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視20年:尼克松如何開啟中美封閉之門
毛澤東與尼克松歷史性地握手,開闢了中美關係的新時代。
尼克松來叩中國大門
陳毅元帥生前曾經說過:「我給周總理建議打開中美關係之門的時候,用了一個詞,叫作『不合常規』。誰知道尼克松比我更不合常規。」
是的,尼克松先生想問題、做事情,有些看來是很不合常規的。
任用基辛格作總統的國家安全顧問,當時在美國就引起過不小的震動。
基辛格曾經作過大財閥洛克菲勒的「高參」,這是美國人有目共睹的事實。這位有猶太血統的美國人,對洛克菲勒是推崇的。這倒不是因為這個家族創辦了美孚石油公司,有著相當雄厚的經濟實力,而是基辛格認為這位納爾遜·洛克菲勒具有美國總統應具備的素質。他如能出任美國總統,將會給美國帶來重大變化,也會使世界發生變化。
因而,在洛克菲勒參加競選的時候,基辛格可謂不辭勞苦地為其奔走。而對他的競選對手理查德·尼克松大加攻擊。據說,有記者問到基辛格對尼克松競選總統的看法時,基辛格只用了4個字來回答:
「荒謬可笑!」
記者緊追不捨,再次問道:「如果尼克松當選了美國總統,你怎麼看?」
「那就更荒謬可笑了!」
如果基辛格的話不是戲言,那麼,美國國民的選舉結果一定使基辛格目瞪口呆了。第一輪投票,洛克菲勒就以277票對692票敗下陣來。
此時,基辛格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他有一陣子不看電視了,因為電視屏幕上總是出現尼克松指手畫腳的樣子。他討厭。
他討厭尼克松,並不等於尼克松也討厭他。世界就是這般荒謬。
在沒有認識基辛格之前,尼克松就讀過他的幾本著作,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認為此人有些見解是十分獨到並有啟發性的。當選美國總統後,尼克松反覆考慮,決定由此人擔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
此舉使美國人吃了一驚,也使基辛格吃了一驚。
沒有驚人之舉能當美國總統嗎?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中午,基辛格正在紐約同洛克菲勒共進午餐,悅耳的電話鈴聲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信息。
電話的另一頭自稱叫作德懷特·查平,是新當選的美國總統的助手。他說尼克松先生想邀請你下星期一上午到他的競選總部皮埃爾飯店會面。
說實在的,基辛格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皮埃爾飯店的。會見的詳細情景,他們兩人有不同的描繪。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尼克松決定任用這個曾經反對過他的博士。
又過了一些天,尼克松正式邀請他出任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沉吟了一下,說:「讓我再考慮考慮。」
這倒不是基辛格博士故作矜持,他感到有些突然。
基辛格不能不徵求洛克菲勒的意見。誰知這位政治家表現得非常有風度,他對基辛格說:「我認為這是好事。我贊成。我向來主張基辛格為任何一個當總統的人效勞,把他的才能和點子都貢獻出來。我覺得當總統是非常孤獨的,任何可以出一臂之力的人,都應該不分黨派作出貢獻。」
這樣,基辛格給尼克松打電話,明確表示他接受邀請。
尼克松的不合常規,絕不僅僅表現在任用基辛格這樣的問題上。中美關係發展變化中,他更是如此。
他就任美國總統前,是有名的「鷹」派,帶頭反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多次在公開場合攻擊中國共產黨。就在他宣誓就職以後的記者招待會上,當有記者問道:「你就任美國總統期間,是否打算同共產黨中國改善關係?」
尼克松回答說:共產黨中國同美國的關係是眾所周知的。他們不斷地採取敵對行動,因此,在他們未作某些改變之前,我們的政策不會很快有改變。
就在尼克松就任美國總統不到3個月的時間裡,美國在越南的軍隊人數由50萬人增至54.3萬人,接近約翰遜政府規定的最高限度。並且不時派飛機、軍艦侵入中國的領海、領空,進行騷擾。
……
然而,就在半年之後他出訪菲律賓、巴基斯坦、羅馬尼亞時,語調卻作了很大的改變。
他在和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會談的時候,很是直率地對這位總統說:「我想在我的任期內,改善美國同中國的關係。能否請你從中斡旋,把我的信息傳遞給中國。」
他還說,美國反對蘇聯提出的「亞洲安全體系」,在亞洲建立反對中國的小集團是錯誤的。資源豐富、人口眾多的中國被錯誤地孤立起來,會變為一種爆炸性的力量。美國的政策是同中蘇兩國都建立良好的關係。
他在拉合爾和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會談的時候,又說:「儘管有不少人反對我的觀點,我還是認為,要是像中國這樣一個大國繼續處於孤立狀態,亞洲就不能前進。」
他說:「美國和共產黨中國對罵了20年,相互敵視,互不往來。我想結束這種狀況。」
當葉海亞·汗談到中美關係積怨甚深這個問題時,尼克松乾脆說:「美國決不會參加孤立中國的任何安排。你可以把我的想法轉達給中國的主要領導人。」
……
他的這些說法當時是絕密的。如果當時把這些想法公開的話,美國人不知會怎樣看這個剛剛當選不久的總統。
萬事開頭難,尼克松不得不找「第三者」。
對新任美國總統的這些「不合常規」的做法,以及美中關係中的其他一些變化,毛澤東和周恩來是很關注的。他們不失時機地做出了一些反應。這些反應是很有分寸、很藝術的,以至於後來成了人們研究外交事務必不可少的事例。
1969年12月1日,美國駐波蘭大使斯托塞爾接到一個很特殊的邀請——到中國駐波蘭大使館做客。
這是破天荒的事情。
過去,舉行中美華沙會談,既不在美國大使館,也不在中國大使館,而在所謂的中立區。
接到邀請的時候,斯托塞爾笑了。
不久前,在華沙文化宮舉辦的南斯拉夫時裝展覽會上,斯托塞爾大使碰到了中國使館官員。他主動上前打招呼,並且對他們說:「我最近在華盛頓見到尼克松總統,他說,要和中國進行重大會談。」
中國使館官員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沒有作出答覆。現在,這應該算是正規的答覆了。
斯托塞爾以為中美之間的接觸是秘密的,說他將高興地和小心地從後門進入中國大使館。
中國駐波蘭臨時代辦雷陽卻答覆他:
「請走正門。」
於是,斯托塞爾大使驅車堂而皇之地進了中國駐波蘭大使館。
來而不往,非禮也。幾天以後,中國駐波蘭臨時代辦雷陽也應邀去了美國使館。
這兩次互訪的意義,遠遠不止商定了在1月20日舉行中美華沙談判第135次會談。這是一種象徵,一個信號。西方的傳媒馬上予以報道,認為這是中美關係發展的關鍵的一步。
1970年1月20日舉行的中美華沙會談,交換了很有意義的意見。
斯托塞爾用沉穩的語調說出了顯然不是他本人意見的意見:
美國政府準備派代表去北京或者接受中國政府的代表到華盛頓直接討論一些問題。
雷陽點頭,並說了一段代表中國政府的意見:
中國方面願意討論美方根據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提出的任何意見和建議。兩國間的會談,可以繼續在大使一級進行,也可以在更高一級或通過雙方同意的其他渠道進行。
自此,中美關係按照歷史的規律向前發展……正像毛澤東後來與埃德加·斯諾談話時說到的一樣,事物總是曲折前進的。中國和美國的關係亦然。正當中美關係向緩和方面發展的時候,中國的南鄰——柬埔寨在美國的直接插手下,發生了右派政變。這不能不影響到中美關係。
中國人向來不買「世界警察」的賬,更何況,美國這次的行為已經不僅僅是當「警察」了,而是赤裸裸地干涉別國的內政了。柬埔寨國家元首西哈努克親王在北京宣布成立了民族團結政府。
在這種情況下,原定5月20日舉行的中美大使級第137次會談是不可能舉行了。這一點,中美雙方的決策人物已經預料到了。尼克松沒有料到的是,毛澤東會出現在天安門城樓上,聽林彪宣讀他的「5·20聲明」:
尼克松政府內外交困,在世界上非常孤立。抗議美國侵略柬埔寨的示威運動席捲全球……
美帝國主義看起來是個龐然大物,其實是紙老虎,正在垂死掙扎。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越南人民、寮國人民、柬埔寨人民、巴勒斯坦人民、阿拉伯人民和世界各國人民怕美帝國主義,而是美帝國主義怕世界各國人民,一有風吹草動,他就驚慌失措。無數事實證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弱國能夠打敗強國,小國能夠打敗大國。小國人民只要敢於起來鬥爭,敢於拿起武器,掌握自己國家的命運,就一定能夠戰勝大國的侵略。這是一條歷史的規律。
毛澤東的聲明,很快傳到了大洋的彼岸。
尼克松在白宮的辦公室更是暴跳如雷。他覺得中國人太狂妄了。他抓起電話,給有關人員打電話:
「把在越南用不著的第七艦隊的全部艦隻開進台灣海峽,挫掉毛澤東好戰的銳氣。我要他們知道,我們不是在虛張聲勢,恐嚇什麼人……」
他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卻和他的看法大相徑庭。這位博士認真分析了毛澤東的聲明,認為是一篇非常空洞的文章,既沒有對尼克松本人進行人身攻擊,又沒有在有爭議的雙邊問題上表態。
他甚至還認為,毛澤東這麼做,是利用美國在柬埔寨的行動大事宣揚,是對西哈努克的支持。
當基辛格在總統的橢圓形辦公室里把他的這些想法明明白白地向尼克松闡明之後,尼克松的臉色好看了許多,呼吸也似乎均勻起來了。
其實,毛澤東的這個聲明也確是費了些心思的。他指示讓外交部的大才子喬冠華起草,徵求了一些人的意見,由他親自改定的。
中美關係經過此番曲折之後,又按照歷史的規律向前推進了。
尼克松向美國的《時代》(Time)周刊記者發表了一個很有意味的談話。這個談話的重要議題是剛剛結束的約旦危機。但他認真地談到了中國問題,談到了他的態度。
「……如果說,我去世之前,有什麼事情要做的話,那就是到中國去。如果我不能去,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夠去。」
要知道,這份1923年創刊的《時代》在全世界有著非同小可的影響。幾乎每個國家的首都都有它的特派記者。尼克松的這段話一出,便在世界範圍內引起了注意。
兩天以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紀念日。天安門廣場上舉行了極其盛大的慶祝活動。在花的海洋里,旗的海洋中,人們注意到了天安門城樓上有一位高鼻樑、藍眼睛的美國人。在第二天出版的北京各大報紙上,都用了較大的版面刊登了一張毛澤東和這個美國人說話的照片。
這個美國人就是埃德加·斯諾。
據當時負責新聞攝影的人講,這張照片的刊發,完全是周恩來總理一手安排的,還指示要做一些必要的技術處理。
在眾多的照片中,周恩來為什麼選中這一張在顯要的位置發表?當時大多數的中國人並不很清楚。還有人猜測,這位斯諾先生是不是美國共產黨人?
