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女作家凌叔華,在武漢時愛上了一個小她8歲的英國人
~~~~如若此地作別,也好他鄉再見~~~~
本文原載於《同舟共進》2018年第2期,作者王鶴,原題《凌叔華:「跳出民國」的新女性》。
凌叔華夫婦和朱利安
「新閨秀派」代表作家
凌叔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已享譽文壇,評論家常將她與冰心、廬隱、馮沅君、蘇雪林相提並論。
儘管經歷過如火如荼的五四學潮,凌叔華的興趣顯然在中國古典文化中。父親是有名望的書法家,她不時跟隨父親與齊白石等一起作畫或觀賞名畫、聚餐。就讀燕京大學外文系期間,她也常和趣味相投的朋友一起繪畫。聚會的理由有時很有趣,比如在凌宅的一次雅集,就以慶祝蘇東坡誕辰為由頭。
凌叔華很早就醉心於寫作,1924年由周作人推薦,她在《晨報副刊》發表處女作《女兒身世太凄涼》,此後陸續有小說、散文問世。1925年發表於《現代評論》的短篇小說《酒後》是凌叔華的成名作,贏得許多名家誇讚。後來她又有《綉枕》《花之寺》等一系列作品引起文壇矚目,不到四年就發表了20個短篇。評論家視她為「新閨秀派」代表作家。
在以胡適、徐志摩為中心的精英文化圈內,凌叔華和林徽因等是為數不多的女性成員。1924年泰戈爾訪華,她倆都隨行。凌叔華邀請泰戈爾、齊白石、胡適、徐志摩、林徽因、陳西瀅等到家裡作客,吟詩、繪畫、奏樂,其樂融融。泰戈爾曾私下對徐志摩評價,凌叔華比林徽因有過之而無不及。
後來成為凌叔華丈夫的陳西瀅,16歲赴英國求學,1922年獲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博士學位後回國,任北大外文系教授,那時年僅26歲。1924年底,胡適、徐志摩、陳西瀅等歐美留學歸國的學者創辦著名的《現代評論》周刊,陳西瀅在「閑話」專欄撰寫的時評、雜感頗受好評,後來集成《西瀅閑話》。朱自清曾贊以「論事明澈」「思想細密」。
據凌叔華的獨女陳小瀅回憶:「父親與母親的結識,說起來母親主動的成分似乎多一些。」陳西瀅收到凌叔華的信,邀請他去乾麵衚衕的家裡喝茶。他帶著好奇心赴約,在衚衕里繞來繞去走了很久,揣測這位女學生怎麼會住在這麼大的宅子里,是寄人籬下嗎?「父親敲門進去,先是門房帶著他走了一段,然後有一位老媽子出來接,又走到一個院子里,再出來一位丫鬟,說『小姐在裡面,把父親嚇了一跳。」兩人很快戀愛。不知情者或許以為,這是一介家世尋常的寒士,攀上了名門望族的小姐。實際上,陳西瀅當時作為留英博士、北大教授、知名作家,本身即獨具魅力。此後,凌叔華的多數作品由《晨報副刊》轉向陳西瀅所在的《現代評論》,數篇小說經他編輯問世。兩人1926年結婚,胡適證婚。凌叔華從燕京大學畢業後,一度在母校義務擔任助教。1928年初,她的第一本小說集《花之寺》由新月書店出版。商務印書館1930年出版她的第二本小說集《女人》,後來再版多次。女作家蘇雪林撰文誇讚這兩部小說集,說凌叔華的筆調冷靜閑淡卻不乏力度,有凄清冷艷的詩情,且寫景狀物浸透畫意。蘇雪林有點為好友抱不平:「惟以所寫多中產階級生活及家庭瑣事,讀者或以其不合時代潮流而加以漠視,所以她現在文壇的聲譽反不如那些毫無實學只以善喊革命口號為能的作家們之嘖嘖人口。」
舊式豪門望族中的「小十」
魯迅曾因女師大事件與陳西瀅等激烈論戰,將後者罵得狗血淋頭,但在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時,頗為客觀地選入了凌叔華的《綉枕》,稱她的小說「適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使我們看見……高門鉅族的精魂」。後來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也給了凌叔華足夠的讚賞:「作為一個敏銳的觀察者,觀察在一個過渡時期中中國婦女的挫折與悲慘遭遇,她卻是不亞於任何作家的。整個說起來,她的成就高於冰心。」
