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史地考論
07-12
總目錄 一 中國佛教史略 二 印度佛教流變概觀 三 佛滅紀年抉擇談 四 論佛滅的年代 五 紀念佛誕說佛誕 六 龍樹龍宮取經考 七 楞伽經編集時地考 八 文殊與普賢 九 護法韋馱考 十 大乘經所見的中國 十一 從一切世間樂見比丘說到真常論 十二 北印度之教難 十三 論笈多王朝的王統 十四 世親的年代 十五 漢明帝與四十二章經 十六 玄奘大師年代之論定 十七 點頭頑石話生公 十八 佛缽考 十九 釋伽羅王盧頭陀摩 二十 阿梨車□伽的自移塔 《佛教史地考論》目次 一 中國佛教史略……………………………………一──九三 一 緒言……………………………………………………一 二 佛教之輸入中國………………………………………三 三 大道南行………………………………………………八 四 一帆風順之南傳佛教………………………………一九 五 唯心論之確立………………………………………三一 六 中原佛教之隆盛……………………………………四四 七 新佛教之成長………………………………………五二 八 南北東西與中華……………………………………六四 九 佛教在平流起落中…………………………………七七 一0 變……………………………………………………九二 二 印度佛教流變概觀………………………九五──一0五 三 佛滅紀年抉擇談…………………………一0七──一九四 一 緒言………………………………………………一0七 二 阿育王傳的內容…………………………………一一0 三 編纂的時地考……………………………………一一五 四 優婆鞠多中心的法系……………………………一二七 五 阿育王中心的王系………………………………一五六 六 二大傳說的比觀…………………………………一八二 七 結論………………………………………………一九0 四 論佛滅的年代……………………………一九五──二0四 五 紀念佛誕說佛誕…………………………二0五──二一0 六 龍樹龍宮取經考…………………………二一一──二二二 七 楞伽經編集時地考………………………二二三──二三二 八 文殊與普賢………………………………二三三──二四四 九 護法韋馱考………………………………二四五──二五0 十 大乘經所見的中國………………………二五一──二七0 一 中國的地誌………………………………………二五二 二 中國的護法神……………………………………二五六 三 中國的聖王………………………………………二六0 四 中國佛教的聖地…………………………………二六二 五 中國的聖者………………………………………二六三 六 于闐………………………………………………二六四 七 中國的政教情形…………………………………二六七 八 雜事………………………………………………二六八 十一 從一切世間樂見比丘說到真常論………二七一──二八四 十二 北印度之教難……………………………二八五──三二二 一 緒言………………………………………………二八五 二 三惡王毀法的傳說………………………………二八七 三 迦旃延與僧伽羅剎的忠告………………………二九五 四 千年法滅說的修正………………………………三0一 五 □賓滅法與師子比丘……………………………三0三 六 彌羅崛的滅法……………………………………三一一 十三 論笈多王朝的王統………………………三二三──三二八 十四 世親的年代………………………………三二九──三四二 十五 漢明帝與四十二章經……………………三四三──三五六 十六 玄奘大師年代之論定……………………三五七──三七六 十七 點頭頑石話生公…………………………三七七──四00 十八 佛缽考……………………………………四0一──四0六 十九 釋伽羅王盧頭陀摩………………………四0七──四0八 二十 阿梨車□伽的自移塔……………………四0九──四一0 一、中國佛教史略 本編為妙欽法師初稿,由印順整理刪補而成,時為民國三十二年。三十六年七月,初版於上海。七、「新佛教之成長」,有關牛頭禪部分,間與史實不合。今不加改編,其詳可讀印順近著『中國禪宗史』。印順附記。 一 緒言 中國佛教,源於印度之佛教,流行於中國民間。源本於印度,故印度佛教思潮之演化,與中國佛教有密切之影響。流行於中國,故中國民族之動態,與中國佛教有相互之關涉。必合所源承之佛教、所流行之中國以觀之,庶足以見中國佛教之真。 中國佛教之流行,且千九百年。自其承受於印度者言之,可分為二期:一、漢、魏、兩晉所傅,以「性空」為本,兼弘大小乘,相當於印度佛教之中期。二、南北朝、隋、唐、北宋之所傳,以「真常」為本,專弘一大乘,相當於印度佛教之後期。自其流行於中國者言之,亦可為二期:一、上自漢、魏,下迄隋、唐,為承受思辨時期(約偏勝說)。傳譯而思辨之、條貫之,其特色為融貫該綜。得則華貴宏偉,失則繁文縟節,如世家子。確樹此一代之風者,襄陽釋道安也。二、上起李唐,下迄清季,為延續篤行時期。即所知而行之證之,其特色為簡易平實。得則渾樸忠誠,失則簡陋貧乏,如田舍郎。確樹此一代之風者,嶺南盧慧能也。思辨該綜之佛教,初唯「性空」之一味;繼分化為南之「真空妙有」、北之「真常唯心」;極其量,成大乘八宗之瑰奇。篤行簡易之佛教,初承諸宗而隱為二流,即天台之「真空妙有」,禪者之「真常唯心」;極其致,成禪、教、律、凈之渾融。中國佛教源遠流長,巳不僅為行於中國之佛教,且進而為中國所有之佛教矣。 ┌中期性空教─(漢魏兩晉)……性空一味┐ 源┤ ├思辨該綜期┐ │ ┌(南北朝)………二流分化┤ │ └後期真常教┤ │ ├流 │ ┌┘ │ └(隋唐五代)……八宗並暢 │ └┐ │ (宋元)…………會歸二流┼延續篤行期┘ (明清)…………諸宗融合┘ 二 佛教之輸入中國 中國佛教之輸入,以「漢明感夢,初傳其道」說,為歷來史家所公認。近人或疑其虛構,然漢之王景,「作金人論,頌洛邑之美,天人之符」;「金人」之在當時,固實有其事。「寺」非梵語,漢代「府廷所在,皆謂之寺」,今僧居曰寺,自應與政府有關。故漢明見金人,遣使求法之說,傳說容有不盡不實處,而事出有因,蓋可斷言。然此但托始云爾,佛教之來中國,實已久矣。漢明帝永平八年(西元六五年),詔謂「楚王英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因以班示諸國中傅。明帝之世,佛教已為王室所信奉,國家所尊重,應已大有可觀。溯之於前,「西漢哀帝元壽元年(西元前二年),博士弟子景憲,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曰:復豆(或訛作復立,即佛陀之古譯)者,其人也」。此『魏略』之說,出晉中經,晉中經源出魏中經,其說亦可信。博士弟子而能重視佛法,受經於西來之使節,其時佛教應非創聞。更前,成帝河平三年(前二六),劉子政奉命校書天祿閣,作『列仙傳』,敘曰:「歷觀百家之中,以相檢驗,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經」。宋宗炳,梁劉孝標,北齊顏之推,並見其說如此,是則佛教之來中國久矣。考我國佛教之初入,西域諸國實為之介,大月氏所關尤切。月氏族原居燉煌、祁連間,漢文帝時見逼於匈奴,乃西出蔥嶺,臣服大夏,建貴霜王朝,承受當地之佛教文化而廣布之。月氏西遷,而印度與西域通;漢武開西域,而西域與中國通;佛教東來大路,因以暢達無阻。張騫西使以還,月氏等國與中國頗有往還,佛教即藉以傳入,因有月氏王使口授浮屠經,漢明帝遣使月氏之說。佛教由月氏等國之使節、商賈、僧侶絡續傳入。至明帝永平中,有「金象」之瑞(見抱朴子),大通西域。當時佛教,應有一番盛事,傳說於人間,學者乃據此為佛教傳入之始。唯流行不廣,世俗多以神明視之,故傳化事迹,猶□昧難詳。 梵僧東來弘化之有顯著事迹者,始於漢桓帝初年。桓帝建和元年(一四七),安世高東來,游化江淮間,譯經三十餘部。世高「博聞稽古,特專阿□曇學;其所出經,禪數最悉」──如『安般守意』、大小『十二門』等明禪定;『陰持入經』、『九十八結』等,並明法數。所譯文義明允,為後人所重。時為筆受助譯且傳其學者,為臨淮嚴佛調,實我國出家並助譯之第一人。其前後,有安玄優婆塞,譯『法鏡經』等,佛調亦為參助。安玄與世高,同籍安息,彼此或不無關係。又月氏國支婁迦讖,亦於桓帝時來洛陽,譯『道行般若』、『般舟三昧』、『首楞嚴經』等十三部(依「佑錄」),皆大乘學。竺佛朔與之同時,且曾合作翻譯。余支曜、康巨、康孟詳等,亦略有所譯。 東漢桓、靈、獻三帝七十年間,佛教之譯弘可分二系:一、安世高等之小乘禪數□曇系,二、支婁迦讖等之大乘方等般若系。蓋時當西元二世紀後葉,正印度佛教大小兼暢之世也。西北印承說一切有系之學,以□賓、犍陀羅為中心,而遠及吐火羅、安息,聲聞佛教歷久彌新。於時「大□婆沙論」結集前後,東方□賓之學盛弘一時,西方外國諸師亦日以宏肆。說一切有系素以禪學稱,□賓尤為淵藪。安世高籍安息,安息多聲聞學,其傳禪數也宜。中南印度,學承大眾、分別說系,發為方等般若之大乘,與案達羅王朝並興。嗣以北方貴霜王朝,尤以迦膩色迦王之護持佛教,大乘學者多北上,般若方等之教,因得行於月支及嶺東莎車、于闐等地,此所以『般若經』有「佛涅盤後,此經至於南方,由此轉至西方,更轉至北方」之記。支讖月支人也,略與龍樹、提婆同時。受地方時代學說之熏陶,故學大乘法,傳般若教。漢末二大譯師,雖同來自印度之西北,而實代表印度佛教之兩大學系也。 三國時,梵僧之先後來洛陽者,有曇柯迦羅、曇無諦之傳戒律,康僧鎧之譯『無量壽經』,為新規制、新信仰之輸入。然曹魏之譯,當時殊鮮影響。漢末安世高與支讖之學,則因世亂而流入東吳。紹承其學而予以弘揚者,為支謙與康僧會。僧會之於世高,支謙之於支讖,並有再傳之關係;是則南吳之佛學,即漢末二系之延續也。 支謙自吳大帝黃武初(二二二)至建興中(二五二──二五三),在吳譯經,頗得朝野信重。孫權拜為博士,並敕輔太子。謙譯『孛經抄』,有比丘參政之說,蓋即以自明其所行之當理者。謙承支讖之學,譯經三十餘部,重治『道行』、『首楞嚴』,於方等般若弘闡頗力,足為兩晉般若學之先導。康僧會於赤烏十年(二四七)抵建業,譯經數部。傳說因誠感舍利,傾動一時,孫權為立建初寺。會嘗從陳慧習禪,注世高譯之『安般守意經』,深能紹述其學。支謙生於洛陽,僧會長於交趾,均為半漢化之西域人,故頗注意於消化整理:如謙之重治『小品』,意在潤文;且創為會譯。僧會注『安般』等三經,集六度要目,制泥洹梵唄。江東佛教,漸可觀矣。 西蜀隘塞,經錄有蜀經多種,而事迹不詳。 自東漢建和至魏末一百二十年間,佛法漸流行於中國,一以印度西域佛教之隆盛,一以中國政教之衰落;因緣時會,不可偏取。我國自王莽政變失敗,五德始終,禪讓禮樂之說衰,儒者乃困於經學考據。道者自黃老之學不行於西漢,長生久視又不能得志於王公,唯下流於民間,成為符水、祈禳、懺罪、役神之說。黃巾太平道、五斗米道盛行,幾全無學術可言。學術界頹然無生氣,政亂時荒,學者且窒息將斃,思變革而無由。支讖、支謙輩適弘傳方等般若於此時,內啟兩晉般若之學,外導六朝清玄之風,為中國學術辟其生路。雖然,漢、魏之佛教,其初也附黃、老而興,如楚王英「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桓帝「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佛老混雜,信仰者類不能峻別其異。宗教重於學術,信仰多於理智,是亦創傳時期應有之徵也。 三 大道南行 兩晉一百五十餘年之佛教,上承草創期大小兼弘之學,下啟空有真妄之分。時中國衰亂甚,傳統之儒學解體,倫常氣節,澌泯殆盡。種族間戰亂頻仍,遠過於春秋戎夷之逼。際此時而佛教興,尊釋迦法王,布悲智平等之教。勝胡之兇殘,矯漢之縱逸,維護國族生命於垂絕之秋;亦即於此時,奠定中國佛教不拔之基也。 時佛教上承漢、魏,以般若性空為本而大小兼暢。般若性空學,研習弘揚之盛,傳譯部帙之多,無出其右者。溯『般若經』之傳入,始於漢末支讖之譯『道行』,為「小品」初譯;吳支謙重治「小品」,曰『大明度無極經』;傳說康僧會亦曾出「吳品般若」:是三國時般若已為人珍重。唯時際草創,僅及「小品」,幽旨隔於譯詞,微言滯於弘通。魏甘露五年(二六0),朱士行慨般若之「譯理不盡」,奮志西行,得『放光般若經』于于闐,展轉送達倉垣。至西晉惠帝元康元年(二九一),始得無羅叉、竺叔蘭為之譯出。旋即傳誦南北,競起研究,般若之道,漸光大矣。 西晉佛法之足資稱道者,推燉煌菩薩竺法護之翻譯。法護譯經歷武、惠、懷三帝,略與西晉同始終。所出百餘部,三百餘卷,多我國初期佛教要典:如『漸備一切智德經』,為『華嚴』「十地品」之初譯;『正法華』及『維摩經』,併當時所盛行;『大集』、『寶積經』,亦有零譯。於太康七年(二八六),譯『光贊般若經』三十卷,為「大品」初譯;再翻「小品」七卷。惜出在關中,遭世亂而沈沒涼州;道安始得『光贊』殘本而表彰之,「小品」則不可得矣。法護所出,皆初期性空大乘之經,且嘗抽譯龍樹之『十住論』,蓋一般若性空學者也。 自晉室東遷,北方為五胡角勝之場;東南粗安,南方般若之學因日以隆盛。羅什前之研究般若而可考者,不下五十餘人,類皆一時之名德。或於般若讀誦講說──讀誦者多矣。講說則道安年講般若二次;支道林、竺法深、竺法汰、於法開等,均應晉帝之請,講般若於宮闕;荊襄講說亦盛。或註解經文──道安於此用力最勤,竺法汰、竺僧敷等亦有義疏。或往複辯論──於法開與支道林論即色義,慧遠與道恆爭心無義,郗超與法汰辨本無義。或刪繁取精而為經鈔──衛士度略「小品」為二卷。或提玄鉤要而作旨歸──道安、支道林均有之。或對比「大品」、「小品」──支道林有『大小品對比要鈔』。或合異『放光』、『光贊』──道安有『合放光光贊略解』。研習既盛,義解或異,遂有「六家七宗」之分──一、道安、法汰與竺法深之本無,二、支道林之即色。三、於法開之識含,四、釋曇一之幻化,五、竺法蘊、支敏度之心無,六、於道邃之緣會。本無家有二宗,故成七宗。如春蘭秋菊,各擅其勝,不可謂不盛也。 迨羅什三藏入關(四0一),俊秀雲集,大事譯弘。重譯『大品』、『小品』,文義既定,別翻龍樹『智度論』以釋之。又出『中論』、『百論』、『十二門論』、『十住□婆沙論』,性空般若之學,至此乃文備而義明。什公所譯,復有『十住』、『法華』、『維摩』、『持世』、『思益』、『無行』、『禪經』等,並文妙義精,今古依遵。什公「篤性仁厚,泛愛為心,虛己善誘,終日無倦」,忘己為法之精神,不可及也。即門人之久沐熏陶者,如「解空第一」僧肇之論,僧□之序,曇影之疏述,亦精義入神。什公師資,承漢、魏來般若性空之思潮,斥「格義」之迂,正「六家」之偏,宗龍樹、提婆論以闡性空之中道,大乘真義,始聞於中國,不復為三玄所矇混。「關中洋洋十數年中,當是大法復興之盛也」,此語不虛!惜姚秦祚短,法為時崩,未得適宜之光闡。沈隱八十年,始得三論學者為之重光焉! 聲聞藏之傳譯,亦於時大備。符秦通西域,西僧應時來游。建元之末(三八0頃),僧伽跋澄、曇摩難提、僧伽提婆來長安,因出『增一』及『中阿含經』,『阿□曇心』、『八犍度』、『婆須密集』、『三法度』等論,道安、法和為之審定。次僧伽提婆南遊廬山,慧遠請其重出『□曇』。又東下揚都(三九七),再譯『阿含』、『□曇」,大事弘通。使江南大乘之緒,為之減色。當「提婆始來,義、觀之徒,莫不沐浴鑽仰,便謂理之所極;謂無生方等之經,皆是魔書」。