今天,我們再看這張歷史照片,會覺得周恩來總理的用心是多麼的明顯,但在當時,不要說一般的中國人,就是美國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也沒能理解這張照片的意義。
事後,他和尼克松都對這張照片所傳遞的信息沒能引起足夠的重視而遺憾不已。
說到中美關係的進展,就不能不繼續提到兩位歷史人物——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和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
1970年10月下旬,許多國家的政府首腦到美國的紐約參加聯合國成立25周年的慶祝活動。這裡面既有葉海亞·汗,也有尼古拉·齊奧塞斯庫。
尼克松得知葉海亞·汗即將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就十分明確地告訴他:
美國希望使對華關係正常化。作為中間人,希望你作出努力。
葉海亞·汗深知這是一個歷史過程。他對尼克松說:「巴基斯坦是美國的朋友,也是中國的朋友,幫忙當然是要儘力的。但這也是十分困難的。」
葉海亞·汗答應,到中國去的時候一定把尼克松的信息帶給中國的最高領導人。
緊接著,尼克松又在歡迎齊奧塞斯庫的祝酒詞中,第一次以一個美國政府要員的身份說出一個詞:「中華人民共和國」。
他站在講台前,擺平了已經準備好的稿紙,說:「……有這樣的時刻,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找不到合適的渠道同另一個國家的領導人進行聯繫。然而,正如今天早上我對總統閣下說的,他所處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他領導的政府既同美國保持良好的關係,又同蘇聯保持良好的關係,也同中華人民共和國保持良好的關係,這是世界罕見的。」
齊奧塞斯庫點頭稱是。
他使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引起蘇聯駐美國大使多勃雷寧的注意。他打電話給基辛格,希望他能對此作出解釋。
基辛格的回答也很藝術,他反問這位大使:「你們稱中國是什麼?不也是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嗎!」
多勃雷寧也只好作罷。
11月,葉海亞·汗總統到北京受到了毛澤東的接見。尼克松的信息傳到了中國的最高層。不久,羅馬尼亞副總理勒杜列斯庫訪問中國時,周恩來也同他進行了深入的交談。
葉海亞·汗是個辦事認真、精細的總統,他安排了外交國務秘書舒爾坦來負責中美聯繫的渠道。
基辛格辦公室12月9日的日曆剛剛翻過,巴基斯坦駐美大使希拉里便走了進來。他從皮包里掏出一個大信封,遞給基辛格。
基辛格接過信封,看看希拉里。希拉里的眼睛裡流露著神秘的目光。
他把信封打開,抽出了一封很是奇妙的信,這信既無一般行文的抬頭,又沒有結尾的簽名,密密麻麻的方塊字。
希拉里伸出手,意思是說:「請把信給我吧!」
這封沒頭沒尾的信,又回到了希拉裏手里,他說:「我沒有把這封信留在你手裡的權利。只能由我念念你來記。」
基辛格已經明白,便拿起了紙和筆。
希拉里念得很緩慢,基辛格記得很仔細。
筆者沒有看到這份歷史文件,但從有關方面的書籍中,我們看到了如下的描述:
信中說:「為了討論撤出中國領土台灣問題,尼克松總統的一位特使將會在北京受到最熱忱的歡迎。」
「美國通過各種渠道發出的許多其他信息,都已收到,但是,一個國家首腦通過另一個國家首腦向一個國家首腦提出建議還是第一次。美國知道巴基斯坦是中國的真實可靠的朋友,因此,我們十分重視這個信息。」
基辛格很快把消息報告了尼克松。 尼克松和他商議了有關複信的事宜。他們決定:複信用列印稿、複印紙,上端沒有開頭,下面沒有簽名。他們的信向中國方面表達了這樣的信息:
美國準備和中國在北京舉行高級會談,討論包括台灣問題在內的,存在於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國之間的各種各樣的問題……
這種古老的通信方式,用在上世紀70年代,顯得很有點滑稽。但歷史就是這樣發生、發展的。
毛澤東的重要信號——和斯諾的談話
毛澤東約見斯諾,大概是許多天以前就定下了的。斯諾於1970年10月1日在天安門上見到毛澤東時,他們雖然沒有約定哪一天見面,但他們彼此都覺得應該談一談。
毛澤東領導著有7億人口的中國,要處理的事情很多,直到兩個多月後,他們才能坐下詳細地談一談。
汽車把斯諾送到了中南海西岸一個叫游泳池的地方。這既是毛澤東的卧室,也是他的書房。
毛澤東站起來迎接他。
「我們是老朋友了!」
毛澤東用這樣的話開頭,使斯諾又看到了他30多年前的神態。
開宗明義,毛澤東告訴他,這次談話不供發表,是作為學者、研究者研究社會情況、研究將來、研究歷史的。
斯諾應該明白。因為他過去同毛澤東接觸,有些東西也是不供發表的。
他們說起話來很隨意。可謂海闊天空,說到哪兒算哪兒。
說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說到斯諾的一篇文章里提到的「個人崇拜」問題。毛澤東對此大加發揮。他先是說,人都要有點個人崇拜,沒有人崇拜你斯諾,你就高興啦?你的文章、你寫的書沒人看,你就高興啦?後來,他又說,崇拜得過分了,討嫌!比如「四個偉大」,只剩下一個Teacher,就是教員……
說到中國農村的婦女不願意節育,想要男孩子。說美國的教育水平比中國高。
很快他就把尼克松「提」了出來。毛澤東似乎是很隨意地說:「我是不喜歡民主黨的,我比較喜歡共和黨。我歡迎尼克松上台。」
看著斯諾費解的樣子,他又說:他的欺騙性有,但比較少一點。「他跟你來硬的多,來軟的也有。他如果想到北京來,你就捎個信,叫他偷偷地,不要公開,坐上一架飛機就可以來嘛!談不成也可以,談得成也可以嘛。何必那麼僵著?」
毛澤東停頓了一下,請翻譯把話譯完,又說了幾句:「但是你美國是沒有秘密的。一個總統出國是不可能秘密的。他要到中國來,一定會大吹大擂,就會說其目的就是要拉中國整蘇聯,所以他現在還不敢這樣做。」
他非常清醒地對斯諾說:「整蘇聯,現在對美國不利;整中國,對於美國也不利。」
毛澤東把非常秘密的中美關係問題幾乎是毫不保留地告訴了斯諾——
「他(指尼克松)早就到處寫信,說要派代表來,我們沒有發表,守秘密啊!他對於波蘭華沙那個會談不感興趣,要來當面談。所以,我說如果尼克松願意來,我願意和他談,談得成也行,談不成也行,吵架也行,不吵架也行,當做旅行者來談也行,當做總統來談也行。總而言之,都行。我看我不會跟他吵架,批評是要批評他的。我們也要作自我批評,就是講我們的錯誤、缺點了,比如,我們的生產水平比美國低,別的我們不作自我批評。」
斯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經和美國總統羅斯福保持非常友好的關係。羅斯福不僅讀了斯諾的著作(《紅星照耀中國》),而且親耳傾聽了斯諾有關中國情況的敘述。這不能不對羅斯福總統產生影響。
有文字記載的是,羅斯福總統和斯諾深談過3次。
毛澤東和斯諾談話,當然有這樣一層意思:希望斯諾能夠把他的一些話帶給美國總統。
然而,尼克松不是羅斯福。
斯諾和尼克松的關係是很難用一個恰當的詞來描繪的。如果簡單地說,他們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毛澤東和斯諾的談話發表出來,是在1971年4月30日。在此之前,美國方面已經明確表示願意同中華人民共和國改善關係。
斯諾以《毛澤東訪問記》為題,發表在《生活》周刊上的他和毛澤東的談話,把毛澤東的原話大部分都引用了。這不能不在世界上引起反響。
西方世界的震動比第三世界要大。法國、德國、英國、日本等大國的報刊都用顯著的位置和篇幅報道了「毛澤東的一項最重要的聲明……」
身為美國總統的尼克松和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基辛格肯定認真讀了斯諾的文章。也許從這一時刻起,他們才想到斯諾這個人物。
就在尼克松即將訪問中國的時候,斯諾在病床上收到了寄自「THEWHITEHOUSE」(白宮)的來信。
拆開信封,斯諾就看到了尼克松的簽名。
信中對斯諾的病情表示了關切。並且告訴斯諾,不久的將來他將訪問紅色中國。他希望斯諾能夠作為他的訪華特使,先期到中國去,云云。
斯諾對這封信的態度只是輕蔑地一笑。對美國總統的這種實用主義的態度他不能接受。你尼克松沒有把我當成一個人物看,而是想利用我一下,我決不幹!
