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的忠誠和成敗!

襲人姓花,本名蕊珠(一作「珍珠」),寶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有「花氣襲人」之句(陸遊《村居書喜》:「花氣襲人知驟暖」),遂回明賈母,把蕊珠更名襲人。

在寶玉的心目中,襲人是與晴雯地位並立的最重要的丫環。她原來是賈母之婢,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這襲人亦有些痴處,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第三回)

對寶玉的無限忠誠

賈母是富有經驗的治家的主母,看人識人也是極準的,她對襲人經過長期的觀察和使用,所以她對襲人的「心地純良,恪盡職守」的評價,無疑是準確的。

襲人伺候寶玉,只因寶玉心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鬱。

她忠於職守,所以看到他的心情乖僻,堅持不斷地規勸,寶玉不聽,她還心中著實地憂鬱。這樣的婢女,不僅在賈府和大觀園中是絕無僅有的,在其他小說和戲曲中也沒有看到過別的婢女是這樣規勸教育男主人的。

可見襲人的責任感是非常強的。襲人的責任感體現在三個方面:平時盡心精心服侍寶玉的生活,堅持勸說和規諫寶玉,此外,每次寶玉和寶玉身邊的丫頭出現差錯或發生壞事,她都能恰當地補台,力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第一次補台是寶玉因小事對奶娘李嬤嬤不滿,聲稱要攆走她,這時襲人已經睡下,後來寶玉摔了茶鍾,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麼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一面又安慰寶玉道:「你立意要攆她也好,我們也都願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服侍你。」寶玉聽了這話,方無了言語,被襲人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襲人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麼,只覺他口齒纏綿,眼眉愈加餳澀,忙服侍他睡下。襲人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那寶玉就枕便睡著了。

寶玉醉後要攆走李嬤嬤,這不僅是不可能的,而且必會遭到長輩的批評,襲人用「摜紗帽」即辭職的形式阻止寶玉;用自己承擔責任的方法,掩蓋寶玉的無理髮火,幫他避免了長輩的指責。

襲人對通靈玉的保管,極其細心負責,要每天做好這件事,體現了極大的耐性和韌性,真正做到了「一個人做事認真不容易,一輩子做事認真最不容易。」

寶玉上學那一天,襲人早早地為他做好一切準備工作:並體貼入微地反覆叮囑。至是日一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發悶。見寶玉醒來,只得服侍他梳洗。寶玉見他悶悶的,因笑問道:「好姐姐,你怎麼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去丟的你們冷清了不成?」襲人笑道:「這是哪裡話。讀書是極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終久怎麼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念書的時節想著書,不念的時節想著家些。別和他們一處玩鬧,碰見老爺不是玩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功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體諒。」襲人說一句,寶玉應一句。襲人又道:「大毛衣服(「大毛」相對「小毛」而言,通常指白狐皮,也泛指其它狐、貂、猞猁等貴重皮毛中長毛可御嚴對「小毛」而言,通常指白狐皮,也泛指其它狐、貂、猞猁等貴重皮毛中長毛可御嚴寒的直毛皮莆子。用這種皮莆子做的皮襖,叫作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給小子們去了。學裡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裡有人照顧,腳爐手爐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著他們添。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不得不動,白凍壞了你。」寶玉道:「你放心,出外頭我自己都會調停的,你們也別悶死在這屋裡,長和林妹妹一處去玩笑著才好。」說著,俱已穿戴齊備,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等。

以上襲人三個方面的責任感,還是小的方面,從大的角度來說,襲人對賈府前途和與此密切相關的寶玉成才方面,有著很清醒、很強烈的責任感。這是與她的地位有很大關係的,她自覺自己是寶玉的頭號侍妾,寶玉和賈府的興旺與她今後一生的命運休戚相關。但更與她的品質有關係,「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在侍候寶玉時,她對事對人都無限忠誠。

多數僕人懶,沒有主動性和自覺性。襲人勤快、主動、任勞任怨。

但對任何人物和事物,都難免見仁見智,各有不同。對於襲人,洪秋蕃評:「襲人服侍賈母,心中眼中只有賈母;跟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其得新忘故之心已可概見。」蒙府本評:「世人有職任的,能如襲人,則天下幸甚。」這是另一種看法,與否定者如洪秋蕃的評語不同。

