道:「凡讀大家之文,不但學其行氣,須學其行氣時有止息處。由之(好比)走長道者,惜馬力,惜仆力,惜自己之腳力,必少駐道左,進糗(乾糧)加秣(飼料),然後人馬之力皆復。文之用頓筆,即所以息養其行氣之力也。「惟頓時不可作呆相,當示人以精力有餘,故作小小停蓄,非力疲而委頓(困累)於中道者比。若就淺說,不過有許多說不盡闡不透處,不欲直捷宣洩,然後為此關鎖之筆,略為安頓,以下再伸前說耳。不知文之神妙者,干頓筆之下並不說明,而大意已包籠於一頓之中。如《漢書·丙吉傳》略謂:帝以郭穰夜到郡邸(一郡在京的寄宿處)獄;亡輕重(不論輕罪重罪),一切皆殺之,而皇曾孫亦在內。吉相守至天明,不聽入。尋(不久)帝亦寤。班固於此處作一頓筆曰:『因赦天下,郡邸獄系者獨賴吉得生,恩駛四海矣。』試思吉一拒之恩,能及四海,則武帝殘殺之威,一夕即可以普及四海,固不斥帝而但稱吉,此等含蓄不盡之頓筆,淺人曾學得到否?就文勢而言,似頓筆;就文理而言,是結筆。大家文字以小結作頓,往往有之,特(但)不如班氏於小頓小結處能神光四射耳。「歐文講神韻,亦於頓筆加倍留意。如《豐樂亭記》曰:『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趙匡胤擒南唐將皇甫暉、姚鳳處),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又曰:『百年之間,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或謂『故老無在』及『遺老盡矣』用筆似沓(重複),不知前之思故老,專問南唐事也;後之問遺老,則兼綜南漢、吳、楚而言。本來作一層說即了,而歐公特為夷猶(迂迴緩轉)頓挫之筆,乃愈見風神。」(林紓《春覺樓論文·用頓筆》)《漢書·丙吉傳》里講到漢武帝聽說監牢里有天子氣,派郭穰到牢里去把所有犯人都殺死。當時漢武帝信任江充,江充陷害太子,太子被迫起兵,兵敗自殺,漢武帝的曾孫因此陷在牢里。所以郭穰到來時,丙吉拒絕他不准他進來。所謂監牢里有天子氣,可能是有人怕漢武帝的曾孫長大後要報仇,所以想藉此來害死他。漢武帝也覺悟到不能殺死自己的曾孫,因此大赦天下。這裡用「恩及四海矣」來作小結,從這小結中一方面讚美丙吉,一方面反襯出漢武帝的殘殺之威,是很有含蓄的小頓。歷來稱讚歐陽修的文章一唱三嘆,富有情韻之美,他的善用頓挫是加強情韻之美的方法之一。《豐樂亭記》是寫滁州的景物,那裡在五代時曾經是南北戰爭爭奪的場所,歐陽修回憶當時的戰爭,說「蓋天下之平久矣」,「欲問其事而遣老盡矣」,用這兩句話來作兩個小結,從這兩個小結里讚美宋朝的太平,人民已經忘掉戰爭的苦難,是借古頌今,有寓意的,所以它既有含蓄而又具有聲情之美。50.反說杜甫《奉陪郟駙馬韋曲》之一:「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綠樽雖盡日,白髮好禁春。石角鉤衣破,藤枝刺眼新。何時占叢竹,頭帶小鳥巾。」此詩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勝,曰「無賴」,正見其有趣;曰「惱殺人」,正見其愛殺人;曰「好禁春」,正是無奈春何;曰「鉤衣刺眼」,本可憎而轉覺可喜。說得抑揚頓挫,極生動之致。(江浩然《杜詩集說》引王嗣奭說)這裡指出杜甫在詩里不是正面說,卻用反話來透露正意,這同他當時的心情有關。韋曲的春色很好,這正是及時賞玩春光的時髏,可是詩人的頭髮自了,青春已經消逝,不再有少年的遊興,所以對著春光有無可奈何的感慨。「白髮好禁春」。是說衰老的人怎好當著這春光而盡情領略,所以說花無賴,說惱殺人,這是從自己感嘆衰老這角度說的。從另一角度說,雖說春無賴,說惱殺人,實際上是喜愛春光,正如做母親的有時說孩子頑皮,心裡實是喜歡他的活潑。這種反話只有在適宜的場合才可用,才能表達人物的心情。51.用事一李商隱《淚》:「永巷長年怨綺羅①,離情終日思風波;湘江竹上痕無限②,峴首碑前灑幾多③;人去紫台秋人塞④,兵殘楚帳夜聞歌⑤;朝來灞水橋邊問⑥,未抵青袍送玉珂。」⑦何焯批:「峴首、湘江,生死之感也;出塞、楚歌,絕域之悲、夭亡之痛也;凡此皆傷心之事,然豈若灞水橋邊,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貴客尤極可悲可痛乎?」「前皆借事為詞,落句方結出本意。」朱彝尊批:「句句是淚,不是哭。八句七事,律之變也。予謂不然。若七事平列,則通首皆是死句,落韻『未抵』二字亦轉不下矣。此是以上六句興下二句也。」(《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中)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⑧》:「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⑨。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⑩;看燕燕,送歸妾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⑿,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錶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⒀。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王國堆《人間詞話》)①永巷:漢時宮中長巷,以關閉失寵的貴婦或得罪的宮女。 ②舜的二妃在舜死後淚灑湘竹。 ③晉朝羊祜死後,在峴首山上建碑,人們哀悼他,見碑流淚。 ④王昭君嫁給南匈奴單于,在秋風入塞時到匈奴的紫宮去。 ⑤項羽在垓下被漢軍所圍,聽見漢軍皆唱楚歌,認為楚地皆為漢所得。 ⑥灞橋在長安灞水上,為唐人送別處。 ⑦珂:馬的口勒,口勒鑲玉,指貴人。 ⑧辛茂嘉當是謫官到遠處去,所以歷舉許多恨事來送別。 ⑨作者認為鵜鴂、杜鵑是兩種鳥,都鳴聲悲切。鷓鴣的叫聲像「行不得也哥哥」。 ⑩指王昭君出塞和番,她從漢朝的長門宮出來,坐著翠輦,離開漢朝宮闕,閼即宮門外的望樓。 ⑾衛庄公妾的兒子被殺,庄公妻庄姜送她回娘家去,當時回去後不能再相見,庄姜作了《燕燕》詩。 ⑿漢朝李陵,同匈奴作戰,戰敗投降,身名都毀了。相傳他同老友蘇武在河橋上分別,蘇武被拘在匈奴,得到放回。李陵和蘇武一別,永不可再見了。 ⒀荊軻去刺秦王,燕太子丹和他的客人在易水上送別,都穿著白衣冠。荊軻唱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用事就是用典,詩詞要不要用典,不能一概而論。鍾嶸《詩品》說:「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這是說,詩是表達情性的,即抒情的,不需要用典,又舉出詩中名句,都是白描,不用典的;至於治國的大文章,要總結過去的經驗,或序述或駁辯,要考查過去的事迹,那都需要用事。這裡,鍾嶸是反對在抒情詩里用事的。他的話有針對性,針對當時「文章殆同書鈔」的毛病說的,自然是正確的。倘就抒情詩能不能用典說,可分兩方面:一是寫景抒情,以寫景為主的,不該用典,用典不容易把景物的特點描繪出來,這就造成隔膜,即王國維所反對的用代字,鍾嶸舉出的名句,都是即景抒情的,都不用典。一是以抒情為主的,所抒發的感情又比較複雜深厚,比方對國家的、人生的、個人遭遇的種種感觸,這種感情要在格律詩里表達出來,受到字數的限制,或者在當時有些話不便明說,這時,正可借用過去的事,來表達不便明說的或不容易用幾句話來說出的感情,用事在這時候才需要。所以王國維一方面反對用代字,另一方面又竭力讚美辛棄疾用了不少故事的《賀新郎》詞。不過這裡有一個限度,就是作者確實有這種豐富的感情要表達,才適應用事。倘作者並沒有這種豐富的感情,為了賣弄博學,堆砌了許多典故,那就不行,所以不該「有意為之」,即不是為用事而用事才好。就以上的兩首說,都含有對國事的、身世的感慨。李商隱的一首,以青袍寒士送玉珂貴客,可悲可痛為什麼會超過上面所舉的各事呢?為什麼會聯想到以上的各事呢?古代的士子往往用婦女來自比,士子在政治上的失意,受排擠,貶斥在外,往往用婦女的被幽禁、昭君出塞來作比;當時政治上的挫折,流放的悲哀,有的用「四面楚歌」來比,有的有生離死別的悲痛。用這些故事,正表達這樣的感情。所以在這些故事裡寄託著這種身世遭遇的感觸。辛棄疾的一首,張惠言說:「茂嘉蓋以得罪謫徙,故有是言。」這話大概可靠,所以詞里寫了四件生離死別的事,表示他們兄弟這一別,很難再見。用了李陵的事,可能指茂嘉的得罪說的,用王昭君出塞的事,既聯繫謫徙,又可能有在政治上不能施展抱負的感慨,跟李商隱的用這一故事的含意相似。其他兩事都含有遭際不幸的意味。王國維讚賞他「語語有境界」,境界是指情景結合說的,正說明用這四件故事是同作者當時的心情結合著的。他不是寫一般的離別感情,不用這些故事就表達不出來。再有這樣用典,不是簡單地講昭君出塞,而是寫昭君離長門宮,坐翠輦,辭漢宮,一路馬上琵琶,出關而又用「黑」字來表達心情,所以能構成一種意境。二李商隱《昨夜》:「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何焯批:「此言失意之中,不堪加以悼亡也。又加甚也,故著『不辭』二字。」(《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中)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樓敬思云:「稼軒驅使《庄》《騷》經史,無一點斧鑿痕,筆力甚峭。」(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用事有比較明顯的,像上節舉的兩例便是。有不明顯的,把用的典故融化在詩句里,幾乎看不出在用典的,這裡所舉的兩例便是。這就像鹽融化在水裡,看不出鹽而有鹽味。像李商隱的詩「不辭鶗鴂妒年芳」,本於屈原《離騷》:「恐鶗鴂之先鳴兮,使百草為之不芳。」鶗鴂就是杜鵑,杜鵑鳥叫的時候,正是春盡花落,所以即使不知這句在用典,同樣也可以體會,不嫌春盡花落,暗指不嫌自己的青春銷逝,事業無成。「但惜流塵暗燭房」,但可惜流動的灰塵使點燭的房內暗了,這是指哀悼妻子的死去,暗用潘岳《悼亡詩》的「床空委清塵」,這已看不出用典。最後「桂花吹斷月中香」,用月中有桂樹的神話,但看作在月光中狂風吹折桂枝也可比喻悼亡。