他沒有理睬這封白宮來信。
斯諾是想到中國的。他已經同《生活》周刊簽訂了合同。他希望獨自採訪中南海內毛澤東和尼克松的會見。然而,病魔沒有容許他這樣做。
這些都是後話。
毛澤東同斯諾談話後幾個月,小球便帶動了大球。
不是有那麼一個故事嘛,有人問:「中國的乒乓球誰打得最好?」
「庄則棟!」
「徐寅生!」
……
問話者都直搖頭。最後,他告訴大家,中國的乒乓球打得最好的是兩個人:
毛澤東與周恩來。
此為戲言。但細想又是那麼回事,世界上不是也有一種說法么:
小球帶動了大球!
別小看比鴿子蛋大不了多少的乒乓球,有時候它的作用是要使地球也顫動的。
事情是從中國乒乓球隊去不去名古屋參加第三十一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開始的。
那是在1971年的春天。這是個「左」得出奇的春天,也是「政治」得出奇的春天。人們每說一句話,每辦一件事,都要考慮是左還是右。無論是國際上的事,還是國內的事。
關於去不去名古屋參加第三十一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的爭論,不僅是在中國乒乓球隊內,就是在體委,在外交部,多數同志都認為不去是對的。直至毛澤東作出了派隊參賽的決定之後,讓乒乓球隊討論,還有不少人一時轉不彎來。
中國能派隊參賽,是因為周恩來總理親筆給毛澤東寫了報告,陳述了這次參賽問題爭論的起因,也講到因為柬埔寨王國政府提出不承認朗諾集團派隊去參加比賽,提議驅逐他們的問題。周總理在報告中提出了我國乒乓球隊在名古屋參賽的方針。
毛澤東親筆批示:
照辦。我隊應去,要準備死幾個人,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今天看來,這個報告上的措辭有很多那個年代的痕迹,但歷史就是這麼寫出來的。
中國乒乓球隊如期到了日本。他們在比賽場上的拼搏情景我們就不再贅述。只是有一點,這裡的氣氛遠比在國內想像的要好。
3月30日,美國的乒乓球隊明確表示,希望訪問中國。
3月31日,美國隊首席代表和記者6次同我方接觸,表示友好,並希望和我們相互來往。 ……這些信息很快反饋到了中國外交部。
這又是一個逼著人表態的事情。
當時,兩種意見則都很明確。一種認為,遵照毛澤東和斯諾的談話精神,應該考慮讓有影響的新聞記者來,或者是讓有影響的政治人物來,而不是這支名不見經傳的美國乒乓球隊。
另一種意見截然相反,認為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是兩國民間的交往,抓住這個機會,可以使中美人民之間的友好交往向前推進一步。
爭論中,前一種意見明顯佔了上風。
於是,國家體委和外交部給周恩來總理寫了一份報告。報告的中心意思很明確:
現在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的時機尚不成熟。相信以後還會有這樣的機會。
國家體委給周恩來總理的報告已經送上去了。周恩來也作了「擬同意」的批示。但總理在報告的旁邊寫了一段話:
可留下他們的通信地址,但對其首席代表在直接接觸中表明,我們中國人民堅持反對「兩個中國」、「一中一台」的陰謀活動。
毛澤東先是圈閱同意了這份報告,幾個小時後又有新的考慮,改變為邀請其訪華。
4月7日,名古屋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的最後一天。第二天,各國的乒乓健兒就要各奔東西了。比賽場上的友誼將被他們帶走。
上午10時左右,中國乒乓球隊接到了國內重要電話:
……關於美國乒乓球隊要求訪華事,考慮該隊多次提出要求,表現熱情友好,現決定同意邀請美國乒乓球隊包括負責人在內來我國進行訪問。可在香港辦理入境手續,旅費不足可補助。請將辦理情況,該隊來華人數、動身時間,及時報回。
奈及利亞隊來華問題,同意邀請該隊順訪我國,來華旅費我可負擔。
同意厄瓜多隊領隊(南美乒協主席)和厄隊一名男隊員隨哥倫比亞隊順訪我國。
加拿大隊領隊的美籍女朋友,可同意她同加拿大隊一起來華。
……
中國乒乓球隊的領隊知道這不是一般人能決策的,但他並不知詳情。
詳情是——
4月7日的清晨,陽光還沒有照到中南海的時候,西花廳的電話鈴聲響了。
是毛澤東辦公室打來的。毛澤東決定,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
周恩來立即安排有關人員研究接待方案,並與名古屋取得聯繫。
他把黃華和章文晉叫到了西花廳。
周恩來說:「毛主席親自決定,立即邀請美國乒乓球隊來中國訪問,這對於打開中美關係的局面,是一個非常好的時機。這次我們一定要把美國隊接待好,要把它當作一個大事情來抓。從這個意義上說,接待美國隊來訪的政治意義大於體育意義。」
周恩來還說:「這次來訪的乒乓球隊有6個。對各個隊的接待工作要保持一定的平衡,但重點放在美國隊。」
「在接待中,我們要主動熱情。他們來,要和我們的運動員進行比賽,我們當然要把比賽組織好。同時要把他們的生活搞好。還要組織參觀、遊覽,讓他們好好看看中國。」
周恩來說,他們記。這兩位外交家深知這一事件的重要,他們生怕漏掉什麼。周恩來揮揮手,說:「你們兩位,放下手頭的工作,全面負起責來,接待好這個美國乒乓球代表團。」
黃華和章文晉也談了一些情況。
最後周恩來說:「美國的球隊來了,我準備接見他們!」
美國乒乓球隊的訪華具體安排,毛澤東和周恩來都了如指掌。
4月8日,周恩來找到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機關報《人民日報》的負責人,明確告訴他們:「美國乒乓球隊就要來北京了,這是毛主席親自做出的決定。決定作出之後,主席還催了我兩次。你們一定要重視這件事。」
4月10日,周恩來秘書的電話打到了對外友協,傳達總理指示:美國乒乓球隊來了之後,晚上要陪餐。
4月11日,周恩來確定:喬冠華主持和英國隊的比賽;吳德主持對哥倫比亞隊的比賽;郭沫若先後主持和加拿大隊、奈及利亞隊的比賽;和美國隊的比賽由對外友協副會長、著名作家丁西林主持。
周恩來還特意交代:和美國隊比賽時,要預先通知,應該鼓掌還是要鼓掌。美國乒乓球隊技術不高,我們的隊員要教他們,對技術不高的要予以鼓勵。和美國隊比賽,不要光是我們贏。
4月12日,周總理又批閱了國家體委關於接待6國乒乓球隊的報告。他批示道:「特急,送曹誠、吳曉達同志閱辦,並送黃華、章文晉同志閱。」他還批了一句:「故宮可在14日開放參觀。」
4月14日下午2:30,周總理神采奕奕地出現在人民大會堂東大廳。他向所有來訪的乒乓球運動員致辭以後,特意走到美國隊坐的地方。他面帶笑容地說:「中國人民和美國人民過去的來往是很頻繁的,以後割斷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你們這次來訪,打開了兩國人民友誼的大門。」
美國的領隊斯廷霍文說:「我們希望中國乒乓球隊訪問美國。」
周恩來作了一個很堅決的手勢,說:「可以去!」
這裡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
一個披著長頭髮叫科恩的美國青年站了起來,他用中國人很看不慣的眼神看看周恩來,提了一個問題:
「總理,請談談你對美國青年中嬉皮士的看法。」
這是一個與乒乓球比賽毫不相干的的問題。不少人對科恩投來責備的目光。
周恩來倒是友好地笑笑說:「看來你也是個嬉皮士嘍?」
科恩提這個問題,自有他的道理。他的這身打扮,他的談吐,不要說在東方國家,就是在號稱「自由世界」的美國,責難者也不在少數。他要聽聽紅色中國的高層領導人物對這個事情的看法。
本來,他得知周恩來總理要見他們的時候,他就想提出這個問題。領隊知道後,勸他不要亂來。他也點頭答應了。
但看到周恩來後,還是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
要不,他就不是美國人了!