然不數年而羅什入關,性空大乘獨步當時。雖聲聞三藏續有傳譯──竺佛念出『長含』,功德賢出『雜含』;羅什出『成實』,曇摩耶捨出『舍利弗□曇』等;弗若多羅等續出『十誦律』,佛陀耶捨出『四分律』,覺賢出『僧只律』,佛陀什出『五分律』──而終不復能搖撼大乘矣。 東晉百年之法運,有大可注意者二:一、以五胡亂華而佛法隨中原士族以南行,奠定中國佛教之特質。初有竺法深師資,於法蘭師資,康僧淵、支敏度、支道林等渡江而南;支道林之學德,尤為士大夫所傾倒。時北方幸有竺佛圖澄,以智術干石勒、石虎,佛化乃大行於河北。勝殘止殺,為益不少。其弟子多一代名德,如竺法雅、法和、法汰、道安;尤以道安為第一。安公以釋為氏,仰推釋迦以泯於、支、康、竺傳承之異;重僧制而定僧尼軌範;於教理之研幾尤勤,創編經錄,疏注眾經。安公於般若性空之義,所見特多,嘗作「本無論」以申性空之旨。弟子僧□云:「安和上鑿荒塗以開轍,標玄旨於性空」。衡以什公所傳,則「性空(安公義)之宗最得其實」,然「爐冶之功微恨不盡」,此安公之「所以輟章遐慨,思決言於彌勒也」。安公「無變化伎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值亂離之世,常共弟子千百人,展轉流徙,唯道是務,深得佛教德化之意。迨「石氏之末,國運衰危,冉閔之亂(三二五),人情蕭索」,而佛教名德又南行。安公初「率眾入王屋」,「復渡河依陸渾」,次又「南投襄陽」;法汰之下揚都,法和之入蜀,並在此時(三六五頃)。安公師資「在樊沔十五載」,隱為當時佛教中心。符丕下襄陽(三七九),安公被迫去長安,乃「分張徒眾,各隨所之」,中以南下荊州者為多。慧遠率四十餘人,東之廬山,再造佛教中心。遠承安公之學風,律己嚴而為法勤,晏坐山林,禪思資心而歸宗於極樂。安公師資八人,求生兜率;遠公始結蓮社以趣西方,影響於中國佛教者極深。遠又虛懷若谷,志在大法,支法領之西行求經,僧伽提婆之譯□曇,覺賢之出禪經,請要義於什公,求譯律於曇摩流支,凡此「蔥嶺妙典,關中勝說,所以來集茲土者,遠之力也」。安、遠師資,儒雅精嚴承漢、魏來佛教之傳統而嚴凈之;中國佛教之特質,至是乃大體凝定。由來佛教,禪數以攝亂心,方等般若以悟本真。時為玄風之所染,立身務恬退,說理主要約,名僧風格與名士同流。昔孫綽作『道賢論』,以七道人擬七賢,其學風可想見矣。然恬退與要約,上也者猶不免隱遁與疏略之譏,而況其下者乎!西晉竺法護歷游西域,乃深慨於真丹比丘「習俗之行」,責其「高望游步,世人無異,求好衣服,學世辯詞」。恬退要約之風,安、遠二公固承其緒而莫之能異者,然以受竺佛圖澄之化,禪慧之餘,首重戒法,奮力求之。安公謂「此乃最急,四部不具,於大化有所闕」,終得耶捨出『鼻奈耶』。弟子法汰、慧遠,莫不於此致力。故得門風精嚴,蔚為時望。桓玄沙汰沙門,亦謂「廬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簡之例」。知大法之宜立基於戒法,禪慧之必廣求諸西竺;不為權勢所動,不為神奇之化,德學並重,解行相資:安、遠之門風,宜其為來者所稱道而景仰者也!安公歿後十六年(四0一),羅什三藏來長安,關、河、鄴、衛、荊、襄、揚、越之俊,聞風畢集,西域名僧亦萃止。大法之盛,譯籍之妙,並先來所未有。然廬山學者,道生「中途還南」(四0六頃),慧觀亦隨覺賢還廬岳(四一0頃),並未嘗盡什公中觀之學。此以什公之學,廣大精嚴,「志存敷廣」,而「秦人好略」。略譯『智論』三分之一為百卷,而「文藻之士猶以為繁」;傳入廬山,遠公等又刪之為二十卷,此所以什公有「折翮於此」之嘆。又以什公「雅好大乘」,「不拘小行」,故有臭泥生蓮華之喻。在小行獨善者,誡其取華舍泥;若大心兼濟之士,則知乎離臭泥無蓮華也。而安、遠師資,乃近聲聞高遠之操:竺佛圖澄「過中不食,非戒不履,無欲無求」;安公「制僧尼軌範」;遠公「神韻嚴肅,容止方棱」,「卜居廬阜三十餘年,影不出山」。羅什與安、遠之間,學行有異,勿以此為南北之別也。 二、以二秦之通西域而傳經求法者大盛。二秦並用兵西域以迎羅什;法領西行,亦「請大乘禪師一人,三藏法師一人,□婆沙法師二人」;聞風而自來者尤多。西去之求法者,如支法領等之行,法顯、寶雲等十人之行,智猛、道泰輩之行,皆有慨於「經律舛闕,誓志尋求」;但得「一聞圓教,夕死可矣」。有真切之誠信,愛真理,憫眾苦,而後蔥嶺之峻,流沙之苦,風濤之險,胥不足以阻其行。有此精神,宜佛法之能日盛也! 佛教不斷自北而南,一代名德,莫非中原之秀。類能存恬澹之致,以學鳴於時。支遁、竺法深,暫出京都而乞放還山;廬山慧遠,泰山僧朗,卜居山林以終其身;道恆、道標,避俗而棲隱岩谷。地不分南北,一代風尚,恬澹而傾向隱遁,則玄談亂離有以致之。此後中國佛教之精髓,常自山林中來,頗影響於此。支遁之注「逍遙遊」、辟任性之說,「群儒舊學,莫不折伏」。竺法雅師資,並「世典有功」,乃有「格義」之唱。安公之學,使「長安衣冠子弟之為詩賦者,皆依附致譽」,有「學不師安,義不中難」之稱。遠公「博綜六經,尤善庄老」,三禮大家雷次宗,於喪禮實多承受。下至什門十哲,莫不博綜內外。本佛理以顯儒、道之未盡,藉儒、道以喻佛法之深邃,則又南北學風之所同者。以學綜內外,玄思卓拔,乃能傾動王侯,折服士流,擁佛教入中國學術之林,於茲乃盛。雖「秦人好略」,於佛乘廣大精微之學,常以守約觀要而不盡其意。然日趨深廣,卒造成隋唐佛教之隆盛。 時南北佛教之有差異可言者,南土之王公名士,承清玄之風,所需於佛教者,偏重義理,以玄思拔俗為高。北土則中原紛擾,胡人又率□獷不文,故所需於佛教者,信仰而外,首重事功。佛圖澄以智術化石氏,軍政多所諮決。苻堅之取什公,以「什深解法相,善閑陰陽」。下襄陽取安公,則曰「方欲致之以輔朕躬」。西涼諸呂以「什智計多解,恐為姚(秦)謀,不許東入」。魏太武之求曇無讖,以其「博通多識,羅什之流;神咒秘術,澄公之匹」;沮渠蒙遜亦以此不遣。姚興之遇羅什,「別立廨舍」;詔道恆、道標「釋羅漢之服,尋菩薩之蹤」,以為「獨善之美,不如兼濟之功」。是皆重大乘兼濟之行,與南土之自得玄談不同。 兩晉義理,以性空般若為中心,實有得於印度之佛教。當晉之世,西竺龍樹、提婆謝世不久。雖北印度一切有系猶盛,中南印學者又為新新不息之創異,力向真常論趨進;然以月氏為中心而弘其教學於西域者,仍以性空之學為正統。譯師來自西域印度,傳弘流行之方等般若,理當然也。羅什約與無著、世親同時;印度之佛教,南則真常論大行,北則瑜伽者回小以入大,將入另一時期。我國性空般若之學,亦且於此後分流。西土佛教之直接影響於我國,有如此。又以中國自漢武獨尊一孔,學術生氣漸失。時人之學,不出二途:儒生注經而支離破碎,方士術數則虛妄怪誕;讖諱符咒,滔滔皆是。如此學術,豈能饜智者之求!於是正始一唱,三玄之學,風起雲湧。窮推真際,以無為本;放浪形骸,無累為宗。力求個性之解放,見自我之本真,是為清談玄學。佛教之般若性空,破滯執而顯真空,於玄學足以啟導參助,故深為時代學者所歡迎。支遁、道安輩之見重於名士,亦以此也。學風好尚於此,誠為斯學興起之勝緣。印度佛教為親因,此間學風為助緣,共成此一代之學,二者各有所關。或謂兩晉般若之興,全得於三玄清談之影響,是純以中國學術為背境,抹殺西方之淵源而不論,誤之甚矣。 四 一帆風順之南朝佛教 劉宋受東晉禪(四二0),不久,拓跋魏亦統一北方(四三九)。南朝歷宋、齊、梁、陳,北朝拓跋魏分東、西而禪於北齊、北周;隋文帝始統一之(五八八)。其間南北對峙者,歷百六十餘年。時佛教外則不復依傍儒、道,漸為獨特之發展;內亦真空妙有與真常唯心,各自分流。失般若性空之一味,性質大異於兩晉,蓋又轉入另一時期矣。 南朝佛教承東晉之法統,汲取關河妙典咀英而闡發之,一帆風順,至唐初始漸衰。其初也,晉、宋之交,義學高賢多來建業,若道生、慧觀、覺賢等自關中還廬山而轉建業,法顯則自西竺還抵京邑,建業乃代廬山而為南朝佛教領導中心。慧觀等求法若渴,迎僧譯經,一時稱盛。自法顯出六卷『泥洹經』(四一八);覺賢出六十『華嚴』(四一八──四二0)、『如來藏經』;求那跋陀羅出(四三五──四四三後)『楞伽』、『相續解脫』、『第一義五相略』(即『深密經』,自『瑜伽』「抉擇分」錄出,乃南方之來傳無著學者)、『勝□』、『法鼓』、『央掘魔經』;真常妙有之學,瀰漫南朝。適於此時,北涼曇無讖譯出『大般涅盤經』(四二一年譯訖)及『大雲』、『金光明經』、『地持論』(即『瑜伽』「菩薩地」,為無著學之初來北方者),傳達江南。因緣時會,而此號稱羅什門人──道生、慧觀、慧嚴、僧弼等之南朝佛教,乃謂「常住之言,眾理之最;般若宗極,皆出其下」,而學風變矣。 於此學風丕變之會,以覺賢之被擯,道生之被擯,為其機紐。覺賢為□賓禪匠,初來長安,「什大欣悅」。然一則見地不同:覺賢與羅什問答不契,其說在當時已暗昧不明,比觀覺賢所傳達摩多羅之禪,則大致可見。覺賢初「開一色為恆沙」,故「眾微成色,色無自性,故雖色常空」。次觀「起不以生,滅不以盡,雖往複無際而未始出於如」。此即極微之恆住自性,故不許「破析一微」。「一微空故眾微空,眾微空故一微空」,非極微自性空之謂。蓋自一一微之常如,不生不滅,無彼假色之空耳。初析色明空,次體色常如,不出一切有見。即此差別之實有而混融之,則與大乘妙有者合流。此與什公「佛法中都無微塵之名」之緣起性空學,相去甚遠。二則作風有異:什主大乘兼濟,禪慧相資,覺賢則偏守靜默,眩神通,說果證。以是覺賢乃為關中舊僧所擯(約四一0),唯廬山學者慧觀等四十餘人,相隨南下。道生從什公學,中途退席,殆以生之高簡空靈,不以什之「志存敷廣」為然。道生法師誄文云:「雖遇殊聞,彌覺同近,途窮無歸,回轅改軫」。不滿什公之情,不顯然乎?生於晉末出住京邑,得讀六卷『泥洹』,「思出言表」,「孤明先發」,不能與慧觀等相得。生以「鑒寂微妙」之「真知」(即真常心)為理境,「徹悟言表」,不為名相所囿,神奇所惑。慨彼「循名責實,惑於虛誕;求心應事,芒昧格言」。乃欲「存履遺迹」,使「釋迦之旨瞭然可尋,珍怪之辭皆成通論」。乃食不必企坐,食不必日中,順此方而異天竺。乃唱「一悟則紛累都盡耳」,而以佛之漸學,融儒之一極。乃本「真知」之一極,說「一闡提人皆得成佛」。然頓悟及一闡提成佛,當時實無經可據。生之妙義新翻,頗為謝靈運及黑衣宰相所知。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乃因其說闡提成佛,指為離經背道而擯之(四二九)。翌年,『大般涅盤經』傳達江南,果說「闡提悉有佛性」。涅盤以先得道生之唱而盛行,道生亦以得經為證而馳譽一時。二者相為激湯,於是真常之說大張,鄙漸證而矜頓悟,予「真常」「圓頓」之中國佛教以非常之影響,誠佛教史上一划時代之大事也。 然承安、遠之學而奠定南朝佛教之正統者,厥為慧觀其人。觀於戒定慧三學並重,從什公學,獨契於『法華』。南還建業,迎請西來大德而廣為經典之傳譯。『涅盤經』南來,共慧嚴、謝靈運重治之,且為作序。觀以『華嚴』為頓教,以『阿含』、『般若』、『方等』、『法華』、『涅盤』為漸教,且以『涅盤』所明常住為究竟。蓋就釋迦說法之次第,序其先後而判其淺深。綜當時傳譯之教典而貫攝無遺,求之並世,實無出其右者。然慧觀從僧伽提婆學而毀『般若』;見羅什而贊『法華』;遇覺賢而崇『華嚴』;讀『泥洹』而以常住為極,『般若經』為下,時猶不信道生而排擯之;迨『大涅盤經』來,乃又為之重治,序而弘之。全盤西化,食必企坐,此所以見笑於范泰,責其「無主於內,有聞輒變」。 道生之頓悟成佛,風行於宋代,弟子道猷、寶林等繼弘不輟。宋文、孝武,特加賞識。『涅盤』佛性之學,以生、觀之提倡,學者靡不綜習,群為註疏,風行於宋、齊、梁代。梁武帝敕法朗為之集解,所收不下二十家。時「佛性十家義」,如東晉之「六家七宗」,可謂盛矣。『涅盤』之著名學者,宋則慧靜、法瑤、曇濟、曇斌,齊則僧宗、曇准,梁則寶亮。宋代雖弘『涅盤』,承東晉之緒餘,尚多講什譯之『大品』、『小品』者。『法華』一經,雖學者視為不如『涅盤』之究竟常住,然以同歸一乘,其地位已凌駕『般若』。宋山陰之慧基,偏重『法華』;「法華之匠」廬山慧龍,傳齊中興僧印,再傳梁光宅法雲,法華一乘,尤推崇備至。承生、□、觀、嚴之緒餘者,大率弘『法華』、『涅盤』,助以『大品』、『凈名』;『勝□』一經,亦兼有弘通者。 次傳什公之學於南方者,為成實論師。『成實論』本小乘經部別系之學,反□曇之一切有,明我法二空。然究為小乘,於般若真空尚有所間。什公以其可為初學便,乃於晚年出之。宗大乘空者譯小乘空論,此如宗大乘有者之真諦、玄奘,譯小乘有之『俱舍』、『婆沙』,實非所宗。什公弟子僧導、僧嵩及道猛等,得而弘之於壽春、彭城間。僧嵩弟子僧淵,特精『成實』。劉宋之季世,道猛及僧導弟子曇濟、僧宗,彭城法遷弟子慧次,引之南下。『成論』學者,初猶兼弘什譯之三論,如宋之僧導、道亮,齊之僧鍾、慧次;然齊末已偏弘『成論』,與『法華』、『涅盤』合流。梁代三大法師中,光宅法雲,『法華』獨步;莊嚴僧□,特善『勝□』;開善智藏,馳譽『涅盤』:而均為著名之『成論』師。門下鼎盛,弘佈於長江流域,為此學之黃金時代。『成論』師多兼善『涅盤』,其判教承慧觀說而略有出入。小空與大有並暢,為從空入有之時代思潮所成,亦即為南朝學統所融化也。成實學者不以『成實論』為小乘,謂『成論』明空與「三論」、『般若』齊,而宣說法相則過之。以『成論』為空有並明,乃據論意以通經,終與『法華』、『涅盤』並暢,成所謂「成論大乘師」也。此以大乘經中法數,既不能依『□曇』,學者又罕究『智論』,大乘法相未傳,乃不得不取『成論』義解之。此類結合,頗為畸形。齊末,『成實論』已為偏頗之發展,周□乃倡為刪略,俾助大乘而不為礙。然蕭梁之世,『成論』轉盛,武帝且詔「諸名德各撰成實義疏」。時成論師「每日敷化,但豎玄章,不睹論文,終於皓首」(玄章者,系總括一部文義,抉發幽微之作,類於概論。以『成實論』展轉立破,古人每恨其支離,故玄章之風特甚,蓋亦受玄風精詣要約之影響也。抉幽闡微是所長,而不免斷章取義之失。其後三論家之游意、玄論,天台家之玄義,華嚴家之懸談,並承此作風而來),學者之徒馳義解,務矜新異,其弊亦甚矣!降及陳世,如烏瓊、白瓊、智□、警韶諸師,尚維頹勢而不絕。然以初為三論所破,繼為天台所融攝,隋後即衰落無聞矣。 什公性空之學,以『中」、『百』、『十二門』三論為主,為大乘通論。自什、肇等卒後,慧日潛暉。生、觀等不及面稟,故「傳過江東略無其人」。次成論師兼弘,亦不究其所異。迨『成實論』大盛,三論幾不為人所知。唯高昌智林師資,頗有所得。高麗僧朗法師,有得於關河古義,齊建武中「四九四──四九七)步入南吳,止攝山,於廣州大亮之「二諦為教」,智林之「假名空」義,應有所承受。朗公講學於梁世,傳止觀僧詮,並「頓跡幽林,禪味相得」。詮有入室四人,興皇朗為傑出。朗於陳武帝永定二年(五五八)入都,敕居興皇寺,盛弘三論、般若,表彰關河古義,三論始大行於陳世。時門徒雲集,稱「朗門二十五哲」,遠佈於巴、蜀、荊、襄。喜祥吉藏,其門人也。本安息人,少從興皇出家,善承其學。及隋陷建業,吉藏避亂,止會稽嘉祥寺。開皇末(六00),詔居揚都慧日道場,旋又北游於東西二京。隋煬、唐高均加優禮,卒於武德六年(六二三)。嘉祥以發揚關河古義,紹繼山門正統為己任,著作等身,號稱「文海」。其援引南朝異說之淵博,允推第一,世稱為三論宗之集大成者。三論宗盛弘於南土,嘉祥復扇之於北方。唯學不契機,北方之後學無聞;南土之三論,則維持其頹勢,迄唐武滅法而後絕。詳三論宗風,乃什學南傳而大反南朝傳統之學者。指『成實論』為小空,不當用之通大乘。