這首詩開頭結尾兩句不當作用典也可以理解,但還有用典的痕迹,只有第二句已經看不出用典痕迹,下面一首,有的話也看不出用典的痕迹。辛棄疾的一首,「甚矣」句用《論語·述而》:「甚矣吾衰也。」「白髮」句用李白《秋浦歌》;「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能令公喜」用《世說新語·寵禮》里講的王恂、郗超兩人做桓溫的幕僚,「能令公喜,能令公怒。」能夠使桓溫或喜或怒,辛棄疾活用這句話,作能使我喜。「我見」句本於《新唐書·魏徵傳》太宗說魏徵「我但見其嫵媚耳」。「一尊」句本於陶淵明《停雲》詩:「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江左」句本於蘇軾《和陶》:「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求名。」「豈識」句本於杜甫《晦日尋崔戢李封》:「濁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不恨古人」兩句,本於《南史·張融傳》;「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這首詞里用了這許多出典,除了「淵明《停雲》詩就」和「江左」兩處一看就知有出典外,其他各處幾乎看不出在用典,把出典都融化在詞里,即使不知道這些出典,同樣可以理解,正如水中著鹽了。鹽融化在水裡,雖看不到鹽而有鹽味。把典故融化在詩詞里,雖痕迹不露而這些出典的用意有的也包含在詞里。如「甚矣吾衰矣」,原句不光嘆老,嘆所志無成,這個意味就由出典帶到詞里。「能令公喜」,原句是指桓溫對兩位幕僚的賞識,這個意味帶到詞里,成了作者對青山的賞識,把原意變了,原意是賞識人才,這裡變成賞識青山,難道沒有人才可以賞識嗎?因為「江左沉酣求名者」,只知求名求利,所以作者不賞識他們,只好去賞識青山,反過來,也只有青山能賞識他,這裡含有很深的感慨。是不是當時沒有人才呢?「想淵明《停雲》詩就」,在想念親友,說明當時的人才和作者都不在一起,因此除懷念親友外,感嘆只有二三子知我,見知我的人少。「雲飛風起」大概聯繫到「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就把出處的政治意味帶到詞里來了。在那樣時代,自己本可為國效勞,雖古人也未敢多讓,所以有不恨古人吾不見的氣概。那末,把出典融化在詞里,也把出典中的某些意味融化在詞里,可以豐富詞的意味,使詞的意味更濃厚,可供體味。用典還有一種,像用雞湯煮菜,把浮在湯上的油膩取去,使它凈化,這樣煮的菜有鮮味而無油膩。像李白《宮中行樂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紀昀批:「用巫山事無跡。」(《瀛奎律髓》卷五)巫山事就是用宋玉《高唐賦》里講楚王夢見神女,神女願薦枕席,臨去時說「旦為行雲,暮為行雨。」後來「雲雨」往往連用,含有指男女之事的意味。李白在這裡,去掉「雨」字,只取「雲」字,又把它改為「化作彩雲飛」,把這個典故凈化了,把它本身所帶有的男女之事的油膩去掉了,這比水中著鹽的用典顯得更高明了。三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義山詩:「可憐夜半虛前席①,不問蒼生②問鬼神。」雖說賈誼,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詩:「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③。」雖說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學業高人,超越尋常拘孿之見,不規規然蹈襲前人陳跡者,何以臻此。(嚴有翼《藝苑雌黃》)李義山詠《賈生》云:「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馬子才④詠《文帝》云:「可憐一覺登天夢,不夢商岩夢棹郎⑤。」雖同一律,皆有新意。(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①虛前席:讓出前面的座位,指漢文帝接見賈生,向他問鬼神的事。 ②蒼生:百姓。 ③茂陵:漢武帝的陵墓,這裡借來指漢武帝。司馬相如病死後,漢武帝派人到他家裡去找遺稿,家裡說有一篇《封禪書》。古代天子到泰山上去祭天地,告成功,稱封禪。《封禪書》勸漢武帝去封禪,有迎合漢武帝好大喜功的意思。 ④馬子才:宋詩人馬存字。 ⑤商岩:商朝的賢人傅說,在傅岩地方作泥水匠。商朝的高宗知道了,推說他夢裡看到一位賢人,形狀怎樣的,便把傅說找來,立為國相,國家大治。棹郎:培皇家划船的黃頭郎。相傳漢文帝在夢裡要上天,上不去,有一個黃頭郎把他推了上去。漢文帝回頭看到他的衣帶後有個洞。後來漢文帝在黃頭郎中看到一人,衣帶後有個洞,問他姓名叫鄧通,漢文帝認為鄧就是登天的登,便非常寵愛他。詩人用故事,往往借古喻今,有寄託,這樣才有意義。李商隱用了賈誼的故事。賈誼是漢初的政治家,受到大臣的排擠,放逐在外。漢文帝想到他的才能,召他回來,在夜半讓出前面的座位來接待他,問他鬼神之事。要是直接引用這個故事,就是正面說;這詩卻從這件事發感慨,感嘆漢文帝不向賈生問百姓的事卻問鬼神的事,感嘆漢文帝明知賈生的才能卻不能用他,這就是反用故事。林逋用了司馬相如的故事,司馬相如退職家居,臨死前還寫《封禪書》來討好漢武帝,迎合他好大喜功的心理,林逋反用這個故事,說要是皇帝他日來求遺稿,他自喜沒有封禪書,說明他不想討好皇帝,表示他的高潔的品格。這裡也引了馬存的詩,它同李商隱的詩寫法一樣,也是反用,不過他不光是反用,還有反襯作用,就是把反用和反襯結合起來。漢文帝夢見棹郎鄧通,詩里不是直用其事,是反其意而用之,含有他不該夢見鄧通的意思。再寫商朝高宗的夢見傅說來做反襯,這就見得漢文帝不如商朝高宗。因為鄧通是個小人,漢文帝寵愛他,賜給他銅山,允許他自己可以鑄錢,這對國家和人民在經濟上都會帶來損害,商朝高宗任用賢人傅說,對國家和人民都有利。馬存運用了反用和反襯的手法,含蓄地表達了他對漢文帝的批判,是有力的。52.層遞杜陵詩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蓋「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處也;「獨登台」,無親用也: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而對偶又精確。(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一)詞家意欲層深,語欲渾成。作詞者大抵意層深者語便刻畫,語渾成者意便膚淺,兩難兼也。或欲舉其似,偶拈永叔詞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此可謂層深而渾成,何也?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競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鞦韆,此一層意也。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筍未生而苞節已具,非寸寸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畫愈深,愈墮惡境矣。此等一經拈出後,便當掃去。(王又華《古今詞論》引毛先舒說)層遞是一層一層的分成許多層次,顯得含意深沉。要是光說作客登台,已有客中思鄉的意思,說成「常作客」,「獨登台」,加上久客和孤獨意,就進一層了;加上「悲秋」「多病」,更進一層,更悲苦;再加上離鄉萬里,人在暮年,又進一層。這樣層層深入,所以更見深沉。歐陽修《蝶戀花》兩句也有層層深入的妙處。夏承燾、盛弢青同志《唐宋詞選》對歐陽修這首詞說:「末了兩句有好幾層意思:淚眼而問花,是無人可告訴,一層;花不能語,不得花的同情,二層;亂紅飛,花自己也雕謝了,三層;花被風吹過鞦韆去,鞦韆是她和丈夫舊時嬉遊之處,觸動愁恨,不堪回首,四層。」這裡指出這種層層深入手法,要寫得渾成而不要刻露,就是讀起來只是感到含意深沉,不覺得其中有許多層次的痕迹;也就是作者在寫作時,只是有深厚的感情要表達,並不考慮到其中可以分成若干層次,要是有意做作,便不行了。大概作者對生活發掘得深,通過形象,用精練的話寫出,這樣就含蓄而不淺露。由於言簡意深,尋味起來就覺得層層深入,情意無窮。談詩的要幫助讀者作深入體會,免得把作者的深摯情意輕輕略過,所以說成可以分作多少層次,幫助我們體會。但根本問題,還在作者要有深厚情意,要是作者並無深厚的思想感情,只在文字上用力,想寫成許多層次,那是不行的。所以說「一經拈出後,便當掃去」,就是不要放棄根本而只在層遞上用功夫。53.復迭錯綜杜甫《草堂》:「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鄰舍喜我歸,沽酒攜胡蘆。大官喜我來,遣騎問所須;城郭喜我來,賓客隘村墟。」趙彥材云:「此四韻《木蘭歌》格也,其辭『耶(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復迭,復指重複,迭指重迭。重複是全部相同,重迭是形式局部相同,內容並不重複。像「舊犬」八句,「耶娘」六句是重迭,兩個「喜我歸」是重複。錯綜指其中的變化,像「喜我歸」和「喜我來」,「歸」和「來」變換一下。就其局部相同說叫重迭,就其局部不同說叫錯綜。詞語有復迭,也有錯綜,是民歌中常用的手法。像《詩·芣苢》:「采采芣苢(fúyǐ浮以,車前子,治婦人不孕),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取)之。采采芣苢,薄言掇(拾)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jié結,用衣襟來盛)之。采采芣苢,薄言襭(jí吉,用衣襟掖在帶間來盛)之。」這裡,要是不重迭說,便不能表達出當時的盛情;要是完全重複,又顯得缺少變化,所以重迭錯綜,才能很好地把感情表達出來。《木蘭歌》和杜詩里的幾句,也是重迭錯綜來表達無限喜悅的心情。