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與宗教對話
全球化與宗教對話
[來源:《中國宗教》|發布日期:2011-10-08]
王志成一、全球化是人類的一場歷史運動
全球化(globalization)是人類歷史發展中的一個必然過程,其歷史非常悠久。近代啟蒙運動以來,全球化的速度得到加速,尤其工業革命以來更是如此。但對我們人類發生根本性影響的全球化運動主要發生在20世紀。而在21世紀之初,全球化的力量和困境也同時全面地表現出來。 我們並沒有統一的全球化定義。一般人認為,全球化是指貨物與資本的越境流動這一最初形態。同時,出現與此相應的大範圍的、全球性的經濟管理組織與經濟共同體,以及文化、信仰、價值觀等方面在全球範圍內相遇、碰撞、對峙與融合。總的來說,全球化是一場基於經濟全球化而形成的對人類各個方面造成巨大影響的全球性歷史運動。 從歷史發生學的角度看,全球化基於人的本性發展,以及人和自然、人和人關係的改變。人的本性中,有一種力量就是自我的擴展。這種擴展可以是朝外的,也可以是朝內的。朝外的發展,使得人關注和自然的關係,人和人的關係得到密切的發展。人在歷史中生存的脆弱性之事實,使得人不斷嘗試改變自己的被動狀態,必然朝科學和技術的方向發展。這必然推動人和自然關係的改變。在早期,人敬畏自然,視自然為神秘的對象,只守候自己非常有限的部分。但隨著個體自我的啟動,人開始嘗試從自然中分離出來。在跨文化研究先驅雷蒙·潘尼卡(Raimon Panikkar)看來,我們此時進入歷史意識之中。進入歷史意識,從根本上說,就是進入全球化時代。在公元前8世紀到公元前2世紀,世界各個地區出現了一批影響後世幾千年的思想家、宗教家。這個時期,雅思貝斯(Karl Jaspers)稱之為「軸心時代」(the Axial Age)。從雅思貝斯和雷蒙·潘尼卡的文本分析入手,我們可以說進入全球化時代應該發端於軸心時代。 全球化運動,從信仰和思想運動看,它基於人的歷史意識的發生。根據歷史意識,人面向未來,並形成了進步、發展、自我實現等觀念。在此之前,人們缺乏自我意識,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所具有的是非常有限的部落意識(一種初級的集體意識)。而從軸心時代開始,人的個體意識得到發展,這種個體意識具有不斷擴展的特徵。個體意識在初期,更關心垂直維度,關心個體自我和宇宙終極的關係,關心個體的拯救或解脫。這種追求,使得人無法滿足於這個現實世界,開始抱怨世界,對世界的改造或改變於是成為必然。 改變有朝內的也有朝外的。朝內的改變就是發展發達的世界宗教傳統,這些傳統對世界具有整體性意識,並要克服人的不滿意狀態,改變現狀,得到自我的實現、覺悟或解脫,也就是達到(內在的)自由。朝外的改變,就是發展技術,提升對抗自然的能力。朝外發展的結果就是人發展其物質的力量和社會關係的結構。例如,從制度的角度看,人類歷史的制度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人的時間和空間觀念也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當然,人的溝通方式也是不斷發展的。外在的改變使得人聯繫密切化、溝通頻繁化。 全球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涉及觀念、經濟、政治、軍事、文化、宗教等領域。有的領域,全球化要早一些,有的要遲一些,但它們是彼此關聯的。沒有單純的軍事全球化或經濟全球化,各個領域的全球化緊密聯繫在一起。從全球範圍看,全球化過程就是人類歷史意識發展的過程。並且,全球化的頂點就是歷史意識的終點。 從宗教的角度看,軸心時代之前的宗教屬於原始信仰,那些原始信仰缺乏時間意識,也就是缺乏歷史意識,在雷蒙·潘尼卡看來,屬於前歷史意識。但軸心時代發展起來的世界各大宗教則具有強烈的歷史意識,人有一個起點,有一個目標和終點,從有限、罪、無明的狀態走向無限、覺悟、解脫和自由的狀態。它本質上就是從時間的起點或輪迴狀態到時間的終點或擺脫輪迴。這個過程屬於歷史意識時期。 所以,宗教的全球化應該從兩個角度看:一個是宗教影響範圍從局部到全球,另一個是宗教意識從罪、無明到得救、覺悟。在這一全球化過程中,不同宗教都以各自方式發展自我,都需要發展地域空間、信徒人數、排他或包容其他的理論體系等等。在這一發展自我的過程中,世界各大宗教之間必定遇到一些以前沒有處理過的問題。宗教全球化過程,是傳統軸心時代發展起來的各大宗教優點展示、同時也是缺陷表現的一個過程。歷史意識從開始到面臨挑戰,是一個自然的發展過程。