美國人不像中國人那麼守紀律,中國人的領隊說,不要提這個問題,中國人就不提;美國的領隊說了,隊員可以不聽他的。
這大概就是中國人和美國人的區別。
周恩來也沒料到美國的隊員會提這樣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他畢竟是大外交家,他用十分儒雅的口吻對科恩說:「世界的青年們對現狀不滿,正在尋求真理。在思想發生變化的過程中,會出現各種各樣的事物。這些變化會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這些形式都不能稱為最後的,在尋求真理的時候要經歷各種各樣的事情,這是可以允許的。」
周恩來看看在場的年輕人,又說:「應當允許青年做各種不同的嘗試,我們年輕的時候,就曾經嘗試過各種各樣的辦法。因此,我是理解青年人的想法的。」
這是怎樣一位通情達理的政府總理啊!
周恩來對科恩說:「比如說長發吧,我也曾見過留長發的日本青年。不過,他們和你大概不屬於同一類型。」
科恩並沒有因為周恩來這樣回答他的問題而滿意,他又說:「我認為,嬉皮是一種新思想方式,只有少數人熟悉他,了解他。」周恩來並不想和他爭論這種問題。而是說:「人類一定會找到普遍真理,這是一個自然法則。我同意青年應該嘗試各種各樣不同方法,以求得真理。但是有一點,你應該經常設法找到和人類大多數的一些共同點,使大多數人獲得進步和幸福。同樣,如果經過自己做了以後,發現這樣做不正確,那就應該改變。這也是尋求真理的途徑。」
當科恩聽懂了他的這段話之後,周恩來又說:「這不過是我的建議而已。」
……
周恩來論嬉皮士的幾句話,在海外引起的反響,遠遠超過了這幾句話本身。甚至還贏得了科恩的母親從大洋彼岸送來的一束深紅色的玫瑰。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尼克松和基辛格聽懂了周恩來的話外音。
當周恩來接見美國乒乓球隊的消息傳到美國白宮之後,尼克松和基辛格不失時機地作出了反應。
尼克松以美國總統的名義發表了一項聲明,稱決定對華政策作出如下改變:
一、美國準備迅速發給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到美國來訪問的個人或團體的簽證。
二、將放寬美元方面的控制,以使中華人民共和國能使用美元。
三、將取消對供應前往中國,或來自中國的船隻和飛機的燃料的美國石油公司的限制。但前往或來自北越北朝鮮、或古巴的中國擁有或租用的運輸工具除外。
四、美國船隻或飛機今後可在非中國的港口之間運送中國貨物,美國擁有的懸掛外國旗幟的運輸工具可以前往中國的港口。
五、將開出一個可按照一般執照的規定,直接向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口的非戰略性項目的清單。在批准這個清單上具體項目以後,還將許可從中國直接進口指定的項目。
這5個步驟等於宣布了美國對華貿易禁令的終止。
兩天之後,尼克松又借會見美國報業主編協會成員之機發出兩個信息:
「本屆政府和下屆政府的長遠目標必須是做兩件事:一、使美國政府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之間的關係正常化;二、使大陸中國與世隔絕的狀態結束。」
自此,中國和美國的關係邁進了一大步。有人把乒乓外交比喻為一場乒乓球賽,這頭的總領隊是毛澤東和周恩來,那一頭則是尼克松和基辛格。此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誰知毛澤東下一步怎樣決定呢?
毛澤東、周恩來迅速應對尼克松的來球
1971年4月21日,也就是尼克松對美國報界發表改善中美關係的談話一個星期之後,他收到了來自北京的信息——
照例是由巴基斯坦駐美國大使希拉里把口信送到白宮的。
希拉里說,他的總統(葉海亞·汗)轉述了中國總理周恩來的話:中國對達成直接和解的會談感興趣,因此,「中國政府重申願意在北京公開接待美國總統的一位特使(例如基辛格先生)或者美國國務卿,甚或美國總統本人,進行直接會晤和商談。」
這是響亮的一拍!
雖然在當時來說是秘密的,但在白宮引起的震動和興奮,是可想而知的。只是尼克松和基辛格不敢表露出來罷了。
他們兩個人關在房子里,「策劃於密室」。他們研究的問題很多,但後來越來越集中在一個問題上。
派誰去北京?
人選有3個。
尼克松先提出了美國在法國的越南問題談判代表戴維·布魯斯。
基辛格先是點頭,後又搖頭說:「中國人對越南問題是敏感的,用他難免……」
尼克松點頭了。
他自然也想到了美國的國務卿羅傑斯。他相當於中國的外交部長。他到中國去順理成章。但基辛格說:「他去,目標太大。」
尼克松笑笑說:「那只有你去了。」
基辛格聳聳肩膀,說:「我也太引人注意。」
尼克松胸有成竹,他笑著對基辛格說:「我相信一個出入巴黎不被人發現的人,也能夠出入北京而不被覺察。」
基辛格打內心裡是高興的。因為,作為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他知道北京之行的分量。如果此行成功,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將會是輝煌的一頁。
他深知此行必須是在絕對保密的前提下進行,否則可能前功盡棄。在和美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進行了秘密的商談過後,他選擇了通過巴基斯坦的通道進入紅色中國的方案。
基辛格在棕櫚泉的休假地起草了給毛澤東和周恩來的複信。
大意是:為了給尼克松總統的訪問作準備,為了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導人建立可靠的聯繫,尼克松總統建議他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和周恩來總理或另一位適當的中國高級官員進行初步的秘密會談。
基辛格博士準備在中國國土上參加這樣的會談,地點最好是在巴基斯坦方便的飛行距離內,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提出。
我們建議,基辛格博士此行的具體細節,包括地點、停留時間多長,通信聯絡,以及類似的問題通過葉海亞·汗總統作為中間人進行討論。為保密起見,務必不用其他渠道。不言而喻,基辛格博士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級官員的第一次會談要絕對保密。
……
1971年5月10日,尼克松批准發出了這封信。
信發走了,尼克松的心情反倒緊張了——誰知道毛澤東和周恩來怎樣決定呢?
當時,基辛格更放心不下了。
他放下手邊的有關毛澤東、周恩來的書刊,閉上眼睛,努力使這兩位中國人的形象活起來,誰知越想心裡越沒有底,他不知毛澤東收到他們的信後會作何反應。
有人對他說過,中國人說話是算數的,特別是毛澤東。
毛澤東會不會突然變卦?會不會使中美關係橫生枝節?
其實,也不只是基辛格這樣想,基辛格的這種想法,實在是受了尼克松的影響。
幾天前,尼克松還說過,中國人會不會在關鍵時刻往回退?
幾天來,不管是尼克松還是基辛格,都有些寢食不安的味道。他們急切地等待著北京的信息。
消息照舊是由希拉里送來。他似乎很懂得基辛格和尼克松的心情,車子開得飛快,趕到白宮就直奔基辛格的辦公室。
基辛格表面顯得很是冷靜,他和希拉里寒暄兩句,才接過兩張信箋。
照例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
「研究了尼克松總統的3次口信後,毛澤東主席表示,他歡迎尼克松總統來訪,並期待著屆時同總統閣下直接對話。
周恩來總理歡迎基辛格博士先行來訪,進行秘密會談,為尼克松總統訪華進行準備,並作必要的安排。他可以從伊斯蘭堡直接飛往中國一個不向公眾開放的飛機場。他可以乘巴基斯坦的波音飛機,或在必要時從中國派出接送他的一架中國專機。周恩來總理熱烈期待著在最近的將來在中國同基辛格博士會晤。」
據說,基辛格接到這封信後,掩飾不住心中的激動,趕忙到尼克松總統正在舉行宴會的大廳去通知總統。
尼克松正和尼加拉瓜總統碰杯。基辛格不好衝進去,急得在宴會廳門前來回踱步。
總統終於出來了。基辛格走上前去,告訴尼克松:
「總統,北京複信了。」
他們兩人並肩走進林肯廳,待尼克松把中國的來信讀完,基辛格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後來寫在了他的回憶錄中——
「我看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美國總統所收到的最重要的信件。」夜深了,號稱世界最強大的金元帝國的總統和他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還在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來信所激動。他們舉起了酒杯,為了初步的成功而祝賀。
尼克松端起酒,眯起眼睛,望著窗外,許久沒有說話。
基辛格問:「總統在想什麼?」尼克松笑笑反問:「你在想什麼?」
基辛格說:「我想起了幾百年前,曾經到過中國的馬可·波羅。」
尼克松想了想說:「那麼,我們把你的這次中國之行取個代號,就叫『波羅行動』如何?」
基辛格點頭稱是。美國人總是要為他們大的行動取個代號的,就像1991年的海灣戰爭他們也要取個「沙漠風暴」的代號一樣。
美國人畢竟是美國人,就是他們起的代號也要體現十足的美國精神。本來是他們急於改善同中國的關係,而他們卻要把去中國比作馬可·波羅到中國遊歷。
尼克松還說,如果基辛格此行順利,就給他發一個電碼回來,這個電碼是:
「Eureka。」
這個詞的中文意思就是:發現!