但有時重複也是必要的,古文中也有這種手法。顧炎武舉了具體例子來作說明:「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住在一起)者,共良人(丈夫)出,則必饜(吃飽)酒肉而後反(返)。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所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貴人)來;吾將瞷(jiàn偵探)良人之所之(往)也。』「有饋(kuì愧)生魚於鄭子產,子產使校人(管池子的小吏)畜之池。校人烹之,反(返)命曰:『始舍之,圉圉焉(yǔ獃獃地);少(一會兒)則洋洋焉,悠然而逝(很快遊走)。』子產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誰說)子產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須重迭而情事乃盡。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書》,於齊人,則必曰,『其妻疑而瞷之』,於子產,則必曰,『校人出而笑之』,兩言而已矣。是故辭主乎達,不主乎簡。」(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文章繁簡》)清初的學者顧炎武提出「辭主乎達,不主乎簡」,就是文章要寫得能夠表情達意,不要硬省字。他舉出了《孟子》中的兩個例子。一個例子先敘述齊國有一個人騙他妻妾的事,妻對妾說:「男人出去,一定吃飽了酒肉才回來,問他同誰一起吃喝的,說都是富貴人,可是不曾有貴人到我們家裡來,我要偵察男人,看他到哪兒去。」這裡前面的敘述和妻的話有重複,前面的敘述是不能省的,省了別人看不明白。妻的話是否可省呢?照意義說,省去了還可以看懂,可是省去了文章就顯得乾癟不生動,妻的神情也表達不出來,所以不能省。另一個例子講有人送一條活魚給鄭國子產的事,小吏騙了子產,出來對人說:「誰說子產聰明,我已經把魚煮來吃了,他還說『找到合適的地方了!找到合適的地方了!』」這裡,小吏重複了子產說過的話,這個重複的話要是刪去了,那末小吏怎樣取笑子產的神情就表達不出來,為了要表達人物的神情,要寫得生動,在這些地方就不能省。像這樣的重複是必要的。這樣,才能使文章寫得活潑生動。54.點染詞有點染,柳耆卿《雨霖鈴》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上二句點出離別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①。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劉熙載《藝概》)案點與染分開說,而引詞以證之,閱者無不點首。得畫家三昧,亦得詞家三昧。(《詞學集成》引江順詒語)①柳永《雨霖鈴》作「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點染是畫家手法,有些處加點,有些處渲染。這裡借來指有些處點明,有些處烘托,點明後用景物來烘托,更有意味。柳永《雨霖鈴》:「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點明「去去」,就用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空闊,三樣景物來烘托,襯出遠別的離情。接下去說:「多情自古仿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這裡點明「仿離別」,用「冷落清秋節」來渲染,再襯上多情,更覺難堪,所以說「更那堪」。這是一重渲染。再有這句點明在冷落的清秋節傷離別,說「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用楊柳岸,曉風、殘月三樣東西構成一種凄清的意境,來烘托在清秋節傷離別的感情。這是又一重渲染。這裡有兩重渲染,顯得感情的色彩更濃重。這樣,先點明,後用景物渲染,烘托感情,收到情景相生的效果。詩里用點染的,像韋應物的《聞雁》:「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點明歸思,用秋雨、雁聲來烘托。岑參《磧中作》:「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點明無處投宿,用平沙萬里來渲染。韋應物《休日訪人不遇》:「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點明詩思很清,用寒流和雪來渲染。全詩的意境都從烘托中表現出來。55.側重和倒裝一《漫叟詩話》云:「前人評杜詩云:『紅豆啄殘①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若雲『鸚鵡啄殘紅豆粒,鳳凰棲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余謂詞曲亦然。李景②有曲,『手卷真珠上玉鉤』,或改為『珠簾』,舒信道有曲雲,『十年馬上春如夢』,或改雲『如春夢』,非所謂遇知音。」(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沈存中:「紅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技』,此蓋語反而意寬。韓退之《雪詩》,『舞鏡鸞窺沼,行天馬渡橋』,亦效此體,然稍牽強,不若前人之語渾也。」沈之說如此。蓋以杜公詩句,本是「鸚鵡啄余紅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而語反焉。韓公詩句,本是「窺沼鸞舞鏡,渡橋馬行天」,而語反焉。韓公詩,從其不反之語,義雖分明而不可誦矣,卻是何聲律也③?若杜公詩則不然④,特紀其舊遊之渼陂,所見尚余紅稻在地,乃宮中所供鸚鵡之餘粒,又觀所種之梧年深,即老卻鳳凰所棲之枝。既以紅稻碧梧為主,則句法不得不然也。(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卷三十《秋興八首》其八「香稻」句下注)……蓋韻文之制,局囿於字句,拘牽於聲律,散文則無此等禁限。韻語既困羈絆而難縱放,苦繩檢而乏迴旋,命筆時每意溢於句,字出乎韻,類旅人收拾行螣,物多篋小,安納孔艱。無已,「上字而抑下,中詞而外出」(《文心雕龍·定勢》),必於窘迫中矯揉料理,故歇後倒裝,不通欠順,而在詩詞中熟見習聞,安焉若素。此無他,筆舌韻散之「語法程度」,各自不同,韻文視散文得以寬限減等爾。後世詩詞險仄尖新之句,《三百篇》每為之先。如李頎《送魏萬之京》:「朝聞遊子唱驪歌,昨夜微霜初渡河」(「昨夜微霜,[今]朝聞遊子唱驪歌,初渡河」),白居易《長安閑居》:「無人不怪長安住,何獨朝朝暮暮閑」(「無人不怪何[以我]住長安[而]獨[能]朝朝暮暮閑」),黃庭堅《竹下把酒》:「不知臨水語,能得幾回來」(「臨水語,不知能得幾回來」),皆不止本句倒裝,而竟跨句倒裝,《詩·七月》已導夫先路:「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入我床下」)。詞之視詩,語法程度更降,聲律愈嚴,則文律不得不愈寬,此又屈伸倚伏之理。如劉過《沁園春》:「擁七州都督,雖然陶侃,機明神鑒,未必能詩」(「陶侃雖然[作]擁[有]七州[之]都督」);元好問《鷓鴣天》:「新生黃雀君休笑,佔了春光卻被他」(「君休笑,卻被他新生黃雀佔了春光」),屬詞造句,一破「文字之本」,倘是散文,必遭勒帛。(錢鍾書《管錐編·毛詩正義·雨無正》)①紅豆啄殘:當作香稻啄余。下文的紅稻也當作香稻。 ②李景:當作李璟,即南唐中主。 ③這是說,韓愈的兩句詩,要是順著說,不成聲律;即「窺沼鸞舞鏡(「舞」字,《韓昌黎集》作「入」),渡橋馬行天」,為平仄平仄仄,仄平仄平平,不符合律詩平仄的規定,律詩的平仄當作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 ④不然:不這樣。這是說,即就聲律說,杜甫的兩句詩也同韓愈的不一樣。杜甫的兩句順著說,「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完全符合律詩的規定。這裡的含意是說,韓愈的兩句不能不倒說,因為一順說就不合聲律。杜甫的兩句可以倒說也可以順說,在聲律上沒問題,那末他所以要倒說,是意義上的要求,不是聲律關係。杜甫《秋興八首》的第八首里,有「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照字面看,像不好解釋,要是改成「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就很順當。為什麼說這樣一改就不是好句呢?原來杜甫這詩是寫回憶長安景物,他要強調京里景物的美好,說那裡的香稻不是一般的稻,是鸚鵡啄余的稻;那裡的碧梧不是一般的梧桐,是鳳凰棲老的梧桐,所以這樣造句。就是「香稻——鸚鵡啄余粒,碧梧——鳳凰棲老枝」,採用描寫句,把重點故在香稻和碧梧上,是側重的寫法。要是改成「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便成為敘述句,敘述鸚鵡鳳凰的動作,重點完全不同了。再說,照原來的描寫句,側重在香稻碧梧,那末所謂鸚鵡啄余,鳳凰棲老都是虛的,只是說明香稻碧梧的不同尋常而已。要是改成敘述句,好像真有鸚鵡鳳凰的啄和棲,反而顯得拘泥了。說鸚鵡啄余還可解釋,說鳳凰棲老顯然是虛的。因此,把「香稻」「碧梧」提前並不是倒裝句法,是側重在香稻碧梧上。上文又談到韓愈的《春雪》詩句,「人鏡——鸞窺沼,行天——馬渡橋」,所謂「入鏡」,是說鸞鳥在池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謂「行天」,是對馬過高橋時的感覺,是側重地寫出作者的感覺。再像不說「珠簾」而說「真珠」,側重珠字,顯示生活的富麗,運用誇張手法。再說,珠簾也可以解釋作裝飾著珠子的帘子,而「真珠」是指用真珠串成的帘子,兩者含義並不一樣。「春如夢」和「如春夢」,側重點也不同。「春如夢」是說春天像在夢中,「如春夢」是說像在春夢裡,不一定指春天。