二、全球化和宗教之間的張力
全球化對我們生活的影響是整體性的。就宗教來說,宗教之間的關係因為彼此互動的加劇而更加複雜了。在20世紀,基督宗教神學家在如何處理基督宗教和其他宗教關係的理論問題上有了巨大發展。從20世紀到21世紀初,主要由基督宗教神學家發展起來的宗教關係理論大致反映了當今宗教間張力的變遷。 基督宗教是拯救性的宗教,認為人的得救通過耶穌基督,並且耶穌基督是唯一的道路。但其他宗教的存在是一個事實,並且是一個個具有力量的實體,無法無視其存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移民大量增加,不同信仰的人相遇更多,彼此關係中出現的問題也越來越多。在這一背景下,基督宗教神學家發展出了不同的回應策略。最初由雷斯(Alan Race)提出三類,即排他論、兼容論和多元論。本世紀初,保羅·尼特提出了新的分類法:置換模式、成全模式、互益模式和接受模式。前面三類大致對應排他論、兼容論和多元論。通過具體分析這些類型,可以發現,其中的核心問題是處理他者問題。 在基督宗教傳統中,一般認為只有上帝才是真正的、絕對的他者。但另一方面,開明的基督徒卻全然承認其他宗教的獨立性、有效性,認為其他宗教是獨立的他者,需要去了解、讚賞和吸收。其他宗教和基督宗教都是具有完全合理性和同等有效性的宗教,其他宗教是獨立的,並不比基督宗教低。彼此不是敵我關係、主僕關係,而是夥伴關係。 其他宗教的他者身份從被否定到被完全認可,其間有一個發展過程。在第一種關係中,基督宗教想置換其他宗教,不管是全部置換還是部分置換。根據置換模式,其他宗教沒有救恩,是荒謬的,其信仰者需要再皈依。基於這種理解,教義的發展必然是唯我中心的。在置換模式中,也就是在排他論的態度中,基督徒缺乏對其他宗教的真實認識,不能把其他宗教視為真正的他者。 但基督宗教神學中也發展了兼容論的宗教態度,也就是所謂成全模式。這種態度和模式和神學家拉納(Karl Rahner)神學思想關係密切。拉納認為,救恩只有來自耶穌基督,但其他宗教中也有上帝的恩典,那些恩典本質上來自耶穌基督。其他宗教的人如果能夠順從自己的良心生活,即便不認識耶穌基督,沒有加入教會,也被視為「匿名基督徒」,能夠得救。顯然,其他宗教的他者地位得到了肯定,但這個他者還不是自主的,本質上沒有獨立內容,因為其他宗教不是別的,正是基督宗教本身的相對模糊的表現,拯救能力不是獨立的,而是來自耶穌基督。所以,其他宗教在成全模式中,他者的身份是擺設性的。 像威爾弗雷德·坎特韋爾·史密斯、約翰·希克、保羅·尼特等人,不滿足於排他論(置換模式)和兼容論(成全模式),堅持不同宗教是獨自對終極實在(超越者、上帝)的有效回應,如同彩虹的不同光譜。他們願意用諸如「條條大道通羅馬」、「同一山峰,不同道路」、「月印萬川」之類的比喻。著名的宗教多元論思想家約翰·希克認為,不同宗教都指向同一終極實在。這個實在超越語言,但卻臨在。多元論態度對應保羅·尼特的互益模式。根據這種模式,他者的身份得到了完全的肯定,不同信仰之間是夥伴關係,但問題是不同信仰在多元論者這裡被視為同質的。換言之,不同信仰表面上差異萬千,其深處卻是一回事。其他宗教的他者就是自己,彼此同一。 多元論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非常流行,但上世紀90年代以後受到批評增多。有一種積極回應宗教多元論的神學是比較神學。根據比較神學,不同宗教都是彼此不同的,反對置換模式、成全模式和互益模式,也就是反對排他論、兼容論和多元論,它屬於接受模式。接受模式顯然受到後現代主義的影響。它強調各個宗教的獨特性、不可替代性,在處理彼此關係問題上,反對建立宏大的諸宗教神學,而是強調實踐。方法是向其他宗教學習,並用自己的語言去學習,儘可能避免扭曲,然後回到自己的宗教中,看看能否對自己的信仰有新的認識。不同宗教之間是真正的朋友、夥伴關係,彼此不存在扭曲的關係。 在全球化過程中,不同宗教都進入人類共同空間,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彼此關係的理論問題。從基督宗教的角度看,由於基督宗教教義的特殊性,一直以來和其他宗教的關係存在張力。這種張力的消除主要取決於基督宗教改變自己對待其他宗教的態度。在20世紀,基督宗教思想家為了解決基督宗教和其他宗教之間的張力問題,嘗試從不同角度去解決問題,相對而言,接受模式能比較合理地處理宗教之間的張力問題。然而,我們人類的宗教關係會走向接受模式嗎?