辟橫判頓漸,豎分五時、四時之說,唯明大小二教,且以為「同以顯道為宗」。止觀詮為學者所請,僅講『涅盤』「本有今無偈」而止,不欲廣演,頗同初期兼弘三論之『成實論』師,如彭城僧嵩之類。明漸悟,存三乘,三論宗之說,與生、觀等迥異也。興皇以下,為南朝之學統所化,嘉祥尤意存融會,乃為『涅盤經』作游意,為『勝□經』作寶窟。然學偏義解,蹈成論大乘之覆轍,失棲霞禪講之風矣。 什公之學,繼三論宗而南傳者,為天台宗。先北齊慧文禪師,有契於『智度論』;悟『中論』「空假中」義。傳之慧思,持『般若』、『法華』。思傳智□,陳光大二年(五六八),相偕南下,思止南嶽(卒於陳大建九年,五七七);□則下揚都,往來吳、越、荊、湘間,授禪弘教,深得時望。為隋煬帝所師,因賜號智者。□宏化南土,乃本其得之於北者,融會慧觀以來之學統,判一大藏經為五時、八教,極恢閎博洽之能事,可謂學本什公而大成南土之學者。原此學本來自北土,慧文得力於『智論』,至慧思則進『中論』,而『般若』、『法華』並重,禪講無間。時興皇同學「得意布」,曾見慧思,思嘆曰:「萬里空矣,無此智者」。慧思之門,本頗近棲霞之道。特以智□偏重法華之歸一顯實,融會南朝之學統,乃與『涅盤經』之真常妙有合流。道生以來,涅盤師多以真常佛性解法華「佛之知見」;智者承之,乃『法華』、『涅盤』並重。綜『法華』、『涅盤』為第五時,配醍醐味,以『涅盤』為追說追泯之圓教。終且『涅盤』之學,全入台家之手。以是,智者雖多稱『般若』、『中論』、『智論』,而於空假外別存中道,不止於即空即假為中,且進而即空即假即中。觀百界千如於一心,說理具事造;己從空入中,集真空妙有之大成也。□之學,精髓在止觀:『六妙門』、『次第禪門』、『摩訶止觀』,實不朽之典。什公所傳『禪經』,有實相三昧,法華三昧,慧文、慧思,殆遠承其學而行證之者。□承其學,乃綜貫『智論』之所說,組為條理嚴密,可由易入之法門,可謂龍樹功臣矣!至其判教,化法四教取於北方;化儀四教及五時,乃即南土舊說而略事融通;其解『法華』一乘,則承光宅之說而更進者。後學重其教之圓融,而忽其止觀,豈非買櫝還珠之論耶?其說,得弟子章安灌頂為之記述傳世,得不墜其緒。 南朝百數十年之佛教,自北而南凡四變:初則晉宋間『涅盤』繼『般若』而興;次於齊、梁,『成論』合『涅盤』盛行;三則陳世,三論奪『成論』之席,然亦漸與『涅盤』大有併流;四則陳、隋間之天台,大成南土之學。南方以妙有為究竟,然與真空並行而反唯心之緣起說,與北朝之真常唯心之緣起論迥異。其所以融合空教,則以漢、魏、兩晉之般若性空,在南土已植堅強根柢;故雖『涅盤』高唱,而不得不有資於空。初則『涅盤』伴「大小品」以行,次則與『成實論』相呼應,三論亦漸相融合,智者乃冶『中觀』、『智論』、『法華』、『涅盤』於一爐。真常空(舊傳統)與真常有(新思想)之綜合,為南朝佛教特色。 亦可見性空之學,深入南方人心。性空之真常,以心境平等、真俗相即為立義大本,故唯心緣起說,迄不為南人所宗。宋求那跋陀羅出唯心說之『楞伽』、『深密經』,不行於南土。梁末,真諦三藏來游,於廣州大出無著、世親論,以『攝大乘論』為本。然為三論學者所抑,評為「嶺表無塵唯識,言乖治術」;故「終歷陳朝,通傳無地」。此可見性空與唯識,自有難於調和處。南土所弘,多關河舊譯,而南方新譯之唯心論反不能行;此則般若性空之一脈,有以使然。 真常─┬───┐ ┌妙有─涅盤系 ┌──────────┘ │ │ │ 南土之真空妙有論────┤ ┌成論系 │ 兩晉之性空─┬──────┘ └…………………┐├真空┤ │ └……………北土之真常唯心論 別詳 :│ └三論系 └─────────────┘│ :│ ┌─┘ 唯心─┬───┘ :└圓中┴天台系 └…………………………………┘ 南朝之義學,雖以真常妙有為宗,而實能融合兩晉來之學統;玄思深邃,非北學可及。然以言行履,則昔之關、洛重化濟事功,江東主謹嚴拔俗,以此格量南朝佛教,則頗嫌文不勝質。初以『十誦律』為羅什所譯,慧遠所請,頗流行於巴、蜀、荊、襄、吳、越間,然不久即衰。僧徒馳心於義解,律己攝僧,「儀範多雜」。東晉重名理、僧眾率能淡泊知足,曠達而操持精嚴,生、觀猶能濟美。迨齊、梁大弘佛法,致「利動昏心,澆波之儔,肆情下達」。離山林而來都邑,玄談而不能恬淡,又不為兼濟之事行,勢必流於不堪。乃使梁武有「欲自御僧官,維任法侶」之舉,有禁斷肉食之會。下及陳、隋,此風不已;唯攝嶺、衡岳、天台,初自北方來,有廬山風味。禪則宋初之覺賢、智嚴、求那跋摩、曇摩密多、疆良耶舍等群集京都;梁有寶志頗著神跡。成論大乘師則鮮有於此留心,故「定學攝心,未聞於俗」。南朝為佛教唯一盛世,王公名士唯此是依;梁、陳之君,且數度捨身作無遮施。儒術不為人重,老、庄因循無生色,唯佛法為學術重心。然以時承兩晉之虛玄,社會流於文華柔靡,聲色逸樂;佛教亦失其恬澹精進之風,與世俗同流,為他所轉,誠所謂「未曰紹隆」也! 五 唯心論之確立 北朝佛教,與南朝不同。五胡亂華,中原先進士族,相率南下。漢族之留北土者,較樸質,諸胡又多不文。故二石信佛,佛圖澄唯以智術化之。苻姚頗有起色,惜乎其祚不永。什公滅後四年而晉滅秦;次以赫連勃勃之入長安,戰亂饑饉,學德星散。關中妙諦,類傳持于山林之禪者,不獲弘通。性空之難行於北朝,時為之也。時關、洛、晉、趙,悉殘破不堪。以魏太武之西伐,「涼土崩亂,經書高哄,皆被焚盪」。唯徐州『成實』,法化不絕。此外則「□曇」、『涅盤』,流行各地。詳北土學者,多以真常妙有之『涅盤』名,如宋東阿慧靜(元嘉中卒),有『涅盤略記』,其說「多流傳北土,不甚過江」。齊代南來之曇准,為一『涅盤』學者,而以「南北情異,思不相參,准乃別更講說,多為北土所師」。即偏弘『成論』之彭城學者,曇度、道登,亦一變師說(僧嵩),兼善『涅盤』。北土於性空無基,故與南土真常之糅合性空異。元魏混一北方(四三八),不數年而法難作(四四六〕,『成論』學者之南下乃多。文成帝復法,曇曜等膺僧職,多重禪。獻文帝尤味禪,踐祚六年即遜位太子,移居北苑崇光宮修禪。孝文帝慕文治之化,遷都洛陽,儒佛兼弘。既雅好義學,聽法師一月三入殿論法;又推訪什公後裔;增僧尼之額。時慧紀、曇度、道登之『成論』、『涅盤』,盛行於洛陽、彭城間。於此真常妙有涅盤之園,西方播來新種,怒放唯心之華,為北學之有大影響於中國佛教者,當推『十地論』之譯弘。 宣武帝正始永平間(五0四──),佛陀扇多、菩提流支、勒那摩提相繼來洛陽。譯出『楞伽』、『深密』等經,『寶性』、『攝大乘』、『二十唯識』等論,『十地』、『法華』、『金剛』諸世親釋,弘傳無著、世親學,其中尤以『十地經論』為著。相傳菩提流支與勒那摩提等見解各異,乃由二人各別譯出(五0八),而經弟子(慧光)合成一本。傳『地論』之著名者,有道寵、慧光。寵俗為名儒,出家後習『地論』,弘之頗力。慧光乃『地論』元匠,弟子知雲;北朝名僧如法上、道憑、靈詢、曇遵等皆其弟子,慧遠、曇遷、靈裕等是其再傳。師資濟美,奠定北中國佛教真常唯心論之學統。孝明帝時,佛教轉盛。建永寧大寺,遣惠生等西行求法。不久,魏分東西(五三四、五三五〕。東魏遷都鄴城,高齊繼之,洛陽之學乃轉以鄴城為中心。其間四十餘年,法事頗盛。蓋流支、摩提、道寵、慧光等,俱隨都北徙也。鄴近彭城,徐淮與江表相接,因以漸染南風。余如法上、慧遠之『涅盤』、『成論』,慧嵩、志念之『□曇』,均流行於時。西魏都長安,北周繼之,兩代亦經四十餘年。時關中佛法久衰,雖諸帝奉佛,曇延、道安力謀復興,然凡百草創,成果未見,而周武法難起(五七四)。繼而周滅北齊,法難延及(五七七),全北方之佛教,大受損失,幸即恢復焉(五八0)。 『涅盤』佛性之學,以「如來常住」,「真實不空」為本。印度此學,見於『法鼓』、『不增不減』、『大雲』,及六卷『泥洹經』等。曇無讖之大本『涅盤』,則已兼融小有大空矣。佛性具「常、樂、我、凈」四德,一切眾生心所本具,以此建立「如來藏」、「佛性」,亦曰「自性清凈心」。『十地論』立八識,即以第八阿梨耶識為第一義心。以此真常心為本,闡述「三界唯心」。然傳譯時即有諍論,即阿梨耶為在纏真凈而不失自性者,抑真性在纏不守自性而妄現者。勒那摩提以梨耶為凈識,即法性真如;故「計法性生一切法」,「計於真如以為依持」,主「現常」;以授慧光,其道行於相州南道。菩提流支以梨耶為真識不守自性而虛妄現者,故「計阿梨耶以為依持」,「計梨耶生一切法」,不許法性真如能生,主「當常」;以授道寵,行於相州北道。隋初,真諦之攝論宗傳入北土,說梨耶通真妄,近北道之說,因助北以拒南。依真常凈心而為流轉之說明,於真凈妄染(識)之間,不期然而有學派之分流。此與即妄有而為還滅之說明,於妄有及性空之間,有學派分流同也。『十地論』為『華嚴經』「十地品」之解釋,因而『華嚴』之研求日盛,視為究竟圓極之談。南方以『華嚴』為釋迦佛之頓說;北方則以『華嚴』為盧舍那佛說,『法華』等為釋迦佛說。故北方宗『華嚴』,以『法華』、『涅盤』助之;南方則宗『法華』、『涅盤』,『華嚴』則間有未極。即後之台、賢二家,亦不能異此。時北土弘通最廣者,推『十地』、『涅盤』、『楞伽』、『勝□』、『法華經』,無著、世親諸論。 唯心大乘,經『地論』之譯弘,蔚為北學主流。道寵、慧光之門,學匠輩出,析義辨理,著述宏富。迨『大乘起信論』出,而後傳統之唯心學者,莫之能自外也。『起信論』出處不明,傳為馬鳴作,真諦譯;而北地諸論師云:「昔日地論師造論,借菩薩名目之」。論以眾生心為本,開真如、生滅二門以明染凈真妄之旨。空有真妄說,符『勝□』、『楞伽』經意。唯心意識說,名相雜出魏譯『楞伽』,而立義順一意識師。以心性本凈為本覺,東南印學者舊有其說。以「不生不滅與生滅和合非一非異名為阿梨耶識」,亦『楞伽』「真相」「業相」之意耳。理事不即而說新熏,則「雜染清凈性不成」;理事不離而立本有,則「真妄和合」。『勝□經』嘆此為難知,學者誠不宜囿於西北印論師之見,貿然以偽妄視之也! 北方佛教,不如南土之夷途直進,常在波濤起伏中。元魏出於玄朔,盛於平城,不如氐羌之深受佛化,而平城又素鮮聲教。魏太武渾一北方,惑於崔浩、寇謙之言。適蓋吳謀反,關中騷然。帝見長安僧寺有弓矢財富,乃引起「佛圖形像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舉(四四六)。衡情度理,殆以關中沙門有同謀抗命者;法廢七年而復興。太和元年(四七七),寺有定額,僧尼僅七八萬人。孝文帝遷洛(四九四),佛事漸盛。魏末僧尼且二百萬(五三四);周武帝時(五七四),三方僧尼減三百萬,因招來道教徒之乘隙抵瑕,引起第二次之法難。蓋塔寺僧尼之多,影響役政、財政,早為信佛之有識者──任城王澄,著作郎魏收等所痛。道流鼓惑,蓋非一日。正光元年(五二0),天保六年(五五五),佛道共諍於朝;周武偏重事功,乃一發而不可止。北方之佛教,不僅佛與道爭,佛教徒亦常聚眾抗命與統治者爭。自孝文延興三年(四七三)之慧隱,至孝明熙平二年(五一七)之法慶餘黨,四十餘年間,載於史乘者凡八見。即佛教內部亦多力爭,如玄高、慧思、慧可之多受嫉害。豈不以北方不文,民族複雜,政教失其常軌,正演化而未定耶! 北人樸質,玄思名理非其所長,多為事相之福,精苦之行。如大同雲岡之石刻,洛陽伊闕龍門之石刻,留傳迄今,為藝術珍品。洛陽永寧寺,立九級浮圖,「出地千尺」,「僧房周接千有餘間」,後觸電火毀,「其焰相續經餘三月」,其建築雕刻之宏偉莊嚴,非南朝可及(棲霞山石刻,創始者來自北方)。造像之風,偏於王室民間,皆重事相功德之徵也。 北朝重實行,其有特色者四,即曇靖之提謂,曇鸞之凈土,信行之普法,達摩之禪。提謂教者,北魏佛法再興時,以「舊譯諸經,並從焚盪,人間誘導,憑準無因」,曇靖乃撰『提謂波利經』以化俗。明五戒、十善人天因果,比類於倫常之禮教,天帝之賞罰。雖教涉偽妄,而勸善誡惡之功,亦有足多。訖開皇之世,民間猶習之。凈土者,什譯『阿彌陀經』及『十住論』「易行品」,有稱名念佛,此為志性怯劣者說。南方自廬山遠公以下,天台嘉祥,併兼弘念佛;然念重觀念,實與禪觀一致。故彌陀凈土,可通深淺,其僅持名號者,不生圓滿報土也。菩提流友出天親『凈土論』,北土之曇鸞承之。鸞初求現世長生,後乃轉求他方凈土,何畏怯乃爾?彼以凈土為圓滿報土,而凡愚專持名號,即得帶業往生。用功少而得益大,為後代凈土宗所本。普法者,有信行禪師「五四一──五九四),精苦為行。撰『對根起行三階集錄』,約正法、像法、末法三階以論佛法。 謂時丁末法,深奧之理觀,不足以化世,且多諍論。乃一掃義理,效『法華經』常不輕菩薩之行。不問道俗少長,咸以此化之,名為「普法」。信行「舍具足戒」,不受佛陀律制所拘;「親執勞役,供諸悲敬」;「禮通道俗」,不自以出家為勝,在家為劣,大為高□等所敬。其弟子裴玄證,「末從俗服,尚絕驕豪,自結徒侶,更立科綱,返道之賓,同所系贊」。則成為在家佛徒之集團,以誠信三寶,自苦利人為業也。 禪為佛教共行,西來大德,類禪教兼弘。北土接近西域,崇尚實行,故禪風尤熾。覺賢弟子之在北方者,如玄高即以禪著。勒那摩提,少林佛陀禪師,並傳禪。佛陀再傳僧稠,尤為北齊文宣所重。三論、天台從北而南,亦教而兼禪。然此並與達摩之禪不同。達摩之事迹,史乘晦略,多後人虛飾之辭,或疑其為烏有。然楊炫之曾親見之;傳真性禪於北土,為慧可之先輩者,應確有達摩其人也。今存關於達摩禪最古之文獻,莫如「入道四行說」。其言「理入」也,日「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其言「稱法行」也,謂「即性凈之理」。是乃有契於真常性凈之禪者。達摩初自海道來中國;約於魏宣武孝明之世(五00──五二八),過南土北上,授其道于慧可,且以宋譯四卷『楞伽』授之,謂其「可以印心」。『楞伽經』本於南天竺真常妙有之如來藏說(「如來性於一切眾生身中,無量相好,清凈莊嚴」,一切眾生同具,故說一乘),而與西北印之妄染阿梨耶識合流,折衷南北而不盡南北之舊。『楞伽』明唯識而歸宗於真常凈心,即離言自覺聖智,故以「教」「宗」別應二機:『言說別施行,真實離名字;分別應初業,修行示真實』;力提向上,鞭辟入裡。雖以唯心為教,而「採集業說心,開悟諸凡夫」;「若說真實者,彼心無真實」。其後滿禪師云:「諸佛說心,令知心是虛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違佛意」。可知『楞伽』之說唯心,實重體悟心之真實,不逐名相而流散也。慧可宗承此學,「言滿天下,意非建立,玄籍遐覽,未始經心」,雖不廢文字,實不著教相。故慨然於「此(楞伽)經四世而後,變成名相」,其精神大不類地論諸師。達摩「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本真常唯心論之共義。故慧光系之真心緣起,演為華嚴宗,後有「教禪一致」之唱。然真心緣起者,好為流轉還滅之建立,不僅名相紛繁,且常立相對之真妄二元,落人「緣理斷九」。達摩禪則「情事無寄」,向上直體真常,融歸一絕。當達摩之來,南方重義解文華,故道無可宏。須待南方義學衰落,達摩禪乃得大行於南方。達摩禪頗近道生之學,然學自西來,稱南天竺一乘宗,不必與道生有關。且道生之芟夷名跡,初不為南朝所重,頓悟亦宋後漸微。但可南禪流行,學者乃回憶道生,使南禪日益發展耳! 禪、凈、普、提謂四者,並孕育於北土,而著其特色。提謂教陳義平易,雖戒善之說化民成俗,而不無神化之嫌。凈土厭此土之為五濁惡世,三階教則有感於末法之鈍根,並不滿於此地此時,與禪者之自尊自信不同。然忽略深理廣行,以求一簡要直捷之行;不重出家律制,務求普入民間,則大同。凈有蓮社,演為近代之居士林、凈業社,僧俗同修。