凌叔華小說的取材,與她的身世有關。父親凌福彭1895年與康有為是同榜進士,後來擔任過順天府尹、直隸布政使等要職,精於詞章,酷愛書畫。凌叔華在家裡十五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十,自然不那麼受重視。但是六歲那年,因為偶然的機緣,她的繪畫天賦得以顯露,從此得到父親偏愛,為她延請名師授課,帶她去宮裡看畫,畫桌上擺滿父親給的文具,令姐姐們十分艷羨。她的老師里,有替慈禧太后代筆的宮廷女畫家繆素筠。民國時期,跟父親交往頻繁的辜鴻銘、齊白石等也指導過凌叔華英語或繪畫。
凌叔華的自傳體小說《古韻》,用一個小女孩不諳世事的眼光觀察周圍的人與事,寫得清淡雋永。清末民初是中國社會經歷了天翻地覆變革的時代,革命黨、清帝遜位、民國肇始、袁世凱、五四運動……但是,大時代的滔天巨浪基本被作者隱至幕後,活動在《古韻》前台的人們,通常以家常面貌登場。袁世凱的得力助手凌福彭及其同事、好友,僅以父親、長輩的身份出現。書中露面更多的則是舊式豪門望族中的女性:有的溫婉柔順,有的聰慧靈秀,也有的潑辣或工於心計。
凌叔華筆下的20世紀早期官宦家庭,庭院深深,簾幕重重,其間有父母的慈愛,姐妹的情誼,遊戲的歡樂,學畫的痴迷,跟花匠、保鏢外出遊玩的新奇,當然也有家長里短、飛短流長。這些喜樂愁煩說來都是杯水波瀾,但那個柔弱小女孩「小十」的一顰一笑都惹人憐愛,所以讀來頗牽動人心。
因為英國詩人朱利安·貝爾的引薦,凌叔華與英國著名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有過書信往來。伍爾芙鼓勵凌叔華用英文寫出自己的生平,現在我們讀到的《古韻》就是從英文版譯成中文的。伍爾芙特別建議凌叔華:「在形式和意韻上寫得更貼近中國。生活,房子,傢具……寫得越細越好。」她顯然採納了伍爾芙的建議,加之《古韻》起初是面對英國讀者寫的,確實有濃郁的中國風情和古風猶存的細節:古都北平的雍容淳厚與南方繁華都市廣州的富庶綺麗,各具風味;父親新姨太太進門的儀式與大哥一絲不苟、程序繁複的傳統婚禮迥然不同;義母、義父飄逸絕塵的琴技以及精緻的生活方式,有悠遠的士大夫氣息;慈禧太后最信任的花工李大伯已經退休,但他的花房依然如仙境般迷人,李大伯對花木的痴迷又代表著一代名工匠的境界。那是一個遙遠的、混雜了典雅蘊藉與愁雲迷霧的世界。凌叔華的筆觸疏淡清逸,像她那些寥寥數筆勾勒的梅蘭竹菊、春水秋山,輕描淡寫卻神韻畢現。
凌家姊妹並不「婉順」
如果說《古韻》讓我們饒有興味地旁觀了凌叔華的童年、青少年時代,還有清末民初的生活場景,魏淑凌的《家國夢影:凌叔華與凌淑浩》則展開了更寬闊的畫面,讓人看到那一代知識女性漫長、豐富的人生。
魏淑凌是凌叔華妹妹凌淑浩(艾米)的外孫女,人類學博士。《家國夢影》既有作者作為華裔美國人追溯家族淵源、奧秘的好奇與執拗,又探究了這對逞才使氣的姐妹之間微妙的、有和睦有競爭的複雜關係,也跟蹤了民國初期知識婦女特殊的處境與命運——她們的幸運與困境,如魚得水與步履艱辛。從書中可見,凌家姊妹並非魯迅眼中的「婉順女性」。
凌淑浩是凌家最小的女兒,從小古靈精怪,能言善辯,喜歡女扮男裝騎馬。她是北京協和醫學院的高才生,1925年參加清華大學的考試,從500名考生中勝出,成為五名獲得獎學金的女生之一,懷揣回國後辦一家婦女診所的夢想,赴美留學。畢業後她嫁給自己的老師、在國際藥理學界享有盛譽的陳克恢博士,他後來是伊利·李利製藥公司的首席藥物研究總管,曾任國際藥理學聯合會名譽主席。凌淑浩獨自或與人合作完成30多項藥理學研究後,回家相夫教子。她精通廚藝園藝,投身股市,不時穿著考究的高領絲綢旗袍,華麗典雅地在當地女子俱樂部發表演講,介紹「孔子的哲學」「中醫的歷史」。她一生都為自己能獨立主宰命運、處於控制地位而自豪——在一個並不看重女子學業的舊式家庭里,自己決定學什麼、在哪裡學;她總是成績優秀地通過所有考試;不顧父母反對堅持出國留學;在婚姻中一直保持經濟的獨立性;在華人還飽受歧視的年代,成功地融入美國主流社會。
叔華、淑浩的生母李若蘭是父親的第三房太太,只養大幾個女兒(一個兒子夭折),在舊時代未免底氣不足。出現在凌叔華《古韻》里的母親,性情溫良賢淑,內斂退讓。凌福彭的元配馮夫人早已去世,另外幾房姨太太有的剛烈,有的粗鄙,明裡的紛爭與暗處的交鋒此起彼伏。波瀾迭起、複雜緊張的人際關係,註定讓孩子們小小年齡就得承受許多莫名的困擾。
幸運的是,姐妹倆都有過人天賦。凌叔華以繪畫和寫作才情,凌淑浩以投身醫學的激情,引起父親的特別關注。成年後她們都以才華橫溢成為女性翹楚,兩姊妹也有機會自主婚姻,避免了像姐姐那樣嫁給高官或富商家庭的不成才子弟。