給尼克松複信後,周恩來開始了十分緊張的準備工作。
釣魚台國賓館4號樓異常忙碌起來。服務員在這些進進出出的人中認出了葉劍英元帥,不過他可沒有穿軍服,整潔的中山裝配上一副琺琅眼鏡,頗似一個學者。人們也認出了姬鵬飛、黃華、章文晉、熊向暉等外交家。
他們來去匆匆,小車進進出出。他們幹什麼,別人都不清楚。當周恩來的車子來這裡幾次之後,人們才感到這些行色匆匆者正在進行事關重要的活動。
如果他們告訴大街上的行人,他們是在準備接待來自白宮的客人。誰都不相信。
因為在當時的社會印象中,美帝國主義是中國的頭號敵人,是侵略、戰爭、殺人、放火等代名詞。怎麼能把美國頭子當成客人接待?
美國方面告知中國,基辛格博士將從巴基斯坦進入中國。對此,周恩來作了細緻周密的安排。
他派出了曾經多次給自己駕駛過飛機,執行過許多次重要飛行任務的徐柏齡為領隊的專機機組人員。
臨行前,這些同志並不知是怎樣的任務。他們見到周恩來嚴肅的神情,心中就明白了不少。
周恩來說:「你們執行的任務非同一般。首先,此行絕對保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這次,你們去接的,不是國家元首,是一位很特殊的人物,這關係到中美關係的發展……」
幾位機組人員都表示,堅決完成這項重要任務。周恩來還叮囑他們,要注意禮節,這畢竟是接待一位美國政界要人。
……
7月3日,中國的一架伊爾-18型客機飛行至巴基斯坦的拉瓦爾品弟。為了不引起外界的猜測,這架飛機又很快飛回了北京。而徐柏齡和領航員劉志義、隨機報務員王今亮卻神秘地留在了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
經過一番周密策劃之後,7月6日,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07客機從拉瓦爾品弟機場起飛,一直消失在東方的雲霧中。幾個小時以後,這架波音飛機在北京的上空繞了一圈之後,降落在北京南郊的南苑機場。
這是在為基辛格秘密訪華試航。
在南苑機場,周恩來總理派來的中國外交部的章文晉、王海容、唐聞生、唐龍彬四人上了飛機——他們將到拉瓦爾品弟接基辛格博士。
就在中國方面作如上安排時,基辛格已經飛到了越南的西貢。
早在6月30日的晚上,美國白宮發言人齊格勒曾經舉行了記者會,宣布了這樣一條消息:
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將於7月1日至5日到越南南方執行了解情況的任務。隨後,基辛格博士將到巴黎和美國大使戴維·布魯斯進行磋商。在去巴黎的途中,基辛格博士將去泰國、印度、巴基斯坦和有關官員會談……
——說得難聽一點,這就是新聞的「欺騙性」了。發言人言之鑿鑿,跟真的一樣。然而基辛格此行的其他事情都是幌子,到中國才是真正的目的。
7月8日,基辛格到達了巴基斯坦的新建首都伊斯蘭堡。由他和葉海亞·汗總統導演了一場很有趣的話劇。
他們先在一起研究了此次具有冒險性質行動的細節,然後出現在政府賓館的宴會廳里。
儘管外面暑氣蒸人,這裡卻涼爽如秋。基辛格面帶倦容,走在葉海亞·汗總統的身邊。先來到宴會廳的人鼓掌起立。葉海亞·汗總統招手致意。
等大家坐定,舒爾坦告訴大家:「美國來的尊貴的客人亨利·基辛格博士,偶有不適,肚子痛了,這使我們感到十分的遺憾。」
葉海亞·汗站起身講話:
「本來,我要在這裡為美國的客人舉行盛大的國宴,但基辛格博士身體不適,我也只好遺憾的改期了。」
來參加宴會的官員們不禁竊竊議論,基辛格到底得了什麼病?會不會是腸胃型的感冒?會不會是惡性傳染病?也有懷疑這裡面有什麼名堂的,但沒有人能猜到他會進行一次中國之行。葉海亞·汗總統說:「伊斯蘭堡的氣候不好,太熱。我已作了安排,請他到北部山區的我的別墅去休息幾天,希望他儘快康復。」
基辛格說:「感謝總統的好意,這樣太麻煩了,就不要去了吧。」
葉海亞·汗總統似乎很固執,他堅持說:「基辛格博士先生,在我們的國家裡,是由主人的意願決定的,而不是由客人的意願決定的呀!」
……
戲演完了,基辛格回到旅館的房間里,開始了緊張的準備,再過4個小時,他就要上飛機前往北京了,他還要作許多的準備。
他感到演戲是很累的。
越是累,越是無法入睡。雖說他從各方面研究了中國,但那畢竟是一個「神秘」的國度,他不知道此行的結果會是什麼。
成敗在此一舉。
經過化妝的基辛格戴了一副墨鏡,一頂寬邊帽子。他從飯店出來的時候,好幾個人都沒有認出他,不免有幾分得意。
1971年7月9日12時15分,基辛格完成了這次歷史性的飛行,出現在北京南苑機場的停機坪上。
來迎接他的,是被毛澤東稱為「呂端大事不糊塗」、「此人有文化」的葉劍英元帥。此時,他是中國中央軍事委員會的副主席。他的身後是很有外交家風度的黃華大使和外交部禮賓司司長韓敘。
來迎接基辛格的車子是中國最高級的轎車「紅旗」。這種車子最明顯的標誌,是前面有一面有機玻璃製做的紅旗。基辛格瞥了一眼,面色冷峻,似乎是擔心坐上了「紅旗」車,被它吃掉了一樣。
一路綠燈。
他們很快來到了作為國賓館的釣魚台6號樓。完全是中國式的建築,從裡到外充滿了東方情調。
葉劍英舉行的歡迎宴會是相當豐盛的。基辛格曾經以「中國通」而著稱於世,卻不會使用中國筷子。他對那兩根木製的或是象牙製作的棍兒有一種本能的排斥。但不能不承認中國菜,正像毛澤東說的,是「中國對人類的一大貢獻」。
基辛格急於想見周恩來,因為,見到中國的總理才能知道自己此行的成果能有多大。
他很快被告知,周總理要到他住的6號樓來和他們舉行會談。站在樓門口的基辛格看到周恩來的車子停下,周恩來從車內走出來。這位七億人口大國的總理給人的印象總是那樣神采奕奕,似乎他就沒有疲勞的時候。
他快步走到了基辛格的面前,用他那受過傷的右手和基辛格伸過來的手相握,並使勁抖動了幾下。
他說:「這是中美兩國高級官員20多年來的第一次握手。」
基辛格很有分寸地點點頭,並補充了一句:「遺憾的是這是不能馬上公開報道的握手。否則,全世界都會震驚。」
第一次的會談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結果。雙方都在摸對方的底。周恩來的坦誠使基辛格感到折服。
周恩來對他說:「兩國之間的分歧是巨大的。例如,台灣問題就是兩國關係緊張的根源。博士先生,我們終於坐下來了,就可以互相闡述自己的觀點,讓對方充分了解。」
同時,基辛格對周恩來的博學、敏銳也很感興趣。用一句西方的話說就是,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佩服你的人格,佩服你的才學。
基辛格不知道,毛澤東、周恩來用了多大的精力來研究美國,研究尼克松、基辛格。他們閱讀了尼克松的《六次危機》、調閱了尼克松很喜歡看的電影《巴頓將軍》……就是在基辛格離開美國本土之後,尼克松在堪薩斯城發表的講話,毛澤東、周恩來都注意到了。尼克松的「五極中心論」,受到了毛澤東、周恩來的高度重視。尼克松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25年,世界上了發生了巨大變化,美國不再是無與倫比的超級大國了。「今天世界有五大中心力量——美國、蘇聯、西歐、日本、中國。」尼克松在這個講話中提到,美國必須採取步驟,結束與中國大陸隔絕的狀態。
誰知周恩來提到「五極中心」時,基辛格還不知道,以至於周恩來拿了一份尼克松的講話稿子給他。
周恩來和基辛格的會談,持續到了晚上11點多鐘。何時向毛澤東彙報?周恩來覺得有必要立即彙報,就叫王海容給毛澤東辦公室打了電話。
毛澤東的生活習慣是工作至次日凌晨,經常是四五點上床休息。王海容打電話的時間是在午夜12時以前,所以,那邊的秘書答覆說,請示了主席,可以馬上來。
周恩來的車子開進中南海,便直奔游泳池。
毛澤東晚年一直居住在這個叫游泳池的地方。說來難以置信,在他的辦公室里,他經常穿的是一件大睡衣,也就是他的故居開放時人們看到的那一件。除非有外事活動他才穿上那身「毛制服」。
周恩來帶著熊向暉、王海容、唐聞生走進房子的時候,他依然是穿著那件睡衣。很隨便地請他們坐下。
周恩來說:「主席,基辛格一行到了,我和葉劍英同志和他們談了一次……」
毛澤東揮揮手,說:「那個不忙。」他轉身問起了熊向暉有關總參謀部「批陳整風」的情況,問「參謀總長」黃永勝的情況……
毛澤東此舉,頗似畫家在作畫時的「閑筆」。其實「閑筆」不閑,更有深意。事後人們才知道,他詢問熊向暉的一些話是很有名堂的。
當時,中國的政界正在「批陳」,起因是1970年的廬山會議。在那次會議上,陳伯達等人跳了出來,大有炸平廬山,停止地球轉動之勢。林彪迫不及待地要當國家主席。毛澤東很是生氣,寫了「我的一點意見」。於是,全黨開展了「批陳整風」的運動。在廬山,沒有點「林副主席」的名,但知情人都清楚,矛頭是對著林彪的。
