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稿|阿多尼斯:如何理解阿拉伯世界

以下文字整理自沙龍「在意義天際的對話——阿多尼斯和他的朋友們」(2017年10月14日,北京外國語大學阿語樓國際會議廳)。嘉賓為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及西川、樹才、薛慶國、戴濰娜。現場翻譯為薛慶國。

戴濰娜:歡迎來到「在意義天際的對話——阿多尼斯和他的朋友們」的活動現場。

剛聽北外師生們中阿雙語的朗誦,讓我好像產生了某種迷幻的錯覺,一時意亂神迷、流連忘返。這讓我想起,古阿拉伯的傳統里,認為詩歌是一種誘惑和誤途,正因這種認知,在一個宗教勢力極端強勢的文化里,寫詩從古至今都是一件遭批判的事。詩人的命運,往往是流亡者的命運。古阿拉伯詩人塔拉法曾經描述,人們像避開癩駱駝一樣避開流放的詩人。在古阿拉伯,也幾乎沒有一位父親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詩人。他們恐怕想不到,今天晚上,在中國,有這麼多的朋友特別是年輕的姑娘們來到了阿多尼斯的花園,謝謝你們今晚的到來。

茨維塔耶娃曾經說,「詩人與時代的婚姻是強制性的,最好的情況是強顏歡笑,最壞的則是一再地背叛」。我們今天這位遠道而來的詩人,他的情況則更加極端:面對時代、面對傳統、面對宗教、面對政府、面對反政府……他都是多重的背叛,或者說是多重的批判。他說最能夠代表他的是憤怒,一個真正的詩人別無選擇,只有走上攖犯之路;他一出生就面臨了雙重的流亡:傳統的流亡和社會身份的流亡。掌聲歡迎偉大的詩人,敘利亞的歷史後裔阿多尼斯。到場的還有幾位重量級的嘉賓,但今晚他們有一個更加重要的身份:他們都是阿多尼斯的老朋友。歡迎著名詩人、學者、北京師範大學教授西川老師;著名詩人、翻譯家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樹才老師;著名學者、翻譯家,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薛慶國老師。薛老師也阿多尼斯的中文譯者,這本暢銷十萬冊的《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就出自他的精美譯筆。既然我們今天的主題是「在意義天際的對話」,我想首先問問在座各位你們覺得今天這場對話有意義嗎?

阿多尼斯:我非常高興來到這裡,在這裡,我感到自己是在一個阿拉伯國家跟人交流,在一所阿拉伯大學裡跟師生交流,跟我的朋友們,不止是在文化、知識方面的朋友們,而且是在「人的深度」意義上的朋友們的一種交流。尤其高興的是,坐在我旁邊的幾位老朋友,我們都結識很久了,包括濰娜。在我看來,人不能夠稱之為人,除非他同時變成兩個人:一個是他自己,還有一個在遠處無形的自己。從這個角度而言,人是對話的動物。因此今天的對話當然是有意義的,而且有廣闊、深刻的意義。

西川:阿多尼斯先生說到對話,我想可能隨著對話的深入,意義還會不斷地被發現,一開始我們以為的一個意義,隨著我們對話的深入,可能會產生新的意義,意義生出意義來,我們不斷地追問,不斷地討論,一些我們想不到的東西,想不到的意義都會出現。

樹才:對我來說,這個意義就跟西川剛才說,它正在從天際過來。因為我們的朋友相聚,本來比天際還遠的地方,好像聽到某種召喚,它正在過來,意義和天際之間有一個遙遠的空間和聲音的關係。對我來說,30多年前我在這所大學,30多年前西川也在這所大學。我在這裡上大學,他在這裡上中學,他忘了,這裡以前是北外的附中。

西川:我待過七年半,但是我不算北外的,但是我願意屬於北外。

樹才:阿老講對話,他特彆強調友誼,在對話裡面產生友誼。詩人寫作,也是向自己的母語表達友誼的一種方式,他跟自己的母語成為真正的好朋友,他也在這樣一個表達里找到意義。今天這樣的對話,我相信儘管意義沒有被預設,但是它會在我們彼此言談的空間里呈現出來。

戴濰娜:每一個作家最終都能夠編纂出一套獨屬於他的詞典。在這個詞典里,他的常用辭彙和優先順序排布,將鑄造出這位作家特有的風格氣質及強烈的個人印記。讀了一些阿多尼斯先生的詩歌以後,我發現「意義」和「對話」這兩個詞是他的高頻辭彙。在談話的最開始,請大家先聊聊中國和阿拉伯文明之間的對話。在你們看來中國文化和阿拉伯文化間有怎樣的關係?