三階教有在家集團;禪者亦離律寺而別有禪院。凈土不拒教而自行其要行,故易於普及。禪與三階俱障教,故難行於北土;禪者僅續於北方,三階教被禁於隋、唐而歇滅也。 南北朝以政局對峙,南文北質之地域民性,因之以日形顯著。影響及於佛教,則南方義學,多形上玄微之論,猶存兩晉遺風。北方多精辨名相,不及南方之玄通。故北方判教,自光統初判因緣,假名,不真,真四宗以來,並約義理之淺深作論。不以空為了義,而自名所宗者曰真宗、常宗、顯實宗等。彼南方之「玄章」、「玄義」,宗一經一論而抉發幽微,在北方則名為「義章」,乃法義之類輯也。言實行,則南重義學,不如北方之重禪。言佛教與中國固有之學術,則南土佛近於道,儒不足言,有則亦不脫玄思。北方儒與道近,佛教常為所抑。然北土儒者,如北齊顏之推之「歸心篇」,隋王通之「中說」,亦多傾向儒、佛之調和。佛教與儒、道之爭,南多理諍,如范縝『神滅論』之諍,顧歡『夷夏論』之諍,及三教本末、神形、因果等諍辯;北則力斗。解行玄質之南北不同如此,與兩晉迥乎異矣。 統觀南北朝佛教之思想,特色在從空入中(妙有)。南方承性空之緒,競以真常為歸。其學凡四變,即羅什門下之次第代興。故南方佛教,即性空之真常化,天台為能綜其成。因空以顯中,故『成論』小空為之助。空有空假名、不空假名、假名空三宗,中有圓、別,大體為論,可曰真空妙有系。北方性空基薄,多弘真常而說唯心。依妙有說唯心,故『□曇』小有為之助。心雖有真妄之諍,大體為論,可曰真常唯心系。然時唯心一系,厚植其根柢而未熟,此一大任務,尚待唐賢首為之完成也。南融性空而拒唯心,北弘唯心而略性空;雖性空與唯心異,但同傾向於真常。其所以同歸於此者,則以當佛元七、八世紀間,中南印之大乘學者,適應梵文學復興之運,自性空而轉入真常,說「如來常住實不空」。此真常有與心性本凈之說合,而真常唯心之義立。繼此而起者,約晉、宋之交,西北印之瑜伽者,出自一切有而擷取真常唯心之說,無著師資成立虛妄唯識論。真妄二系,同以唯心鳴於時。然真心系以經為本,詳於真常;妄心系以論為本,詳於唯識。二大唯心論,立義不同而又常相參雜。從根本性空大乘中,二流分化,般若龍樹學為之一時中落。以印度唯心論之發揚,反映於中國,即曇無讖、求那跋陀羅、菩提流支、勒那摩提、真諦等,先後挾『涅盤』、『勝□』、『楞伽』、『法鼓』、『地論』、『攝論』諸唯心典籍,潮湧東來。愛有惡空,喜新厭舊,既人之常情;又以中國佛教源自印度,國人每以西僧之見解為歸,此所以性空之說衰而妙有之說張也。然我國南土學者,特與性空有緣,故見於中國佛教界者,與印度小異,非兩大唯心論之對峙,而為真空妙有(性空之真常)、真常唯心(唯心之真常)二流之分化也。 六 中原佛教之隆盛 隋一天下(五八九),不久而入於唐,仍一統之局,國運昌隆,與西漢媲美。玄宗天寶十四年(七五五),有安史之亂。武宗會昌五年(八四五),佛教之法難起。晚唐衰亂,北方五代遞興,周世宗顯德二年(九五五),中原佛教又受摧殘。宋太祖立(九六0),中國乃歸統一。此三百七十年中,佛教承統一之運,以政治之界域不存,南北為相互之交流。隋唐政治,以北統南,而學術則北為南化;故當時佛教,初雖北盛南衰,不久即南方佛教日見發揚,且凌駕北方而上之。 且言北方。隋代復興佛法,常召禪師名德入京。其初,『十地』、『攝論』學者,多入關弘法,為北朝佛教之嗣續。南方三論、天台名德,次亦奉召入關,南北之關涉漸深。時關中亦有傳譯,如那連提耶舍、□那崛多、達摩笈多等。及唐初,波羅頗迦羅三藏,於高祖、太宗時(六二六──六三三),譯出『般若燈論』、『大乘莊嚴經論』。玄奘法師東還(六四五),佛教界引起軒然大波,虛妄唯識之學說,獨步一時,中國固有之佛教,為之減色焉。先,奘師學真諦之『攝論』、『俱舍』及舊譯『□曇』,多有所滯;且聞有彌勒『十七地論』未之東來。慨經論之未全,蘊眾疑而莫決,乃奮志西遊(貞觀元年──六二七)。歷十七年,飽學博聞而歸。譯經長安,朝野景仰,集諸方學德以組譯場,所出千三百餘卷;我國譯經數量之多者,斯為第一。宗護法唯識學,斥流支、真諦傳之無著、世親義多訛;於弘傳世親學,有勝於地、攝二家;唯微嫌偏滯,無以見印度唯心大乘流變之全。奘又繼真諦重譯『俱舍』,又出□曇五足、『大□婆沙』、『順正理』、『顯宗』諸小乘論,於是法相唯識之學,盛極一時。玄奘逝於麟德元年(六六四),門下三千,達者七十。其中,普光、神泰傳『俱舍』,窺基、圓測傳『唯識』。基於後世傳為正統,述記疏著甚廣,多精博之作,高宗永淳元年(六八二)卒。其學一傳慧沼,再傳智周、義忠、如理、道邑等,繼行於武后、玄宗之世,安史亂後乃衰。蓋奘傳之唯識法相,不僅名相紛繁,重解略行,非華人所好;且以立「緣起不空」、「賴耶唯妄」、「漸歷階位」、「三乘究竟」、「闡提無性」諸說,率違反真空妙有(南)、真常唯心(北)固有之學統。且又譯清辨『掌珍論』,資以評破性空;其門人且阻那提三藏譯性空論,手段暴拙,為道宣等不滿。糅『成唯識論』,以亂西方諸家之面目,資以斥地、攝諸師。以親傳西方真義為藉口,大有統一教界之雄心。終以傳統學者之且攝且破,西來大德之日有異聞;台、賢、禪興,奘學遂無以行世。即其大量之傳譯,雖頗稱精確,而流通於中國佛教者,百不及一,其法運亦可悲矣。 繼奘師而起,與奘學同源異流而力與頡頏者,賢首法藏之弘『華嚴』也。法藏齒輩後於奘師(六四三──七一二),青年志學之時,傳曾參加奘師譯場,以不滿妄心唯識,乃別承地論系而宗『華嚴』。昔隋文帝詔名德入關,如慧遠、洪遵,均為慧光再傳,僧休為道寵弟子,曇遷出地論系而南融攝論,並弘真常唯心之學。此系學者,除講學京邑外,多有棲隱終南山者,法藏之學即出此中至相寺智儼也。智儼得法於杜順,問學於至相寺智正,智正乃承慧光系之地論師。法藏承其學,深不滿於時行奘傳之說,因於當時之足與奘傳抗衡者,莫不提掖之;於『楞伽』、『密嚴』、『起信』、『法界無差別』諸真常經論,均為推弘,於傳承真常學之譯師,皆與發生關係。日照(高宗儀鳳初來華──六七六)譯『密嚴』,藏為之疏。且從問性空之學,著『十二門論宗致義記』,傳印度中觀家智光之三時判教,以抗奘傳『深密經』之三時,因有所謂「新三論宗」,為華嚴家附習法門。提雲般若(武后永昌元年──六八九來華)出『法界無差別論』,藏為之疏。參助實叉難陀(武后證聖元年來華──六九四)八十『華嚴』、七卷『楞伽』之翻譯,作『華嚴探玄記』及唐本『楞伽玄義』。菩提留志(武后長壽元年來華──六九三)編譯『大寶積經』,藏亦參預其事。武后一朝之譯師,類皆真常學者,法藏遍為參問,且於間激揚其波。時南方真空妙有之學,亦流入北方。法藏乃立本於真常唯心之學統,綜古傳今說,北有南空而貫攝之,集北學之大成。藏之學,以「因該果海,果徹因源」之圓常法界心為本。以空有、真妄、理事等,悉為相奪相成交遍融攝而無礙者;明法法互涉,相即相入、重重無盡而事事無礙之法界緣起。較之天台,以輸入日多,故關涉尤廣。然究以學出唯心,於心色之間猶有所偏重;流涉法相,不免繁滯;其靈通玄遠,有不逮學出性空之天台者也。 遠自『地論』初翻,北土即奠定真常唯心之學統。攝論宗來而賴耶說真妄和合;玄奘來而賴耶唯妄;至法藏乃貫攝而敘其淺深,判小、始、終、頓、圓五教,導歸於真妄交融,凡聖不二之真常唯心論。北土之學,至此大成。其地位與南土智者等;法藏之含攝性空義,猶智者之融化唯心義;賢首宗盛而純妄識之學衰,亦猶天台宗立而純性空之說衰。且性空唯名及虛妄唯識之學,被判為「通」「始」之教,其地位亦相等。至此,真空妙有、真常唯心之真常論者,獨行於中國矣。 真常─┐ ┌真凈心┬流支系 ├────────────┐│ └┐ └─南土之真空妙有論 見前 ││ ┌真諦系 ┌…………………………………┘ │ ││ │ : 兩晉之性空──┬──────┘ ┌────┘├虛妄心┤ : └………北土之真常唯心論────┤ └玄奘系 └…………………………┐ │ │ 唯心─┴──┘ └圓常心─賢首系 北土重行之學派,自三階教被禁而禪宗南行,唯凈土宗盛行。別有律宗之成立,密教之輸入,合而言之,則有三焉。持名念佛往生凈土之說,曇鸞唱之。唐初,道綽慕其行,著「安樂集」。傳之光明寺善導,導卒於高宗永隆二年(六八一),此前三十餘年為其弘化時期。導著「觀經四帖疏」,反對真諦攝論家「別時意趣」之判,念佛「唯願無行」之說,盛唱散善持名,不必禪觀即可往生。主極樂報土、彌陀真身,以抗化土應身之論,乃他力論之極端者。弟子懷感繼承之;略後之承遠、法照(皆玄宗時人)、少康(德宗時),皆其倫也。此宗初即為引攝初機之方便,風從者以虔信為重,不以禪慧稱,姑以導俗而已! 南山道宣律師,頗治佛教掌故,編有『續高僧傳』、『廣弘明集』、『大唐內典錄』等,唯後世則以四分律宗初祖視之。『四分律』出小乘上座分別說系法藏部,初即不嚴拒大乘。唐法礪等雖判為小乘,然此律元匠慧光早雲是大乘。道宣折衷之,謂教本小乘,義通大乘,立五義分通之說,後世遵為定論。昔姚秦佛陀耶舍譯出後,未之流行。北土慧光研習弘傳之,即與唯心大乘結不解緣,因唯心論之盛行而盛行。傳至唐初,分流為三派,然宗『成實』之相部,宗『俱舍』之東塔,均以義偏小乘,不為此土根機所尚(前此青眼律師『十誦律』之所以已弘而不永,與後此義凈新有部律之備譯而不傳,亦以此也)。道宣以賴耶種子為戒體,導『四分律』以回小入大,自為判教,具宗派規模,乃得契機而專弘於世。宣曾參加奘師譯場,宜南山律之附唯識以立宗。然中國之言律者,於精嚴自律有可取,於實現和樂清凈之僧制,則殊少成就。且以融通諸部,亦幾乎以義學視之矣。 玄宗之世,開元三密師相繼而東來,中國始有較完備之密教。密教為印度佛教之後期,本於真常唯心之理論,融合婆羅門教「多神」「祭祀」「神秘」諸特質所演成者。昔東晉帛屍黎密多等所傳甚略,未為學者所重,密教之特色亦未顯。隋世□那崛多,所傳漸廣。義凈東還,頗致稱崇。及玄宗開元四年(七一六)善無畏來,出『大日經』,傳胎藏界於一行。後五年,金剛智偕不空來,譯『金剛頂經』,傅金剛界。不空復於開元二十九年航海西行,天寶五年(七四六)返,再輸密典,所出百餘部,卒於代宗大曆五年(七七0),門人惠果等繼續傳播。然唐代之密教,猶系密教前期,最後之無上瑜伽則未及傳譯。密教重於事相,於誦咒、結印、觀想──三密行並重。言學理,則本為真常論者,故傳來中國,即為兩大真常論者所接受。一行之疏傳『大日經』義,以天台圓教義釋之;不空則依華嚴圓義作解。及其流入日本,因有台密、東密之分。 凡此北方佛教真常唯心論之完成,凈土、戒律、秘密三派之發達卓然成宗,悉安史之亂以前事也。唐代至此而衰,北方傳統之佛教亦至此而衰;南學日漸掩蓋北學,北學不得不有資於南學而持續,南北趨於融洽,南學日見其光大矣。 七 新佛教之成長 隋唐五代之南方佛教,凡三變:初凡一百七十年,即安史之亂以前(五八九──七五五)。初以煬帝多住揚都,故得終隋之世,三論、天台弘化彌廣。及唐,以政治重心北在關洛,故南方義學,雖三論盛行,而因循舊說,日失生氣,於是重義學之都市佛教衰,而重禪之山林佛教興,北方則轉為義學之淵藪也。考南方禪風,齊粱蓋寡,迨三論行而禪風漸振。初,「攝山僧詮,受業朗公,玄旨所明,唯存中觀。自非心會析理,何能契此清言?而頓跡幽林,禪味相得」。止觀詮之教曰:「此法精妙,識者能行,無使出房,輒有開示。故經云:計我見者莫說此經,深樂法者不為多說。良由葯病有以,不可徒行」。三論宗之即教成行,初非名相之學。雖興皇、長干「放言」外宏,而棲霞「得意布」,則「誓不講說,護持為務」。歷訪北土可、思、邈禪師,相與為兼忘之友。末以「邈引恭禪師建立攝山棲霞寺,結凈練眾,江表所推」,時陳至德中也。陳光大年,慧思師資南下:思住南嶽,智□東下入天台,慧璀、慧成住枝江,南嶽師資併兼弘禪慧。北土達摩、慧可之禪,承南土禪風日啟義學日衰之運,繼踵南下,乃應時而興。傳三祖僧璨,因周武法難(五七四)而南,四祖道信見之於舒城皖公山。信(約弘法於六二0──六五一)常住蘄州黃梅。傳說曾東去金陵牛頭山度法融。五祖弘忍住黃梅東山(約弘法於六五二──六七五),門下有神秀,移住荊襄,終且入京洛(弘法期在六九0──七0六)。六祖慧能(弘化於六六七──七一三),引之南下韶州曹溪,卓拔於諸家,天下之言禪者,乃群以「曹溪」為口實焉。六祖門人荷澤神會(約七二0──七六一),於洛陽大行禪法,著『顯宗記』,指神秀為漸,慧能為頓,乃有南頓北漸之分。「普寂之門盈而後虛」,乃為北禪所謗,敕「移住均部,徙荊州」。安史亂後,神會又復北上而行其道。然慧能門下,別有懷讓於湖南南嶽(七一三──七四四),行思於江西青原(卒於七四0年),大闡六祖之道。蘊之深而蓄之厚,輝光法界,非神秀、神會禪之可及也。 達摩禪之漸移而南,即與般若、三論結不解緣:念摩訶般若波羅蜜也──賊圍吉州城四十餘日,道信令「但念般若」;慧能及神會,亦曾令正念摩訶般若。持『金剛般若經』也──慧能「聞誦金剛般若」,詢知「從蘄州黃梅馮茂山忍禪師勸持此經」。說一行三昧也──出於粱曼陀羅仙譯之『文殊般若』,道信之『入道方便門』有之,六祖『壇經』亦有之。三論學者之風從也──嶽嶽善伏,初從慧璧受「四經三論」,金陵牛頭山法融,初從「三論之匠」茅山明法師學,並轉從道信受法;虎丘山僧瑗,從常樂寺聰學三論,後改宗牛頭;法沖初學於三論師慧□,後乃改從南天竺一乘宗。或稱南禪為「提婆宗」也。凡此,悉見南禪與般若、三論師之相關。三論宗之「適化無方」,「開道為宗」,「遍呵自心」,確與南禪之風默契。達摩禪以『楞伽』印心,本為真常唯心之禪。及其南下,雖弘忍猶欲繪壁作楞伽變相,而實時地因緣,為般若及三論所融,已漸異從來之學。即此真常唯心之妙有,融貫真空,禪風乃至曹溪而煥然一新。南宗為真常唯心論,圭峰判為「直顯心性」宗,確而可信。慧能之說曰:「汝等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而「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會道,無心是道」,尤明示此宗。南嶽得馬祖而道弘,馬祖謂「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又以『楞伽經』為「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此所以馬祖門人大梅法常謂「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東寺如會則「自大寂「馬祖)去世,常患門徒以即心即佛之譚,誦憶不已」。青原得石頭而道行,石頭亦謂「吾之法門,先佛傳授,不論禪定精進,唯達佛之知見,即心即佛。……當知自己心靈,體離斷常,性非垢凈,湛然圓滿。……汝能知之,無所不備」。其底里同一真常唯心,而禪風流別不同者,純為時地因緣。泛觀禪風,四祖下牛頭一脈,弘化於江、浙,金陵為南方文化重心,即受般若三論之影響特深。側重「非心非佛」,圭峰判之為「泯絕無寄宗」也。五祖下神秀一門,化行京洛,即多承『楞伽』之舊統,主「凈除自心現流,漸而非頓」,圭峰判之為「息妄修心宗」也。繼之,荷澤神會唱頓禪於京洛,然「直顯心性」,微嫌拘泥。故神會答六祖以「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被譏為知解宗徒。圭峰出其門下:說「知之一字,眾妙之門」,南方以「眾禍之門」調之。獨湘、贛中心之南嶽、青原,不偏吳越,不偏京洛,於真心真空,能不落兩邊,中道不住。故或說「即心即佛」,或說「非心非佛」,或說「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三點如流水,曲似刈禾鐮」,臨機妙用,縱奪自如,不將一法示人,即一切法以為藥用。