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絕句鑒賞之七
陳友冰
烏江亭 王安石
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又重來!
據《史記·項羽本紀》所載,項羽在垓下兵敗後率領從騎八百餘人突圍南奔,沿陰陵(今安徽定遠縣)經東城(臨淮關)到達長江邊的烏江亭(今和縣烏江鎮),這時只剩下二十八騎。面對茫茫的大江,當時有兩種選擇:一種是聽從烏江亭長的勸告:「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另一種是認為:「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笈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笈獨不愧於心乎?」於是心甘情願自刎而死。圍繞著這段歷史公案,一些詠史詩的作者從不同的創作動機、不同的觀察角度出發,往往會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如唐代詩人杜牧的《題烏江亭》: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安可知?
杜牧認為烏江亭長的意見是對的,勝負乃兵家常事,能忍辱負重方是真正男兒。如果項羽能有這樣的心胸和眼光,憑藉著聰明勇敢的江東子弟,未必不能捲土重來!南宋詩人李清照的觀點則同杜牧相反,她贊同項羽的觀點:「生當為人傑,死亦作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詠史》)她認為項羽之一生:生得英偉,死得壯烈,不肯過江東正是他英雄性格的集中體現。初唐進士、武則天時代員外郎於季子的觀點與李清照近似:「北伐雖全趙,東歸不王秦。空歌拔山力,羞作渡江人」(《詠項羽》)。也許李清照的《詠史》就是受此啟發,以來抨擊偏安江左,不敢渡江北伐的南宋小朝廷。
王安石的這首《烏江亭》既不同於杜牧的《題烏江亭》,也不同於李清照、於季子的《詠史》、《詠項羽》,而且同上述的觀點都相反。上述的觀點儘管角度不同,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就是他們都站在同情項羽的這個傳統立場上來分析問題。王安石卻一反傳統,認為項羽在軍事上敗局已定,在政治上也失去了人心(包括失去了江東老根據地的人心),因此不論他是否渡江,都不可能捲土重來了。詩人能站到民心向背這個高度來分析問題,似比杜牧等人的詠史詩稍勝一籌,同時由於這首詩力翻傳統舊案,也給入耳目一新之感。
詩的首二句是敘事,敘事之中雜有詠嘆。百戰,指項羽興兵滅秦以及與劉邦爭天下所經過的上百次戰役。百戰既是虛數也是實指,因項羽就說過:「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項羽本紀》)。疲勞,不只是指連年征戰造成將士的疲於奔命,更重要的是帶有對項羽失敗原因的探討。漢高祖統一天下後大封功臣,他採納鄂千秋的建議,列蕭何功為第一;而把「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的曹參列為第二。因為劉邦認為蕭何能守住關中根據地,補充軍卒,輸給糧草,按時不匱。這是「萬世之功」(《史記·蕭相國世家》)。相比之下,項羽雖自封為西楚霸王,但對江東地區並未很好經營。兵源既不足,糧秣供應又經常受到下邳彭越的襲擊。所以「疲勞」二字暗中也包含了由於沒有鞏固的後方,因而給人民和軍隊帶來的種種不利,這也為下面所說的江東子弟不肯為之效命埋下了伏筆。「壯士哀」的含義也是如此,它不只是征戰疲勞而發出哀嘆,內中也是包含了對項羽本人的不滿和失望的。項羽入關後,火燒阿房,分封諸侯,焚掠百姓,這就失去了民心。表面上為人「仁而愛人」,實際上「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史記·高祖本紀》),這當然要造成部下將士的哀嘆和不滿了。項羽在爭天下中的這些問題和失誤,在垓下一戰中徹底暴露了出來,從而也導致了總的崩潰。據《史記》記載,垓下之戰,項羽不但軍事上失利,而且也失去了民心,自己也失去了鬥志。《史記》中是這樣記載的:「項王軍壁垓下,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闕,美人和之。項王泣下數行,左右皆泣,莫能仰視」(《史記·項羽本紀》)。司馬遷是同情項羽的,這段描敘滿懷感情地為我們刻划出一位失敗了的英雄悲壯的形象,但通過這段描敘,我們也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項羽無論在軍事、政治、民心、士氣上皆大勢已去,不可挽回了。王安石把這種歷史發展的客觀趨勢用一句話加以高度概括;「中原一敗勢難回」。這句詩既是由上句「百戰疲勞壯士哀」導出的必然結論,又是一反歷史上傳統看法,對項羽的結局作出品評,充分體現了詠史詩以分析品評為主的特色。下面兩句,則是針對前人的傳統看法進一步加以評論。王安石的分析,別出機杼,他不著重於軍事上的得失,經濟上的足乏,而主要從民心的向背來判斷戰爭的勝負,確實是抓住了問題的關鍵,也是比杜牧等人詠史詩高明之處。值得指出的是,這種觀點也始終貫穿於王安石所寫的其它關於楚漢戰爭的詠史詩中,如《范增二首》;