阿多尼斯:中國和阿拉伯兩大文化,它們之間交往的歷史非常悠久。但是請允許我大膽地表達一個觀點:我認為兩大文化間的交往還不夠深入,主要還是體現在貿易層面。我讀的那些資料表明,中國、阿拉伯兩大文明在創作層面上的交流還不夠,中阿文明的交流,雖然古代就有絲綢之路,但是交流的深度不夠。中國和阿拉伯文化在本質上有很大的區別,阿拉伯文化的核心是宗教,而中國文化是一種非宗教的文化。

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總體來說,我認為中國和阿拉伯兩大文明之間的對話還缺少應有的深度,在這個場合,我尤其要強調,我們的對話要避免那種政治宣傳的淺薄口吻。阿拉伯人有必要了解中國這個「他者」,中國也有必要了解阿拉伯這個「他者」,這種了解應該不具有成見。而且,中國不能夠僅僅從宗教的層面看待阿拉伯世界,對雙方來說,都有必要把宗教、政治體制和個體區別開來。

說到阿拉伯世界,阿拉伯世界的情況比較複雜,有很多人在宗教上非常虔誠,我對他們非常尊重,但是也有很多人,在宗教上並不虔誠,這個問題說起來比較複雜。

樹才:我因為是在北外學的法文,相比較於中國和歐洲文化,中國文化和阿拉伯文化的交流確實深度很不夠。我聽不懂得阿拉伯的發音,現在好像能聽懂了,阿多尼斯說話慢的時候,我都恍惚覺得他說的是漢語,反正我想像他漢語說的是什麼,後來薛老師一翻譯,居然差不多。

知識雖遠在中國,亦當求知,這是我一直記在心裡的一句話,這是阿拉伯的先知說的,阿拉伯民族的求知,我印象很深。現在的阿拉伯世界,尤其是阿拉伯詩歌,阿多尼斯作為一個父輩的忘年交,通過他,我去理解阿拉伯當代世界的複雜豐富的構成,他變成了我最信任的一個渠道。我有機會在巴黎跟他見面,我總是向他請教,我發現後來敘利亞局勢的變化,都跟他多年前跟我講的擔憂不謀而合,我不得不佩服他身上的這種智慧。幸虧讀阿多尼斯的詩歌,我看到了阿拉伯世界在九世紀以前,這樣一個更加豐沛、多姿多彩、充滿想像的一個世界。這樣一個阿拉伯世界,豐富和細節化了我對阿拉伯的了解,我會繼續了解下去,法語也是我了解阿拉伯的一個媒介。

西川:對於我們這些不懂阿拉伯語的人來說,我剛才在想,我對阿拉伯的想像都是從哪來的?我不得不說,我對阿拉伯的想像,其中很大一塊是西方世界給我的,西方世界不僅告訴我,誰是阿拉伯人,也告訴我誰是塔利班、極端組織、專制獨裁者、反政府的人。這些基本上都是西方告訴我的。我很遺憾,可能也是由於語言的原因,如果更深地講,它有一個近代史的原因,這個原因可能跟西方資本主義發展,最後走到帝國主義有關。它對於世界產生作用,到今天我們依然能夠時時刻刻地感覺這個存在。你對一種文化的了解,什麼叫真正的了解,就是你了解它的日常生活。當你假裝了解的時候,你只去關注它的事件,今天這兒有一個爆炸,明天那有個什麼事。僅僅了解事件,都說明我們不了解。因為我們不了解它的日常生活,我們不了解生活當中的細節。這個問題到今天已經是一個很嚴峻的問題了。從詩人角度來講,當我們說到歐洲的詩歌,美國的詩歌,甚至拉丁美洲的詩歌,都能夠說出很多的詩人名字來。但是當我們想阿拉伯世界的詩人,除了阿多尼斯先生,還有少數幾位詩人以外,好像想不出別的名字,這是一件挺悲哀的事。我相信阿拉伯世界有很多的作家,很多的詩人,值得被我們讀到,可惜眼下還是沒有那麼多的機會,我希望將來能夠有更多的機會。

戴濰娜:剛才西川老師講到他對於阿拉伯世界最初的想像來自於西方。薩義德有過一個深刻的文化批評,他認為整個東方學都建構在西方對東方的錯誤想像之上。阿老,您是否認同這一說法,或者說,我們如何能真正達到眼前世界的真實?