洪秋蕃的評語頗有偏見,他認為襲人是姦猾之人,所以將襲人忠實於眼前的職守看作是見新忘舊。一個人的精力、時間有限,加上任務的目的性強,她當然只能做好眼前的工作,心眼中只有目前的服務對象。如果她在為寶玉服務時,還要考慮賈母,為賈母操心效勞,這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是賈母和寶玉都不容許的。這與見新忘舊完全使兩件事,洪秋蕃的此則評語邏輯混亂。

對寶玉的溫柔和順

襲人侍候寶玉是最為貼心的,她對寶玉一貫地溫柔和順。寶玉內褲因警幻仙子的引領,夢中與美人相交,夢遺後醒來,襲人為他系衣褲時發覺了這個秘密,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沾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得紅漲了臉面,不敢再問。襲人聰明,所以這時不問,後來給寶玉換褲子時,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則又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麼故事了?是那裡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與寶玉的這番對話,在潛意識中是她對寶玉朦朧的愛的啟示和鼓勵下講的。她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

襲人在寶玉「強」與她雲雨時,她牢記賈母的安排,與寶玉結成事實夫妻,這是襲人最聰明的地方。因為襲人知道賈母安排她將來當寶玉的侍妾,襲人面對的寶玉是性格溫柔的美貌少年、賈府地位最高的繼承人,是最為理想的依靠,她滿足寶玉的要求既不「越禮」,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她對寶玉無限忠誠的表現,更是搶先抓住寶玉的心的良機。襲人從此對寶玉「更為盡心」,這是原作對她的正確評價。

襲人做事頭腦清醒,不僅自己對寶玉溫柔萬分,也要求寶玉對其他女孩也溫柔體貼。寶玉與黛玉憋氣爭吵,賈母調解不成,急哭了,襲人在背後暗地勸寶玉要「體貼女孩兒們的心腸」,主動去向黛玉賠個不是。寶玉生氣時踢人,錯踢到襲人身上,襲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但料到寶玉不是存心踢她,便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呢!」到晚間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塊,自己倒嚇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不意口吐鮮血,還是克制自己,不讓人知,反倒不斷安慰寶玉。晴雯在場面上揭襲人之短,襲人也一再忍讓,寶玉氣得要當場攆出去,襲人帶領眾丫頭跪在地上,懇求寶玉寬恕晴雯。香菱弄髒衣裙,寶玉怕薛姨媽責怪她,要襲人將自己的裙子送她,襲人立即慷慨相送。凡此種種,皆非一般丫頭能做得到的。從這個角度看,這樣的賢惠丫頭大得寶玉喜歡,從賢內侍升做賢內助也原是自然和必然的。故而脂評贊她是「賢而多智術」的「襲卿」,稱頌她「可愛可敬可服之至」。

對寶玉的反覆規勸

可是襲人並非對寶玉無原則地溫柔和順,她也常有嚴厲教訓寶玉的時候。

襲人回家探親,寶玉帶焙茗去她家探望。襲人回怡紅院時,問可起在她家看到的紅衣少女原是襲人的兩姨姐姐,寶玉讚歎:「實在好得很,怎麼也得她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們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般配不上。」襲人的頭腦很清醒,她見寶玉喜歡別的少女,心中便有忌意;二則她自知當奴才是不得已而為之,不見得家裡都來當奴才;三則身為奴才,要當貴族人家親戚,是天方夜譚。

襲人談到這裡,引勢力導,故意講自己也不甘心長久當奴才,再耐一年家裡就要「贖出我去呢」,「我又比不得是這裡的家生兒子,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麼是個了呢?」講了許多她一定要被贖回去的道理。實際上她在家聽見母兄說要贖她回去,她表示「至死也不回去」。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了我還值幾兩銀子,要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兒,——這會子又贖我做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了!」為此還哭了一場。