中原秦鹿待新羈,力戰紛紛此一時。有道弔民天即助,不知何用牧羊兒!巢人七十漫多奇,為漢驅民了不知。誰合軍中稱亞父,直須推讓外黃兒。
項羽準備屠外黃城時,聽從外黃城內一個小兒的勸告,為爭取民心,放棄了屠城。這首詩也是一反傳統觀點,認為戰爭勝負主要決定於民心的向背,號稱亞父的范增還不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兒懂得這個道理。
王詩後兩句在藝術處理上也很特異,從形式上看似乎不通,宋與秦已相距八百多年,當年的江東子弟不可能「今雖在」,今天的江東子弟更不能為八百年前的項羽效命。實際上,這是一種時間上的大跨躍,用情感來改造時間。在詩人眼中,戰爭勝負決定於民心的向背,這是古今一理,由於項羽失去民心,不管他在何時何地,人民都是不肯為之效命的。這種從現實中提取出來又超越現實的客觀真理,我們談起來不但沒有時間上的荒謬感,相反覺得詩人觀察敏銳,識見高遠。當然,這種用情感改造時間的寫法,也不是王安石的獨創,如白居易的《和燕子樓》:「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詩經·釆葛》。「彼釆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都是這種寫法,王安石不過善於借鑒,善於翻新罷了。
王安石一生寫過不少詠史詩,就其內容來說都是一反傳統,標新立異,但在藝術上卻可分成兩種水準;一種是象《商鞅》、《范增》那樣的詠史詩,純粹議論、章法平直、詩意淺露,這在王的詠史詩中算是下乘;另一種象《明妃曲》,雖有議論,但全詩景物描寫細緻,人物形象鮮明,感慨深沉雋永,則應算其詠史詩中的上乘。這首《烏江亭》,議論之中兼有敘事、描寫和感慨抒發,讀後耐人尋味,雖比不上《明妃曲》,但也可算詠史詩中的佳品了。
最後想說的是,王安石此詩雖然立論新穎,批判尖銳,但也並非全是新創,其中也有繼承。晚唐進士汪遵就寫過兩首關於評論項羽不過江東的詩作,皆寫於和州烏江,一首叫《烏江》:「兵散弓殘挫虎威,單槍匹馬突重圍。英雄去盡羞容在,看卻江東不得歸」;另一首叫《項亭》:「不修仁德合文明,天道如何擬力爭。隔岸故鄉歸不得,十年空負拔山名。」立意皆是批判項羽暴虐,不修仁德,違反天道,自然敗亡,最後是英雄末路,有家難歸。汪遵是安徽宣州涇縣人,與和州為鄰州。王安石年輕和晚年皆在金陵,與和州、宣州都很近,讀過此詩並受其影響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另外,王安石此詩有繼承更有創新,對後人的影響也很大,尤其是其立論的角度,但思想深度似乎都沒有超過王安石。如清代詩論家潘德輿在《養一齋詩話》中云:「杜牧之《題烏江亭》詩:『勝敗兵家不可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豪俊,捲土重來未可知』,此翻已奇。荊公又翻之云:『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牧之詩好奇而不諳事理,荊公詩於事理較合,然論項王,亦未得要害處……愚意羽大罪在弒君」(卷四)他認為王安石《烏江》的思想批判超過了杜牧,項羽之敗亡,符合天心民意。但認為項羽起兵反秦,殺掉秦王孫心,這是項羽最大的罪過,這就是腐儒之論了。
安徽和縣烏江鎮霸王廟 霸王廟內項羽像
附 錄
《南濠詩話》 明·都穆
杜樊川《題烏江項羽廟》詩云:「勝敗兵家不可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豪俊,捲土重來未可知」。後王荊公詩云:「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荊公反樊川之意,似為正論,然終不若樊川之死中求活。謝疊山謂柳子厚書箕子廟碑陰,意亦類此
《讕言長語》卷下 明·曹安
人非堯舜,豈能每事盡善。然古之人有負重名者多矣,失其所依,或改其初心之類不一,固可憫焉,亦不逃君子之清議也。史有數百言不能悉其事者,詩以二十八字詠而盡之。如范增之從項羽,錢舜選云:「暴羽天資本不仁,豈堪亞父作謀臣。鴻門若遂尊前計,又一商君又一秦」;劉後村詠楊雄云:「執戟浮沉亦未迂,無端著頌美新都。白頭所得能多少,枉被人書莽大夫」;方秋厓詠張華云:「堪笑張華死不休,徒精象緯古無儔。中台星折何曾識,秪識龍泉動鬥牛」。亦可謂之詩史。然詩亦責之大過者,完顏璹詠馬援云:「可嘆迂疏一老翁,豈堪床下拜梁松。明珠薏苡猶難辨,萬里爭教論杜龍」;瞿宗吉詠狄梁公云:「社鬼祠神總遁藏,花妖月媚敢披猖。梁公正直難欺侮,卻事宮中武媚娘」。世謂杜牧之《項羽廟》詩,死中求活。王荊公解之云:「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薛能譏孔明,張養浩解之云:「廊廟草廬初不異,誰言只合卧終身」。能後遭軍亂殺死,則孔明未可薄也。