阿多尼斯:我完全同意薩義德的那段話,這麼多年來,我在西方文化圈的經驗告訴我,西方不僅不了解阿拉伯世界,而且還在歪曲阿拉伯世界。他們只願意從宗教、教派、部落的層面去了解阿拉伯人,而不去了解阿拉伯世界進步、自由、主張真正對話的那些力量;他們甚至反對這樣的力量。

就我在法國的經驗來說,在法國,很多人仍然把阿拉伯人看作是游牧民族,認為阿拉伯人即使來到了城市,阿拉伯城市也無異於沙漠;他們只願意和代表正統、官方宗教理念的人打交道,而這樣的正統宗教觀其實在倭馬亞王朝的前期,以及在阿拔斯王朝的時候,也受到阿拉伯有識之士的反對,當時很多阿拉伯人都主張擺脫這種對阿拉伯伊斯蘭文化膚淺的認識。但是西方不願意看到有深度的阿拉伯人、阿拉伯文化,不願意看到付出巨大努力、旨在建立新的阿拉伯社會的力量。在政治上,情況更加令人遺憾,西方在政治上不斷地支持、武裝破壞阿拉伯文明的勢力。西方支持的那些反動勢力,毀壞了阿拉伯世界文明中最有價值的成分,毀壞了阿拉伯世界最美麗的國家,把婦女關在籠子里,洗劫博物館珍貴的文物,可謂罪惡滔天。他們代表了當代世界最反動的宗教勢力,卻得到了西方的支持。而由於西方支持,阿拉伯世界面臨今天這種嚴峻的局面。三大宗教的發源地被摧毀了,產生人類第一套字母表、第一首愛情詩、第一篇史詩的土地被破壞了。西方不願意了解阿拉伯人,他們不願意了解阿拉伯真正的歷史和文明,他們只願意把阿拉伯當作一個地理空間,當作石油和天然氣的供應者。

為了讓我的表達更準確,更客觀,我也要舉一些例外的例子。比如,在西方的阿拉伯學界,也有人對阿拉伯的思想文化做了非常深刻的研究,撰寫了一些偉大的著作,如法國學者馬西翁對蘇非主義大師哈拉智研究的著作,可以被稱為西方學術史上最偉大的著作之一。又如德國人布羅克勒曼撰寫的《阿拉伯文學史》,比所有阿拉伯人撰寫的阿拉伯文學史都更有價值。再比如,西方還有兩位思想家能夠勇敢地揭示真相,表達他們對國際局勢和中東的認識,一位是美國人喬姆斯基,還有一位是法國思想家雷傑斯。這兩個人都反對美國的中東政策,但是遺憾的是,這兩人都被西方主流文化界邊緣化了。

在這個場合,我還要指出一點:今天在阿拉伯世界佔據主流的,是那些依附於西方的阿拉伯人,這些人幫助西方,尤其是幫助美國實行他們在阿拉伯世界的殖民。由於這些人的存在,西方不再需要派軍隊殖民阿拉伯世界,因為在阿拉伯世界內部就有西方殖民的擁護者,或者是西方的僱傭軍。這些情況在所有阿拉伯國家都存在。這種從內部幫助西方殖民的現象,是當代殖民主義這個概念最重要的發展。這些附庸於西方的阿拉伯人,對阿拉伯文化造成了最大的破壞。正是由於愛德華·薩義德的高見,才讓我在這兒有機會,就這個觀點作進一步的闡述,我在此向他表示敬意。

西川:聽阿多尼斯先生這麼一講,能夠看出在阿拉伯世界真正有頭腦的思想者,是怎麼來看待阿拉伯世界的,怎麼看待在當今這樣一個時代環境中阿拉伯的問題,因為這個世界上不光有阿拉伯人,有西方人、非洲人、印度人、中國人……看到阿拉伯世界的知識分子怎麼來看這個問題,對我個人非常有啟發。