三、走向第二軸心時代的宗教關係
卡曾斯(Ewert H. Cousins)認為,軸心時代人們的意識關注個體的拯救,相對缺乏整體意識,也就是他所說的全球意識。人和自然的關係、人和人的關係在他所說的第二軸心時代需要進行自身的轉化,這種轉化的核心就是從個體意識轉向全球意識。在他看來,轉化主要有兩個方面:一個是水平維度的發展,就是文化、宗教的相遇在全球範圍發生,並將產生複雜的集體意識;另一個是垂直維度的發展,人類深深植根於大地,以便提供一個未來發展的穩定和安全的基礎。然而,從卡曾斯的分析可以知道,我們這個世界的文化和宗教在全球範圍的相遇是一個事實,但是否已經從個體意識上升到集體意識,各個宗教是否具有全球意識則尚無定論。 全球化是一個自然的歷史發展過程。它一方面給人類帶來前所未有的機遇,讓各大宗教有機會和可能在全球化時代為人類的幸福作出貢獻;另一方面,全球化也對各大宗教具有摧毀性力量。各大宗教如果不能適應新的時代意識,則很可能面臨萎縮,並可能成為人類苦難以及各種衝突的根源。根據後現代哲學家唐·庫比特(Don Cupitt)的分析,在當代,基督宗教或宗教面對全球化會朝兩個方向發展,一是走向狹隘的宗教基要主義,並在某種意義上成為社會張力和衝突的原因。如今,由於全球化帶來了人們各種觀念的變化,甚至顛覆,很多人難以適應,從而退回到保守的教條主義之中,對其他宗教以及現代世界持懷疑和否定的態度。二是徹底走向世俗化,放棄宗教。如果放棄了宗教,那麼宗教在全球化過程中也就退出了歷史舞台。對宗教基要主義者和徹底的宗教世俗主義者來說,宗教對話要麼是不可能的,要麼是不必要的。 然而,儘管如此,在進入第二軸心時代的今天,我們看到依然有大量的宗教存在,人們依然需要宗教為他們提供生活意義。基於此,我們需要像卡曾斯那樣呼籲各大宗教進行轉化,適應第二軸心時代,培養全球意識;需要像孔漢思(Hans Küng)那樣呼籲各大宗教的對話;也需要像雷蒙·潘尼卡那樣,呼籲各大宗教展開持續的對話,並努力讓宗教超越歷史意識,走向「宇宙-神-人共融」的超歷史意識。 事實上,全球化的發展,讓一些基督宗教思想家從基督中心的立場轉向了上帝中心,再轉向實在中心,以及問題中心。如今我們注意到,歷史的發展要求擺脫任何一個宗教的中心主義,需要站在全球的平台上重新審視宗教,並嘗試將宗教的發展和人類的和諧結合起來。為實現全球化時代宗教的和諧,宗教對話是最基本的進路,也是非常有效的進路。 在第二軸心時代,各大宗教首先都面臨自我的調整,需要轉變自身某些教義,突出自身傳統中的某些要素,弱化某些曾經被強化的內容。根據雷蒙·潘尼卡的理解,宗教之間的關係可以存在三類處理範式:一是一元論,一切都圍繞某個體系、核心展開,依賴於力量。這是一種非常具有誘惑力的選擇。另一種是二元論,主張各自為營。二元論難以持久,因為它本質上也是依賴於力量,一方的力量足夠大時,就會轉向一元論。第三類是不二論,這也是潘尼卡的選擇。對話是中道,而對話恰恰體現了不二論的傾向。 這裡所談的不二論不完全是傳統的,似乎已經被潘尼卡所發展。它強調極性之間的張力。不同宗教就是不同的極性,彼此不能替代,彼此都是終極性的。潘尼卡不主張在宗教之間找到共同的本質,在他看來並沒有這樣的本質。他注意到不同宗教是不同的語言系統,彼此不可通約,但可以溝通。而溝通則依賴對話。 在全球化時代,不同宗教都面臨著挑戰和機遇。如今,人類有足夠的智慧可以意識到,我們需要有全球意識,需要轉化各自的宗教,需要通過對話來處理彼此的關係,需要通過對話來彼此互益和更新。還可以意識到,全球化對各大宗教具有「壓力」,它對各大宗教的要求具有「強迫性」,這是「勢」。各大宗教為了不被這個「勢」壓倒,需要被動或者主動地進行轉化,從宗教的個體意識轉向集體意識,走向全球意識,並且意識到,宗教對話是進行順利轉化的一條有效通道,甚至是存在的方式。
(作者單位系浙江大學基督教與跨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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