《養一齋詩話》卷四 清·潘德輿
杜牧之《題烏江亭》詩:「勝敗兵家不可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豪俊,捲土重來未可知」此翻已奇。荊公又翻之云:「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牧之詩好奇而不諳事理,荊公詩於事理較合,然論項王,亦未得要害處。晚唐人「不修仁德合文明,天道如何擬力爭」,皆非要害,不足為筆挾風霜。曩一友持《續范增論》見示,力駮長公說,詞氣袞袞可愛。予謂之曰:「君作欲跨蘇文上,誠屬有志。愚意羽大罪在弒君,增甘心為賊黨,以此十二字作主,增案乃定,蘇文亦不攻自破。此似得其要害處也」。夫要害處乃經史之大義,大義與好議論自別,作論史佳詩,非深於經法不可矣。
飲湖上,初晴後雨 蘇軾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蘇軾(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著名學者散文家蘇洵長子,蘇轍之兄。嘉佑六年(1061)蘇軾二十一歲中進士,任命為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三年任滿後,父親蘇洵病故。他與弟弟扶喪歸里守孝。熙寧二年(1069)還朝,正值神宗任用王安石進行變法。蘇軾與他的老師歐陽修等皆與王安石政見不合,紛紛離朝。蘇軾也主動請外任,擔任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地方官。政績顯赫,深得民心。這樣持續了大概十年。元豐三年(1080),蘇軾遇到了生平第一禍事。御史中丞舒亶、何正成以及李定等在蘇軾的詩文中深文周納、羅織罪名以諷刺新法為名大做文章。彈劾蘇軾「指斥乘輿」、「包藏禍心」。1079年(元豐二年),蘇軾到任湖州還不到三個月,就因為作詩諷刺新法, 「文字毀謗君相」的被捕入獄,史稱「烏台詩案」。 蘇軾坐牢103天,幾次瀕臨被砍頭的境地,僥倖被釋後被貶黃州(今湖北黃岡市)任團練副使,在黃州四年多,曾於城東之東坡開荒種田,故自號「東坡居士」。 元豐七年(1084),蘇軾奉詔赴汝州就任。由於長途跋涉,旅途勞頓,蘇軾的幼兒不幸夭折。汝州路途遙遠,且路費已盡,再加上喪子之痛,蘇軾便上書朝廷,請求暫時不去汝州,先到常州居住,後被批准。當他準備南返常州時,神宗駕崩。年幼的哲宗即位,高太后聽政,以王安石為首新黨被打壓,司馬光重新被啟用為相。蘇軾復為朝奉郎知登州(今山東蓬萊)。四個月後,以禮部郎中被召還朝。在朝半月,升起居舍人,三個月後,升中書舍人,不久又升翰林學士知制誥(為皇帝起草詔書的秘書,三品),知禮部貢舉。
蘇軾為人正直,不糾纏於朋黨。他對舊黨執政後,暴露出的腐敗現象進行了抨擊,由此,他又引起了保守勢力的極力反對,於是又遭誣告陷害。蘇軾至此是既不能容於新黨,又不能見諒於舊黨,因而再度自求外調。他以龍圖閣學士的身份,再次到闊別了十六年的杭州當太守。蘇軾在杭州修了一項重大的水利建設,疏浚西湖,用挖出的泥在西湖旁邊築了一道堤壩,也就是著名的「蘇堤」。蘇軾在杭州過得很愜意,自比唐代的白居易。但1091年(元祐六年),他又被召回朝。但不久又因為政見不合,外放潁州。
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去世,哲宗親政,新黨再度執政,第二年6月,蘇軾被貶為寧遠軍節度副使,再次被貶至惠陽(今廣東惠州市)。紹聖四年(1097)再貶至更遠的儋州(昌化軍,今海南)安置。據說在宋朝,放逐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後徽宗即位,調廉州安置、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元符三年(1101)大赦,復任朝奉郎,北歸途中,於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月24日)卒於常州(今屬江蘇)。葬於汝州郟城縣(今河南郟縣),享年六十四歲。