我特別關心一個情況是:任何一個地區,它的歷史、文化一定是由這個地區自身的歷史邏輯造成的。如何走到這一步,它一定有它的邏輯。就像中國歷史有中國歷史的邏輯,阿拉伯世界一定有它的邏輯才走到現在這樣一個狀況。當然我們雖然看到這個問題,但當這個問題擺到我們面前的時候,比如看中國的問題,有時候你會有一種無力感。我去年看過一個電影,是一個敘利亞的導演拍的紀錄片,講的是一個「革命」領袖的故事,他說了一句話:本來我以為我只有一個敵人,等到我真與這個敵人展開鬥爭的時候,我發現有無數的敵人。這人現在已經跑到土耳其了,這個阿拉伯革命分子被稱作革命博士,或者博士革命家,他曾經有一個主張,鬧了一場,發現局面控制不了跑土耳其了,到土耳其以後他發現自己提不出新的主張了。這是一個挺麻煩的事情。但我相信,社會問題在哪個地方都有,它表現的形態不一樣,今天我們主要關心的是阿拉伯的問題,阿拉伯也不光是政治方面的問題,還有它的文化豐富性,無論在什麼樣的政治環境當中,阿拉伯人民的生活還必須繼續前進,文化還必須存在下來,詩歌還必須寫,人民必須了解詩人們,文化還是要繼續往前走。我充分理解話題本身的複雜性,非常複雜,而只有我們能夠深入到一種複雜性當中,我們才是真正地捲入問題,否則我們沒有進入問題。當我們覺得什麼都有答案的時候,我們不是真正進入問題。真正進入問題我們會發現裡面一定非常複雜。我希望更多其他作阿拉伯文化研究的朋友們,能夠給我們講述一個更豐富的阿拉伯世界。

阿多尼斯:我來談談我的個人觀點,每個人都有權表達自己的個人觀點,任何人也都有權反對別人的觀點。我的個人觀點可以概括為:第一,要了解當今的阿拉伯世界,要避免把政權和人民混為一談,政權和人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第二,不能夠僅僅從宗教的層面理解阿拉伯世界,在阿拉伯國家許多人對宗教其實不是那麼虔誠,比如在黎巴嫩和敘利亞,如果你讓人們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我相信他們多數人會選擇世俗的政權,而非宗教的政權。所謂的阿拉伯人,所謂的阿拉伯文化,所謂的阿拉伯社會、伊斯蘭社會,這種名稱都是外來、表面的名稱,並不能反映真相。甚至在沙烏地阿拉伯,絕大部分人也不是大家想像的那麼虔誠。遺憾的是,今天的伊斯蘭世界,已經沒有真正有深度的伊斯蘭文化了,今天的伊斯蘭已經變成一種政治資本主義,已經物質化了。

在今天的伊斯蘭世界,沒有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可以和古代那些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作家相提並論。古代阿拉伯偉大的思想家,如伊本·魯世德(阿維羅伊)、伊本·赫勒敦、陶希迪、拉汪迪和大詩人麥阿里等等,他們對宗教的看法是非原價值主義的,是非權力和非政治的,他們尊重作為一種個人體驗的宗教,但不把宗教看作一種機制,看作應該強加於他人的外在律令,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今天那些極端分子說過的話語。阿拉伯主流對宗教、天啟的理解,我可以概括為如下幾點:第一,穆罕默德是最後一位先知;第二,伊斯蘭教代表了終極真理;第三,世界一分為二,即穆斯林和異教徒。這種將世界一分為二的宗教觀,在基督教、猶太教也存在。在猶太教看來,猶太教徒是一等公民,其他人都是二等、三等公民。按照阿拉伯伊斯蘭世界的主流宗教觀,連真主自己對這個世界也無話可說了,因為他已經對最後一位先知說出了最後的話語,而這些話語都記錄在《古蘭經》里。這種宗教觀、世界觀,顯然是封閉的。

在阿拉伯文化史上,那些偉大的穆斯林,那些偉大的蘇非主義者、哲學家、詩人都贊成這樣的觀點:宗教的創造是為了人,而不是相反。在阿拉伯詩歌史上沒有一位偉大的詩人,同時是一位虔誠的宗教徒,所有偉大的思想家和詩人,都對宗教持一種深刻批判的態度。阿拔斯時期偉大的詩人麥阿里寫過一句非常著名的詩句——世人無非兩類,一類虔誠信教卻沒有頭腦,另外一類有頭腦但不信教。

今天我們面臨著一個巨大的矛盾:一方面,我們能看到許多傑出的阿拉伯工程師、科學家、作家、藝術家,作為個人,他們和世界其他民族的個體能夠完全平起平坐,毫不遜色。另一方面,阿拉伯政權或者體制統治之下的阿拉伯社會,彷彿仍然生活在中世紀,而非當代。了解這些情況對我們認識阿拉伯世界是非常重要的。

我在這兒補充一個故事,阿拔斯王朝最偉大的詩人穆太奈比,他的名字就是「自稱先知者」的意思。有些人一直指責他叛教或褻瀆宗教。有一次,有人當著穆太奈比和哈里法塞弗·道萊的面,指控穆太奈比是叛教者。那人對穆太奈比說:我們的先知明明說過:「在我之後無先知」,你怎麼能夠自稱先知呢?穆太奈比聽後大笑,說到:你對先知的這句話理解錯了,這句話應該這樣理解:「在我之後,無,先知也。」而我的名字就是「無」!所以,先知穆罕默德預言了我就是他之後的先知!