毛澤東之所以把基辛格來的事撂下,問了一通總參情況,是政治敏銳使然。熊向暉並不知情。
等毛澤東問完情況,周恩來才開始彙報基辛格來華的情況。
在彙報過程中,毛澤東不時插上兩句話。這種插話是簡短而精闢的。比如,說到台灣問題,毛澤東說:「台灣問題事小,世界局勢事大……先談世界格局的大問題。」
周恩來按照毛澤東所談精神,同基辛格舉行了第二次會談。這次可不像上次那樣輕鬆了,一談到實質問題,就發生了矛盾和對立。
周恩來在處理國際關係方面是求同存異的大師。談不來的可以先不談。基辛格重要的任務是安排尼克松訪華,那就談這個問題吧。
中國方面建議尼克松總統在1972年夏天來北京訪問。
基辛格思忖了一下,說:「夏天離總統大選的時間太近了,這在美國可能引起震動。我們美國大選情況你是知道的。」
周恩來想了想,說:「春天是可行的吧。」
基辛格接受了,卻又提了很多條件。美國總統出行,特別是到中國來,要有保安人員,要有各種新聞媒體的記者,要有全球轉播的電視技術人員……
周恩來說:「這些事情都好商談。目前主要的事情是研究聯合公告的內容。」
中國方面的黃華和基辛格開始就公告的草稿進行了具體的磋商。
周恩來再次向毛澤東彙報,並請毛澤東審定公告的初稿。毛澤東同意將這個公告的草案和美國人進行談判,並定下了大的原則——幾乎所有的談判都是這樣,不論是跟美國人還是與蘇聯人,毛澤東都不去具體談判的。也因為他有一位周恩來這樣的談判高手,不用他操這份心。
後來的談判是雙方都作出了適當的讓步:
美國方面大致同意了中國方面提出的聯合公告的草案。
中國方面同意了美國方面提出的公告發表的時間為7月15日。
同時,他們定下了以後聯繫的渠道——法國巴黎。美國駐法武官沃爾特斯和中國駐法國大使黃鎮是聯繫的接頭人。
……
1971年7月15日晚上,尼克松面帶笑容地出現在美國的電視屏幕上。
「我要求佔用今晚這段時間,是為了宣布我們建立世界持久和平而作的努力中的一件大事。
「正如我在過去3年中多次指出的那樣,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及其7.5億人民的參加,是不可能有穩定而持久的和平的。正因為如此,我在好幾個方面採取主動行動,為兩國間的比較正常的關係敞開門戶。
「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我派遣我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在他最近的環球旅行中前往北京,以便同周恩來總理會談。我現在宣讀的公告,將同時在北京和美國發表。」
周恩來總理和尼克松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於1971年7月9日至11日在北京進行了會談。獲悉,尼克松總統曾表示希望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恩來總理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邀請尼克松總統於1972年5月以前的適當時間訪問中國。尼克松總統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中美兩國領導人的會晤,是為了謀求兩國關係的正常化,並就雙方關心的問題交換意見。
尼克松輕鬆地讀完公告,便從電視屏幕上消失了。
中國方面的中央電視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和首都的各大報都發了這條重要新聞。
這一消息驚動了美國。
這一消息驚動了世界。
巴黎的秘密渠道——兩位將軍的接觸
1971年7月19日上午8時20分,沃爾特斯將軍奉命開車來到了中國大使官邸附近。他來到使館門前,推開了虛掩的大門。一位穿中山裝的中國年輕人迎上來問道:「先生,您找誰?」
「我是美國武官,我帶來了總統先生給貴國政府的信。」
對方用法語自我介紹。中國的年輕人說:「我是韋東,黃鎮大使讓我來接你。」
他們一塊進了樓房內。黃鎮大使正在等他。
寒暄。
兩個將軍握手的時候,似乎感到了一種相通的東西。沃爾特斯說了一句:「我對你們中國人保密的本領,深信不疑。」
「此事關係重大,預祝我們成功。」黃鎮將軍把沃爾特斯送出了客廳。這就是秘密渠道的第一次正式接頭。
基辛格秘密訪華期間曾和周恩來約定,如有十分重要的事宜,基辛格將親赴巴黎和黃鎮大使會晤。就在中美巴黎秘密渠道接通後約1個星期,基辛格就「潛入」了巴黎。
說潛入,一點都不假。他乘坐的「空軍一號」座機,是以訓練飛行為幌子離開美國而到達巴黎的。他戴一副墨鏡,一頂法國很流行的帽子,坐的車也是沃爾特斯租來的一輛破舊的汽車。
車子直接開進了中國大使官邸。基辛格和黃鎮見了面。兩人一見如故,說了不少關於中國的茅台酒、美國的西餐之類的笑話。
基辛格此次來,是商談尼克松訪問中國之前他先期訪華的問題。
黃鎮說:「周恩來總理的意見是,基辛格博士訪華最好是在10月的下旬。」
基辛格覺得時間還可以,但提出了一個問題:「建議在巴黎主持越南和平談判的布魯斯大使一同前往你們的國家。」
黃鎮雖然笑容可掬,但在原則問題上是不會讓步的。他說:「由於種種原因,這個想法我們難以接受。」
基辛格也不讓步,堅持說:「布魯斯得到尼克松總統的充分信任。」
黃鎮知道一點,但他在沒有接到國內的指示前,是不會作出任何答覆的。
此後,基辛格先後4次到巴黎的中國大使官邸,就有關中美關係的重要問題與黃鎮進行磋商。
在與基辛格的接觸過程中,曾經有過稍微大一點的波折。一次是基辛格第二次訪華的預報時間問題;再就是基辛格訪華要同中國有關方面會談的要點問題。
由於是公開訪問,美國方面提出要有先期預報,中國方面是同意的,但時間上有問題。美方提出9月22日、23日或在10月初發預報。中方以為,9月聯大正在開會,美國在聯大要提出「兩個中國」、「一中一台」的提法,在此時公布基辛格的訪華,是很不合適的。黃鎮說:「我們不能接受這個時間,特別是在9月22日或23日。」
美國方面作出了讓步,同意在10月5日發出此預報。
經過巴黎渠道的詳細商討,基辛格二度訪華的「波羅二號」得以成行。他的飛行路線是嚴格按照尼克松將要飛行的路線走的。12月22日抵達中國上海,稍事停留之後就飛到了北京,住進了他已經熟悉的釣魚台國賓館6號樓。
他此行帶來了兩個重要的東西:一是尼克松總統訪華的日期;二是尼克松訪華後要發表的一份公報。
日期問題沒有費太大的周折。他提出兩個日期,即1972年2月21日或3月16日。
周恩來選定了前一個日期——這當然是毛澤東的意思。
基辛格在周恩來為他舉行的歡迎宴會上,就把他帶來的「公報」草稿交給了周,並且說明,這個初稿是尼克松總統批准了的。
基辛格沒有料到,中國方面對他們精心準備的初稿是那樣的不買賬。他和周恩來面對面坐著,周恩來一臉嚴肅地在這個會談的場合告訴他:
「毛主席看了你們準備的公報草稿,明確表示不同意。這個公報我們不能接受。」
周恩來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斬釘截鐵的。
基辛格的態度也很明朗,堅持他們起草的公報,認為他們的公報初稿的含義是說:「和平是中美雙方的目的。」
「和平只有經過鬥爭才能達到的。」周恩來堅持毛澤東的「鬥爭哲學」,「我們的意見是擺明雙方的根本性分歧。如果用外交語言把分歧掩蓋起來,在公報上看觀點一致,而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
基辛格說:「總理閣下,我們起草的公報是按國際慣例的,如果在公報上寫明中美雙方的分歧,那不等於告訴世界,中國和美國正在吵架么!」
周恩來不這樣看,他說:「吵架是正常的,我們兩國打了許多日子的仗,相互隔絕了20多年,分歧不是必然的嘛!關鍵的問題是我們如何對待這些分歧。」
談判陷入僵局。
周恩來緩和了這種僵局,他說:「我們也拿出一個方案的初稿,你們先看看。」
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思路,美國人有美國人的思路。毛澤東有毛澤東的想法,尼克松有尼克松的想法,雙方的分歧似乎是不可調和的。
基辛格和他的助手們詳細研究了代表毛澤東和周恩來意圖的中國方案。這個方案上把中國和美國的主要分歧全寫了上去。
北京秋夜是正好睡眠的時候,美國的代表團卻沒有一個人能入睡。還是基辛格突然轉過彎來了:把分歧公開來,西方盟國、東方的朋友不就放心了嘛!否則,是有周恩來提出的問題:誰相信充滿外交辭令的公報呢!