襲人精明過人,見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強硬的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寶玉果然急得淚痕滿面,她即提出:「依我三件事,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寶玉笑道:「我都依你。好姐姐,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了飛灰——一股輕煙,憑你們愛哪裡去就完了。」襲人說第一件就是再不許他說這類話,必須改掉。「第二件,你真愛念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或別人跟前,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也不能混批評『愛讀書上進的人』是『祿蠢』」,等等。第三,「再不許謗僧毀道的了。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著的胭脂和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最後總結說:「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稀罕。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趣兒。」

最後兩言,寶玉是不懂世事信口許願,襲人卻頭腦冷靜,極有分寸。她只重寶玉對她的情誼。她規勸寶玉的三條,確是深愛寶玉的金玉良言。從當代研究家的角度看,寶玉不愛讀書、痛恨科舉,確有反封建意識的一面,有值得肯定的地方;從書中當事人的角度看,恨鐵不成鋼,作此規勸亦天經地義。曹雪芹作為文學大師寫出人物行為的各自合理性及其互相的合理衝突,真正反映了時代和生活的極其真實而又極其複雜的原來面貌。

寶玉難以教育好,襲人勸後,他轉身即忘,馬上又與姑娘們混在一起。一天他早起到黛玉處與她和湘雲一起互相梳妝,又偷吃胭脂,被湘雲用手拍落。襲人看了極不是滋味,回房後講給寶釵聽:「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兒,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你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玉回來,寶釵方出去,他問襲人:「怎麼寶姐姐和你說的這麼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襲人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嗎?我不知道你們的緣故。」寶玉聽了這話,見她臉上氣色不對,便笑道:「怎麼又動了氣了呢?」襲人冷笑道:「我哪裡敢動氣呢?只是你從今別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服侍你,再不必來支使我。我仍舊還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兩人又爭執了幾句,於是寶玉也與她憋氣,大家互相不理。至晚飯後,寶玉感到往日有襲人等大家嬉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她們去,又怕她們得了意,以後越來勁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鎮唬她們,似乎又太無情了。結果獨自看了一回《南華經》,不覺一夜睡到天亮。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她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襲人料他心意迴轉,便索性不理他。寶玉見她不應,便伸手替她解衣,剛解開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麼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麼著。你睡醒了,快過那邊梳洗去。再遲了,就趕不上了。」寶玉道:「我過哪裡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嗎?你愛過哪裡去就過哪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人撂開手,省的雞斗鵝斗,叫別人笑話。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什麼『四兒』『五兒』服侍你。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

寶玉見她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在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和這簪子一樣!」襲人見自己的目的已達到,這才作罷,這便是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王蒙認為襲人每次規勸寶玉不要過分接近別的女性,是襲人表現嫉妒的水平最高的表現,不是惡言,不是摔帘子(如晴雯),她是把嫉妒轉化為冠冕堂皇的道理,在正統道德上,在拉大旗上,她花襲人佔優勢,也才敢一再向寶玉以自己的走、「撂開手」相要挾,直把寶玉訓了個信誓旦旦,決心「聽」襲人的「說」為止。(《紅樓啟示錄》第81頁)王蒙將這個因果關係顛倒過來了。實際上是襲人經過試探,自知寶玉對她放不開,捨不得她走,她才向他灌輸這種正統道德。寶玉從心底里否定這些封建道德,別人勸他,他馬上要頂回去,哪怕是寶釵和史湘雲。寶玉捨不得襲人離開,才口頭上接受了她的大道理,又正因心底里並不接受,所以襲人灌輸的道德觀念事後他立即就丟在了腦後,逢到他喜歡的姑娘,馬上依然故我了。