由於側重點不同,意義也不一樣。「香稻」兩句除了側重的寫法外,這兩句里還有倒裝,那是「鸚鵡啄余」、「鳳凰棲老」這樣的主謂結構把它顛倒成「啄余鸚鵡」「棲老鳳凰」,即把謂語放在主語前了。這是為了平仄關係的倒裝,要是不倒裝,作「香稻(仄)鸚鵡(仄)啄余(平)粒(仄),碧梧(平)鳳凰(平)棲老(仄)枝(平)」,用音步來說,即仄——仄——平——仄,平—一平——仄——平(雙字構成的音步以第二字為準,如「香稻」是平仄,根據第二字作仄音步),那就變成兩個仄音步和兩個平音步連用,不符合律詩的格律,所以把它顛倒一下,說成「啄余鸚鵡」「棲老鳳凰」。這樣為了平仄關係而把主謂結構顛倒一下,在詩里是容許的。如杜甫《閣夜》,「野哭千家聞戰伐」,是千家野哭。王維《出塞作》,「居延城外獵天驕」,是天驕(外族的首領)在打獵。都是把主謂結構顛倒一下,同「啄余鸚鵡」「棲老鳳凰」一樣。但這種主謂結構的倒裝,以不引起誤解為限。如「香稻啄余鸚鵡粒」,只能是鸚鵡啄,不能是香稻啄,不會引起誤解。再像「獵天驕」,獵是打獵,只能是天驕去打獵,不能作別解,也不會引起誤解。再看錢鍾書先生講的詩詞中的倒裝句,如《七月》里的「蟋蟀」,倘作「蟋蟀七月在野,……十月入我床下」,完全可以,那末這個倒裝,又有側重的作用,即側重在「入我床下」,大概蟋蟀入我床下,更引起我的注意,才喚起我想到它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才使我感到天氣由熱轉涼了。至於律詩和詞里的倒裝,出於格律上的需要,說明詩詞的結構同散文不同,散文所不能容許的,詩詞可以容許。像「朝聞遊子唱驪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這個「初渡河」的主語,是承上省去,即「遊子」,即今見遊子初渡河,「昨夜微霜」正點明時令,這個點明時令的話是可以移後的。這裡雖倒裝,但不會引起誤解。也因為是先聽見唱驪歌,後看見初渡河,所以這樣來分先說什麼,後說什麼的。「無人不怪長安住,何獨朝朝暮暮閑」。在這裡,「怪我」「獨我」的「我」在詩里是可以省略的。倘住在鄉下,那末天天閑著也不奇怪,住在長安,朝暮閑著就可怪,所以把「長安住」提前,再說明怪我什麼,也有突出「長安住」的意味,顯出我與眾不同。「不知臨水語,更得幾回來」(據《山谷外集》卷三),這個「不知」,為什麼不是「臨水語」,而是「不知更得幾回來」呢?因為臨水語,不論是我說的,或他說的,我都知道,不是不知,所以不知的不是臨水語,只能是不知更得幾回來。還有,這裡用柳宗元《再上湘江》詩:「不知從此去,更遣幾年回。」所以這裡含有,臨水語,不知從此去,更得幾回來。看了它的出處,就更明白了。由於「不知」的不能是「臨水語」,所以這樣的倒裝也不會引起誤解。「擁七州都督,雖然陶侃」,這裡把主語「陶侃」移後,主謂結構倒裝前面已講過了。「新生黃雀君休笑,佔了春光卻被他」,即君休笑新生黃雀,「新生黃雀」是「笑」的賓語,賓語提前也是可以的,不會引起誤解。「卻被他佔了春光」,「佔了春光」是「他」的謂語,謂語提前也可以。因為這樣倒裝,不會引起誤解。總之,詩詞中結構的倒裝,有出於修辭上的需要,有限于格律,像以上各例,都不會引起誤解,所以是可容許的。二老杜多欲以顏色字置第一字,卻引實字來。如「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是也。不如此,則語既弱而氣亦餒。他如「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雲」,「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紅浸珊瑚短,青懸薜荔長」,「翠深開斷壁,紅遠結飛樓」,「翠干危棧竹,紅膩小湖蓮」,「紫收岷嶺芋,白種陸池蓮」,皆如前體。若「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益壯而險矣。(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三)杜甫的另一種側重寫法,是用顏色字放在句子頭上,或用顏色構成的片語放在句子頭上,下面再加說明。用顏色字放在句子頭上的,如《放船》:「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晴二首》之一:「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雲。」《秋日夔州詠懷》:「紫——收岷嶺芋,白——種陸池蓮。」看到青色,愛峰巒在船前過去,看到黃色,知道成熟的橘柚過來;看到碧色,知道是湖外草綠,看到紅色,知道是東方海上的雲霞;紫色的是從岷嶺收穫來的芋,白色的是在陸上開鑿的池中蓮花。用顏色構成片語放在句子頭上的,如《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首》之三:「紅浸——珊瑚短,青懸——薜荔長。」《曉望白帝城鹽山》:「翠深——開斷壁,紅遠——結飛樓。」《寄岳州賈司馬巴山嚴八使君》:「翠干——危棧竹,紅膩——小湖蓮。」色綠而下垂的是被風吹折的筍,色紅而飽滿的是經雨滋潤的肥大梅子;色紅而浸在水裡的是短短的珊瑚,色青而掛下來的是長長的薜荔;深翠色的是山壁上的裂縫,遠遠的紅色是高聳的紅樓;青翠而帶乾枯的是棧道上的竹子,色紅而膩的是小湖中的蓮花。這樣把色彩放在句子頭上,要把色彩突出來,也是側重寫法。這種寫法,給讀者以色彩鮮明的感覺,在有些場合也符合生活的真實。比方詩人坐著船前進,先看到黃色,再知道是橘柚。還有,先寫色彩確實使句子挺拔,比方作「風折筍垂綠,雨肥梅綻紅」,「峰巒惜青過,橘柚知黃來」,句就軟弱。這可能由於先寫色彩,再加說明,容易引起人的注意,較有吸引力。比方「綠垂風折筍」,看到「綠垂」時,不知是講什麼,自然注意看下去。要是說「風折筍垂綠」,就沒有這種吸引力。這裡也顯出修辭的作用來。56.對偶一有扇對,又謂之隔句對。如鄭都官①「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無。今日還思錦城亭,雪銷花謝夢何如?」等是也。蓋以第一句對第三句,第二句對第四句。有借對。孟浩然「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太白「水舂雲母碓,風掃石楠花。」少陵「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言之者有是也。有就句對者,又曰當句有對。如少陵「小院迴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李嘉祐「孤雲獨鳥川光暮,萬里千山海氣秋」是也。(嚴羽《淪浪詩話》)唐人詩文或於一句中自成對偶,謂之當句對。蓋起於《楚辭》「蕙蒸蘭借」,「桂酒椒漿」②,「桂櫂蘭枻」,「斵冰積雪。」③自齊粱以來,江文通、庾子山諸人亦如此。如杜詩「小院迴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清江錦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斑」,「書籤葯裹封蛛網,野店山橋送馬蹄」,「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洪邁《容齋詩話》卷二)此體(當句對)創於少陵,而名定於義山。少陵《聞官軍收兩河》云:「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曲江對酒》云:「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白帝》云:「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義山《杜工部蜀中離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春日寄懷》云:「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又七律一首,題曰「當句有對」,中一聯云:「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錢鍾書《談藝錄》)①鄭都官:晚唐詩人鄭谷官都官郎中。 ②《楚辭·九歌·東皇太—》:「蕙餚蒸兮蘭借,奠桂酒兮椒漿。」蕙餚蒸,用蕙草蒸肉;蘭借,用蘭作墊。桂酒,桂花酒;椒漿,用椒放在漿中製成。 ③《九歌·湘君》:「桂櫂兮蘭枻,斷冰兮積雪。」桂櫂(zhào照),用桂樹作成的槳。蘭枻(yì異),用木蘭作成的船旁板。斵(zhuó卓),砍。這幾則都是講對偶的。律詩中的對偶,一般說來,三四句相對,五六句相對,要求字數相等,平仄相對、句法相當。如杜甫《詠懷古迹》中的兩聯,即第三句到第六句:支離(平)——東北(仄)——風塵(平)——際(仄),飄泊(仄)——西南(平)——天地(仄)——間(平)。三峽(仄)——樓台(平)——淹日(仄)——月(仄),五溪(平)——衣服(仄)——共雲(平)——山(平)。這裡第三四句相對,第五六句相對。每句都是七字,是字數相等。「支離」對「飄泊」都是連綿詞。「東北」對「西南」都是方位詞。「風塵」對「天地」都是名詞,這裡還含有「風」對「塵」,「天」對「地」的各自相對。「際」對「間」意義相近。「三峽」對「五溪」都是地名,又都有數字。「樓台」對「衣服」都是名詞,這裡還含有「樓」對「台」、「衣」對「服」的各自相對。「淹」對「共」都是動詞。「日月」對「雲山」都是名詞,這裡還含有「日」對「月」、「雲」對「山」的各自相對。這是句法相當。就平仄說,古代詩的音節以兩字或一字為一頓,稱音步,雙音步如「東北」「五溪」,單音步如「際」「間」。雙音步的平仄以第二字為準,如「東北(平仄)」為仄音步,「五溪(仄平)」為平音步。律詩的對偶,要求仄音步對平音步,平音步對仄音步,如「支離(平)」對「飄泊(仄)」,「東北(仄)」對「西南(平)」,這就是平仄相對。這是律詩中最常見的對偶,是就形式說的。就意義說,又有「流水對」「正對」「反對」的分別。「流水對」就是兩句的意思聯貫而下,好像不是對偶。如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白日」「黃河」是兩句並列寫景,意思不是聯貫的。