戴濰娜:可見,一個詩人的頭腦可以有多荒謬,就可以有多強大。好的詩人,無一不是思想家。好的詩人,都是歷史的後裔。阿老很早就提出了對「阿拉伯之春」的批判意見,到今天,我們看到他當年的預言一一兌現,阿拉伯之春最終帶來的不是春天而是嚴冬。不論先知絕跡與否,在社會觀察的層面上,詩人往往是預言家的後代。剛才阿老已經涉及一些有關傳統的話題。前段章穎穎失蹤案,讓我了解到一個新詞,叫「暗網」——就是指那些不可見網,存儲在網路資料庫里,但不能通過搜索引擎索引的網路。我才知道,正常情況下,我們能瀏覽的所有網路,都是表層網路,而表層網路只佔整個互聯網的10%不到。與之類似的,我們的傳統中,也有一個巨大無比的「暗網」,它們避開了一般的知識搜索引擎,在多數人甚至多數知識分子認知範圍之外。那裡有異教、有禁忌、有魔道、也有數不清的金礦。一個好的詩人不僅要反叛傳統,肯定也要挖掘傳統。某種意義上,對傳統暗網的打撈和追認,是青年維新之本。阿老,作為一位以反傳統和多重批判著稱的詩人,在您的知識譜系和精神家族裡,有沒有什麼秘密的傳承和追認?

阿多尼斯:在任何一個文化傳統里,任何一個偉大的詩人,他的價值只有在對他的傳統實現了再發現,對他的傳統完成了再書寫,他的詩人身份才得以完成。每一個文化其實都包含兩個層面:一個是政權層面的文化,還有一個是非政治、非政權,體現為質疑、批判層面的文化。有的民族意識到這兩種文化的歷史,也呈現了這兩個層面的文化,但是有的民族完全忽視了第二個層面的文化,他們(包括阿拉伯人)的歷史,只是權力的歷史,政權的歷史,而不是人民的歷史。所以正統的阿拉伯歷史,完全是阿拉伯政權的歷史,而不是阿拉伯人民的歷史。在阿拉伯世界,有三個非常有價值的內涵被完全忽視了:

第一是對身份的理解。很多人認為身份就是繼承前人的東西,就像一個兒子繼承了父親的財產一樣。但是,蘇非神秘主義完全拒絕這種理解,他們對身份的認識完全不同,他們認為人沒有先驗的、既有的身份,人是在創造文明、創造文化的同時,創造了自己的身份。所以身份不是繼承,而意味著創造。對身份的這種理解,很遺憾的地被阿拉伯正統文化忽視了。

第二是對「他者」的理解,這和身份也有關係。那些偉大的蘇非主義者,對「他者」有非常深刻的認識。一位蘇非詩人說過:「即使當我夢見我朝著自己旅行的時候,這一旅行也必須經過他者。」所以,他者不僅是構成對話的一個重要元素,還是構成自我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元素。從這個角度而言,「他者」也是自我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法國詩人蘭波曾經有過一句名言:我即他者。其實,阿拉伯人早在他之前一千多年就說出這樣的話了。但是這樣的認識卻一直被阿拉伯的權力文化、主流文化忽視了,對他們來說,只要你不是穆斯林,你永遠是「他者」,永遠是異教徒。除了蘇非主義者以外,那些偉大的哲學家,比如伊本·魯世德、法拉比等人,也都對「他者」有非常重要的認識,他們認為僅靠宗教,還不足以解釋世界,應該引入理性,調和宗教和理性,因此他們引進了希臘的理性主義。希臘理性對阿拉伯文化來說是一個「他者」,這個「他者」對豐富阿拉伯文化也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我強調「他者」是構成自我的重要成分,但遺憾的是許多阿拉伯人忽視了這個概念。