蘇軾的災難到死後還沒有完結。蘇軾死後第二年,崇寧元年(1102)九月,宋徽宗令中書省進呈元佑中反對新法及在元符中有過激言行的大臣姓名。蔡京以文彥博、呂公著、司馬光、范純仁、韓維、蘇轍、范純禮、陸佃等二十二人,待制以上官蘇軾、范祖禹、晁補之、黃庭堅、程頤等四十八人,余官秦觀等三十八人,內臣張士良等八人,武臣王獻可等四人,共計一百二十人,分別定其罪狀,稱作奸黨,並由徽崇親自書寫姓名,刻於石上,豎於端禮門外,稱之「元佑黨人碑」。並下令不許黨人子孫留在京師,不許參加科考,而且碑上列名的人一律「永不錄」。後來,更增「元佑黨人」蔡京手書姓名,發各州縣,仿京師立碑「揚惡」。 直到南宋高宗時追究蔡京等奸臣亡國之責,元祐黨人才得以平反,改稱為「元佑忠賢 ,蘇軾追謚「文忠公」。更有意思的是:「元祐黨人碑」是一代忠良被誣的歷史見證,又是著名書法家徽宗和蔡京手書,因而成了至寶,「黨人的後代紛紛翻刻遺傳子孫。至今仍存兩件:一件是南宋慶元四年(1198年)「黨人」梁燾的曾孫梁津僱工匠刻於龍隱岩石室內,稱為「龍隱」碑,字體為八分書,字跡有三分之一已經漫漶;另一件在融水真仙岩內,是「黨人」沈千的曾孫沈暐於嘉定四年(1211)所刻,稱為「融水」碑。該碑字跡清晰,更為貴重,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文革時被打翻,用來蓋糞坑。文革後搬動中下端約三分之一處又被弄斷。
蘇軾是中國文化史一位出類拔萃的奇才。但他還是位小青年參加科舉考試時,主考官一代文宗歐陽修披閱了他的試卷後慨嘆說:二十年後就沒有人再提歐陽修了,「其子當代我獨步天下」。其實,蘇軾不僅代表宋代文化的最高成就,他也代表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最高成就。中國文化史還沒有哪一位像蘇軾那樣,幾乎在所有方面都成為代表人物:
他是著名的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與父親蘇洵,弟蘇轍合稱為「三蘇」,與一代文宗歐陽修合稱「歐蘇」。 文學思想強調「有為而作」,崇尚自然,擺脫束縛「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文章風格平易流暢,豪放自如。釋德洪稱讚蘇文是 「其文渙然如水之質,漫衍浩蕩,則其波亦自然成文。」其中議論文,汪洋恣肆;記敘文結構謹嚴明白條暢,如《石鐘山記》、《放鶴亭記》等與其賦作《赤壁賦》、《後赤壁賦》同為傳誦名篇。蘇文是當時士大夫尤其是舉子模擬學習的範本,民間流傳說:「蘇文生,吃菜羹;蘇文熟,吃羊肉」
蘇詩現存詩3900餘首,他與江西派代表人物黃庭堅並稱「蘇黃」,大都抒寫仕途坎坷的感慨,也有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現實黑暗之作。蘇軾富有開創精神,善於把文章作法運用到詩歌的題材和表現能力之中。趙翼《甌北詩話》說:「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尤其不可及者,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為並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此所以繼李、杜後為一大家也,而其不如李、杜處亦在此。」其詩風豪邁清新,尤長於比喻。如《海棠》、《飲湖上,初晴後雨》、《惠崇春江晚景》、《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題西林壁》、有美堂暴雨》等都是傳頌不衰的名篇;
蘇詞與辛棄疾合稱「蘇辛」。蘇軾現存三百四十多首,在我國詞史上佔有特殊的地位。他將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精神,擴大到詞的領域,掃除了晚唐五代以來的傳統詞風,衝破了專寫男女戀情和離愁別緒的狹窄題材,具有廣闊的社會內容,開創了與婉約派並立的豪放派,擴大了詞的題材,豐富了詞的意境,衝破了詩庄詞媚的界限,對詞的革新和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名作有《念奴嬌·赤壁懷古》、《水調歌頭·月夜懷子由》、《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江城子·密州出獵》、《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等。南宋詞家劉辰翁在《辛稼軒詞序》說:「詞至東坡,傾盪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
蘇軾又是繼歐陽修以後的北宋文壇領袖,蘇軾的文學觀點和歐陽修一脈相承,但更強調文學的獨創性、表現力和藝術價值。他的文學思想強調「有為而作」,崇尚自然,擺脫束縛,「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他認為作文應達到「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答謝民師書》)的藝術境界。他在當時的作家中間享有巨大的聲譽,一時與之交遊或接受他的指導者甚多,黃、秦、晁、張四人都曾得到他的培養、獎掖和薦拔。故稱「蘇門四學士」。