「欲窮」「更上」兩句,意思聯貫而下,好像不是對偶,實際上對得很工整,是流水對,是很好的對偶。因為對偶的好處是符合於美學上的所謂均齊,但過於求均齊又怕呆板,又怕遷就對偶這種形式而損害內容。流水對既有均齊之美,又自然而不呆板,意思聯貫而下並不損害內容,所以是很好的對偶。《文心雕龍·麗辭》說:「反對為優,正對為劣。」正對是並列的事物相對,反對是相反的事物互相映襯。在詩中,正對很多,反對很少,所以用正反來分優劣的話在律詩中並不適用。像上引的「支離」「飄泊」「三峽」「五溪」都是正對。反對的例子,如《書·大禹謨》:「滿招損,謙受益。」陸遊《秋夜讀書》:「白髮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似兒時。」律詩中絕大多數是正對,古人並不認為「正對為劣」,因為用詩來抒情達意,不可能要求對偶的句子都是意義相反的。這裡指出扇對即隔句對,是一二句同三四句相對,如鄭谷《寄裴晤員外》詩。借對,如孟浩然《裴司士員司戶見尋》詩中「雞黍」對「楊梅」,「楊」和「羊」同音,所以能同「雞」相對。李白《送內廬山尋女道士李騰空》詩中「雲母碓」對「石楠花」,「楠」和「男」同音,和「母」相對。杜甫《九日》詩中「既無分」對「不須開」,這個「分」是「本分」之「分」,同「分散」之「分」是一個字,和「開」相對。這裡又指出當句對,即一句中自相對,如《楚辭·九歌·東皇太一》,「蕙餚蒸兮蘭借,奠桂酒兮椒漿」,《九歌·湘君》,「桂櫂兮蘭枻,斵冰兮積雪」,這裡「蕙蒸」對「蘭借」,「桂酒」對「椒漿」,「桂櫂」對「蘭枻」,「斵冰」對「積雪」。杜甫《涪城縣香積寺官閣》,「小院迴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小院」對「迴廊」,「浴鳧」對「飛鷺」。李嘉祐《同皇甫冉登重玄閣》詩中「孤雲獨鳥」「萬里千山」,各自為對。杜甫《白帝》,「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戎馬」對「歸馬」,「千家」對「百家」。這樣,當句對有兩種,一種是字面不同的,如「小院」對「迴廊」,一種是有一個字相同的,如「戎馬」對「歸馬」。二尹文端公①論詩最細,有差半個字之說。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簞覺新秋。」「新秋」二字,現成語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現成語也,差半個字矣。以此類推,名流多犯此病,必雲「曉簟恰宜秋」,「宜」字方對「欲」字。(袁枚《隨園詩話》卷二)晉宋間詩人造語雖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魚戲薪荷動,鳥散余花落。」「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類,非不工矣,終不免此病。(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三引《蔡寬夫詩話》)王荊公以「風定花猶落」對「鳥鳴山更幽」,則上句靜中有動,下句動中有靜。(又《詩人玉屑》卷三引沈括《夢溪筆談》)耿湋《贈田宗翁》詩:「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閑。」此寫出村居景象;但上句語拙,「朝」「晝」二字合掌。若作「田家閑晝雨,蠶屋閉春寒」,亦是王孟手段。(謝榛《四溟詩話》卷一)①尹文端公:即清朝人尹繼善。這裡講的「差半個字」是屬於對句中的句法問題。「欲雨」對「新秋」,「新」是修飾「秋」的,「欲」不是修飾「雨」的。兩者結構不一樣,所以說差半個字。改為「宜秋」,同「欲雨」的結構相似,就對得更工了。對偶句還要避免內容的重複,要是兩句內容不同而用意相同的,也不免美中不足。如王藉《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正像說聽見滴答鐘聲越顯得夜深人靜,兩句同樣說有了聲音(蟬噪,鳥鳴),反而越顯出環境的幽靜,所以王安石把它同謝貞《春日閑居》詩「風定花猶落」配合起來,構成「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的對句,這樣,一句寫所見,一句寫所聞,看到的是靜中有動,聽到的是動中見靜,不是一意,就更工了。這裡講的一意還是內容不同,如一講蟬噪,一講鳥鳴;要是兩句內容相同就成為合掌了。「合掌」是對偶中的毛病,就是兩句詞意有重複。如劉琨《重贈盧諶》:「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魯國人在西邊打獵打到一隻麒麟,孔子知道了為此流淚,感嘆他的道行不通了。這裡的「宣尼」和「孔丘」都指孔子,「悲」就是「涕」,「獲麟」和「西狩」是一件事。這兩句意思完全一樣,是合掌。要是換一種說法,如「西狩忽獲麟,道窮泣孔丘」,就不是合掌了。像這樣的合掌,只是作者不注意,是可以避免的。這裡舉的「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閑」,兩句意思不同,「朝」和「晝」照字面看意思也不一樣,謝榛以為合掌,可能認為「朝」有從朝到晚意,與「晝」字意思相同,但「朝寒」是早晨寒冷,不是一天到晚冷,所以和「晝」字並不重複;要是以「朝」與「晝」內容部分相同也算合掌,那就立論太苛刻了。這裡指出把「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閑」,改作「田家閑晝雨,蠶屋閉春寒」,就是王維、孟浩然的寫法。這兩者的不同,前者是把動詞「閉」「閑」放在「朝寒」「晝雨」後面,後者是把「閉」「閑」放在「朝寒」「晝雨」前面。看王維《送平淡然判官》:「黃雲斷春色,晝角起邊愁。瀚海經年到,交河出塞流。」前兩句,「斷」「起」在前,和「閉」「閑」在前同,後兩句「到」「流」在後,和「閉」「閑」在後同。孟浩然《李公園卧疾》:「春雷百卉坼,寒食四鄰清。伏枕嗟公幹,歸田羨子平。」前兩句「坼」「清」在後,後兩句「嗟」「羨」在前。不能說這樣的動詞或形容詞在前是王、孟家風,在後就不是王、孟家風。王、孟風格決定於他們的意境,不決定於用詞。文中的對偶同律詩中的對偶稍有不同。律詩中的對偶要限字數,文中的對偶可長可短,不限字數。律詩中的對偶要避免重複的字(句內可以重複,上句和下句中的字要避重複),文中的對偶中尤其是虛字不必避。律詩中的對偶要講平仄,一般的對偶要求不這樣嚴格。如王勃的《滕王閣序》:「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這裡有兩個「益」字「之」字,可以重複。又如《荀子·解蔽》:「生則天下歌,死則天下哭。」不但「天下」可以重複,也不講究平仄。不過發展到後來的對聯,也要講究平仄和避免重複的字了。57.互文和互體「秦時明月」一章,前人推獎之而未言其妙。蓋言師勞力竭而功不成,由將非其人之故,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歸重「至今人說李將軍」也①。邊防築城,起於秦漢。明月屬秦,關屬漢,詩中互文。(沈德潛《說詩晬語》)杜少陵詩云:「風含翠筱娟娟凈,雨裛②紅蕖冉冉香。」上句風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風,謂之互體。楊誠齋③詩:「綠光風動麥,白碎日翻池」,亦然。上句風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風。(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七)①原詩作「君不見沙場爭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也諷刺當時邊將沒有像李廣那樣的人才,使敵人不敢來侵犯。 ②裛(yì意)沾濕。 ③誠齋:宋詩人楊萬里的號。互文是兩個詞(比方「秦漢」)本來要合在一起說的,如「秦漢時明月秦漢時關」,可是為了音節和字數的限制,要省去一個,於是前面省去個「漢」字,後面省去個「秦」字,解釋時要把兩個詞合起來講。如王昌齡《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是詩中的一種特殊結構,實際是說,月是古時的月,關是古時的關,用秦漢指古,即秦漢時明月秦漢時關,是互文見義。詩中有此用法。如《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說牽牛星遙遠,織女星明亮,也是互文,即迢迢皎皎牽牛星,皎皎迢迢河漢女。再像《木蘭辭》:「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撲朔狀跳躍,迷離狀眼睛眨動,也是互文,即雄兔腳撲朔眼迷離,雌兔眼迷離腳撲朔,所以兩兔在地上跑時,很難分別誰雌誰雄。不光詩里有互文,文中也有互文。像《文心雕龍·神思》:「子建援牘(拿起紙)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曹植拿起紙來寫像口裡念熟似的,王粲拿起筆來寫像早已做好似的。光拿紙或光拿筆都不能寫作,所以這裡實際是「子建援牘舉筆」,「仲宣舉筆援牘」,也是互文。互體是上文的話里含有下文說出的詞在內,下文的話里含有上文說出的詞在內。杜甫《狂夫》詩:「風含翠筱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一句寫微風中的綠竹,一句寫細雨中的紅荷花,句里點明風和雨。說風的句里也含有雨意,在細雨中綠竹更顯得潔凈美好,所以說「娟娟凈」。說雨的句里含有風意,所以聞到紅荷花的冉冉香氣。楊萬里的詩:「綠光風動麥,白碎日翻池。」一句說風中的麥子在搖動,一句說日光照在池子的水波上。說風的句里也含有日光,所以說「綠光」;說日光的句里也有風,所以水上有波浪把日光翻動搗碎。江浩然《杜詩集說》引羅大經話,說道:「但杜本無心,楊則有意矣。」杜甫的一聯寫得自然,他看到風中翠竹的美好潔凈,聞到雨里紅蓮的冉冉清香,不是有意要在風中見雨,在雨中見風,所以說「杜本無心」。楊萬里的詩「白碎日翻池」,就顯得費力,不自然,看出有意做作的痕迹,所以說「楊則有意」。這裡表示楊不如杜。互文和互體相類似而稍有不同。互體的句子,不知道它是互體同樣可以解釋,如說風中翠竹美好潔凈。