道信、弘忍、慧能等,導真心禪以入般若之流:以般若烈火,掃封執而盪名相,直觀於真常妙有之本來。自心即寂即照,即唯心而唯實。夫涅盤佛性,絕相離言,「直得三世諸佛,口掛壁上」,如之何說真說妄、說心說物?實有待於般若之融冶。然待是說非,是去非息,則真常本凈,既不用外求,亦不落造作;苟能領宗會意,當下即是。其禪風以融般若三論之意,故即遮遣便是表顯,說即心即佛,猶是「黃葉止小兒啼」。輕禪坐而重慧悟,昔謂「凝住壁觀」,今則「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豈得作佛」?「道在心悟,豈由坐耶」?昔謂「藉教悟宗」,今則教相名言是分外事,其極至於「不立文字」。昔須「順物」「護嫌」,今則臨機大用,適化則宜,浸假而「呵佛罵祖」、「斬貓殺蛇」無非是道。反觀化行北土之神秀輩,適化真常唯心之故鄉,資持『楞伽』,修習壁觀,為帝王所崇,而終不能越江南一步,且以滯相漸悟見斥,絕傳於安史之後。然則南禪之光大,其故蓋顯然可知矣。「即心是佛」,以北方之真常唯心為體質;「無心為道」,以南方之妙有真空為莊嚴。本精嚴篤實之北方精神,融高簡空靈之南方風味,適時而起,乃能使天下學者輸心以從。 達摩禪行於南土,得曹溪而其道大行,煥然一新,然論其宗本,猶是達摩之道。尋達摩所傳入道之門,「理入」為本,首在發明眾生真凈本然之心性。「行入」則本此性凈之玄悟,鑒照於動靜語默之間。舉心應事,「與道無違」,不為怨苦、幸樂、欲求所轉──即報怨行、隨緣行、無所求行。如迷心逐物,即成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矣。若息心忘緣,則是「稱法」之行。達摩之道,以慧悟導行;南宗之「唯論明心見性」,「貴子眼正,不說子行履」,實師此意。凝住壁觀,資以為入理之門,意在悟而不在靜。神秀之門,以坐禪為教,或不免失意,宜南禪斥之。以理入為門,悟眾生同一真性;一往而論,並稱頓悟。其深悟玄微者,語默動靜,無不「冥順於法」;不見一法出法性外,此中有何階級?『楞伽』曰:「無所有何次」?以此,南宗主頓悟頓修。彼主歷別修證者,蓋是理事未融,悟之不徹,因目為漸悟。石頭『參同契』曰:「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其言是也。達摩之「楞伽」印心,「以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藉教悟宗」者,領宗會意,得意則忘言,本非章句名相之學。法沖謂「言說已□,舒之在紙,□之甚矣」。此所以「魏境文學,多不齒之」。是則南宗之薄名相,實承北土之緒;而北方楞伽師資之文記紛陳,轉非達摩之本矣。道入南方,融冶於真空,時節因緣,禪風不無特色,然不得以新創或別祧視之。 慧能開百世之風,為唐宋來佛教所宗歸。論其天竺之源,本諸達摩;論其流行於中國,則上承北土。南土本真空以融妙有,北方本真常而闡唯心:此兩大學統,相參雜而究異其致。以此論南禪,則雖曰兼冶南風,而不失真常唯心之本,乃北學大成於南方,非自南朝學統中來。昔道安、慧遠之門,博洽多聞,玄思卓拔,教觀相資,幽居恬淡,有高士之操。南朝佛教承其風範,攝嶺、天台為能繼其美。北土義學,引以為典則而玄思不及,賢首差近之。持此以觀南禪,則迥乎異矣。禪者樸質,非博雅多聞;彼文采斐然,詞章可觀,而此則代以語錄。禪者妙悟,道自家胸中物,非玄思卓拔之謂。禪者自居宗門,直探自心,不隨文教,非教觀相資。禪者頭陀精進如田舍郎,非幽居恬淡之高士。是知慧能之禪風,絕非廬山之舊也。彼上承漢、魏之兩晉佛教,以中原擾攘,日以南行;名僧碩德,率中原之秀,受玄學之熏染極深,道安、慧遠之風得諸此。中原以士族南行,民情漸朴,義解雖不及南方而篤行過之。若禪、凈土、普法,凡此以篤行為宗而著特色者,並孕育於北方。達摩之禪,蓋亦陶冶於篤行風尚中者。北土稍嫌板滯,「摩法虛宗」,未能光闡。一旦道入南方,化行於湘、贛、閩、粵之山地,民情樸質而敏悟,其道乃如日中天。若以慧能之禪,承安遠之緒,視為中國佛教一貫之統,失之遠矣! 次會昌滅法以前,其間凡九十年(七五六──八四五)。天寶亂後,南方之禪大弘;雖仍以湘、贛為中心,而影響頗及於北方。六祖門下之荷澤神會,南陽慧忠(肅宗時入京──七六0頃);南嶽懷讓門下馬祖弟子懷暉及惟寬(憲宗時──八一0頃),並奉詔入京。其化行北土者,亦不乏其人。於此時,義學之昌明,亦有可言者。天台宗自章安以後,門庭式微,遠不如三論。歷百年,始得荊溪湛然復振之。湛然吳人,生於睿宗景雲二年(七一一),師左溪玄朗,慨然以天台之中興自任(卒於德宗建中三年──七八三)。於智者著述,均為疏注;對北方盛弘之真常唯心論,能用以立自破他。天台為教觀雙具之學,故於當時離教之南禪,間致抨擊。於玄奘之唯識宗,作『法華五百問」以難破之。於賢首之華嚴宗,於所作『金剛□」等亦有所批評。於「無情有性」,「性具善惡」諸義,均特為發揮。表彰天台之勝義,智者之學,藉以弘傳後世。以南方禪學及天台之弘通,集北學大成之華嚴宗,亦一時中興。華嚴初不如天台之久衰,唯法藏弟子慧苑頗變師說,清涼澄觀起以正之。觀,越州山陰人。生於天寶初年,卒憲宗元和間,弘法於德宗之世。年齒後荊溪二、三十年,且曾從之習天台止觀(大曆十年──七七五)。澄觀兼綜博學(如相部、南山之律;金陵玄璧、剡溪慧量之三論;荊溪之天台;南北之禪理,無不綜習。從杭天竺法詵習『華嚴』,因服膺賢首宗。後游五台、峨嵋,禮文殊、普賢,再還五台山,作『華嚴經大疏鈔』(七八四──七八八)。後奉德宗召入京,參預四十『華嚴』之譯場(般若三藏於貞元十一年──七九五齣),力闡賢首宗義於西京。然以參學南方,頗融南學。說「性惡不斷」有取於天台;責慧苑而崇賢首,則有見南方頓禪之盛行,不能忽視或拒絕之也。其弟子圭峰宗密,更進而唱「禪教一致」,為『圓覺經』作疏,彌見南禪之宏偉,影響北方之深而切也。武后之世,傳般刺密帝譯『楞嚴經』,房融曾為潤色;或曰房融作也。後有佛陀多羅出『圓覺經』;或曰禪者作。二經並於奢摩他、三摩缽底外,別立禪那為第三,義理亦相通。此二經與『起信論』為華嚴家所宗奉;台、禪二家亦重之,為此後中國佛教之要典。荊溪之興天台,多扶智者本義。清涼、圭峰,則於天台之圓,南禪之頓,不能不變本以相從。雖融會更多,而已成南主北從之勢矣。 自會昌法難至五代,為第三期,凡一百十餘年(八四六──九六0)。會昌以前,南禪猶偏弘於長江諸省;中原兩京,多為唯識、賢首二宗之化區。逮唐武法難起,遍及南北,北方之義學遭毀尤甚。獨南方之禪者,簡默無資於典籍,林間水邊均可以參證;能遠禍,因得僅存而獨弘。且以禪者本頭陀苦行,辟野開荒,行水擔柴以自食其力,無待於信施。適應環境,足以生存,而況禪道之高簡篤行,能總貫南北之學要乎?禪宗要義,不外體般若遣相之旨,以禪之直觀,證會事事物物常住本凈之真相。然以不依典籍,全賴師承。融練陶冶於尋常行事應對間,故傳授者之行為性格,大足以影響一切。即因其教導之作風不同,而派別生焉。唐武宗時,靈佑禪師承百丈之法,設化潭洲大溈山,於宣宗大中七年(八五三)卒。傳袁州仰山慧寂「卒於昭宗大順元年──八九0),是為溈仰宗之祖。僅三、四傳而絕,為五家宗派之最早者,所化偏於湘省。其禪風「方圓默契」,師資濟美,所謂「父慈子孝,上令下從」也。有九十七圓相,南陽忠國師(六祖門人)以授耽源,耽源傳仰山,為一宗特色。次則義玄禪師,與溈山同源百丈,經黃櫱希運而至於玄,成臨濟宗。玄為曹州南華人,得法後北上鎮州,居臨濟院,卒於懿宗咸通八年(八六七),為南禪廣行北土之始。其禪風,以「棒喝」見稱,峻烈莫甚。於五家中傳燈最盛,至北宋,且分流為楊歧、黃龍二派。與臨濟義玄同時,有良價禪師。其師承與溈仰、臨濟別系,乃自曹溪能、青原思、石頭遷、葯山儼、雲岩晟相傳而至價。價居江西瑞州洞山,門下本寂居曹山(在江西臨川),道膺居雲居(在江西南昌),皆晚唐人(洞山卒於懿宗咸通十年──八六九,曹山雲居同卒於昭宗天復元年──九0一),是為曹洞宗。其禪風回互丁寧,親切綿密。有「寶鏡三昧」,以重離明悟境,頗重傳授。曹山一脈斷,賴雲居門下單傳,僅免於絕,後至南宋而興。是三家,皆起於晚唐;余雲門、法眼二宗,則起於五代。先於南嶽懷讓下出馬祖道一,道一下分二支:一為百丈懷海流而為溈仰、臨濟,已如上述。一為天皇道悟,經龍潭崇信、德山宣監而至雪峰義存,居閩川(卒於九0八)。文偃禪師得法於義存,南居龍州雲門山,大開化業,為南漢主所重,卒於五代之末(九五0),是為雲門宗。其禪風,如奔流突止,頗為急切,蓋有承於德山遺範也。初唯化行於粵,後漸北來江、浙。北宋時,入汴京與義學僧競弘,盛極一時。五宗之中,法眼最後起,與雲門同出雪峰,經玄沙師備,地藏桂琛而至清涼文益,為此宗開祖。居金陵,南唐王李升重之,卒後謚號法眼,因以名宗。其禪風先緩後激,古稱巧便。一傳天台德韶,再傳永明延壽(卒於宋太祖開寶八年──九七五),著『宗鏡錄」百卷,導唯識、賢首、天台教以歸宗,集禪理之大成。又以禪融凈,開後代禪凈一致之風。其法嗣早絕此土,轉繁衍於高麗。凡此五家,悉出南嶽、青原下,為後代禪者之所謂正統,論禪者尚之矣。勃起於晚唐、五代之間,睥睨法界,大有禪宗以外無佛教之概。昔晉之衰,五胡亂而佛教南;今則以唐之衰,五代亂而佛教北。自後,佛教中心常在南方,北方已不復有為。然南方佛教,亦日以頹矣。 八 南北東西與中華 隋唐五代三百七十年之佛教,南北異勢。關洛中心之北方佛教,固承北學因隋、唐統一而大成者;然印度新新不斷之輸入,亦有以致之。蓋當佛元十世紀,印度佛教界空有共諍:唯識如安慧、陳那、護法,中觀如清辨、月稱、靜命。不特唯識與中觀諍,性空與不空諍,而中觀、唯識,亦常自相諍論。影響及於中國,如玄奘之譯『掌珍論』,奘門之阻那提三藏譯性空論,是唯識與中觀之諍。如玄奘糅譯『成唯識論』,難破流支、真諦之學;法藏助日照譯『密嚴』,助實叉難陀譯『楞伽』等,傳房融潤譯『楞嚴』,是並唯心論之自相諍論。日照三藏之傳智光三時教,則真心者借性空以抑妄識也。在印度,性空唯識共諍於真常唯心日盛之秋,性空濫於真常,唯識入於唯心,乃完成真常唯心之大流。融真俗內外邪正,密教乃起而統一法界。影響及中國,則玄奘之唯識,雖以破性空,難真心而突起,然譯籍之不斷輸入,固無一非真常唯心論者,真常唯心論之賢首宗,因代奘學而大成。開元三密師之來,密風大熾,則亦如奘傳唯識學之直承印度佛教而自成一宗者。長觀曇無讖之譯『涅盤』,乃至不空之譯密典,即足以見印度後期佛教流變之概。北學自此而衰,此與西方佛教之衰落有關,尤與北中國之衰落有關。唐代,先之以浮文,繼之以兵革,中原殘破已極。條理嚴密之北方佛教,乃日見衰頹。且以無著、世親系之唯識,嚴密而過於繁瑣;其傳來中國,又未嘗消化融通,未能於中國學術界生根。不如賢首家之有取於南學,儘力於儒、道思想之融通簡別,猶得傳續至今。時北方篤行之教,非凈土即秘密,渴仰他力之呵護,以求福樂莊嚴,宜其無以挽此頹運也。 南方佛教則反是,禪者不隨中國政治之興衰而興衰,不以印度佛教之沒落而沒落;本其自得於佛法者,開闢新園地,深耕厚植,收穫豐盈,為中國佛教放一異彩,與台、賢並稱。初以北方士族南下而創開之南朝文物,貴族之臭味重,於傳統文化有素養,而失之不務實際,玄虛驕侈。相應於此之南朝佛教,類玄思深遠而篤行精神不足。隋一天下,南方之士族盡,有文化素養者流落民間,後進民族乃受文化之陶冶而興。時長江下游,多南朝遺風,文化之素養高,競趨於詞章仕宦。湘、贛、閩、粵、浙東山地,猶在文化漸啟。北宋之嶺南,猶鮮習舉業;韓愈謂閩人舉進士,自歐陽詹始。是則天寶至五代之世,東南山地,文化猶陋。於此時,達摩禪自北而南,化洽邊荒,乃創開「南方宗旨」。南禪之興,固有資於融冶真空;而佛化此新進南方民族,普及農工,引起佛教之革新,則所關尤切。考六祖以下號為南禪正統之著名禪匠,其生地與化區,十九在南方山地。 (人名) (生地) (化區) 曹溪慧能 新州始興──今廣東始興 韶 州──今廣東曲江 南嶽懷讓 金 州──陝西安康 南 岳──湖南南嶽 青原行思 吉州安城──江西吉安 吉州廬陵──江西吉水 馬祖道一 漢州什邡──四川什邡 撫州臨川──江西臨川 石頭希遷 端州高要──廣東高要 南 岳──湖南南嶽 百丈懷海 福州長樂──福建長樂 洪 州──江西南昌 天皇道悟 婺州東陽──浙江東陽 荊 州──湖北江陵 葯山惟儼 絳州(潮陽出家)─山西新絳 澧州葯山──湖 南 黃櫱希運 閩─────福建閩侯 洪 州──江西南昌 溈山靈佑 福州長溪──福 建 潭州溈山──湖南寧湘 龍潭崇信 渚 宮──湖北江陵 澧州龍潭──湖 南 雲岩曇晟 鍾陵建昌──江西南城 潭州雲岩──湖 南 臨濟義玄 曹 州──山東曹縣 鎮 州──河北正定 仰山慧寂 韶州懷化──廣 東 袁州仰山──江 西 德山宣監 劍 南──四川西北 澧陽至德山─湖南澧縣常德 洞山良價 會 稽──浙江紹興 筠州洞山──江西高安 雪峰義存 泉州南安──福建南安 福州閩川──福建閩侯 曹山本寂 泉州莆田──福建莆田 撫洲曹山──江西臨川 玄沙師備 福州閩縣──福建閩侯 福州玄沙山─福建閩侯 雲門文偃 嘉 興──浙江嘉興 龍州雲門山─廣東乳源 地藏桂琛 常 山──浙江常山 潭州漳浦──福建龍溪漳浦 清涼文益 余 杭──浙江餘杭 金 陵──南 京 凡此諸德之可考見者,多出素族,如慧能擔薪市售以養母,崇信為渚宮餅師兒。多不識字,不識字者,凡於固有文化缺乏了解者即是,不必目不識丁,如三峰譏密雲不識字,密雲非不能作文也。多童年入道而未嘗歷游於講肆。以是,於中國文化及佛教傳統之素養,頗嫌不足。彼等適應山林農村而展開之平民佛教,妙在能不為層積之文化堆所拘縛,直探佛道於自心;其弊則不能如達摩之「藉教悟宗」,甚且鄙視經論學術,譏識字者為「總作得鹽鐵判官」,譏讀經者為「鑽故紙驢年」,高唱「不立文字」。反之,其成為禪宗旁支之名匠,則多為學有素養者,如牛頭法融「學通經史」;北宗神秀則「少親儒業,博綜多聞」。六祖門下之讀書人,亦所傳不盛,如荷澤神會之「傳授五經,次尋老莊,後覽漢書」;永嘉覺之精天台;印宗之講『涅盤』。此樸質力行之大眾佛教,凌駕博雅之學者而上之。於文風纖靡之中國,予以甚大之影響,導出兩宋樸質謹嚴之理學。然禪者質而不文,漠視經論,不知虎豹之□,猶犬羊之□,本身日流於空疏,乃為後起文質彬彬之儒者所抑。衡以聖教,有可議焉。南禪學養不足,末流有狂放空疏之失,然當其盛世,禪者風格之雄健夭矯,雖「龍象蹴踏」,「天馬行空」,曾不足喻其萬一。禪者信「自心作佛」,「直下承當」;於本凈心性之「妙用恆沙」,「本自具足」,確能見之切而信之篤。自信則自尊,乃有「大王莫被外國人縵」之說。悟者自心即佛,故「唯樹法堂,不立佛殿」。不勞外求,宜其聞念佛聲,飭人以水洗禪堂。真常之道,在平常日用間,於是乎呵斥神奇,如南陽忠責西天大耳三藏,謂「野狐精!他心通在什麼處」,黃櫱呵躡波僧云:「這自了漢,吾早知汝,當斫汝脛」。此若在流支、真諦門下,即何能如此。禪者以法化「務其宜」,故「別立禪居」;「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齋粥隨宜,務於節儉」。若印證於印度佛教,則禪者之風格,且凌駕從小向大(雞胤部),從空入中(如世間樂見比丘)之先導者而過之。南禪以湘之南嶽,贛之南昌、安吉為中心,或東南移而入閩、浙、粵北之山地,或西北向,自澧州渡江北上荊、襄、南陽而化行於河洛,作興人才,陶鑄賢聖,而後有自信、有理想,重道學、薄文章,謹嚴樸實而勇於革新之南中國精神郁然而興,導達中華,為千年來國族生命之所系。