人有時會強不過「命運」

襲人是丫環中唯一與寶玉結下私情,有了事實婚姻的人。她一心一意愛護、保護和侍侯寶玉,準備與寶玉度過一輩子。她為了捍衛寶玉的正確成長,作出種種的努力。

襲人堅決阻止賈寶玉在女人堆里胡混,就是她苦心的努力之一。她這樣做,也絕非僅僅是妒忌心理,而是痛恨這樣的男人太沒出息了。她敢於用強硬口氣講話,並用「從今咱們兩個人撂開手」來要挾寶玉,一則是她與寶玉已是事實上的夫妻,關係與別人有質的不同,二則深知寶玉愛她,絕不會放棄她。寶玉心腸軟,情意真,「一夜夫妻百夜恩」,對待襲人與眾不同,只有襲人可以規勸他,用柔情來壓服他。襲人這樣做,也是冒著一定風險的,萬一寶玉真的不聽,並耍起少爺脾氣來,襲人倒「反不得主意」,所以也急得「一夜沒好生睡」。但她高興得太早了,她僅僅是獲得了眼前的表面勝利。不多久,寶玉見到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坎肩兒,下面露著玉色綢襪,大紅繡鞋,正低頭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便把臉湊在脖項上,聞那香氣,不住用手摩挲;還猴上身去,涎著臉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她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他,還是這麼著。」襲人抱了衣裳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著?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兒可也就難住了。」

不久又發生一件更使襲人吃驚、難堪和失望的事:寶玉和黛玉在園內互訴肺腑,第一次捅出互相深愛的衷腸,黛玉又是激動,又是害羞,口裡說著「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卻頭也不回地去了;而寶玉望著只管發起呆來。正巧襲人怕他熱,拿了扇子趕來送給他,見黛玉剛走開,而寶玉卻出了神,襲人和他說話,他竟未看出是誰,只管呆著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握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裡也忘不了你!」

襲人聽了,驚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躁,連忙推他道:「這是哪裡的話?你是怎麼著了?還不快去嗎?」寶玉一時回過神來,方知是襲人;雖然羞的滿面紫漲,卻仍是獃獃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竟自走去。

這裡襲人見他去後,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有事,令人可驚可畏。卻是如何處治,方能免此丑禍?——想到此間,也不覺獃獃的發起怔來。

襲人不可能像有些丫環那樣,偷著幫助公子、小姐暗戀,做一個紅娘式的人物。她本人比較正統,是循規蹈矩的女子;她又深知賈府家規極嚴,絕不容許發生此類事。她作為丫環,與寶玉有私情,主子們知道也不認為有傷大雅,但寶玉如頭腦發熱,與黛玉暗戀,即使僅是戀愛而不慎暴露,必將大禍臨頭。事實也是如此,賈環向賈政誣告寶玉強姦金釧不遂,打了她一頓,害得金釧自殺;賈政便氣得面如金紙,命人立即將寶玉抓來,當場要將他「著實打死」!雖經賈母阻止,也已打了個半死。襲人見他的傷痕極重,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這個份兒。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口叫人怎麼樣呢?」

襲人並不說說而已,她要採取切實措施,制止事態的發展。她決定依靠王夫人的力量,暗中與王夫人商討此事:「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得到王夫人的鼓勵,她又說下去:「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王夫人聽了點頭嘆息,大受觸動,不由得對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這一聲非同小可,不是將她看作丫環而是看作兒媳了!「你這話說得很明白,和我心裡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我時常掰著嘴兒說一陣,勸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又滴下淚來。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戚,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因為襲人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她已與寶玉成了事實夫妻,他是她的終生所靠:「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

襲人告訴王夫人,自己也「哪一日、哪一時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因此建議王夫人:「怎麼變個法兒、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大吃一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裡,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里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得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

襲人講這套話也是冒很大風險的。她向王夫人申明:「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襲人親見親聞寶玉與黛玉的戀愛奧秘,她為了保護寶玉不出事,也為自己深謀遠慮,所以必須冒險進言而防患於未然。妙在她的言論得體,又懂世故,又近人情,更且辭令巧妙,她雖欽敬寶釵,明知寶釵清白,竟將她與黛玉相提並論。王夫人聞言已疑寶玉「和誰作怪」,襲人卻不肯供出黛玉,只是泛泛而論,從大道理著手,讓王夫人從愛護寶玉出發,加以防範。如果講出寶玉和黛玉的實際情況,就要惡化形勢,反而壞事。襲人的苦心,果然獲得好報——王夫人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糟蹋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你。」襲人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地退出,回到院中。