互文的句子,不知道它是互文有時就不好解釋,如「秦時明月漢時關」,為什麼明月屬秦關屬漢,不好講。「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既然雄兔和雌兔這樣不同,那末只要看它們的腳和眼就可分出雌雄來,為什麼說分不出雌雄呢?不作互文,就不好講了。58.修改一《漫叟詩話》云:「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李商老云:「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跡,其初雲,『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這一則講杜甫改詩的例。杜甫在《解悶》之七里說「新詩改罷自長吟」,可見他是很注意改詩的。這裡舉的一首,原作「桃花欲共楊花語」,用的是擬人手法,改為「桃花細逐楊花落」是描寫。為什麼要把擬人手法改掉呢?只有從原詩《曲江對酒》來看:「苑外江頭坐不歸,水晶宮殿轉霏微。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吏情更覺滄州遠,老大悲傷未拂衣。」當時,杜甫坐在長安的風景區曲江,對著酒,想到自己為人所棄,跟當權派合不來,在長安無事可做,心情懶散而無聊。所以老是坐在江頭不想回去,坐得久了,因而注意到「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這樣寫,正襯出他空閑無聊的心情。要是作「桃花欲共楊花語」,用擬人法,就同當時懶散無聊的心情不相適應了。要是寫無限幽怨的心情,那末用擬人法就比較合適,如歐陽修《蝶戀花》:「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問題不在於能不能用擬人法,在於用得合不合適,只要合適就好。二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鄭谷曰:「數枝,非早也,未若『一枝』。」(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三)薳①嘗於歐陽文忠公諸孫望之處得東坡先生數詩稿,其和歐叔弼詩,「淵明為小邑」,繼圈去「為「字,改作「求」字,又連塗「小邑」二字,作「縣令」字,又三改乃成今句。至「胡椒銖兩多,安用幾百斛?」初雲「胡椒亦安用,乃貯八百斛?」若如初語,未免後人疵議,又知雖大手筆,不以一時筆快為定,而憚屢改也。(何薳《春渚紀聞》卷七)《東皋雜錄》云:「魯直《嘲小德》有『學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後改曰:『學語囀春鶯,塗窗行暮鴉。』以是知詩文不厭改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一)①薳:宋代人何薳,《春渚紀聞》作者。「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一夜裡,早開的梅花有幾枝開放,這是寫實,寫得很自然,也跟《早梅》這題目切合。把「數枝開」改成「一枝開」來遷就「早」字,反而顯出做作的痕迹。事實上,一棵樹上的花在一夜中開放時,不會只有一枝開的,改為一枝開,反而不真實。再說,不該為了遷就題目,把真實的描寫改得不真實。所以這兩句詩不必改。蘇軾詩,先作「淵明為小邑」,可以解作做小縣縣官,也可解作治理小縣,有歧義。再作「淵明求小邑」,是求個小縣官做,但求官沒點明;三作「淵明求縣令」,才點明了。這樣點明,更能顯示陶淵明因家境窮困求做小官的心情,含意要豐富。「胡椒亦安用,乃貯八百斛?」是說胡椒又有什麼用,卻貯藏到八百斛那樣多?這裡前一句有毛病,因為胡椒是有用的東西。改為「胡椒銖兩多」,二十四銖為一兩,胡椒是調味品,只要銖兩重已經多了,哪兒用得到八百斛?這樣說就沒有問題了。這是指唐代的元載盡量貪污財物,後來抄家時,單就胡椒一項說就有八百斛。黃庭堅嘲小孩的詩,「學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第一句說小孩學語像黃鶯叫,這話沒問題。第二句作「書窗」,好像這個小孩會在窗上寫字了,並且寫得像秋雁飛時成為斜筆的人字形那樣整齊,這就不符合真實了。因為學語的小孩不會寫字,更不會寫得整齊。改成「塗窗行暮鴉」,用墨筆在窗上亂塗,塗成一團團黑的,像烏鴉,這就對了。三賈島初赴舉在京師,一日於驢上得句云:「鳥宿池中①樹,僧敲月下門。」又欲作「推」字,煉之未定。於驢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觀者訝之。時韓退之權京兆尹②,車騎方出。島不覺行至弟三節,尚為手勢未已。俄為左右擁至尹前,島具對所得詩句,「推」字與「敲」字未定,神遊象外,不知迴避。退之立馬久之,謂島曰:「敲字佳。」遂並轡而歸,共論詩道,留連累日,因與島為布衣之交。(阮閱《詩話總龜》卷十一)①中:當作「邊」。 ②權:代理。京兆尹:京城地方長官。賈島《題李凝幽居》:「閑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這幾句詩並不好,只是他對作詩非常認真,一個字都不肯放過,要反覆研究,這種精神還是可取的。對於用「敲」字還是「推」字,韓愈認為「敲」字好。王夫之在《姜齋詩話》里說:「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詩人不是為寫景而寫景,景物有會於心,可以用來表達情意,才寫,所謂「即景會心」。究竟是「敲」還是「推」合於情意呢?假如詩人已經有了要表達的情意,那末兩字中哪個字合於情意,當下就可決定,用不到反覆推求。問題是詩人對所要表達的情意還不明確,所以決不定。就這首詩看,敲的該是李凝幽居的門,這個僧可能是作者自指,因作者出家為僧,法名無本。那他在晚上去找李凝,應該敲門,才和幽居相應。從音節上說,敲字也較為響亮。四「璧門金闕倚天開,五見宮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將雲氣望蓬萊。」此劉貢父詩也,自館中出知曹州時作。舊雲「雲里」,荊公改作「雲氣」。(《詩人玉屑》卷六「改一字」引《王直方詩話》)劉攽字貢父,他因不同意王安石的新法,從朝廷調到曹州去做官。五次看見宮槐花落,說明在朝廷做了五年官。他到曹州去,還在想望朝廷。蓬萊是仙山,唐朝京城有蓬萊宮,「望蓬萊」是想望朝廷。仙山在雲里,所以要從雲里望蓬萊。但劉攽既從朝廷貶官到地方,在地方上就不好說在雲里了,所以王安石要把它改為「雲氣」吧。改為「雲氣」,就是把望雲氣當作望蓬萊了,可能因為蜃氣也是雲氣,蜃氣里有樓台城闕吧。王安石改詩的例子,參見《精警》四。59.精警一陶潛詩:「採菊東籬下,悠然①見南山。」採菊之次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鷗沒浩蕩③,萬里誰能馴」,蓋滅沒於煙渡間耳。而宋敏求謂余雲,「鷗不解沒④」,改作「波」字。二詩改此兩字,便覺一篇神氣索然⑤也。(蘇軾《東坡志林》)①悠然:狀態度從容。 ②採菊之次:在採菊中;次:處所,猶中。 ③浩蕩:水勢廣闊。 ④鷗不會鑽到水裡去。 ⑤神氣索然:毫無精神;索然:盡,沒有。詩的語言最精練,往往差了一個字就會得影響一句詩,甚至會影響一首詩的藝術性。古人稱這樣的字為「詩眼」。詩眼也好比人的眼睛,從前顧愷之畫人物極有名,他畫人物時非常注意畫眼睛,說:「傳神寫照,正在阿堵(這個)中。」就是要在眼睛裡傳達出人物的神情來。詩眼也這樣,也能傳出一首詩的精神,這個字用不好,也會使詩變得沒有精神。蘇軾在這方面給我們舉出兩個例子。陶淵明《飲酒》之五里講他在東籬下採菊,無意中抬頭看見南山的風景很好,心裡感到很大喜悅,所以說「悠然見南山」。用「見」字表示無意中看到,改成「望」字,變成有意地去望。無意看到為什麼「境與意會」,有意去望為什麼「神氣索然」呢?那得聯繫下面的話看,下面說:「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原來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里曾經把自己比做「鳥倦飛而知還」。所以他看到南山的氣象好,「飛鳥相與還」,想到自己脫離惡俗的官場,感到內心的喜悅,這就是「境與意會」。這樣的境界是在無意中看到的,不可能有意去找。用「望」字變成有意去找,就破壞了詩的意境,跟當時的情境不相合,變得毫無詩意了。杜甫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寫鷗鳥在浩渺無邊的萬里煙波之中飛翔,沒有誰能夠馴服它,寫出了廣闊的境界,寫出了鷗鳥自由自在地飛翔。「沒」指滅沒,消失。寫白鷗的消失,才能顯出萬里煙波的廣闊。這個「沒」不是鑽進水裡的意思。改成「白鷗波浩蕩」,顯不出白鷗的自在飛翔,所以毫無精神了。這樣一改,意義也全變了。「白鷗沒」是主謂結構,講白鷗怎樣,「白鷗波」是偏正結構,講的是像白鷗的波浪,即講波浪,因此下句「萬里誰能馴」變成馴波浪,不是馴白鷗了。比方「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鴛鴦瓦、翡翠衾是講瓦和衾,所以白鷗波也成了講波浪了。聯繫上文看,杜甫說:「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離開長安)。」原來杜甫不願再投奔腐朽的封建統治者,想離開長安到東方去,他說成東入海,所以聯繫到海上白鷗,想像自己成為自由自在地飛翔的白鷗。要是改成「白鷗波」,變成講波浪,就跟上文連不起來,歪曲了杜甫的詩意了。二元宗樂府詞①云:「小樓吹徹玉笙寒②。」(馮)延巳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皆為警策。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元宗悅。(馬令《南唐書·馮延巳傳》)《雪浪齋日記》云:荊公問山谷云:「作小詞,曾看李後主詞否?」云:「曾看。」荊公云:「何處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云:「未若『細雨夢回雞塞③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又『細雨濕流光』最好。」