蘇軾還擅長行、楷書,與黃庭堅、米芾、蔡襄並稱「宋四家」。他曾遍學晉、唐、五代名家,得力於王僧虔、李邕、徐浩、顏真卿、楊凝式而自成一家。自雲 「我書造意本無法」又雲「自出新意不踐古人。」黃庭堅說他「早年用筆精到不及老大漸近自然」又雲「到黃州後掣筆極有力。」晚年又挾有海外風濤之勢,加之學問、胸襟、識見處處過人而一生又屢經坎坷,其書法風格豐腴跌宕,天真浩瀚,觀其書法即可想像其為人。人書並尊,在當時,其弟兄子侄子由、邁、過友人王定國、趙令畤,均向他學習,其後歷史名人如李綱、韓世忠、陸遊以及明代的吳寬,清代的張之洞,亦均向他學習,可見影響之大。存世書跡有《黃州寒食詩》、《赤壁賦》、《答謝民師論文》與《祭黃幾道文》等。
蘇軾在繪畫方面,畫墨竹師文同比文更加簡勁,且具掀舞之勢。米芾說他「作墨竹從地一直起至頂。余問何不逐節分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亦善作古木怪石,米芾又雲「作枯木枝幹虯曲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均可見其作畫很有奇想遠寄。其論書畫均有卓見,論畫影響更為深遠。如重視神似,主張畫外有情,畫要有寄託,反對形似,反對程式束縛,提倡「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並明確提出「士人畫」的概念等,為其後「文人畫」的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並開創了湖州畫派。存世畫跡有《古木怪石圖卷》又近年發現的《瀟湘竹石圖卷》當亦系他的作品。
另外,蘇軾在音樂、養生、烹調、盆景等方面也有獨特的造詣和貢獻,不一一列舉。
左:眉山蘇祠內的蘇軾石雕像;中:書法《與陳季常書》;右:繪畫《竹石圖》
蘇軾善作比喻,而且善作新穎、奇特的比喻。他常常用動態的、有生命的事物為喻體,將一些靜態的、無生命的甚至是難以捕捉的抽象事物生動而形象地比附出來。如用「紅裝」比喻海棠,以「潑乳」比喻新茶,以「赴壑蛇」比喻光陰易逝,以「飛鴻踏雪泥」比喻行蹤不定,以落鷹、駿馬、斷弦、飛電等一系列比喻來形容百步洪。許多詩歌評論家對此都很折服,施補華曾說: 「人所不能比喻者,東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東坡能形容,比喻之後,再用比喻,形容之後,再加形容」(《峴佣說詩》)。
不過,蘇軾的善用比喻不只是表現在他比喻的新穎奇特,道人所不能道,更為出色的還是,他善於化腐朽為神奇,將一些人人熟悉的司空見慣的尋常之喻,賦以新的寓意,使入耳目一新。這首《飲湖上,初晴後雨》在比喻上就有此特點·
詩的一,二兩句,是對西湖的本身加以描摹。湖光瀲灧是描湖上之景,山色空濛是繪周圍群峰。 「瀲灧」,不僅寫出了西湖在晴日的陽光下波光閃閃的動態,而且也給人一種寧靜而輕盈的感覺; 「空濛」,不僅形容出雨中群峰霧氣迷茫的身姿,而且也給人一種神秘、難以捉摸之感。詩人用晴日的湖光瀲灧和雨中的空濛山色典型地表現了西湖的迷人之景,因為西湖是以山色湖光取勝的。西湖湖面約五。六六平方公里,被白、蘇二堤分為里湖、外湖、岳湖、西里湖、小南湖五個部分,在宋代就有所謂平湖秋月、三潭印月等著名景緻。棲霞嶺象條翠帶從三面環繞著湖水,晴時也是雲蒸霞蔚,雨中當然更覺空濛迷離了。如果說「湖光瀲灧」、 「山色空濛」是抓住了西湖的典型特徵,高度概括了西湖的迷人之處的話,那末「晴方好」和「雨亦奇」則是出色而精當地代表了詩人對這兩種景色也是對整個西湖的評價。同時,也為詩中闡發的哲理提供了前提。
在表現形式上,這兩句詩也有其過人之處,一是前後句間工於對仗,前一句寫湖光,後一句寫山色,前一句寫晴日,後一句寫雨天。在嚴謹的格律之中顯示出一種對稱美。二是一句之中情景交融,兩句之間情景相對。 「湖光瀲灧」, 「山色空濛」是描其態, 「晴方好」、「雨亦奇」是抒其情,景是變換、對應之景,情是廣泛、豪宕之情。這樣既把西湖之美概括無餘,也把詩人對大自然美景的廣泛興趣表現無遺。前人在總結情景交融這種表現手法時,把它分成三種類型:一是景中有情,如「柳中春水漫,花塢夕陽遲」,二是情中有景,如「勛業頻看鏡, 行藏獨倚樓」,三是情景兼到,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施補華《峴佣說詩》)。這種一句之中情景兼到的表現手法,曾被一些古代文論家譽為詩中佳境。如江亭的「水流心不競」這一聯,浦起龍說它是「透出胸襟,便極閑適」,盧之昌說它是「身在亭中,心游亭外」。蘇軾的這兩句詩,也是情景兼到的佳品。
以上是詩的一、二兩句,是寫西湖陰晴時不同的景色和給詩人的感受。應當說,這種感受還是較為抽象的。「晴方好」,好在什麼地方? 「雨亦奇」,又奇在何處?都還未給人具體的形體感受,如果此詩只停留在這一高度上,老實說,也就不會象今天這樣膾灸人口了。此詩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一、二句的描繪和評說之後,又來個形象的比喻和總體的評價: 「若將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此喻一出,余作皆廢,千百年來,它成了西湖之美的定評,西湖也從此被稱為西子湖。