第三是對真理的認知。在正統派的理解里,真理也是世襲的,或者繼承的。對於前人留下的真理,可以不加分析、不加批判地繼承,這種認知尤其表現在對宗教的認識上,有關這方面的事例大家都知道。對於正統的認知來說,真理是預設的,但是偉大的蘇非主義者和哲學家對真理的看法完全不同,他們認為個人的體驗和經驗先於真理,不存在放之四海、放之古今都永遠準確的絕對真理。真理來自前方,而非身後。阿拉伯古代思想家對真理的認知,很遺憾也被政權忽視了。因此,阿拉伯的政治不僅摧毀了阿拉伯人,而且也摧毀了伊斯蘭教,使得伊斯蘭教淪為權力的工具。

樹才:戴濰娜講到暗網,傳統神秘的話題,阿老引用了法國詩人蘭波,實際上蘭波也是通過語言實現的:我是另一個人。這也是詩人的創造。我對傳統神秘有一番自己的理解,有一個詩人暗地裡把我當做是一個神秘主義詩人,他跟我商量說樹才我們兩個人要成立一個神秘主義小組,我當場予以拒絕。他不解。我說我是神秘主義者,我也沒有告訴過你,我如果告訴你了,我就不是神秘主義,我們怎麼可能兩個人合在一起?我對傳統有一個神秘的理解,我來北京外國語學院學法語之前,我是在農村,我不是在傳統里,我是生活在農村的習俗里。習俗就是我的傳統。我後來去了法語,回過頭來,我才真正讀懂了漢語。在漢語傳統里,給我最深的影響的,不是詩人,而是禪宗的智慧。甚至我認為中國現在的詩歌,為什麼那麼羅利羅嗦,為什麼那麼的突出這個詩是我寫的,正是因為欠缺靈性。禪性和詩人個體生命之間缺少了關聯。我們在一百多年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精神上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物質主義者,而自從佛教劃入中國人的靈性以來,中國真正地創造和個性傳統,不是他者,而是無我,是從自己身上發現你必須先有個性,然後不在乎那點個性,你才能跟其他所有的個性形成一種分享。一個詩人寫出一首詩,應該忘掉這首詩是我寫的,他的義務就是把這首詩寫好,因為寫好就意味著靈性能夠分享。中國詩歌最大的傳統,在我的理解是禪性的,是無我的,達到這個無我的境界。

北大教授仲躋昆即席發言:阿多尼斯先生是當代阿拉伯最有名、最傑出的詩人,阿拉伯有一個說法:詩歌是阿拉伯的檔案。現在也可以把這個檔案算作辦公室,因此,阿多尼斯也是阿拉伯整個詩歌檔案辦公室的主任。阿多尼斯不僅是一個偉大的詩人,而且首先他是一個思想家,是一個勇敢的思想家,就像中世紀的阿拉伯大詩人麥阿里一樣。阿多尼斯有一首詩,其中寫道:「先生,我知道斷頭台在等待著我,但我是個詩人,我喜歡髑髏地,我崇拜火。」這個世界不缺少詩人,但是缺少的是思想家、偉大的思想家、勇敢的思想家。還有一首詩也可以來形容詩人阿多尼斯:「你的最美之處,在於你使這種場合振蕩,而別人有的以為你是在呼籲吶喊,有的以為你是回聲反響。你的最美之處,在於你是一個權威,界定光明與黑暗,一錘定音,由你判斷,而別人有的以為你是胡扯,有的以為你是創建。你的最美之處在於,你是一個界標,區分開沉默與話語。」幾十年來,阿多尼斯不僅在詩歌創作上有偉大建樹,而且一直在呼籲不同文明之間的寬容、理性、對話、理解、友愛,所以在我看來,他不僅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還有資格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戴濰娜:詩人阿多尼斯曾寫道:我真正的祖國,是阿拉伯語。與此同時,認為阿拉伯文字急需革新,阿拉伯文字還沒有真正成為一門當代的語言。想請阿老具體聊聊如何來革新阿拉伯語。同樣的問題也要拋給中國的詩人們:關於漢語的世界化和現代化的問題。我們今天在座的幾位都是翻譯家。翻譯給漢語注入了更多邏輯,更複雜的語法。總的來說,古漢語是幽微而凝練的,往往感情內斂,而翻譯,給漢語中帶來了更多高飽和度的色彩,帶來了一些更烈性的詞句,更剛勁的氣質。白話文運動以來,漢語言已經發生了巨大改變。那麼在你們看來,漢語是否已經真正完成了現代化,在經過了翻譯的洗禮之後?