(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  南唐中主詞:「菡萏④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國維《人間詞話》)①元宗:南唐中主李璟。樂府詞:即詞,因詞是配合音樂的。 ②在小樓上吹玉笙,玉笙的聲音充滿小樓,有寒意,透露出哀怨意。 ③雞塞:當即是雞鹿塞,古代西部邊關。 ④菡萏(hāndàn汗淡):荷花。這裡,南唐的李璟、馮延巳,宋朝的王安石、黃庭堅,直到《人間詞話》的作者王國維,都舉出了詞中不同的警句,我們看看這些句子好在哪裡。馮延巳的《謁金門》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話寫眼前景物,寫得很自然。聯繫這首詞來看,接下去寫「閑引鴛鴦芳徑里」,是一個女子在逗弄鴛鴦,從而引起她對遠人的懷念。因此,這個「吹皺一池春水」就不是毫無關係的寫景,正暗示女子的心給鴛鴦等攪動了。這就情景相生,寫得自然而含蓄。李璟的《攤破浣溪沙》:「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兩句也是寫女子想念遠人,那個遠人出征駐守在邊關上,女子在細雨聲中醒來感到邊關的遙遠,她不再能入睡,吹著玉笙。這裡寫出女子想念遠人的感情,從中透露出她的愁怨,寫得形象而含蓄。李璟的《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寫一個女子看到西風起來,水面的荷花雕零了,感到自己青春的容易消逝。通過具體景物來寫人物心情,也寫得情景相生。李煜的《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用一江春水來比喻愁的多,用春水東流來比喻愁的無盡,寫得概括性強,比喻形象而具體。「細雨濕流光」,寫得非常細緻,有特點。前引的這些警句,哪個最好呢?除了「細雨濕流光」只有孤零零一句,原作已經看不到,不好評價外,別的幾句,都是通過景物的描寫來表達情意,寫得情景相生,富有含意,都有技巧。我們似可從它們概括的廣度和含義的深度來看。「吹皺一池春水」如上所說,有擾亂心境的含意,此外沒有更深的意義。「細雨夢回」兩句,寫出了封建社會中婦女懷念遠人的痛苦。它們都有含義,只是這個主題,在前人詩里已經寫得很多,作者並沒有作深一層的探索,說不上有多麼深刻的思想性。「菡萏香銷」兩句,結合全篇來看,它的含義是同「細雨夢回」相呼應的,因為這四句在一首詞里,它們含義的深度該就整首詞來考慮。從整首詞看,「菡萏香銷」兩句同屈原《離騷》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同。屈原的擔心草木凋零,美人遲暮,是感嘆賢才的失意,政治抱負的無法實現,含義是很深刻的。「菡萏香銷」兩句照字面看同屈原的兩句差不多,結合全篇的內容來看就很不同。王國維認為這兩句最好,顯然是用屈原那兩句的含義來看這兩句,把它的意義提得太高了。我們評價一句詩的含義還得結合全篇的意義來考慮,不能把它孤立起來誇大它的含義。因此,「菡萏香銷」兩句的含義不能說它特別高。不過「菡萏香銷」和「細雨夢回」四句,比起「吹皺一池春水」來要深刻些。「一江春水」句跟前幾句不同。前幾句都是設想婦女的痛苦,是替婦女想的,不是寫自己的真感情。「一江春水」句是寫自己的真感情,寫的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即南唐被滅亡的痛苦,這種感情是真實的,對李煜說來也是深沉的,所以李煜寫得最深刻。三陳舍人從易……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客各用一字補之:或雲「疾」,或雲「落」,或雲「起」,或雲「下」,或雲「度」,莫能定。其後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歐陽修《六一詩話》)一個舊本子的杜甫詩集,在《送蔡都尉詩》里缺了一個字,大家給它補一個字,後來找到一個沒有缺字的本子,才知道大家補的都不對,井且認為杜甫用的字好,太家補得不好。究竟杜甫用的字為什麼好,大家補的字為什麼不好呢?從全詩看,這是讚美蔡希魯的武藝高強的,兩句詩是「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上句講他善於縱跳的輕身功夫,下句講他善於使槍。「一鳥過」講他跳躍如飛,用「過」字寫出他跳得又高,又快,又輕,在詩人眼前像一隻鳥飛過那樣。這雖是一個平常的字,用在這裡卻生動地把蔡希魯的高強本領表現出來了。再看別人補的字。「一鳥疾」,「疾」指快,它該同別的動詞結合,如「疾飛」,光用一個「疾」字不行。「一鳥落」,「一鳥起」,「一鳥下」,著重在動作的開始或結束,杜甫在這句里顯然不是在講他縱跳的開始或結束,所以用這些字也不恰當。「一鳥度」,「度」字下面往往要帶賓語,如「度關山」,這詩里不用賓語,所以也不合適。可見最好的字就是最能達意傳神的字,要根據作者的情意來決定的。四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間①,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雲「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洪邁《容齋續筆》卷八)①京口:就是長江南岸的鎮江。瓜州:在長江北岸,同京口相對。一水:指長江。王安石寫《泊船瓜州》這首詩時,正坐船停泊在瓜州。他住在金陵(南京)的鐘山,當時還不能回家去,他懷念鐘山,就寫了這首詩。他先作「又到」,又作「又過」、「又入」、「又滿」,都認為不好。這些字為什麼不如「又綠」好呢?大概有兩個原因。  第一,「又綠」,比其他的字色彩鮮明。讀到「又綠」,在我們面前喚起一片江南春色。其他各字都比較抽象,沒有這種作用。第二,用「又綠」喚起我們聯想。王維《送別》詩:「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說「春風又綠江南岸」,讓我們想到王維的詩,想到春草綠時容易引起思歸的念頭,這就跟下文「明月何時照我還」密切呼應。有了這種聯想,不僅使詩句緊密呼應,也豐富了詩的意味。從這裡,我們看到古人修辭,碰到句中的詩眼,是往往仔細推敲的。用上那些色彩鮮明,能夠喚起讀者印象,喚起聯想的字,是會增加詩的感染力的。五杜甫《春宿左省①》:「里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又《晚出左掖》:「樓雪融城濕,官雲去殿低。」趙汸曰:「唐人五言,工在一字,謂之句眼。如此二詩,三四『動』字『多』字,五六『濕』字『低』字之類,乃眼之在句底者。《何將軍山林》詩:『卑枝低結子,接葉暗巢鶯』。『低』與『暗』,乃眼之在第三字者。『雨拋金鎖甲,苔卧綠沉槍。』『拋』與『卧』乃眼之在第二字者。『剩水滄江破,殘山碣石開』,『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皆一句中具二字眼,『剩』『破』『殘』『開』,『垂』『折』『綻』『肥』是也。」楊仲弘曰:「詩要鍊字,字者眼也,如杜詩:『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煉中間一字;『地坼江帆隱,天晴②木葉聞』,煉末後一字,『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煉第二字;非煉『歸』『入』字,則是學堂對偶矣。又如『暝色赴春愁,無人覺來往』,非煉『覺』『赴』字,便是俗詩,有何意味耶?」(仇兆鰲《杜少陵集詳註》卷六《春宿左省》注引)盛唐句法渾涵,如兩漢之詩,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後,句中有奇字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渾涵。昔人謂石之有眼,為硯之一病。余亦謂句中有眼,為詩之一病。如「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故不如「地卑荒野大,天遠暮江遲」也;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故不如「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也。此最詩家三昧,具眼自能辯之。(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杜甫《曲江對雨》;「林花著雨燕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王彥輔曰:「此詩題於院壁,『濕』字為蝸涎所蝕。蘇長公、黃山谷、秦少游偕僧佛印,因見缺字,各拈一字補之:蘇雲『潤』,黃雲『老』,秦雲『嫩』,佛印雲『落』。覓集驗之,乃『濕』字也,出於自然。而四人遂分生老病苦之說。詩言志,信矣。(仇兆鰲《杜少陵集詳註》卷六《曲江對雨》注引)①左省:杜甫做左拾遺(諫官),屬門下省,在宮廷東面,稱左省,亦稱左掖。這是他在左省值宿時作。 ②天晴:當作天清。這裡對於鍊字,對於詩眼,提出相反的意見。一種認為要鍊字,詩句要有詩眼,否則有些聯就像學堂對對子,沒有意味了。一種認為詩眼是一種毛病,好的詩句法渾涵,全篇是完整的,沒有詩眼可摘,講究詩眼,就破壞了渾涵的句法。這兩種說法是相反相成的,各有其正確的一面,但都不全面。詩的好壞首先決定於內容,決定於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要是內容貧乏,一般化,沒有深刻的思想,真摯的感情,卻想靠詩眼來補救,運用一兩個奇突的字來挽救詩的平庸,那樣做是不行的。要是思想深刻,感情真摯,即使句中沒有什麼突出的字,還可以成為精彩的好詩。這裡舉的一個故事,說蘇軾、黃庭堅、秦觀、佛印和尚看到杜甫的題壁詩,中間壞了一個字,大家替它補一個。原句是「林花著雨燕脂濕」,補的是「燕脂潤」、「燕脂老」、「燕脂嫩」、「燕脂落」。