襲人這樣做,從主觀上來說,完全是為了幫助寶玉和黛玉,聶紺弩先生分析說:「襲人,這個通房大丫頭,這時候,不顧自己的卑賤的身份和微小的力量,以無限的悲憫、無限勇力,挺身而出,要把她的寶二爺和林姑娘這對痴男怨女從『不才之事』和『丑禍』中救出來,多麼高貴的靈魂啊!」(《略論紅樓夢中的幾個人物》)他和何其芳等研究家都認為襲人不是奸險的壞人,她的所有言行是出於好心的。

襲人入虎穴得虎子的檢舉,可謂人財兩得:王夫人很快即與鳳姐商議,襲人的月例從自己的月例中取出給她,每月給她二兩銀子外加一吊錢,這一吊錢是大丫頭們規定的收入,二兩銀子是給襲人的特殊津貼。又關照:「以後凡是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這分明是早晚要升襲人為貼身侍妾。薛姨媽在旁也贊同說:「早就該這麼著。那孩子模樣兒不用說,只是她那行事兒的大方,見人說話兒的和氣,裡頭帶著剛硬要強,倒實在難得。」薛姨媽畢竟深有閱歷,不僅看出襲人表面上的優點,還指出她柔中有剛、綿里藏針的內在氣質和堅忍性格,很有眼力。王夫人聽親妹妹如此說,觸動衷腸,禁不住含淚說:「你們哪裡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還強十倍呢!寶玉果然有造化,能夠得她長長遠遠的服侍一輩子,也就罷了!」鳳姐道:「既這麼樣,就開了臉,明放她在屋裡不好?」鳳姐也如此湊趣,可見襲人不僅人品、性格優異,而且苦心並未白費,在上層主子中已有眾望所歸的圓滿效果。

後來襲人歸省母病,賈母按姨娘的標準賜衣,鳳姐又親自安排,給予姨娘這一級所能給的最高禮遇:「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們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分頭派四個有年紀的跟車。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又特關照周瑞家的:「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說我的話:叫她穿幾件顏色好的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爐也拿好的。臨走時,叫她先到這裡來我瞧。」她知襲人謙遜省事,不講究排場和虛禮,故而要親自檢查,檢查後又賜高貴服裝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等數件,吩咐小廝打燈籠,一起送襲人回家。襲人在經濟待遇尤其是禮遇規格上已攀上賈府最得寵的長孫寵妾的地位。

王夫人還在適當的時候向賈母正式提出選襲人為寶玉貼身之妾,王夫人彙報說:「知大體,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穩重的更好些。襲人的模樣雖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裡,也算是一二等的。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未同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她只有死勸的……」賈母認為「襲人本來從小不言不語,我只說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的,豈有大錯誤?」襲人的未來地位,終於得到賈母的正式批准。王夫人娶兒媳是反黛玉而擇寶釵,與娶襲人為妾是「配套」的。

聰明的襲人已知王夫人意圖,所以她也有意結交寶釵。襲人與寶釵的結交開始於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即襲人第二次規勸寶玉之前。那天寶玉在黛玉房裡與她和湘雲一起梳洗,襲人找去,見他已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問:「寶兄弟哪裡去了?」襲人冷笑道:「寶兄弟哪裡還有在家的工夫!」那寶釵聽說,心中明白。襲人是故意講給寶釵聽的,她已揣摩透寶釵的心意和觀點了,所以在寶玉背後表達自己的極度不滿,口氣嚴厲而放肆。她的言論與寶釵一拍即合,而且引起對方的極度重視。寶釵心中暗襯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她說話,倒有些識見。」隨後寶釵在炕上坐了,套問她年紀家鄉等,留神觀察其言語志量。寶玉進來時只看到她倆「說得這麼熱鬧」,不知這兩個聰明絕頂的少女,已心照不宣地建立起秘密的神聖同盟,共同要俘虜寶玉,將他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中。