此國族精神之新生,求之於八百年來(黃巾亂起至宋平北漢)之北方經學,南方玄學,並不可得,而唯得之於三百年來(自唐中宗至宋初)日見弘大之南禪。南禪之化行南國,是中國史上一等大事,何竟不為學者所重?豈不以儒者固蔽,禪者不文耶?總之,南禪得雄健精嚴淡泊篤行之佛教精神,自得於心,無累於物,源流渾渾,磅礴盈溢,雖病其學養不足,終不失為第一流之真常論者也。 次論東西相通:隋唐之中國佛教,不愧為佛教第二祖國,為佛教之繼承光大者。蓋中國佛教至此,雖猶虛懷若谷,不斷自印度輸入,新創唯識及密宗。然台、賢之融貫,禪、凈之簡易,融冶中國精神之中國佛教,已確乎不拔,有非印度佛教所可及者。時以國運隆盛,東西大通,求法弘法,往來頻繁。自中國承受佛法於印度言之,則西僧之來華弘法者,以實叉難陀、菩提留志、不空為著。『華嚴經』之再譯、三譯(『華嚴經』圓融廣大莊嚴,所謂「不讀華嚴,不知佛家富貴」,故與隋唐文明之兼綜博洽,特相契合),秘密典之傳入,則其譯業之重要者。唐僧之西去求法而成就最大者,首推玄奘、義凈。玄奘廣譯經論,大弘瑜伽、唯識、俱舍、因明,於此後之中國佛教,雖未能奪真常唯心者之席,而「唐僧取經」之深入人心,影響不為不大。作『大唐西域記』,尤為研究印度史地之希有要典也。自中國弘播佛法於世界言之,則嘗西行於突厥,回紇,惜未能大通。文成公主下嫁(六四一)吐蕃──西藏,中國佛教隨之而入。其中禪宗之傳入,且嘗一度為西藏佛教之宗。唯以西藏密邇印度,遠隔中原,□譯經典,多直取於印度;印度為佛教祖國,宜西藏佛學者有重印輕華之感。故唐祚漸衰,中國型之佛教,即為印度後期佛教所奪;然漢藏之關涉,始終以佛教維繫其間。又玄奘之西去印度,見重於那爛陀寺。傳說曾轉譯『起信論』為梵文,作『制惡見論』及『會宗論』,於曲女城立義十八日,竟無敢責難者:中國學者之在印度,已不限於承受,足以見中國佛教之盛矣。然中國佛教之西行,不如東化之有成就。佛教東行,初見於東晉之末。粱武時,三韓佛教漸行。唐興,新羅、日本之學僧,遠來遊學,於我國大乘八宗,小乘二宗,並承受而還化於彼邦。日、韓文明之大啟,佛教與有力焉。時東僧來學,政府多予以方便。(渤海建國於高宗時,亦大有佛法)。華僧之東行弘法者亦多,如道□之□華嚴宗章疏,監真之傳『四分律』及天台宗章疏去日本。就中,監真之東行,經十二年,遭大難六次而後達,為彼邦王臣所尊迎,錫「大和尚」之號。其勇於弘法之精誠,與玄奘之西行求法,實不相伯仲也。隋、唐之隆盛,承北朝之緒,融合各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而冶於一爐;亦即漢武以來,擴大中華民族之國防邊緣,文化視野,經無數之波折而到達融合成功。於此而為文化之聯絡,克盡融洽萬邦之職者,允推佛教。當隋、唐之盛世,亦唯佛教文化之圓融貫攝,乃足以應其汪洋之量也。適應此不同民族文化之融合,佛教乃有四大名山之成立:普陀山之於日本(梁貞明中,日僧慧鍔開山);九華山之於新羅(唐高宗時,新羅僧地藏開山);五台山之於北狄(五台久為名德所居。後宋太平興國五年──九八0,往□鄰大遼之五台山,造金銀銅文殊像及萬菩薩像,於五台重修十寺,並意在撫邊);峨嵋山之於吐蕃、南詔:蓋佛化中國之新四岳也。以中國佛教為中心之東西大通,為隋唐五代(宋代猶爾,唯規模漸小)佛教之特色。 再論與中華固有文明之關涉:南方佛教,素與國族文化融洽相安,至唐代,且已適應樸實之南中國,直探釋迦之本懷,創開南方宗旨,為未來新中國文化奠其根源。北方佛教則不無抑揚起伏之勢,然隋、唐盛世,佛教固登峰造極而睥睨神州,儒、道卒莫可如何也。隋文帝受北周之禪,南滅陳、梁,撥紛亂而開一統,為佛化仁君。佛教之來中國,適東晉以下,政亂時荒,北方之佛教界,實有佛化致治之願望。期得如阿育王者出,興隆三寶,施行仁政,以登斯民於康樂。傳為竺法護譯之『申日經』(非也,應出苻姚之世)云:「我般涅盤千歲已後,經法且欲斷絕,月光童子當出於秦國作聖君,受我經法,興隆道化」。月光童子出世之預言,於北朝流行頗廣;『首羅比丘見月光童子經』及『缽記經』,並記其事。月光本西竺德護長者子,而北中國之佛徒,乃托之以寄其佛化治國之宏圖。隋文帝出,乃一慰佛徒之心,觀隋世那連提耶舍之再譯『德護(即申日)長者經」,乃曰:「此童子於閻浮提大隋國內作大國王,名曰大行」,可知之矣。文帝長養於尼寺,虔信聖教,自謂「我興由佛法」。周武帝崩,即慫恿宣帝復法;及受禪,乃立僧統,度僧尼,修道場,寫經造塔,力事振興。開皇七年,詔高德六人入京弘教。文帝深受佛化,王室儉樸,能以身為天下則。秉佛教正法治世精神,施為仁政,德化於民。時高□等並深信佛法,君臣濟美,宜其國計充實,民俗富阜,為治史者所艷稱。惜乎煬帝為南風所染,不能濟其美也!楊隋以「興由佛法」,因以佛化佐治而薄儒文:開皇中,禁斷文筆浮詞;仁壽二年,詔減國子學生,留七十人,太學四門州縣並廢;道流更不足言。唐代隋興,以道流偽言李耳為唐先祖,因特尊道教。其初頗思抑佛,然佛教理致深玄,教化普及,有其本身不可抗之力量,帝王亦僅能貶流一二抗辯之僧侶,以命令定三教之席次以尊道教而已。至於造寺,度僧,譯經,則高祖以來,迄未嘗有間。自玄奘回國(六四五),法運轉盛,佛教有助於華戎混一之大帝國,殆已為政府所覺識。高宗頗崇佛,建慈恩寺、西明寺等,迎佛骨于禁內,鐫八十五尺之盧舍那佛於洛陽石門山,至名其子為佛光(即中宗)。則天皇帝曾出家為尼,於佛教尤多弘護。則天以女人稱帝,開中國史上空前絕後之奇蹟,實佛教有以助成之。『大雲經』有女王王閻浮之預言,法朗等因為之重譯,菩提留志亦譯『寶雲經』以潤飾之。頒『大雲經』於天下,以明女帝之王中華,遠符佛之預記。「天冊金輪」之稱,義取於此。則天帝移唐祚十五年,革龐大帝國之命,若烹小鮮。雖以繼承問題不得解決,中宗復辟而唐祚復延,然當時亦無人議其篡逆。佛教之普及深入,獲得高度之崇信,可於此見之。玄宗特重道教,然崇奉密宗不衰。迨唐政漸衰,元和以下,排佛之說漸張;至武宗,佛教乃為道流所譖而被毀。時佛教雖曰內因於僧尼之多,寺塔之盛,外緣於道流之譖謗;然武宗之時,天下僧尼二十六萬餘,以視周武滅法時之減三百萬,其數並不過大。究其根原,則實為國勢衰危所引起之排外運動也。國家貧弱,有感於壯丁及經濟之不足,乃注目於佛教之財產及人口。且當國勢阽危,學者多有懷古之情;佛法西來,乃為狹隘之國粹論者所嫉。武宗重事功以圖存,故為道流所惑,下毀佛令,且廢外來之一切新宗教。然唐武僅予佛教以重大之創傷,佛教卒不能毀,亦無補於帝國之危亡。不知晚唐衰亂,病在藩鎮割據,宦官弄權,文士朋黨,不在佛教。反之,中國文明之再建,卒由南禪導發之也。佛教經武宗之厄,當衰亂之運,已遠非中唐之比。繼以五代遞興,世亂如麻,中原殘破,章疏多缺,人情蕭索,佛教乃益陷衰微。周世宗不知崇本,徒急事功,顯德二年(九五五)又下破佛之令。雖法難不及於南方,而北中國之佛教,已精華盡失。越五年,周禪於宋,佛教又復興矣。 唐代不以儒術致治,經學亦無光彩。其文士之不甘流於浮薄者,多傾心佛宗,如蕭□、宋景、張說、裴休、梁肅、王維、白居易、柳宗元、李翱等。其自視為儒家而闢佛者,有一韓愈,然愈一詞章仕宦之士耳,於儒學所見殊淺。初闢佛老,而一貶潮州,即與禪者大顛相往還,其後且以服金丹聞。初與弟子李翱約共闢佛,李翱見葯山而歸心,作『復性書』,為宋學開其先河,愈因有「翱且逃矣」之嘆。「儒門淡泊,收拾不住」,隋唐學術,固以佛法為主流而百家共存者也。 九 佛教在平流起落中 宋受周禪,曆元明至盛清,八百年之中國佛教,雖大體日衰而綿延不絕。其間,北宋一代(九六0──一一二六),佛教復興,且將追中唐之盛。次自南宋以迄明之世宗「一一二七──一五六六),為中國佛教平淡晦昧之期。次自明穆宗至清乾隆(一五六七──一七九五),佛教又欣欣向榮,唯衰落過久,又不逮北宋之盛矣。 宋太祖統一宇內,志興文教,於佛教信奉頗篤。建國之年,即詔除周世破佛令。開寶四年(九七一),詔於益州雕大藏經,為我國全藏刻版之始。世局略定,印度譯師又來,帝且資遣行勤等百餘人往印求法(乾德三年──九六五);此土義學,亦應運而興。宋初,梵僧來者頗多,其傳譯有名者,有天息災、施護、法天(太宗時)、法護、日稱(真宗時)諸人。華僧惟凈等,奉詔習梵文,襄助譯事,終且自行出經。綜宋代所出,亦近千卷。時屆印度佛教之末期,故所譯繁碎,且以密典之傳譯為多。當時,依密壇設譯場,遵儀軌為譯制,秘密色彩甚濃。然以神秘欲樂之教,不合此土所好;作風平實高簡之禪宗又極盛,故不能見重於時,且有譯出而詔令毀禁之者。宋代傳譯,大抵承開元餘緒,而影響則遠不及也。時中國佛教猶能外播,西夏既六賜藏經,北遼法事亦盛,甚至有「遼以釋衰」之評。海東學者猶多來學,唯不逮隋唐之盛耳。 北宋復興之佛教,唯台、賢、律、凈四宗,禪宗則本自流行。餘三論宗已絕;唯識法相之行於中原者,餘光黯淡且息;秘密宗「但存法事」,如瑜伽焰口之類,已無登壇灌頂者。當時佛教,隱以南方為中心,五宗競化,又隱分二流:一、以禪之篤行為主而助以賢首之教;二、以台之教學為主而助以律、凈之行。亦即南方真空妙有(台)與真常唯心(禪)之兩大流也。禪宗為晚唐來中國佛教之正統;北宋上承五代,傳燈不息。五家宗派中,溈仰早絕,法眼衰微,曹洞單傳而已。故「雲門臨濟二宗,遂獨盛於天下」。其時,雲門尤人才輩出:雪竇重顯之『頌古』,明教契嵩之『輔教編』、『傳法正宗記』,佛國惟白之『續傳燈錄』,並著名於時。東坡所參之祖印居訥,雲居了元,並出雲門。折歐陽修、李泰伯闢佛者之心者,初傳禪法於汴京者,即此雲門禪匠。宋室南渡,雲門之道遂微。臨濟宗於五代宋初,漸自冀、豫之間,移其重心於豫西,化行汝洛,左晉右楚而面中原。於仁宗時,分黃龍、楊歧二家。黃龍派多化行湘、贛,楊歧派則自宋室南渡,法嗣遍江南而大盛於江左。禪為真常唯心學,興賢首宗本同源異流。禪之法眼宗,既有取於華嚴教意;賢之圭峰宗密,亦主教禪一致。迨宋初,賢首宗之復興,亦得力於禪。仁宗時,長水子□(浙江嘉興)初學『華嚴』於秀州洪敏,次參禪於琅□慧覺(臨濟宗),琅□囑以「汝宗不振久矣,宜勵志扶持以報佛恩」,因專弘『華嚴』,為『楞嚴』、『起信』作疏;門徒及千,以晉水凈源為能繼其志。凈源住杭州慧因寺,高麗僧義天來質疑,攜有『華嚴』諸書,賢首宗義乃得重光。此與天台章疏之還自高麗,情況相若。源研習弘揚,四方學者宗之,稱為賢首中興。然實依傍禪宗,維持餘緒,不能有所發揚也。 北宋佛教之復興而差強人意者,天台之中興也。五代時,錢氏據兩浙,歷代崇佛法。第七世忠懿王錢□(九四八──九七八),遣使致書高麗求取天台諸章疏;螺溪義寂(天台)得而研習之,智者之學,因以重光此土。寂傳寶通義雲(甬),再傳四明知禮(甬),慈雲遵式(杭)。當太宗真宗之世,斯學頗著弘揚,因有山家、山外之諍。山外者,出慈光志因門下(志因與螺溪義寂為同門)。 引起此諍論者,為慈光晤恩及門人源清,再傳之孤山智圓,梵天慶昭;螺溪下之學者,亦有人助之。其說判別事理,以心為本,以色為末。三千性相,事也;一念能具足,為三千諸法建立之所依者,理心也,色則不可言能具三千。於是見之於修證,則分別真妄,直以真如心為觀。此蓋遠承荊溪來之融攝『起信』,深受真常唯心論之影響者。山家者,知禮承螺溪、寶雲之學,得智者章疏而遠推其本義,乃與慈光流所見不同。持心色平等論,同具三千,所謂「一色一香,無非中道」。法法即空即假即中,故於觀行,即於介爾妄心下手,不用別求真心。此諍論也,辨難往複,延續數年,誠當時之大事。參與諍論者,皆學德兼優,著述弘富,略可擬於隋、唐。山外不數傳而絕,知禮門下綿延至今,為台宗正統。天台為南朝學統之大成,精嚴博雅,教觀並重,與北學之真常唯心本自不同。故當其復興,既排山外雜於唯心之異計,亦與禪者有諍(延慶與天童諍,地方官且為之和解)。禪宗長於篤行,易為普及,唯末流多失之狂放不檢,天台學者因扶戒律。然台學博洽深玄,普及為難,乃特弘禮懺、念佛以助之。仁宗時有允堪智圓,於南山律宗諸作,皆為之注,以『行事鈔』、『會正記』為著。略後,靈芝元照(杭)繼之,注南山三大部,以『行事鈔資持記』見稱。元照多引天台教義以釋律;其翻刻『慈愍三藏文集』,明禪與教、律一致,亦與台宗學者之弘通念佛同。北宋律宗之應運中興,蓋助台而抑禪之狂放者也(因刻『慈愍集』,為禪者控之於有司)。四明下有南屏、廣智、神照三家。神照一家,慕廬山之風,結白蓮社,特弘念佛。廣智家之圓辨道琛,人稱其中興四明之道,月結凈土繫念道場,不期而至者常萬人。再傳石芝宗曉,編『樂邦文類』,尤有名。此後台宗學者多兼弘念佛,不僅神照一家為然也。時蓮社念佛之風,深入廣被,不讓禪宗。太宗時昭慶(杭)省常與宰相王旦等百三十人結蓮社,比丘凡千數;仁宗時有汴京凈嚴與宰相文彥博等結社念佛,僧俗預者十萬,如此者非一。台家秉精深博雅之教學,嚴之以律行,趣之以凈土,宛然東晉廬山之風也。智者有『法華三昧儀』、『方等三昧儀』,蓋本五悔法而以之策導觀行者。四明中興,於此用力頗勤。真宗天禧元年(一0一七),四明結十僧修法華懺三年;復修大悲懺三年。其著作有『修懺要旨』,『金光明懺儀』,『大悲懺儀」。乾興元年(一0二二),慈雲遵式亦為國修懺,著『金光明護國道場儀』上之。念佛禮懺,乃與天台結不解緣。初唯以之自行共行;迨代平民禮懺念佛,乃變質而興密宗末流之應教相合,為中國近代佛教之大病。 南北兩大學統,初以天台、賢首集其成。南重義學,北重實行。及北方佛教墜緒,乃一轉而為天台與禪宗之抗衡。賢、密與津、凈,隱為二流而離合其間,此北宋佛教之概也。北宋佛教猶有唐風,及徽宗惑於天師道,政和六年(一一一六)燒毀經像;宣和元年(一一一九)詔令道化佛教,使佛菩薩及僧尼皆從道教儀相。歷一年余而復,影響不淺。後九年,金人執徽、欽二帝去而北宋亡。宋室南遷,國事日非,佛教亦轉趨微弱矣。 上自南宋,下迄晚明,佛教義學各宗,殊鮮名德,唯禪宗獨弘。時溈仰、雲門、法眼三宗已絕。臨濟黃龍派漸衰,楊歧派弘播日盛,因而進為正統,復臨濟本宗之稱。楊歧再傳五祖法演下,出佛監慧勤、佛眼清遠、佛果克勤;當宋室南移之際,其道大弘。佛果克勤下,出虎丘紹隆、徑山宗杲,以江浙為中心而流布諸方。元明之際,有高峰、中峰,猶能主持一代宗風,余則延續而已。微弱單傳之曹洞宗,有芙蓉道楷者(入寂於徽宗重和元年──一一一八),值毀法之亂世,曾被逼易服而流於緇州,困苦備嘗,然曹洞之道轉得自此而行,「尤盛於河北」。宋、元之交,萬松行秀為耶律楚材所崇信,受請作『從容錄』,頗有名。其門人少室福裕,所弘尤廣。時佛教全為禪宗領域,而禪宗又為臨濟、曹洞二家平分,有「臨天下,曹半邊」之稱。曹洞自江西而移化於北方;臨濟則自北方而移化於江左,南北交流,相映成趣。湘、贛為禪宗故鄉,然自曹洞北移,臨濟黃龍派又南化而不久,禪宗重心偏在江、浙,不免文弱,宜其非晚唐與北宋比也。 南宋之初,以國用不給,佛教之處境稍苦,如紹興十五年──一一四五,釋道納丁錢。二十一年,毀廢寺以瞻學費。二十八年,籍佛像鍾罄以鑄錢。迨蒙古入主,佛教備受尊護。然時衰教惰,佛教無光彩可言,唯得帝王之護而屢次燒毀道經「憲宗五年至十八年──一二五五至一二八一);編清規而頒行天下;禪教共諍於帝前;此外則有喇嘛教之流入。元世祖未即位前,征西藏,乃信奉西藏之佛教──喇嘛教。識薩迦派僧□思巴。及踐祚,封□思巴為國師,賜號大寶法王,以全藏為俸爵。□思巴為作蒙古新字,以譯大藏經。泰定二年(一三二五),且為之立祠比孔子。此後薩迦派世為國師,襲其爵位,於是西藏開政教一致之局。西藏喇嘛於時挾秘密而入:王室佛事所費,占政費之泰半;秘密欲樂之道,穢亂宮禁;跋扈驕縱之弊,實從來所未有,卒以速胡元之亡。喇嘛之秘密教,雖受元室崇信,究以不洽國情,僅能行於宮幃官府之間。