凌叔華小時候,叔祖曾經告訴她,科舉雖然廢止了,但等到她長大,各種考試都會對女子開放。所以她多次夢想,能像成為進士的父親那樣去應試,「如果考取了,我媽得有多高興,那時沒人敢再說她沒有兒子」。從某種意義上說,叔華和淑浩都「考取了」,她們在皇帝廢黜後的新時代,以類似「金榜題名」的方式,實現了令母親揚眉吐氣的夙願。
沈從文1930年致朋友的信里寫道,凌叔華畫得不壞,人也頂好,「據他們說笑話,是要太太,只有叔華是完全太太的,不消說那丈夫是太享福了。」然而,人、事的外觀與內囊,往往無法高度吻合。陳西瀅估計不如他們想像中那麼享福:凌叔華不屑於充當傳統女性角色,婚後回無錫老家,她不願像舊式新媳婦那樣為老人端茶倒水,於是稱病卧床;後來在歐洲,美國漢學家來拜訪凌叔華夫婦,她覺得自己更有資格,遂不讓陳西瀅出面,使後者氣得不行;凌叔華經常「告誡」女兒:女人絕對不能向一個男人認錯,絕對不能。」獨生女兒陳小瀅回憶,母親對自己不太在意,她幾乎沒有被母親抱過的印象。
陳小瀅成年後,對母親的性格和為人處世的局限能夠抱以理解與同情,但她對寬厚大氣的父親顯然有更多的敬愛,覺得有時略顯迂執的父親是「講是非的人」,而「識時務」的母親則是「講利害的人」。
躍上新時代的潮頭浪尖
1928年秋,陳西瀅到武漢大學任職,凌叔華隨之前往。雖然繼續寫作,但武漢文化氣氛相對冷清,讓她不免寂寞,更有隻被看作某夫人某太太的鬱悶。陳西瀅給胡適的信里,很為妻子的處境不安:她時時悶得要哭,我也沒法子勸慰。」
1935年秋,27歲的英國詩人朱利安·貝爾應武漢大學文學院長陳西瀅之邀,來武大教授英文。他來自英國一個著名家庭,是畫家凡妮莎·貝爾的長子,享有世界聲譽的小說家弗吉尼亞·伍爾芙則是他姨母。朱利安迅速墮入情網,狂熱地愛上大他八歲的凌叔華。
凌叔華與朱利安前往北平,享受過一段陶醉之旅。她傾情攜他領略古都勝跡、東方情調,結識中國的文化精英。緋聞在武大校園不脛而走。朱利安天生不相信一夫一妻制,並無結婚打算。凌叔華曾經懷揣一瓶老鼠藥、一把蒙古刀子,以死相爭,還揚言要弔死在他房裡。(陳學勇《高門巨族的蘭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那一刻,她變得有些像舊式家庭中那些非理性的、乖戾絕望的後院女人。
但是凌叔華最終選擇重返家庭。朱利安1937年離開武大回國,隨即赴西班牙參加反法西斯國際縱隊。在馬德里守衛戰中,他駕駛的救護車被德國飛機擊中,去世時年僅29歲。
朱利安去世後,凌叔華與她視為導師的伍爾芙仍有許多通信。《古韻》最初就是在伍爾芙親切鼓勵下動筆的,她希望潛心工作能讓經歷著戰亂苦難的凌叔華減輕困擾。
時值中國最艱辛的抗戰歲月,無論凌叔華他們身在武漢,還是隨武大遷到四川樂山,諸多瑣事也令人心煩意亂。日機密集轟炸,死亡陰影緊緊尾隨,國土動蕩,歲月困窘,未來堪憂,「霧罩江山雲未開」。伍爾芙的建議顯然正中下懷——用英文寫一本讓西方世界認可的作品,極其吸引渴望更大文學聲名的凌叔華;跟伍爾芙通信,並在她的指導下寫作自傳,也能讓她從紛亂、黯淡處境中脫身而出。
凌叔華1946年赴歐。陳西瀅擔任國民政府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首任代表,在法國辦公,她則待在倫敦。凌叔華筆下的閨中女子和知識女性,往往因受制於環境而窘迫、不安與不甘。如今,她迫切想要融入英國的文化藝術圈子。凌叔華比同時代的許多作家、藝術家更早被海外文化界熟悉——因為作品具備水準,她又善於經營人際關係,且有身在歐洲的地利。《古韻》1953年在英國出版後暢銷,好評甚多,後來還被翻譯成法、德、俄、瑞典文出版。她那些充溢中國古典審美趣味的繪畫,曾經幾次在倫敦、巴黎、紐約等地展出與銷售。
凌叔華姐妹是民國早期女性中的幸運者,她們都有迥異於庸常女子的聰明好強,很早就確定了理想並勇往直前,順勢躍上新時代的潮頭浪尖,不依附於聲名顯赫的丈夫。凌叔華走得更遠,心氣更高,又多一分藝術家的敏感,她飽嘗戰亂的辛酸和輾轉異鄉的漂泊感,在中國文化比現在邊緣、冷落得多的半個世紀前,贏得了西方世界的認可,超越了自身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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