阿多尼斯:首先,語言是一種活生生的存在,語言和任何一種生物一樣,都會生長、成熟、衰老、死亡。比如,柏拉圖、亞里斯多德曾經使用的語言已經死亡了,拉丁語也已經死亡了。再比如,曾經創作了世界上第一首愛情詩的蘇美爾語也已經死亡了。語言的死亡和一切生物的死亡一樣,都不足為奇。

語言的活力在於語言內部那些思考者、創造者的活力,如果一個社會的創造者被賦予充分的自由,可以自由地創造,這個社會的語言就是富有活力的。在這個層面上,阿拉伯面臨許多問題。語言的困境不僅僅在於語言的內部,也是社會困境的反映。如果使用這種語言創造知識的社會陷入了困境,出現了問題,如果這個社會總體的氛圍是壓抑的,它的語言也只能是壓抑的。在這個層面上,阿拉伯顯然面臨許多問題。

我剛才說的那些問題,是所有語言、所有文化都會面臨的普遍問題。除此之外,阿拉伯語還有一個它獨有的問題,這個問題涉及到宗教。阿拉伯語在真主降世天啟之前早就存在了,出於某種原因,或許是真主喜愛阿拉伯語,真主用阿拉伯語對先知降世了天啟。我們由此發現:阿拉伯語曾經是人間的、大地的語言,後來變成了神靈的、神聖的語言,變成了與宗教相比處於次要地位的一種語言。本來,應該理解為阿拉伯語是宗教的容器,現在被說成是《古蘭經》捍衛了阿拉伯語,這是一種顛倒了的認識。阿拉伯語成為宗教懷抱里的一個幼兒,成了宗教的財產。歷來的阿拉伯政權都利用了這一點,建立了對語言的審查,正如他們對人也進行審查一樣。

我這裡邊要給大家舉一個例子,《古蘭經》在提及麥爾彥(瑪麗亞)傳說時出現了「陰道」(Faraj)這個詞,但後世的一切詩歌、一切小說中,只要出現「陰道」這個詞,一定會被審查,被禁止,這是對語言的一種鉗制。阿拉伯政權的審查限制了語言的邊界,把曾經是自由無拘的語言、誕生了偉大詩人的語言,變成布滿條條框框、充滿桎梏的語言。如果我今天是在一個非常私人的場合講話,我會給你們講個小故事,弗洛依德要是聽到這個故事會改變他的許多觀點,因為弗洛依德關於情人、關於戀愛有許多理論。在阿拉伯賈希利葉時期的偉大詩人蓋斯,曾在詩中記述他的情人一邊哺乳一邊和他做愛的情形。這種詩句如果讓弗洛依德看到,他對性學的認識會變得更加豐富。然而,這麼一個龐大而豐富的身體世界,在阿拉伯文化里卻被誅殺了。這意味著,人也被誅殺了。正如身體在阿拉伯文化中被誅殺,對宗教的質疑也被誅殺了。《古蘭經》曾記錄了一段真主和魔鬼的對話,魔鬼對真主說:我決不服從你,我也絕不對阿丹(亞當)磕頭,我比他更高貴。《古蘭經》如實記錄這段對話,沒有對這段話進行審查,也沒有把它刪去。但後世人間的那些統治者,卻不允許對宗教有任何置疑。正如主流文化把對人和身體關係的一切思考都禁止、刪去一樣,主流文化也把人對神靈的質疑,對自己命運、人死後幽冥世界的思考作了審查和刪略。一個人只能信仰別人說的,對這些問題不能有自己獨特的思想,以至於著名的宗教學者、伊斯蘭教法的奠基人沙菲儀說過一句名言:如果你對《古蘭經》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你的觀點即使是對的,也是錯的。

對於我來說,代表阿拉伯官方勢力的很多人把我當作魔鬼,但即使是我,在表達我和自己身體的關係、在表達我和造物主關係的時候,也不能自由表達內心的真實想法,這對於一個作家來說是個悲劇,這個悲劇不是阿拉伯語的過錯,而是阿拉伯政權的過錯,是利用宗教實現政治目的那些當權者的過錯。

另一個方面體現在方言上,在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有阿馬齊格語、柏柏爾語等少數民族語言,在敘利亞、埃及、巴勒斯坦等許多國家,也有各種各樣的方言問題,這些少數族裔語言和方言本來可以讓阿拉伯人換一種途徑,以非官方語言的途徑,來深刻思考審查等問題,但是這一個目的並沒有實現。在很多人看來,方言問題的出現是殖民主義對阿拉伯官方語的一種陰謀。在這樣的困境下,如果阿拉伯語有朝一日消亡了,我對此並不感到奇怪。