明太祖逐元而還我河山,嚴禁秘密教之流行,中國佛教及社會,賴以清凈:可謂真能護國護教者!原西藏佛教,始於唐貞觀中。以藏文譯經,卓然自立,與華文佛教並峙。約唐武宗時,西藏佛教被毀,北宋初復興。以元帝之特護薩迦派,政教合一,日見腐化。有宗喀巴者(一四一七──一四七八),扶戒律以節制神秘欲樂,重教學,漸入以糾正狂密之躐等。其道大弘,漸為西藏佛教正宗。然以神秘欲樂之道為究竟無上,則西藏各家所共信也。西藏之喇嘛教,初唯行於康、藏、青,至元而行於內外蒙,至清而流入東北。川、滇之西陲及冀、晉之北鄙,間亦有之。此在今日,喇嘛教亦中國佛教之一流,然今所不能詳也。 明太祖朱元璋,初出家為皇覺寺僧。登位後,力護佛教:禁密宗,立僧官,定考試,制度牒,選僧侶以侍諸王,刻藏經(南藏),分寺院為禪講教三類,禪寺習禪,講寺弘經,教寺應赴,現行僧寺制度略立於此。成祖永樂帝,於佛教亦力為護持,刻藏於北京(北藏),且自作『贊佛偈』、『金剛經解』以資弘通。此後,諸帝皆奉佛,武宗且通達梵語,自號大慶法王。唯世宗溺於道教,嘉靖元年(一五二二)毀宮中及京師佛寺,略見排抑。然平衍漸落之佛教,因此而漸見復興矣。南宋至此,朝廷之保護極矣,元室縱容而明代則能監護扶掖之。然四百年來,若禪若教,僅能維持門風,形骸僅存。上也者流於隱逸,下也者趨於應赴,僧眾自身不振,雖有外護,亦難望其有起色也。 趙宋以來之中國佛教,雖有興衰,大體在慢性衰落中。揆其主因,則受理學興起影響,尤與國族之慢性衰落有關。唐初,達摩禪南下,深入江西中心之東南山地,創南禪,且北行其道於關、洛。陶冶啟迪,而後有理學者出。宋代理學鉅子之故鄉,十九為四百年來南禪盤根錯節開化之區。理學家之精神作風,無一不出於自信自尊、重質輕文、體道篤行、雄健精嚴之禪風。如程門師資之往返,有類參謁;居敬,窮理,明道統,有語錄,亦類禪家。象山之即心即理,明其在我,一掃註疏之繁,唱六經為我註腳,則尤近矣。然理學家有取於禪而終離於禪而反闢佛者,一則承禪風之漸弊:禪之興也,對治義學之弘盛而浮繁,適應南國民情之樸質。及晚唐以後,義學式微,南方已文事大啟,形勢全非。禪者為傳統之「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窠臼所縛,莫能自拔。質而不文者,聞儒道而驚謂同於祖道,於是乎三教合流。間涉文教者,多於詞章世學有功,少究聖典。簡易而不能深廣,乃為儒者所乘。二則議及禪者之動機:彼斥佛教為自私,此以禪者頓入以求了悟,從自利入,乃有此誤會,實則自利與自私不同。況中期之大乘,「菩薩但從大悲生」,從利他入。儒者不得以禪宗為佛教之一,即武斷全佛教之出於自利也。三則鑒於國族之形勢:就中國民族之大勢而觀,宋為晚唐衰亂以來之小安,北遼、西夏,邊患可慮;金興而僅保東南,元起而無以圖存。於此國族衰落之氣運中圖生存,學者痛晚唐來之雜亂,乃誹薄隋、唐,進而輕秦、漢,憧憬於三代之隆,有理學家之應運而生。宋初,國運頗有望,廊廟多北人,雖力反唐弊,崇文抑武,強本弱末,而學術之文采詞章,譯經弘教,則猶有唐風。太祖、太宗、真宗之世,上下頗崇佛法。自澶淵之盟,漸感時難,南方人物之居廊廟者日多,於是華夷之辨,王霸之辨乃日張。士大夫之自覺,蓋有得於南禪之陶冶,痛感現實,乃憧憬於復古更新,因之於佛教離心。然其初,雖有拒佛者,而推行新學新政之王荊公(曾舍金陵住宅為寺──一0七七),蜀派之大小蘇,並歸心於佛。洛學入佛而出於佛;及伊川被貶,程門弟子亦多歸於禪:北宋學者猶儒佛同弘,相為表裡也。迨徽宗毀佛,繼以南渡,國事倍難,理學家更強化,朱、陸承洛學而大成之。宋儒承南興北衰(對內)、南弱北強(對外)之機運,錯綜激湯,或狂或狷,率褊隘而不蹈大方。於政治,舉秦、漢、隋、唐而薄之,遠懷於三代:於學術,舉老(統秦漢文明之盛者)佛(統隋唐文明之盛者)而辟之,支離於四書五經:不復能虛心論道,和衷為國矣。佛法頗受其影響;然禪為理學者精神之所出,高深普及,如之何能辟之?南方新進之儒,失之褊隘,卒無以挽救自北而來之噩運,終與禪宗同入慢性衰落之中。自元迄明,儒佛同維餘緒而不墜。明儒之有成就者,有一王陽明,王學更近於禪,王學盛而晚明佛法又興矣。於此平淡延續之時,禪僧多傑出而有功於事業:佐元世祖之劉秉忠,乃臨濟宗海雲印簡之弟子;佐明成祖之姚廣孝,乃臨濟宗徑山智及之弟子;明太祖亦為皇覺寺僧。秉忠官太保,齋居蔬食,終日澹然。廣孝位少師,不再蓄髮娶妻,併入世而不失禪者本色。姚廣孝作『道余錄』,駁程、朱之說;明太祖亦作『三教論』、『釋道論』。理學家以實現三代王政為理想,自宋迄明,竟無成就,轉不如禪者之雄渾闊達,心有主而善應現實也。 明穆宗以來,佛教先以得王學之導而承其弊,受世宗之毀抑而激發自強之心。又以清順治及雍正帝之參禪有得,為之弘護,是故晚明至盛清,佛教頗有起色。時禪之臨濟,有密雲圓悟(卒於明崇禎八年),罄山圓修(卒於明崇禎十四年),其道大行於江浙。密雲法嗣破山明,弘化西蜀,以張獻忠之兇殘,亦為之稍減屠殺,得廣播其法於西南。明人之退西南以抗清者,後多出家而承其法。又密雲法嗣三峰藏(常熟虞山),出三峰派,靈隱弘禮、靈岩弘儲繼之,於順治、康熙間大闡宗風,門人佈於湘、贛。三峰之道,不以密雲之一棒為滿足,立論融入儒、道之說,江南遺老多樂與往還。雍正帝乃不惜以帝王之尊,作『揀魔辨異錄』以破其說。以王力毀三峰派之語錄;奪三峰派門庭,代以密雲下之別支,此亦清初禪宗之大事矣。其先,(臨濟)禪者有憨山德清,興南華祖庭,著述亦富(卒於明天啟三年)。有紫柏真可,刻方冊藏經,大有益於後代(卒於萬曆間)。然憨山曾被流於嶺南,紫柏入京弘法受誣而卒於獄,明末為法之難如此!其屬於曹洞宗者,博山無異,振其道於明末。鼓山元賢及弟子道霈,弘禪於順治、康熙間。本宗而外,於經教亦多所著述。凈土宗則明有雲棲(杭)蓮池之弘揚(入寂於明萬曆四十三年)。蓮池教宗華嚴,故以華嚴教義說凈土。清乾隆時,省庵實賢則宗天台而大弘凈土。天台宗有幽溪傳燈弘於前(明天啟時),靈峰□益播於後(卒於明永曆年)。□益所學廣博,不限一家,即久衰之唯識、因明,亦為之注釋。然於天台特有心得,有「好從龍樹通消息,不向黃梅索破衣」之句。賢首宗則明末有金陵雪浪,三演大疏,七講玄義。清康熙年,柏亭續法,弘之尤力;著作之多,比於□益。律宗,明末古心律師復興於金陵之古林;傳之寶華山三昧光(卒於順治十年)及見月體(卒於康熙十八年),力事振興,創為今之傳戒制度。二百年中,諸宗並起,雖不如北宋之隆,亦自有特色。時佛教雖以禪宗為骨髓,然與北宋之隱為二流不同。台、賢、律、凈學者,多曾為禪之參究;而禪者如鼓山道霈之出入台、賢,紫柏之刻臧,憨山之重『起信』、『法華』,實已成禪教一致之局。昔之賢助禪而凈、律助台者,今則寶華律匠,並有取華嚴教意;遍融、蓮池之念佛,並宗賢首,則是當時佛教,已進為諸宗之融合。□益謂「禪為佛心,教為佛語,律為佛行」,可謂能道出時代之公論矣。又當時佛教,不僅內為諸宗之融合,□益、憨山,以佛義釋孔、孟、老、庄,則又為三教調和論矣。 一0 變 乾、嘉以來,佛法在激變中。初以雍正之抑三峰,禪宗乃又以一棒為了當;廢度牒而僧制大濫。佛教精華在南方,太平天國之亂,損失獨多。自行新政、興學校,僧寺教產多被提占。傳統佛教以禪宗為骨髓,而禪者已面目盡失。台、賢沈寂,律制久廢,乃唯以禮懺、念佛、持咒為佛法。昔日文化之為友為敵,唯儒與道;今則文化之新友新敵,將加入西方之宗教、哲學、科學。處非常之變,而晚唐來之傳統佛教者,一仍舊貫,無動於心,真難乎為繼矣!幸諸方長老,猶有能苦心孤詣維繫一時者;而大心長者,多有流通佛典,弘闡內學,實行慈濟,護持寺產者:中國佛教深入社會之潛力,未可侮也。太虛大師,唱「教理革命」、「教製革命」、「教產革命」以整僧,「今菩薩行」以入世,為新佛教運動開其先導。中國佛教,值國族復興之運,應世界大同之求;誠能以渾樸平實之篤行,不陷於貧乏簡陋;弘融貫該綜之實義,不落於雜濫繁纖。積以時日,則新中國之新佛教,當必有可以告人者。時乎不再,勿馳求左道,勿丐乞自活,勿冥想神秘,勿迷戀欲樂,宜夷途直進,倍道而行,則將如窮子之歸家矣! 二、印度佛教流變概觀 ──『印度之佛教』第一章── 佛教創始於印度釋迦牟尼佛,乃釋尊本其獨特之深見,應人類之共欲,陶冶印度文化而樹立者。其在印度,凡流行千六百年而斬。因地而異,因人而異,因時而異,離合錯綜極其變。法海汪洋,入之者輒莫知方隅焉。試聚世界佛徒於一堂,叩其所學,察其所行,則將見彼此之不同,遠出吾人意料外。此雖以適應異族文化而有所變,然其根本之差別,實以承受印度佛教者異也。以是欲知佛教之本質及其流變,應於印度佛教中求之。 佛教乃內本釋尊之特見,外冶印度文明而創立者,與印度固有之文明,關涉頗深。故欲為印度佛教流變之鳥瞰,應一審佛教以前印度文明之梗概。印度文明之開發者,為印歐族之雅利安人(白種之一支)。初自西北移入印度,於佛元前十二世紀至六世紀頃,以五河地方為中心,逐先住之達羅□茶族(棕種之一支)等於南方而居之。其被虜獲者,呼為首陀羅,即奴隸族也。當時之雅利安人,崇敬日月等自然神,事火,祭祀贊神而述其願求。懷德畏威,神格尚高潔。崇神之目的,如戰爭勝利,畜牧繁殖,乃至家庭和諧,身心健康,概為現實人生之滿足。來生之觀念,雖有而未詳晰。其末期,已有自哲學之見地,開始為宇宙人生之解說者。代表印度最古文化之『梨俱吠陀』,即此期之作品,可謂之「吠陀創始時代」。次於佛元前六世紀至三世紀頃,雅利安人以閻牟那河上流之拘羅地方為中心,厚植其勢力,婆羅門教之「中國」,即此。次又東南下而達恆河之下流,舍衛國以東,特以鄰接緬藏區之民族,多有黃色人種,然亦為所征服。此時之雅利安人,受被征服者秘密思想之熏染,幽靈密咒之崇拜大盛。婆羅門高於一切,以祭祀為萬能,以神鬼為工具而利用之,神格日以卑落。好表徵,重儀式,確立四姓之制(生死流轉之說起於此時),於現實人生之無限滿足外,轉為來生天國之要求,此可謂之「梵教極盛時代」。自佛元前二、三世紀以來,雅利安文明漸南達德干高原,且遍及於全印。然南印民族,漸受梵化而非武力之徵服。其恆河下流,富有黃種血統之民族,受吠陀文化之誘發,文事大啟。摩伽陀之悉蘇那伽王朝,且漸為印度之政治重心。婆羅門教之中國,反退為邊地矣!時東方有為之民族,以久受吠陀文化之熏習,多以雅利安人之剎帝利自居,而實未盡然。如『巴達耶那法經』說:摩竭陀人,韋提希人,悉非雅利安人也。吠陀受黃種文明之潛化,不復以祭祀萬能,生天永樂之思想為滿足,乃演為達本窮理之學。承「吠陀」、「梵書」而起之「奧義書」,於婆羅門教隱含否定之機。於「梵行」(幼年學業)、「家住」(主持家業)之上,加以「林棲」、「遁世」之苦行生活。於祭祀生天之上,創真我解脫之說。我性本凈,如何離塵垢而契入梵我之實體?要以克制情慾之「苦行」,集中意志之「瑜伽」,外形骸而內離妄念,念表徵梵我之「□」,則達真我超越之解脫。承此反吠陀傾向之暗流而開展之,乃產生多種出家之沙門團,多以嚴酷之苦行求解脫,而成風行一時之反吠陀潮流,此可謂之「教派興起時代」。雅利安文明受異族文化之同化於前,反抗於後,婆羅門教乃為之一時衰落也。 東方新興民族之勃起,雖衍出反吠陀之潮流,而以氣候酷暑,受東南濱海民族之影響,頗嫌於神秘、苦行、極端。釋尊乃乘時而興,來自雪山之麓。慈和不失其雄健,深思而不流於神秘,淡泊而薄苦行,創佛教,弘正法於恆河兩岸。所弘之正法,以「緣起」為本。即世間為相依相資之存在,無神我為世界之主宰,亦無神我為個人之靈體也。以世間為無我之緣起,故於現實人生之佛教,反侵略而歌頌無諍;辟四姓階級而道平等。於未來生天之佛教,崇善行以代祭祀萬能,尊自力以斥神力、咒力。於究竟解脫之佛教,以不苦不樂為中道行;不以瑜伽者之狂禪為是,而以戒為足,以慧為目。釋尊之教化,雖以適應時代思潮,特重於出家(己利、解脫為重)之聲聞。然釋尊自身,則表現悲智之大乘,中和雄健,與弟子同得真解脫,而佛獨稱「十力大師」也。佛於反吠陀之學流中,可謂月朗秋空,繁星失照矣!此第一期之佛教,可曰「聲聞為本之解脫同歸」。釋尊入滅已,下訖佛元四百年,佛教以孔雀王朝之崇信,漸自恆河流域而分化各方。東之大眾系,自□舍離而央掘多羅、烏荼而遠化南印,後又沿西海濱北來。西之上座系,以摩偷羅為中心,或深入北方而至□賓;或沿雪山麓而東化;或西南抵阿盤提、摩臘婆,且遠化於錫蘭。以分化一方,語文、師承、環境之異,學派之分流日甚。然分化之主因,實為大乘入世傾向之勃發。其見於辯論者,崇兼濟,則有佛菩薩聖德之諍;求適應,則有律重根本之諍;闡舊融新,則有有無雜藏之諍。分化之方式不一,而實為急於己利(聲聞)與重於為人(菩薩)兩大思想之激湯。此第二期之佛教,小乘盛而大乘猶隱,可曰「傾向菩薩之聲聞分流」。佛元四世紀至七世紀,南以安達羅,北以大月氏(貴霜)王朝之護持,兩系合流於北方,大乘佛教乃盛。大乘於各派之思想,固以南方為重而能綜合者。就中龍樹菩薩,以南方學者而深入北方佛教之堂奧,闡一切法性空而三世幻有之大乘,尤為大乘不祧之宗。以融攝世俗,大乘經已不無神秘、苦行、表徵、他力思想之潛萌,龍樹菩薩乃間為之洗刷也。此第三期之佛教,說三乘共同一解脫,與根本佛教相契應。然佛世重聲聞,今則詳菩薩之利他,可曰「菩薩為本之大小兼暢」。七世紀至千年頃,大乘佛教又分流:(從北來)西以阿瑜陀為中心,無著師資弘虛妄唯識學。(從南來)東以摩竭陀為中心,真常唯心論之勢大張。學出龍樹之佛護、清辨等,又復興性空唯名論於南印。三系競進,而聚訟於摩竭陀。大乘分化之因甚複雜,而「如來」傾向之潛流,實左右之(多陀阿伽陀,華語如來,有二義:一、外道神我之異名,即如如不變而流轉解脫之當體。如來死後去或死後不去,即此。二、佛陀之異名,可譯為如來、如解或如說。即證如如之法性而來成正覺者;如法相而解者;如法相而說者。佛具此三義,故曰如來,與後期佛教之如來義頗不同)。如來者,一切有情有如來性,無不可以成佛。如來性真常不變,即清凈本具之心體。離幻妄時,證覺心性,而圓顯如來之本體也。此真常凈心,易與婆羅門之梵我相雜,而其時又適為婆羅門教復興,梵我論大成之世,佛陀漸與梵天同化矣。其見於辯論者,有生滅心與真常心之諍;有唯心與有境之諍,有性空與不空之諍;有三乘與一乘之諍。此第四期之佛教,可曰「傾向如來之菩薩分流」。千年以降,佛教漸自各地萎縮而局促於摩竭陀以東。以如來不可思議之三密為重點;立本於神秘、唯心、頓入之行解,為一切學派、內外思想之綜合,為一切秘密、迷信之綜合。唱一切有情成佛,不復如大乘初興之重於利他,而求即心即身之成佛。奄奄六百年,受異教者之壓迫而衰滅。此第五期之佛教,可曰「如來為本之梵佛一體」。印度佛教凡經五期之演變,若取喻人之一生,則如誕生、童年、少壯、漸衰而老死也。 ┌──────┐ │ 佛梵│佛教融吠 ┌菩薩分流傾向如來……………………… │如來為本 │ : │ 一如│陀而衰滅 : └──────┘ : ┌──────────────> 求 天 樂 : │ ┌─┬─────┐ (梵教極盛時代) : │ │ :天上樂 │ │ : │ │ : ┌──┐│ │ 大小 : │ │ └…┤神教││ │ 菩薩為本 …┤ 重 人 事 │人間樂├──┼┤ │ 兼暢 :(吠陀創始時代) │ ┌…┤佛教││ │ : │ : └──┘│ │ : │ :究竟樂 │ │ : └─┴─────┘ Y : (教派興起時代) : 趣 解 脫 : ┌──────┐ : │ 解脫│佛教反吠 └傾向菩薩聲聞分流…………………… │聲聞為本 │ │ 同歸│陀而創始 └──────┘ 依此圖以觀印度佛教之流變,不難知其梗概。夫人之所求者,現實人間樂,未來(人)天上樂,究竟解脫樂三者而已。