在接著進行的會談中,基辛格表了態,他說:「你們的初稿方案,從大的方面講可以接受,但是你們的某些提法太僵硬,我們難以接受。你們報紙、電台常用的文字,好像是在凌辱美國總統,我們是不會接受的。」
美國人讓步了。
周恩來和藹地說:「有了大前提,事情慢慢談,還可以修改。」
基辛格25日拿出美國方面修改的方案來。
第二天的會談又陷入了新的僵局。
周恩來聲明中國對於台灣問題的立場是:
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唯一合法的政府;
二、解放台灣是中國的內政;
三、美國軍隊必須撤出台灣。
基辛格的態度是: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們不能背棄我們的老朋友,我們絕不能放棄對台灣的義務,我們決不會與台灣斷交的。
氣氛緊張起來。人們的表情一個比一個嚴肅,譯員的聲調也生硬起來。
美國人的想法是:「如果我們背棄老朋友,你們中國人也會瞧不起我們的。」
周恩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很有耐心地對談判對手說:「什麼叫背棄老朋友?首先要搞清一個前提,是你們美利堅合眾國占著我們的領土台灣,這樣做本身就是不對的。你們承認台灣問題是中國的內政,就應該撤走你們的軍隊。如果貴國政府在台灣問題上堅持過去的立場,我們則對尼克松總統訪華的誠意表示懷疑。」
基辛格博士不動聲色,聽周恩來總理把話講完,他才說了一通他的道理:「總理閣下,美國的情況和中國有很多不同。參議院、眾議院會對總統施加各種各樣的壓力。還有共和黨和民主黨之間……總理閣下提出的問題,總統如能連任,將在下一屆解決。」
周恩來是了解美國國情的,尼克松的「五極中心」講話,也的確受到了美國一些勢力的攻擊,尼克松的日子的確是非常不好過的。但是這不等於說,為此中國人要放棄原則。
周恩來說:「對於你們的處境,我們是略知一些的。你們為了所謂『老朋友』,可以使自己陷得不可脫身嗎?尼克松總統在堪薩斯城說世界正在發生變化,這種變化總不能再傷害中國人民的感情了吧!」
以守為攻,使基辛格無話可說。
台灣問題一直拖到了基辛格離京的前一天。最後還是美國人想出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在台灣海峽兩邊的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
周恩來聽完翻譯,笑了。他覺得基辛格確有一套。他說:「這個意思可以接受,但有的詞句還需推敲。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而不應用『部分』。」
基辛格也笑了,但堅持說:「部分比省更通用一些。」
周恩來說,省比部分準確,省是行政上對政府的歸屬。
這個說法,在英語中是沒有多大差別的,在漢語中卻有一些差別。最後,周恩來說:「看來我們趨向一致了,有些問題尼克松總統來華時還可以再談。」
……
有人說,當國家元首最風光的,不是在自己的國內,而是在國外。
此話真有幾分道理。
因為國外把你當貴賓接待,自然是要風光一些的。鮮花、儀仗、軍樂、禮炮、國宴,以及高級的總統套房,這在國內是很難享受到的。
然而,風光歸風光,難處也只有國家元首最清楚。
為了給尼克松的「風光」作安排,美國派出了以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副助理黑格為首的先遣隊來到北京。
他們要為總統的安全問題、接待問題、記者採訪問題同中國進行磋商——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出訪,有關整個美國的形象,是一點閃失都不能出的。
首先在新聞轉播問題上發生了矛盾。
尼克松有一個龐大的記者團,要通過太平洋上的衛星播發電視、圖片等新聞。白宮的新聞發言人齊格勒和中國方面的熊向暉進行具體商談。
熊向暉遵照周恩來的指示,希望美方幫助租用一顆衛星。
齊格勒說,你們不必租用衛星,只需在北京、上海、杭州修建衛星地面站就可以了,費用由美國方面負責。這樣可以節省一些,租用衛星要花100萬美元。
熊向暉把齊格勒的說法向周恩來作了彙報。周恩來說:「這不是花多少錢的問題,這是涉及我國主權的問題,不能含糊。」
周恩來向熊向暉口述了3項要求:
一、請齊格勒負責為中國租用一顆通訊衛星,租用期為1972年2月21日上午1時至2月28日24時;
二、租用期間,這顆衛星的所有權屬於中國政府,美國方面必須事先向中國政府申請使用權,中國將予以同意,中國向使用者收取使用費;
三、租用費和使用費都要合理,不做冤大頭。
當熊向暉再次與齊格勒會晤時,把如上意見和盤托出後,齊格勒笑了。他覺得這樣的談判對手很有意思。
經請示,他同意了中國方面的意見。
關於尼克松總統的安全問題,就更加複雜也更加可笑了。
首先是從有關秘密渠道得到消息,說台灣方面有人策劃用偽裝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戰鬥機襲擊美國總統座機。這一消息又無法證實。中國方面通過巴黎的秘密渠道正式轉告了美方,美方更加重視,採取了一系列嚴格的防範措施。中國方面明確表示,中國負責總統座機在12海里以內領海上空的安全。美國方面自然要保證他的總統座機的全部航程中的安全了。
別人在為總統忙,總統自己也在忙。
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到中國訪問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和毛澤東的握手意味著什麼他是十分清楚的。因而,準備工作一點都不敢懈怠。他幾乎研究了所有關於毛澤東的書,如羅斯·特里爾(《毛澤東傳》的作者)、費正清、斯圖爾特、施拉姆以及安德烈馬爾羅寫的書,當然還有斯諾不久前在《生活》周刊上發表的毛澤東訪問記。他本來想找斯諾談談的,偏偏聽說這個人很不買他的賬,也就只好作罷了。
後來又聽說義大利電影大師安東尼奧尼拍了一部在世界上有影響的紀錄片《中國》,他也派人找來細細看了一遍。
……
就在尼克松出訪前幾天,他還把當過法國文化部長的馬爾羅請到白宮,聽他講毛澤東是怎樣一個人。
馬爾羅是個十分健談的老人。他把當年和毛澤東會見的情景描述了一番。他告訴尼克松:「你將面對的是一個巨人,但是一個瀕臨死亡的巨人。你知道嗎,毛見到你的第一個想法是什麼?他會想『你比我年輕得多!』」
馬爾羅還告訴尼克松,毛澤東的身邊有一種神秘的氣氛。
……
尼克松聽了半天,還是不能設想他與毛澤東見面將是什麼情況。
毛澤東畢竟是一位共產黨大國的領袖呀!