這一聯的絕妙之處在於,他用一個人人皆知的美人來作比附,把西湖之美與早已存留在人們心中的美感溝通起來,形成一個具體可感的美的實體。西施,是越國的美女,在人們心中早已是美的象徵。正因為她本身就是美的象徵,所以無論她改換哪一種裝飾:濃妝艷抹也好,淡掃蛾眉也好,總是相稱的。在作者的心中,西湖也正是這樣的一位美人,湖光、山色、晴天、雨中,都各有一番風韻。 「總相宜」三字,既包括了晴天的湖光,也包括了雨中的山色,當然也包括了西湖的斷橋殘雪、蘇堤春曉等不同季節、不同地方的不同景緻。所以用西施來比喻西湖,這個比附好就好在它不光給人一個具體可感的形象,而且通過「淡妝濃抹」還給了人們一種更加細膩、更為具體的美的形體感受。另外,這個比喻還好在它異常通俗。因為用西施來比喻美人,這是人們都能做到的,西湖秀麗多姿,這也是人人皆知的。但跨越人與物的界線,把西湖與西施比附到一起,把西施的不同打扮與西湖的不同風光聯繫起來,從中抽出共同的美感特徵,這種借尋常事作驚人語的藝術技巧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了。這種巧,是大拙之巧,是一種更為高超的藝術境界。前面說過,東坡在生活中善於發掘,善於變平凡為新穎,化腐朽為神奇。作詩設喻,尤善於運用事物之間的辨證關係,喻人之所不能喻,道人之所未道。在這首詩中是充分體現了蘇詩這一特點的。
這首詩對後人影響很大。兩宋之交有位畫家趙祖文,畫了幅西湖圖,就是仿蘇軾詩意,湖光山色,煙雨蒙蒙,畫題就叫「總相宜「。另一位著名畫家楊無咎寫了首著名的題畫詞《水龍吟·趙祖文畫西湖圖,名曰總相宜》:「西湖天下應如是。誰喚作、真西子。雲凝山秀,日增波媚,宜晴宜雨。況是深秋,更當遙夜,月華如水。記詞人解道,丹青妙手,應難寫、真奇語。 往事輸他范蠡。泛扁舟、仍攜佳麗。毫端幻出,淡妝濃抹,可人風味。和靖幽居,老坡遺迹,也應堪記。更憑君畫我,追隨二老,游千家寺」。詞中的「記詞人解道,丹青妙手,應難寫、真奇語」表達對蘇軾此詩的無限敬佩之情,最後更道出自己是蘇軾的追隨者。
揚無咎(1097—1169) 字補之,自名村梅,又號逃禪老人或清夷長者。清江(今屬江西)人兩宋之際著名畫家,尤擅畫梅,開墨梅之派先河。無咎平生耿介,不慕榮利,秦檜當權時,恥於附勢,屢征不起。其文學造詣也很高,著有《逃禪祠》一卷,頗有盛名,但被其畫家名氣所掩蓋。游騁瀚墨,堪稱一絕。其《四梅花》圖,筆法對中國繪畫的發展影響深遠,直接影響到元、明、清的許多畫家,即使現代畫家畫的梅花,也常能見其筆法的痕迹。無咎的畫,其真跡多已不復存,僅有《四梅花》和《雪梅圖》傳於世。
至於現代著名作家郁達夫的絕句,更是流傳人口:「樓外樓頭雨似酥,淡妝西子比西湖。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蘇。
明代的艾衲居士甚至還對蘇軾這首詩作出另類解讀。他在《豆棚閑話》第二則「范少伯水葬西施」中說:蘇軾在詩中「其實不是讚賞西子。其中還有一個意思,至今還沒一個人參透這段道理:西湖一帶,「酒摟台榭,比鄰相接。畫船蕭鼓,晝夜無休。無論外路來的客商、仕宦,到此處定要破費些花酒之資。那本地不務本業的游花浪子,不知在內嫖賭盪費多多少少。一個杭州地方見得如花似錦,家家都是空虛。究其原來,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無不破費幾貫錢鈔。前人將西湖比西子者,正說著西湖無益於杭城,卻與西施具那傾國傾城之貌有害吳國意思一樣。如今人卻重了東坡的才名,愛看了西湖景緻,不曾參悟到這個所在故耳」。
艾衲居士所參透的蘇軾將西湖比作西子的真義。就像相聲中的《歪批三國》一樣,僅供一笑而已。
附 錄
《詞徵》卷五 清·張德瀛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東坡句也。趙祖文畫西湖圖,名曰總相宜。楊補之有水龍吟詞紀之。
《豆棚閑話》第二則 范少伯水葬西施 明·艾衲居士編
從古來讚美西施的,直把個天地間至妙絕佳的抗州一個西湖比他。蘇東坡題一首詩道: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如此說來,難道東坡不如你的見識不成?」老者道:這坡老看得西湖景緻好了,沒得讚賞,偶然把個古來美色的婦人比方,其實不是讚賞西子。其中還有一個意思,至今還沒一個人參透這段道理:天下的湖陂草盪,為儲蓄那萬山之水,處處年年,卻生長許多食物東西,或魚蝦、菱芡、草柴、藥材之類,就近的貧窮百姓靠他衣食著活。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之外,山明水秀,兩峰三竺高插雲端。里外六橋,掩映桃柳。庵觀寺院及繞山靜室,卻有千餘。酒摟台榭,比鄰相接。畫船蕭鼓,晝夜無休。無論外路來的客商、仕宦,到此處定要破費些花酒之資。那本地不務本業的游花浪子,不知在內嫖賭盪費多多少少。一個杭州地方見得如花似錦,家家都是空虛。究其原來,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無不破費幾貫錢鈔。前人將西湖比西子者,正說著西湖無益於杭城,卻與西施具那傾國傾城之貌有害吳國意思一樣。如今人卻重了東坡的才名,愛看了西湖景緻,不曾參悟到這個所在故耳。只有一個推官胡來朝湖心寺柱上題一對聯,卻道破此意云:
四季笙歌,尚有窮民悲夜月。六橋花柳,渾無隙地種桑麻。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 蘇軾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望湖樓又名看經樓、先得樓,位於斷橋東今日少年宮廣場西側,宋太祖趙匡胤乾德二年(964),吳越王錢繆所建。今日的望湖樓青瓦屋面,硃色單檐雙層歇山頂,整個建築宏麗古雅。登樓憑欄,取山形,臨碧波,借摩崖,一湖勝景皆來眼底,是觀西湖湖光山色的絕佳處。所以宋代文人士紳游湖時對於此處聚會,自然也多有題詠。王安石有首題贈詩就是寫於此樓宴飲歸來之時:「水光山氣碧浮浮,落日將歸又少留。從此只應長入夢,夢中還與故人游」(《杭州望湖樓回馬上作呈玉汝樂道》)。據宋人王明清《揮麈錄》云:蘇東坡守杭時,「每遇休暇,約客早會于山水佳處。飯畢,每客一舟,令隊長一人各領數妓,任其所適。晡後,鳴鑼集之,復會望湖樓或竹閣之類,極歡而罷,實一時勝事也」。蘇軾在此也多有題詠。其中《望湖樓醉書》就有五首,其中以上述的第一首最為有名。另外四首依次是:「放生魚鱉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其二);「烏菱白芡不論錢,
亂系青菰裹綠盤。忽憶嘗新會靈觀,滯留江海得加餐」(其三);「獻花游女木蘭橈,細雨斜風濕翠翹。無限芳洲生杜若,吳兒不識楚辭招。」(其四);「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其五)。最後一首的最後兩句,可看出蘇軾對西湖的熱愛,可謂點睛之筆。下面對最出名的第一首加以解析:
夏天的雨,一是來勢猛,它不象那「潤物細無聲」的雨,往往眨眼之間已如進豆之急;二是時間短暫,它不象那經月累旬綿綿不斷的秋雨,往往是一陣颶風過後就雨散雲收,又是驕陽似火。對夏雨這兩個典型特徵,蘇軾有兩首詩對它們分別作了生動的描繪。《有美堂暴雨》主要是描繪夏雨的第一個特徵:
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十分瀲灧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魂。
這首詩運用誇張、比喻、想像、神話等表現手法,把夏季暴雨的迅疾、聲威寫得準確、形象而又富於氣勢,場面也顯得壯闊而雄渾。至於描繪夏雨的第二個特徵則要數這首七絕《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了。望湖樓,一名看經樓,五代時吳越王錢倣所建,在杭州西湖邊的昭慶寺前,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蘇軾因對當時變法持有不同看法被排擠出京,任杭州通判。這首詩寫於來杭的第二年夏天,詩共五首,這裡選的是其中的一首,這首詩用誇張的筆法,飛動的氣勢描繪了夏季變化無常的氣候特徵和夏雨來疾去速的迅猛氣勢,很能夠表現出蘇詩「清雄」的特色。詩名「醉書」,只是為了加強詩的磅礴氣勢和變化無端的特色,在詩的結構和布局上,詩人倒是作了精心的考慮和安排,毫無醉中的顛倒和紊亂。四句詩分別寫了夏雨前後四種場景。第一句是寫雲,這是一種含水量很大的積雨雲,詩人形容這種雲象翻倒的墨汁一樣。
「未遮山」的含義有二、一是說這片烏雲的面積並不大,並不是遮天蓋地,不象《有美堂暴雨》所說的那樣「滿座頑雲撥不開」,二是說速度非常之快,烏雲尚未遮山,雨點已落到了腳下。這兩層含義都抓住了夏雨的典型特點:無須漫天烏雲,也不需要蘊貯很長時間。第二句是寫雨,雨點很大也很急,詩人用「白雨跳珠亂入船」作了個很形象的比喻,雨點大得象圓潤的珍珠,而且還在不斷地濺落,所以說是跳珠。單用「跳珠」二字,還不足以形容暴雨的急驟,詩人又用「亂入船」三宇來描繪雨點擊地四處進射之狀,要知道,蘇軾是很注意詩句的飛動氣勢的,他曾說過「新詩如彈丸」,就是說,詩句要象彈丸射出那樣給人一種急速感和飛動的氣勢。他的一些描景名句往往都有這種特點,如寫激浪是「朝來白浪打蒼崖,倒射軒窗作飛雨」(《大風留金山兩日》),寫海潮是「海上濤頭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望海樓晚景》),甚至寫月出,也能給人一種飛動的氣勢:「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一杯未盡銀闕涌,亂雲脫壞如崩濤」(《和子由中秋見月》)。《望湖樓醉書》中這兩句,也主要是靠急速感和飛動的氣勢贏得了千百萬讀者的讚賞。