著雨而濕,這個「濕」字用得並不突出,用「潤」「老」「嫩」「落」就比用「濕」字更費工夫,更講究鍊字。照胡應麟的說法,用「濕」字不算詩眼,用「潤」「老」「嫩」「落」才算詩眼。可是杜甫卻用「濕」字,不用別的更新奇的字,這就是不用詩眼的一例。其實這裡用「濕」字是服從內容的需要。這首詩是寫亂後長安景象,林花著雨,水荇牽風,寫曲江風景區,以前極其熱鬧的,現在岸上缺少車馬遊人,水中沒有綵船,望出去只有林花水荇,是用來表達亂後的冷落的。因此,用「燕脂潤」或「燕脂嫩」,顯然都不合適。杜甫寫的是春天的微雨,花在春雨中不一定掉落,顏色不會變得黯淡,因此用「落」用「老」也不一定合適。倒是用「濕」字貼切些。杜甫在《春雨》里說:「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也用「濕」字。至於這個故事要通過四個字來顯示四個人的性格,那可能是後人根據四個人不同的性格而虛構出來的,不一定可靠。這裡說明詩的用字在於貼切地表達作者的情意,不在於新奇。就這方面說,胡應麟《詩藪》里的意見是正確的。不過胡應麟的意見又偏到另一方面去了,他認為詩里用了突出的字,有了詩眼反而是毛病。不結合具體作品說,一般地否定詩眼,就是片面的說法了。杜甫《九日藍田崔氏庄》:「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杜甫在藍田,藍田山出玉因稱玉山,那裡有藍水,這兩句結合當地山水,就眼前景物來寫,詩句成功地把闊大的景象寫出,即使不用突出的字,同樣寫得好。杜甫《返照》是寫黃昏時雨後的太陽,說「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石壁不會翻動,卻說「翻」,山村不會失掉,卻說「失」,這兩個字是用得突出的。那是因為落下去的陽光照在山壁上,山壁把陽光反射到江里,江水動蕩,倒影在江水中的石壁也動蕩起來,變成石壁在翻動了。雨後雲密,白帝城高,在雲里的山村給雲遮住,所以說「失山村」。「翻」和「失」極確切地寫出了當時的情景,不能說「翻」和「失」用得不好。杜甫《曉望》:「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杜甫在高高的白帝城上望大江,由於那裡兩岸都是山壁,從高下望像地坼裂似的,江帆也望不到,用「坼」字才確切地把特殊景象描狀出來。杜甫《遣興》:「地卑荒野大,天遠暮江遲。」這是杜甫在成都寫的,那裡地勢較低,所以說「地卑」。總之,字用得突出或不突出,主要是適應詩人所寫的情景。因此,胡應麟認為用了突出的字眼是毛病,這意見是不正確的。其實胡應麟也主張鍊字,在《詩藪》內編卷五里說:「老杜字法之化者,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雲。』『坼』『浮』『知』『見』四字,皆盛唐所無也,然讀者但見其閎大而不覺其新奇。又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余。』『古牆猶竹色,虛閣自松聲。』四字(指「在」「余」「猶」「自」)意極精深,詞極易簡。前人思慮不及,後學沾溉無窮,真化工不可為矣。」這樣說,就同主張詩眼的說法一樣了。另一種意見,認為詩句要鍊字,要講究詩眼。假如作者有了深刻的思想,真摯的感情,卻用陳詞濫調來說,從而損害了要表達的思想感情,那是要不得的。因此要講究語言的精練,要提煉語言,對句中的謂詞更要用得精當。就這方面說,講究詩眼是正確的。杜甫寫城樓融雪,所以說「濕」,誇張宮殿高,所以說雲「低」;由於枝低,所以說「低結子」,葉密,所以說「暗巢鶯」;甲和槍拋棄在地上無人收拾,任那雨打苦侵,所以說「雨拋」「苔卧」;園林里的山和水,當然是「殘山」「剩水」,這些山水是從滄江、碣石分出來的,所以說「滄江破」,「碣石開」,其他各例也一樣,都是要確切地描寫景物,反映情思,才講究字眼的。不過說沒有詩眼,就像學堂里對對子,那也是片面的說法。詩的好壞不決定於詩眼。要是只知講究詩眼而忽略思想內容,也會走入歧途的。既講究內容,也講究語言的精練,在提煉語言時更要講究句中的謂詞,目的在更確切地表達情景,只要能選擇最確切的詞來表達詩人獨特的感受就好。60.回蕩「回蕩的表情法」是一種極濃厚的情感蟠結在胸中,像春蠶抽絲一般,把它抽出來。這種表情法,看他專從熱烈方面盡量發揮,和前一類(指奔迸的表情法)正相同。所異者,前一類是直線式的表現,這一類是曲線式或多角式的表現;前一類所表的情感,是起在突變時候,性質極為單純,容不得有別種情感攙雜在裡頭,這一類所表現的情感,是有相當的時間經過,數種情感交錯糾結起來,成為網形的性質。人類情感,在這種狀態之中者最多,所以文學上所表現,亦以這一類為最多。回蕩的表情法卻有四種不同的方式,我們可以給他四個記號:┌─ 螺旋式=鴟鴞 ┐│        ├ 曼聲├─ 引曼式=黍離 ┘回蕩法 │├─ 堆壘式=小弁    ┐│            ├ 促節└─ 吞咽式=鴇羽、柏舟 ┘(《鴟鴞》的作者),他托為一隻鳥的話,說經營這小小的一個巢,怎樣的擔驚恐,怎樣的捱辛苦,現在還是怎樣的艱難,沒有一句動氣話,沒有一句灰心話,只有極濃極溫的情感,像用深深的刀刻鏤在字句上。……他那表情方法,是用螺旋式,一層深過一層。鴟鴞鴟鴞!          貓頭鷹啊貓頭鷹!既取我子,          你抓走我的娃,無毀我室。          別再毀我的家。恩(殷)斯勤斯(斯,語助),   我辛辛苦苦勞勞碌碌,鬻(育)子之閔(病)斯。     累壞了自己就為養娃。迨天之未陰雨,        趁著雨不下來雲不起,徹(撤)彼桑土(杜,即根),   桑樹根上剝些兒皮,綢繆牖戶。          門兒窗兒都得修理。今此下民,          下面的人們,或敢侮予。          許會把我欺。予手拮据,          我的兩手早發麻,予所(尚)捋荼,        還得去撿茅草花,予所蓄租(聚),        我聚了又聚加了又加,予口卒瘏,          臨了兒磨壞我的嘴,曰予未有室家。        還不曾整好我的家。予羽譙譙,          我的羽毛稀稀少少,予尾翛翛。          我的尾巴像把乾草。予室翹翹,          我的窠兒晃晃搖搖,風雨所漂搖。         雨還要淋風也要掃。予維音嘵嘵。         直嚇得我喳喳亂叫。(《黍離》)這首詩依舊說是宗周亡過後,那些遺民經過故都,憑弔感觸做出來,大約是對的。他那一種纏綿悱惻迴腸盪氣的情感,不用我指點,諸君只要多讀幾遍,自然被他魔住了。他的表情法,是胸中有種種甜酸苦辣寫不出來的情緒,索性都不寫了,只是咬著牙齦長言永嘆一番,便覺一往情深,活現在字句上。彼黍離離,          黍子齊齊整整,彼稷之苗。          高粱一片薪苗。行邁靡靡,          步兒慢慢騰騰,中心搖搖。          心兒晃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       知道我的說我心煩惱,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不知道我的問我把誰找。悠悠蒼天!          蒼天蒼天你在上啊!此何人哉?          是誰害得我這個樣啊?(《小弁》)這詩……是周幽王寵愛褒姒,把太子廢了。太子的師傅代太子做這篇詩來感動幽王。……這詩的特色,是把磊磊堆堆蟠郁在心中的情感,像很費力的才吐出來,又像吐出,又像吐不出,吐了又還有。那表情方法,專用「語無倫次」的樣子,一句話說過又說,忽然說到這處,忽然又說到那處。用這種方法來表現這種情緒,恐怕再妙沒有了。弁(樂)彼鷽(鴉)斯(語助),   那快樂的鴉兒,歸飛提提(群飛貌)。      飛回來一起起。民莫不穀(好),        人莫不好好生活,我獨於罹。          我獨在憂愁里。何辜於天,          有什麼得罪了天,我罪伊何。          我的罪是什麼呢?心之憂矣,          心裡的憂傷呀,雲如之何。          可奈他怎樣呢?踧踧(平坦)周道,       平易的周京大道,鞠(盡)為茂草。        儘是茂盛的草。我心憂傷,          我的心裡憂傷,惄焉(狀想念)如搗。      想起來好像心跳。假寐永(長)嘆,        和衣睡了長嘆,維憂用老。          只因憂傷就老。心之憂矣,          心裡的憂傷呀,疢(病)如疾首。        煩熱像頭痛了。(《鴇羽》)大抵是當時人民被強迫去當公差,把正當職業都耽擱了,弄得父母捱餓。……他的表情法,和前頭那三首都不同。他們在飲痛的狀態底下,情感才發泄到喉嚨,又咽回肚子里去了,所以音節很短促,若斷若續。若用曼聲長謠的方式寫這種情感便不對。肅肅(狀聲)鴇羽,       野雁沙沙響一陣,集於苞栩。          櫟樹窩裡息不穩。王事靡鹽(沒有停息),     王差不得息,不能藝稷黍!         莊稼種不成!父母何怙?          餓死爹媽誰來問?悠悠蒼天!          老天呀老天!曷其有所?          哪天小民得安身?(梁啟超《中國韻文裡頭所表現的情感》)①①這裡對原文有刪節。又這裡的一表,原文列後。這裡為了便於閱讀,把它移前。又為了幫助閱讀引用的詩,在詩後附上余冠英先生的譯文。這裡講的螺旋式就是越旋越緊,一層深一層的意思。像《鴟鴞》,先說修理門窗,再說勞累得兩手發麻,磨壞了嘴,就比說修理門窗進一層;再說窠兒搖晃,風雨飄搖,形勢危急,就比說勞累更進一層。引曼式就是長言永嘆的意思,引曼就是拉長,把聲調拉長,嘆長氣,好比京戲裡用拉長而搖曳的音調來唱。《黍離》中的呼喊蒼天,說「知我者謂我心憂」,這些話的音調是長言永嘆的。堆壘式的堆壘狀不平,道路不平車子走起來就不平穩暢達,表情也一樣,話不是說得有條理而通暢,卻是前後重複顛倒,沒有次序,這是由於內心過於急迫才會這樣說。如《小弁》第二章,既說心憂傷,又說心裡像在搗,又說憂傷就老,又說長嘆,又說心裡憂傷呀,話說得又重複,又沒有條理。吞咽式像哭時吞聲飲泣那樣,邊哭邊說,聲音斷斷續續,音節短促而不流暢。像《鴇羽》里「父母何怙」三句,不是連貫而下,卻是一句一停頓。——以上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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