尼克松訪華的描述,海內外有許多版本,細細研究會發現,所有這些材料,大都出自尼克松和基辛格的回憶文章。中國方面除了一些只鱗片甲的文字,幾乎沒有發表任何大塊的文章。有一些所謂的紀實文學也是捕風捉影而已。尼克松回憶說:
1972年2月17日10點35分,我們離開安德魯斯空軍基地,飛往北京。
在我們動身前,羅傑斯走上飛機,他很關心地說,我們應該很快同毛會見,並且我們不能陷入這樣的境地,即當我會見他時他高高在上,好比我走上階梯而他卻站在階梯頂端。
我們在這方面的顧慮大約在兩點鐘就完全打消了,這時亨利氣喘吁吁地走進房間告訴我,周在樓下,說主席現在就想在他的住所見我。亨利下樓去了,我等了大約5分鐘,然後我們乘車去毛的住所。
我們被引進一個陳設簡單、放滿了書籍和文稿的房間。在他坐椅旁邊的咖啡桌上攤開著幾本書。他的女秘書扶他站起來。我同他握手時,他說,「我說話不大利索了。」周后來告訴我,他患了所謂支氣管炎已經有一個月光景,但中國公眾並不知道這件事。
每一個人,包括周在內,都對他表示出應有的尊敬。房間里站有兩三個文職和軍職人員,在談話進行了大約10分鐘後,周揮手讓他們退出去。然而,我注意到他們仍舊站在前廳里看著。
他伸出手來,我也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約1分鐘之久,這一動人的時刻,談話的記錄里大概沒有寫進去。
顯然,他有一種非凡的幽默感。他不斷吸引亨利參加談話。這次談話本來料想只會進行10分鐘或15分鐘,卻延續了將近1個小時。我發現周恩來已經看了兩三次表,便意識到大概應該結束了,免得他過分疲勞。
值得指出的是,周后來在全體會議上不斷地提到我們同毛的會晤以及毛說過的話。
為了把我們第一次的會晤記錄下來,幾名中國攝影記者趕在我們前頭湧進會場。我們都坐在長方形房間的一頭圍成半圓的軟沙發上。當攝影記者還在忙碌的時候,我們彼此先寒暄了一會,基辛格提到,他在哈佛大學教書時曾經指定他班上的學生研討毛澤東的著作。毛用典型的謙虛口吻說:「我寫的這些東西算不了什麼,沒有什麼可學的。」我說:「主席的著作推動了一個民族,改變了整個世界。」可是毛回答說:「我沒有能夠改變世界,只是改變了北京郊區的幾個地方。」
儘管毛說話有些困難,他的思緒顯然像閃電一樣敏捷。「我們共同的老朋友蔣委員長可不喜歡這個,」他說,同時揮動了一下手,這個手勢可能指我們的會談,也可能包括整個中國。「他叫我們共匪。最近他有一個講話,你看過沒有?」
我說:「蔣介石稱主席為匪,不知道主席叫他什麼?」
當我提的問題翻譯出來時,毛髮笑了,但回答問題的是周恩來。「一般地說,我們叫他們『蔣幫』,」他說:「有時在報上我們叫他匪,他反過來也叫我們匪。總之,我們互相對罵。」
毛說:「我們同他的交情比你們的交情長得多。」
毛談到基辛格巧妙地把他第一次北京之行嚴守秘密的事。「他不像一個特工人員,」我說:「但只有他能夠在行動不自由的情況下去巴黎12次,來北京一閃,而沒有人知道——除非可能有兩三個漂亮的姑娘。」
「他們不知道,」基辛格插嘴說:「我是利用她們作掩護的。」
「在巴黎嗎?」毛裝作不相信的樣子問道。
「凡是能用漂亮的姑娘作掩護的,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外交家。」我說。
「這麼說,你們常常利用你們的姑娘嘍?」毛問道。 「他的姑娘,不是我的,」我回答:「如果我用姑娘作掩護,麻煩可就大了。」「特別是在大選的時候。」周說,這時毛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談到我們的總統選舉時,毛說他必須老實告訴我,如果民主黨人獲勝,中國人就會同他們打交道。
「這個我們懂得。」我說:「我們希望我們不會使你們遇到這個問題。」
「上次選舉時,我投了你一票。」毛爽朗地笑著說。
當主席說他投了我的票的時候,我回答:「你是在兩害之中取其輕的。」
「我喜歡右派,」毛顯然開心地接著說:「人家說你們共和黨是右派,說希思首相也是右派。」
「還有戴高樂,」我補充一句。
毛馬上接著說:「戴高樂另當別論。」接著他又說:「人家還說西德的基督教民主黨是右派。這些右派當權,我比較高興。」
「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要看到,美國的左派只能夸夸其談的事,右派卻能做到,至少目前是如此,」我說。
談話轉到我們這次會晤的歷史背景,毛說:「是巴基斯坦的大使不同意我們同你接觸。他說,尼克松總統跟約翰遜總統一樣壞。可是葉海亞總統說,『這兩個人不能同日而語。』他說,一個像強盜——他是指約翰遜。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個印象,不過我們不大喜歡從杜魯門到約翰遜你們這幾位前任總統。美國有8年是共和黨任總統。不過在那段時間,你們大概也沒有把問題想通。」
「主席先生,」我說:「我知道,多年來我對人民共和國的態度是主席和總理全然不能同意的。把我們帶到一起來的,是認識到世界上出現了新的形勢;在我們這方面還認識到,事關緊要的不是一個國家內部的政治哲學,重要的是它對世界其他部分和對我們的政策。」
我同毛會見,主要談到我們之間有發展潛力的新關係和他所謂的「哲學」方面,但我還籠統地提出了雙方將要討論的重大實質性問題。……
毛很活躍,緊緊抓住談話中的每一個細微含義,但我看得出他很疲勞了。周越來越頻繁地偷看手錶,於是我決定設法結束這次會談。
「主席先生,在結束的時候,我想說明我們知道你和總理邀請我們來這裡是冒了很大風險的。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很不容易作出的決定。但是,我讀過你的一些言論,知道你善於掌握時機,懂得只爭朝夕。」
聽到譯員譯出他自己詩詞中的話,毛露出了笑容。
我接著說:「我還想說明一點,就個人來講——總理先生,我這也是對你說的——你們不了解我。既然不了解我,你們就不信任我。你們會發現,我絕不說我做不到的事。我做的總要比我說的多。我要在這個基礎上同主席,當然也要同總理進行坦率的會談。」
毛用手指著基辛格說道:「『只爭朝夕』。我覺得,總的說來,我這種人說話像放空炮!」周哈哈大笑,顯然我們免不了又要聽另一番貶低自己的話了。「比如這樣的話:『全世界團結起來,打倒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各國反動派,建立社會主義。』」
「像我這種人,」我說:「還有匪幫。」
毛扭身向前,微笑說:「你,作為個人,也許不在被打倒之列。」接著,他指向基辛格說:「他們說,你這個人也不屬於被打倒之列。如果你們都被打倒了,我們就沒有朋友了。」
「主席先生,」我說:「我們大家都熟悉你的生平。你出生於一個很窮的家庭,結果登上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一個偉大國家的最高地位。」
「我的背景沒有那麼出名。我也出生於一個很窮的家庭,登上了一個很偉大的國家的最高地位。歷史把我們帶到一起來了。我們具有不同的哲學,然而都腳踏實地來自人民,問題是我們能不能實現一個突破,這個突破將不僅有利於中國和美國,而且有利於今後多年的全世界。我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在我們告辭的時候,毛說:「你那本《六次危機》寫得不錯。」
我微笑著搖搖頭,朝周恩來說:「他讀的書太多了。」
毛陪我們走到門口。他拖著腳步慢慢地走。他說他身體一直不好。
「不過你氣色很好,」我回答說。
他微微聳了聳肩說:「表面現象是騙人的。」……
尼克松不可能知道,他與毛澤東會見時,毛澤東正在病中。1個多月以前,這位歷史巨人突然休克,經搶救才醒過來。此後的日子,他的身體一直不好,有時整夜咳嗽。
他雖然身體不好,卻時刻關心著中美關係的進程。
1972年2月21日上午,剛剛醒來的毛澤東問身邊的工作人員:「尼克松到了沒有?」
工作人員趕忙向他報告有關情況。到中午的時候,他說:「我今天見他吧。」
他的決定就是命令,機要秘書立即通知周恩來總理。工作人員一片忙碌。他們有的給他理髮、刮臉;有的整理客廳。
隨後的幾天里,他在病榻上審定了喬冠華和基辛格絞盡腦汁起草的「中美聯合公報」。特別是有關台灣一段,毛澤東是逐字逐句推敲的。
雙方回顧了中美兩國之間的嚴重爭端。中國方面重申自己的立場:台灣問題是阻礙中美兩國關係正常化的關鍵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早已歸還祖國;解決台灣問題是中國的內政,別國無權干涉;全部美國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必須從台灣撤走。中國政府堅決反對任何旨在製造「一中一台」、「一個中國、兩個政府」、「兩個中國」、「台灣獨立」和鼓吹「台灣地位未定」的活動。
美國方面表明,美國認識到: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它重申它對中國人自己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關心。考慮到這一前景,它承認從台灣撤走全部美國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的最終目標。在此期間,它將隨著這個地區緊張局勢的緩和逐步減少它在台灣的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
他說:「可以了吧!」
「公報」就這樣定下來了。
誰知,美國代表團內,有人又對此段文字提出異議,要求修改。此事彙報到毛澤東那裡,毛澤東回答說:
「告訴尼克松,除了台灣部分我們不同意修改之外,其它部分可以商量。任何要修改台灣部分的企圖都會有影響明天公報發表的可能性。」
斬釘截鐵。
這就是毛澤東。文章摘自 《釣魚台往事追蹤報告》 作者:董保存 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 .pb{}.pb textarea{font-size:14px; margin:10px; font-family:"宋體"; background:#FFFFEE; color:#000066}.pb_t{line-height:30px; font-size:14px; color:#000; text-align:center;}/* 分頁 */.pagebox{overflow:hidden; zoom:1; font-size:12px; font-family:"宋體",sans-serif;}.pagebox span{float:left; margin-right:2px; overflow:hidden; text-align:center; background:#fff;}.pagebox span a{display:block; overflow:hidden; zoom:1; _float:left;}.pagebox span.pagebox_pre_nolink{border:1px #ddd solid; width:53px; height:21px; line-height:21px; text-align:center; color:#999; cursor:default;}.pagebox span.pagebox_pre{color:#3568b9; height:23px;}.pagebox span.pagebox_pre a,.pagebox span.pagebox_pre a:visited,.pagebox span.pagebox_next a,.pagebox span.pagebox_next a:visited{border:1px #9aafe5 solid; color:#3568b9; text-decoration:none; text-align:center; width:53px; cursor:pointer; height:21px; line-height:21px;}.pagebox span.pagebox_pre a:hover,.pagebox span.pagebox_pre a:active,.pagebox span.pagebox_next a:hover,.pagebox span.pagebox_next a:active{color:#363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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