以上是詩的一、二兩句,主要是寫雨前和雨中,下面的三、四兩句則是寫雨後。如果說一、二兩句是以飛動的氣勢取勝的話,那末三、四兩句則是在飛動氣勢之中又加上了莫測的變幻。「卷地風來」不僅是寫風來之猛,也寫出了風來得很突然:正當烏雲蓋頂、暴雨如傾之際,突然吹來一陣卷地的狂風,吹散了烏雲,暴雨也隨之消失,望湖樓下水平扣鏡,就象什麼電沒有發生過一樣。清人沈德潛評蘇詩如「:天馬脫羈、飛仙遊戲,窮極變幻,而適如意之所欲出」(《說詩啐語》卷下)。這種天馬脫羈所產生的氣勢,飛仙遊戲所產生的雄奇,正是蘇詩吸引人之所在。
這四句詩分別寫了暴雨前後雲、雨、風、湖四種場景的千種風姿、萬般變化,但這四者之間又是密切相關的:烏雲是白雨之因,白雨是烏雲之果;狂風吹散了烏雲,烏雲帶走了暴雨,這才會「望湖樓下水如天」。另外,在結構上,前三句都是寫暴雨前後飛動而多變的氣勢,而第四句卻是個相對的靜止。「水如天」,既是在描繪波平如鏡之狀』又是在描繪水天空闊之態。這樣動、靜相承,動更覺其動,靜更顯其靜,方更顯出夏季氣候多變的季節特徵,也更顯示出夏季西湖帶有豪宕氣慨的美景。
這首詩的藝術成就主要表現在下面兩點:
首先,這首詩雖只有四句,但場面闊大、風格雄渾。有人論及宋詩,總是覺得唐詩雄渾,宋詩纖細,唐詩闊大,宋詩偭狹,唐詩外露,宋詩內向。其實這也不盡然,蘇軾這首詩就頗有唐人豪雄闊大之風,相反有的唐人絕句反倒顯得纖細和苒弱,如元和年間詩人施肩吾的《夏雨後題青荷蘭若》就是如此:
僧舍清涼竹樹新,初經一雨洗諸塵。微風忽起吹蓮葉,青王盤中瀉水銀。
施肩吾,字希聖,睦州分水(今浙江桐廬)人,元和年間進士,後隱居洪州西山,世稱「華陽真人」,其詩以「清麗」稱於世。上面這首詩也是描寫夏雨,但迴避了雨前的烏雲翻滾和雨落時的磅礴氣勢,專寫雨後的清新和恬靜:暴雨洗去了塵垢使竹樹顯得清新嫵媚,也使蓮葉上積滿了水珠,經風一吹,象碧玉盤中瀉落的水銀。這樣的場景描繪雖不失生動、形象,但與「烏雲翻墨」、「白雨跳珠」這種雄渾的氣勢和「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這種闊大的場面相比較,就傷於纖細和單調了。
蘇軾這首詩的第二個特色就是氣勢飛動,富有變化。為了說明這個特點,我們也想與一首唐詩作一比較,這就是中唐時代著名詩人白居易的《西湖晚歸回望孤山寺贈諸客》:
柳湖松島蓮花寺,晚動歸橈出道場。盧桔子低山雨重,拼櫚葉戰水風涼。煙波淡盪搖空碧,樓殿參差倚夕陽。到岸請君回頭望,蓬萊官在海中央。
這首詩也是描寫西湖夏雨前景象的,寫於長慶四年(824)夏,詩人任杭州剌史之時。這首詩很出名,因為它出色地描繪了孤山寺附近的秀美之景和鮮明的季節特徵,其中交融著詩人的喜悅之情。但就寫夏雨前的景象這點來說,似不及蘇軾的《望湖樓醉書》有氣勢、多變化。儘管它也寫出了「山雨重」和「倚夕陽」等夏季氣候多變的季節特徵,但與「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相比,似不及這兩句變化之快,同時,使櫚葉擺動的「水風」也不如「卷地風來忽吹散」來得迅猛,因此,也就缺少蘇詩那種飛動而多變的氣勢了。
附 錄
《湖山便覽》卷四 清·翟灝
望湖樓 在昭慶寺前,一名看經樓,宋乾德二年,錢忠懿王建。王明清《揮麈錄》云:坡公每遇休暇,約客早會于山水佳處。飯畢,每客一舟,令隊長一人各領數妓,任其所適。晡後,鳴鑼集之,復會望湖樓或竹閣之類,極歡而罷,實一時勝事也。〔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放生魚鱉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烏菱白芡不論錢,亂系青菰裹綠盤。忽憶嘗新會靈觀,滯留江海得加餐。獻花游女木蘭橈,細雨斜風濕翠翹。無限芳洲生杜若,吳兒不識楚詞招。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郭祥正《看經樓》:樓下水連天,樓居即水仙。何須把黃卷,極目盡紅蓮。楊時《望湖樓》:斜日侵簾上玉鉤,檐花飛動錦紋浮。湖光寫出千峰秀,天影融成十里秋。翠鷸翻風窺淺水,白雲隨意入滄洲。留連更待東窗月,注目晴空獨倚樓。
《養一齋詩話》卷九 清·潘德輿
予又考坡公七絕甚多,而合作頗少。其高才博學,縱橫馳驟,自難為弦外音。「梨花淡白」一章,允屬傑出,文潛所賞,足稱隻眼。然坡之七絕高唱,猶有數章,漫識於此,供愛者之諷誦焉。「江東賈客木綿裘,會散金山月滿樓。夜半潮來風又熟,卧吹簫管到揚州」「青山斷處塔層層,隔岸人家喚欲應。江上秋風晚來急,為傳鐘鼓到西興」「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野水參差落漲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溶溶晴港漾春暉,蘆筍生時柳絮飛。還有江南風物否。桃花流水{此魚}魚肥」「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今日西湖望湖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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