西川:我完全沉浸在阿多尼斯談的內容里,我覺得很有意思。如果討論中文,語言成熟不成熟只有在比較當中才能看出來,比如我們現在使用的現代漢語和古漢語的比較,我們現在使用的現代漢語和英語、法語、阿拉伯語、德語、西班牙語比較,我們看自己的語言有什麼樣的表現力是別人沒有的,或者我們能夠跟別人分享什麼樣的表現力。做一番比較以後,可能會有一些結論。我很難說當代漢語是成熟還是不成熟,我只能說它有長處和弱點,比如弱點可以從今天晚上的活動感覺出來。今天晚上的討論被阿多尼斯先生帶到一個很有意思的層面,這種東西不得不說在中國詩人自己的討論當中很少出現。實際上中文也可以表現這些東西,可是為什麼是由阿多尼斯把它帶到這個層面上進行討論,這個也許能說明很多問題。中文裡也有很多葷笑話,這些東西也能處理,我前一陣子看齊澤克笑話集,裡面笑話大多數跟性有關係,他把跟性有關係的笑話和哲學、黑格爾都能夠聯繫在一起。黑格爾的某一個哲學的命題,可以用一個色情笑話講出來,這在中文裡可能也能夠表現。近些年來,我們翻譯的工作使得現代漢語表現能力實際上大大地增強了,基本上我們什麼都能翻了,但是可能有些東西能翻的好一點,有些東西翻的差一點。中國社會本來就是一個世俗的社會,這幾年經濟發展使得我們生活的世俗化越來越厲害,在這個過程當中,實際上每個人都沒閑著,我們看到在世俗化層面上,漢語很調皮,不斷出現新詞,一方面展示給我們一個語言的風景,另一方面我們又發現這個社會當中有很多正確的陳詞濫調。在我們的每天使用的語言里,有一部分是調皮的,有一部分是正確的陳詞濫調。

跟古漢語相比,維護和使用古漢語的人相信,古漢語跟道有關係。這個東西在顧庭林的書里講的很清楚,他說恢復三代聖王的語言,就是恢復三代聖王的道,如果你使用的是聖王的語言,你實際上就是回到了聖王的道。但是現代漢語里完全沒有這個東西,它是非常世俗的語言,它可以很調皮,但是它也可以很陳詞濫調。它可能可以討論一些思想、哲學性的問題,但是它不討論。媒體有很多的限制,但是我們要看到的是中國媒體是不是表現出一種願望,要靠近「道」這個東西。我自己覺得目前還是很弱的。語言的問題,每一個寫作者都深有體會,每一個寫作者還得告誡自己,你不能被這種東西束縛住,你必須能走多遠走多遠。

樹才:現代漢語和現代法語比較而言,現代漢語沒有現代法語成熟。現代漢語和它的爸爸爺爺古代文言文比,它更不夠成熟。這也是它的好處,現代漢語生成之中有一個力量來自翻譯。我們從不同語言翻譯最好的作品,我們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些新的表達。如果不翻譯法國的詩歌,我不知道我的現代漢語還有這樣表達的能力。我們這些努力彙集起來,給正在生成中的現代漢語以新的辭彙、句式、思維。

語言實際上不是自動集成的,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里,每個人實際上都有一個語言,法語里叫做言語。它把語言和言語分開。現代漢語要繼續發展,翻譯要繼續起作用。我希望有越來越多的詩人,因為詩人使用語言的態度是最民主的,他不會把臭理解成臭這個字,他也不會覺得香這個字是香的,他會把臭和香放在一首詩里最合適的位置上。詩在詩人身上喚起所有專制和獨裁都無法消滅的民主態度。對語言的民主,解放了詩人身上的語言表達力。

戴濰娜:說到語言跟身體的關係,在伊斯蘭教以前,阿拉伯人就有懸詩:根據史料記載,當時各部落的著名詩人會在歐卡茲集市上舉行一年一度的賽詩會,由公認的詩人評定最佳的作品,之後用金水寫在亞麻布上,懸掛在克爾白天房上,稱為懸詩,也就是懸掛著的詩,相當於中國的詩經楚辭。而這些懸詩與《一千零一夜》一樣都是阿拉伯文學瑰寶,其中很多作品並不是很避諱兩性關係。我們今天只剩下一點點時間,最後一個問題,留給現場的同學們。

現場同學:請問阿多尼斯先生,一個詩人要寫出怎麼樣的詩句,才能算作一個偉大的詩人?

阿多尼斯:寫出他永遠不去寫的那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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