襲人對寶釵不露聲色地追求寶玉的意圖,配合得非常默契。一次襲人在寶玉睡覺時,守坐在寶玉身邊,手裡做針線,旁邊放著一柄白犀麈,防備從紗眼裡鑽進來的小蟲子叮咬熟睡中的寶玉。寶釵正好進來看望寶玉,於是誇她仔細小心,又誇她為寶玉綉肚兜的耐心。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著,就走了。襲人有意讓她單獨與寶玉相處,而她日前在王夫人處說寶玉不能再與寶、黛廝混,對寶釵來說是虛晃一槍,只是對黛玉真刀真槍亦由此可見。

後來襲人獲得賈母等決定將寶釵配給寶玉的准信,心裡有「水落歸槽」的喜歡,心想:「果然上頭的眼力不錯!這才配的是,我也造化,若她來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擔子……」

像她這樣四面玲瓏,到處為善的人,依舊被周圍的人懷疑、議論,連理應旁觀者清的眾多評論家也指責她奸險,甚至將她與大陰謀家王莽之流相比。可見,世間好人難做。聰明有智慧,依舊招人非議。但即使如此,還是應該做好人,做有智慧的人。不管有多少人猜疑、惡評她,襲人總是做足好人,處處與人為善。她最後與蔣玉菡結成伉儷,白頭到老,她還是吃虧就是便宜,好人有了好報。

襲人在此後陪伴寶玉的漫長歲月中,一貫無限忠誠於寶玉。寶玉出家後,因為寶玉的長輩尚未正式明確將她許配為寶玉,王夫人決定將她還給她娘家,另擇婆家。

她的嫂子由親戚做媒,將她嫁於城南蔣家的,這蔣家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聽了願意,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裡,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裡才是。」她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裡,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到了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裡另想到那裡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意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

襲人最後嫁給蔣玉菡,並接受他的愛情,是非常被動的,是人強不過命運的結果。首先,寶玉背叛了她:捨棄她和寶釵,去當了和尚,並遠走高飛,一去不返,不知下落。其次,她沒有正式過門為寶玉的侍妾,她沒有資格為寶玉守節。第三,他是寶玉的好朋友,寶玉當年將她的汗巾與他的汗巾對調,作為友情的信物,無意中似乎為他倆牽上了真摯感情的紅線。

即使如此,襲人還是想自殺殉情。她生性善良,多為別人考慮,不肯死在賈府,怕把王夫人的好心弄壞,不肯死在家裡,不肯害了哥哥,不可死在蔣家,恐怕害了人家人財兩空,辜負了一片好意。她為人著想,結果給自己帶來了幸福:丈夫溫柔體貼,美貌有財,在這方面不比寶玉差,而且比寶玉專心,她當上的是正妻。

賈府眾多的丫環,只有襲人的結局最好,最幸福。

洪秋蕃評:「襲人服侍賈母,心中眼中只有賈母;跟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其得新忘故之心已可概見。後嫁小旦蔣玉菡,心中眼中定只有蔣玉菡,若使如蔣玉菡而得數十老斗,其心中眼中定只有數十老斗。嗚呼!如襲人者豈非《紅樓》中第一不足齒之人哉!」後來她嫁蔣玉菡,不是她背叛寶玉,而是寶玉丟下她出走、出家,永遠也不回來了,她作為一個女奴,被迫接受主人的安排,嫁給了蔣玉菡,這也可看做是命運的安排。出嫁以後,蔣玉菡對她非常恩愛,她當然應該珍惜這個愛情和家庭,心中只有蔣玉菡是她應有的情義和責任。洪秋蕃對她的這種否定是毫無道理的,不管從新道德還是舊道德的角度看,即使按照封建道德,襲人這樣做也是毫無過錯,值得讚揚的。

如果說晴雯與寶玉在愛情上的失敗,帶有性格悲劇的成分,晴雯的剛烈有餘,造成逞強患病而死,造成樹敵過多,襲人與寶玉愛情的失敗,更是命運對她的捉弄了,可以說是命運悲劇。但接著襲人又演出了一場更持久的命運喜劇,她因禍得福地嫁給了蔣玉菡,過上了一生的幸福生活。

註:以上情節全以高程本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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