其即人事以向天道,以天道明人事者,神教也。即解脫以入世利生,依人間悲濟之行以向解脫者,佛教也。解脫思想興則神教衰,天神崇拜盛則佛教衰,此必然之理也。觀吠陀創始時,崇天道以盡人事。繼之者,祭祀求生天,秘密求神佑,婆羅門教乃底於極盛。迨解脫思想起,理智開發,婆羅門教衰而教派紛起矣。佛教以反吠陀之精神,代婆羅門教而興。初則聲聞為本而重於解脫事。繼起者以菩薩為本,詳悲智利濟之行,以入世而向出世,佛教乃大成。惜佛徒未能堅定其素志,一轉為忽此土而重他方,薄人間而尊天上,輕為他而重己利。融攝神教之一切,彼神教以之而極盛者,佛教以之而衰滅,(婆羅門教演化所成之)印度教又起而代之矣! 如上印度佛教五期之流變,今更束之為兩類三時教,即與從來判教之說合。一、自佛教傳布之興衰言之:佛元三世紀中,熏迦王朝毀佛而佛教一變。前乎此者,佛教興(摩竭陀)孔雀王朝相依相成,國運達無比之隆盛,佛教亦登於國教之地位,遍及於五印,遠及於錫蘭、□賓。後乎此者,佛教已失其領導思想之權威矣。佛元九、十世紀,佛教北受匈奴族之蹂躪,東受設賞迦王之摧殘,而婆羅門教則尤明攻暗襲其間,佛教又為之一變。前此,佛教雖失其政治之指導權,偏於學術之研幾,然傳布普遍,不失為印度大宗教之一。後則局處摩竭陀,書空咄咄,坐待衰亡而已。以教難而觀佛教之演變,頗明白可見:初則聲聞(小乘)之「四諦乘」,中則菩薩(大乘)之「波羅密乘」,後則為如來(一乘)之「陀羅尼乘」。二、自教理之發展言之,亦有三時,即初二期為初時教,第三期(含得二期之末及四期之初)為中時教,四五兩期為第三時教。初時教以「諸行無常印」為中心,理論、修行,並自無常門出發。實有之小乘,如說一切有部,其代表也。第二時教以「諸法無我印」為中心,理論之解說,修行之宗要,並以一切法(無我)性空為本。性空之大乘,如龍樹之中觀學,其代表也。第三時教以「涅盤寂靜印」為中心,成立染凈緣起,以無生寂滅性為所依;修行解脫,亦在證覺此如來法性。真常(即常談之「妙有」、「不空」、「中道」)之一乘,如『楞伽』、『密嚴經』,其代表也。後之秘密教,雖多不同之解說,於真常論而融攝一切事相耳,論理更無別也。 雖然,世間事乃「非斷非常」之緣起,固不得而割截之;「非一非異」之緣起,亦不得執一以概全。此僅就其時代事理之特徵,姑為此分畫而已! 三、佛滅紀年抉擇談 ──民國三十九年冬寫於香港佛聯會── 一 緒言 印度文化不重視歷史,缺乏明確紀年的史書。佛教創立發展於這樣的環境中,自然也不會有明確的佛歷。過去,中國佛教界,純憑傳說與信仰,寫下佛滅多少年的史書。到現在,一切得從頭寫過了。西藏、錫蘭、緬甸等佛教國的佛元傳說,近代學者考定的佛元說,加上中國舊有的傳說,到底那一種是正確的。近代學者的考論佛元,不再是專憑傳說,是參證以明確的歷史。其方法為:佛典中有佛滅多少年而阿育王As/oka出世的傳說,阿育王灌頂的年代,經學者的研究,已大致確定。那末,在阿育王灌頂的年代上,再加佛滅以來多少年,即可得出明確的佛元了。錫蘭Sim!hala所傳的『善見律』,有「阿育王自拜為王;從此,佛涅盤已二百十八年」的傳說,得到一般學者的信用。然在中國所譯的,有□賓Kas/pira所傳的「阿育王傳」等,別有不同的傳說,如說: 「佛滅百年後,王華氏城,號阿恕伽」 (阿育王傳卷一) 。 「佛滅度後百十六年,城名巴連弗,時阿育王王閻浮提」(十八部論)。 日本小野玄妙的『佛教年代考』,宇井伯壽的『佛滅年代論』,我的『印度之佛教』,都依這百十六年的傳說。對於這一問題,近來作深一層的思考,從錫蘭與□賓共同的傳說去研究,覺得從佛滅到阿育王登位,百餘年說與二百餘年說,同為一古老的傳說;而□賓所傳的百餘年說,更為合理。所以不嫌煩瑣的,以『阿育王傳』為研究對象,以優波鞠多Upagupta與阿育王同時為論題核心,從解說與考論中,推定佛滅百餘年而阿育王登位的結論。 在研究的過程中,應該深切注意的是:我們所處理的問題,是古代的;所處理的材料,是傳說的,不是嚴正的史書。這種傳說,佛典中名為譬喻avada^na,是說教時所引用的事證。為了達到感動聽眾的目的,所以或透過神話的形式,或表現為文學的作品。如認識他的性質,即能重視他所表顯的,含攝的事實,而不被這種形式所拘蔽。所怕的,還是那些照著自己意思,滿足自己需要而編寫的歷史。看來翔實可信,而實際是謬說。依我而論,對於佛教傳說的信心,過於那些杜撰的歷史。 優波鞠多與阿育王同時,為本論的重要關鍵。優波鞠多,或音譯為優波崛、優汲崛多、優婆鞠多、優波笈多、鄔波鞠多,玄奘義譯為近護。摩偷羅Mathura^香商鞠多Gupta的第三子,商那和修Sa^n!ava^si的弟子。在初期佛教中,是重要的大師。他是禪者,是論師,是偉大的布教者,如拙作『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九九──一0六)。禪師,論師,優越的教化師。一切有部中的瑜伽者,阿□達磨者,經師譬喻者,在尊者可說是總而有之。有部佛教各派,無異是尊者的學眾,各得一分而發展。尊者的地位,是不能忽略的。他的傳承的時代,有關初期的佛教史。這重要的古代史料,以『阿育王傳』為本。但『育王傳』所含的史實,受到後代的律師──有部□奈耶『雜事』,銅□部『善見律』等的紊亂,這需要審慎的研究,將歷史的內容,從傳說中掘發出來! 二 阿育王傳的內容 一 本傳的組織概說『阿育王傳』,西晉惠帝時(二九0──三0六)的安法欽譯,凡五卷(或分七卷),十一品。異譯現存二本:一、劉宋元嘉中(四三五──四五三)求那跋陀羅Gun!abhadra譯,名無憂王經。『出三藏記』作一卷,缺本。其實,被誤編於『雜阿含經』中,即二三、二五──兩卷;不分品。二、梁天監中(五0六──五一八),僧伽婆羅Sam!ghavarman譯,名『阿育王經』,凡十卷,八品。此外,有『大阿育王經』,已經佚失。現存梵文Divya$vada^na第二六到二九章,與此相合。依西藏多氏『印度佛教史』說:□世彌陀羅跋陀羅Ks!emendradhadra所編的『付法傳』,關於阿育王部分,依據七種譬喻──「阿育王譬喻」,「阿育王教化譬喻」,「阿育王龍調伏譬喻」,「法塔譬喻」,「法會譬喻」,「黃金獻供譬喻」,「鳩那羅Kun!a^la王子譬喻」。關於付法部分,從阿難A^nanda到善見Sudars/ana,都有譬喻。 比對漢譯的三種譯本,彼此有增減處。『阿育王傳』在印度,是有不同誦本的。宋譯最簡:阿育王部分,沒有王弟與王子因緣。付法傳承部分,但略說授優波鞠多記,與法滅的故事。晉譯與梁譯,大體相同;但梁譯缺法滅的故事,晉譯又獨多「阿育王現報因緣」。今綜合的對列如下: (晉譯) (梁譯) (宋譯) 本施土緣───┬─── 生因緣───────────── 一 阿育王本緣傳─┤ 登位至造塔──┘ 迎僧與巡禮────── 見優婆笈多因緣───────── 二 法會供養─────── 供養菩提樹因緣───────── 三 阿恕伽王弟本緣──── □多輸柯因緣 駒那羅本緣────── 鳩那羅因緣 半庵羅果因緣───── 半庵摩勒施僧因緣──────── 六 優波鞠多因緣───── 佛記優波笈多因緣─────(少分)四 摩訶迦葉涅盤因緣──┬ 佛弟子五人傳授法藏因緣(上) 摩田提因緣─────┤ 商那和修因緣────┘ 佛弟子五人傳授法藏因緣(下) └───┬─ 優波笈多因緣 ├─ 舍那婆私得道因緣 優波鞠多因緣 └─ 虎子至寺封因緣 度人因緣────────┘ 付囑提多迦────── 郗徵柯因緣 法滅因緣──────────────────────── 五 阿育王現報因緣 比對本傳的三譯不同,可論斷為:晉譯的阿育王傳,除「阿育王現報因緣品」,其他的內容與結構,都是本傳的原有部分。梁譯沒有滅法故事,然「未來三賊國王」的傳說,見於佛記優波笈多因緣。宋譯沒有諸師相承部分,然佛記優波掘多,即諸師相承的發端,也已存在。沒有王子王弟因緣,然育王不傳位王子,傳位於王孫,與晉譯、梁譯都相合。大概的說:宋譯以育王護法事業為重心,所以有所節略。 晉譯的「阿育王現報因緣品」,是宋、梁二譯所沒有的。這實在是另一種「阿育王譬喻集」,安法欽譯出而附編於本傳的。這不但因為宋、梁二譯沒有,更由於內容與本傳不一致,如龍王譬喻,請賓頭盧譬喻。這雖非本傳固有的內容,然傳說也還是極早的,西元前後已存在了。 二 本傳對於後代的影響以阿育王、優波鞠多為中心而編纂的本傳,成為大陸佛教公認的史實。阿育王與優波鞠多,出於佛滅百餘年,也是眾所共知的傳說。本傳的影響,非常廣大,今舉一切有部的『大□婆沙論』,大眾末系的『分別功德論』,譬喻者馬鳴As/vaghos!a的『大莊嚴經論』,大乘中觀者龍樹Na^ga^rjuna的『大智度論』,以見影響的一斑。 『大□婆沙論』,編纂於西元二世紀中。所敘因緣與本傳一致的,有補沙友──弗沙蜜多羅毀法緣(卷一二五);商諾迦入滅緣(卷一六);迦葉入滅緣(卷一三五);優波笈多降魔化佛緣(卷一三五);拘□彌法滅緣(卷一八三) 。 『分別功德論』,為大眾部末派的論典。與本論一致的,有善覺比丘誤入地獄緣;王弟修伽跖路七日作王緣(卷二)。 馬鳴的『大莊嚴論』,也是二世紀的作品。引用本傳的,有育王施半庵摩勒果緣(卷五);優婆鞠多降魔化佛緣(卷九)。馬鳴引用「阿育王現報因緣品」的,有大臣耶賒賣人頭緣(卷三);育王宮女撥幕聽法緣(卷五);比丘口有香氣緣(卷十);夫婦自賣布施緣(卷一五)。 龍樹的『大智度論』,是西元三世紀的作品,也曾引用本論。如王弟韋陀輸七日作王緣(卷二0);阿輸迦宿生施土緣(卷一二、三二);如來游化北天竺 緣(卷九);迦葉入滅緣(卷三)等。現報因緣中的比丘口有香氣緣,也見於『智論』。 本傳為大陸佛教的早期傳說,為聲聞佛教,大乘佛教界的共同採用,極為明顯。 三 編纂的時地考 一 本傳為西元前的作品育王及優波鞠多的並世護法,為本傳中心。阿育王──王統部分:一、如來授育王記;二、育王以前的王統;三、育王的光大佛教事業;四、育王卒;五、育王以後的王統,與弗沙蜜多羅Pus!amitra的毀法。關於優波鞠多──法統部分:一、如來授優波鞠多記;二、鞠多以前的法系;三、鞠多的弘法事業;四、鞠多付法人滅;五、未來三惡王毀法,與拘舍彌Kaus/a^mbi^法滅的預言。王系與法系,用同一的體裁來編寫,以護持佛法為根本目的,以毀法滅法的傳說為警策。這一政治與宗教相協調的護法集,先有事實而後有傳說,有傳說而後有編纂,傳說是早於編纂而存在的。本集的編纂時代,可依本集提到的兩項史實來推定,即弗沙蜜多羅的滅法,與三惡王的擾亂。 依印度史者考得:阿育王約死於西元前二三二年。到西元前一八五年頃,孔雀王朝為弗沙蜜多羅所篡,創熏伽S/un%ga王朝。西元前七二年,又由婆藪提婆Vasudeva篡立甘婆Kan!va王朝。到西元年前二八年,為安達羅Andhra王朝所滅。『阿育王傳』論到了弗沙蜜多羅的毀滅佛法,說到他的覆亡。如晉譯(卷二)說: 「弗沙蜜多便集四兵,向雞頭摩寺,欲壞寺門。……壓殺王及諸軍眾,此處即名為深藏。摩伽提王種,於是即斷」。 摩伽提,即摩竭陀Magadha。所以本傳的編纂,必在熏伽王朝,或甘婆王朝滅亡以後。到這時,摩竭陀的王統才中斷,這必是西元前七二年以後的纂集。摩伽提,宋譯作孔雀苗裔,梁譯作孔雀大姓。孔雀Maurya是阿育王王系;或者以弗沙蜜多為系出於育王,所以說孔雀苗裔,然以晉譯的意義為適當。 關於三惡王的預記,如晉譯說: 「未來之世,當有三惡王出。……南方有王名釋拘,……西方有王名曰缽羅,……北方有王名閻無那,亦將十萬眷屬,亦破壞僧坊塔寺,殺諸道人。東方當爾之時,諸非人鬼神,亦苦惱人;劫盜等賊,亦甚眾多;惡王亦種種謫罰恐怖」(卷五)。 三惡王的預言,佛典中記載得很多。這雖表現為預言的形式,但不是預言,是編纂者目睹身經的事實。釋拘,即賒迦Saka人,即漢書所說的塞種。缽羅,即波羅婆Pahlava人,是侵入印度的安息(波斯)人。閻無那,即希臘人,印度稱他為Yavana。三惡王的侵入印度,即賒迦人、希臘人、波羅婆人的侵入西北印度所起的大擾亂。賒迦人在南,希臘人在北,安息人在西的割據局勢,可看出編纂者是在犍陀羅Gandha^ra一帶的。當時的情勢是這樣的:賒迦人沿印度河Sindhu River的下流,向東侵入。那時,先侵入北印的希臘人──猶塞德謨Euthydemos王家,還保有五河Panja^b地方,而安息人活躍於高附河Kabul R.以西。這一佔據三分的動亂局勢,是西元前五0年左右的事。不久,局勢變化:希臘人的統治,為賒迦與波羅婆的合力所摧毀。到了西元五0年頃,貴霜Kus!a^n!a王朝的兵威,到達了高附河流域。賒迦與波羅婆人在北印的權力,又迅速崩潰。本傳說三惡王的擾亂,說東方也混亂得很。希臘人的權力還在,而貴霜王的兵威還沒有來:這幅全印的政治地圖,明顯是西元前一世紀末年的情況。三惡王的擾亂,摩伽提王種被滅絕,編入了本傳。編纂者正在懷念一阿育王那樣的國運治平,佛教得到安定開展的時代。但是局勢太混亂,光明的希望,在印度一點也找不到,佛教是到處遭受嚴重的損失。佛弟子這才唱出滅法的預言,策勵佛弟子的加深警覺。從這種政治局勢而論,本傳的編纂,必在西元前一世紀末年。離阿育王的時代,約二百年。 二 本傳編集於□賓本傳所有的傳說,是阿育王王系,優波鞠多法系;是華氏城Pa^t!aliputra與摩偷羅的故事。但本傳的編纂,應該是□賓地方的學者所編纂的。□賓是摩偷羅優波鞠多一系的發展區,是譬喻師的活動重鎮,這可以從本集的兩項記載來證明。 一、說到如來預記優波鞠多的廣大教化以前,先提到如來游化北方的行跡,如說: 「昔者,佛在烏萇國降阿波波龍,於□賓國降化梵志師,於乾陀衛國化真陀羅,於乾陀羅國降伏牛龍」(晉譯一)。 「佛臨涅盤時,降伏阿波羅龍王,陶師,旃陀羅,瞿波黎龍」(宋譯雜含經二三)。 「世尊未涅盤時,有龍王名阿波羅羅,後有陶師,及旃陀羅龍王,佛化是等」(梁譯二)。 釋迦如來的化跡,本不出恆河流域。然在佛教區的擴展中,如來游化的聖跡,也不斷地擴大。如錫蘭傳說佛去錫蘭的聖跡,北方佛教者也說佛游化到北方。本傳只傳說四處,龍樹的『智論』(卷九)也有說到,『根本一切有部律的葯事』(卷九),佛游北天竺的地點,竟擴展到十四處,與望見二處。本傳不說佛到別處去,專說來北方,這暗示著編集者的環境與熟習的聖跡。如上所引的,宋譯與梁譯,都沒有列舉地名。其中,第一化阿波波龍。『葯事』說: 「世尊告金剛手葯叉曰:汝可共我往北天竺,調伏阿缽羅龍王。………詣無稻稈龍王宮」。 阿缽羅Apala^la,譯義即無稻稈。本傳與『智論』,如來的游化北天竺,首先降伏阿波羅龍。『葯事』的調伏阿缽羅龍,雖已是第五處,然這是游化北天的主要目的,還保留古典的遺痕。『智論』說:月氏國化阿波羅龍。依『西域記』(卷三),阿波邏龍泉,在烏仗那──烏萇Udya^na,蘇婆伐□堵河(今Swa^t R.)的河源處。法顯與宋雲,也記有此事。 第二、化梵志師。宋譯與梁譯作陶師。『葯事』說:及理逸多(即頡利伐多)化陶師,是第九處。『智論』說: 「至□賓隸跋陀仙人山,住此虛空,降此仙人。仙人言:我樂住此中,願佛與我佛發佛爪,起塔供養。塔於今現在」。 及理逸多,即隸跋陀Revata。化梵志師,即化隸跋陀仙人。梵志與仙人的傳說相合。 第三、化真陀羅Can!d!a^la,在乾陀衛,即犍陀羅,王城在現在的白沙瓦Pesha^war。然『葯事』說:這是增喜城──難提跋檀那Nandivardhana的事,是第十二處。如說: 「至增喜城,……調伏旃荼梨七子,並護池夜叉」。 第四、化牛龍,即瞿波羅龍Gopa^la,『伽藍記』作瞿羅羅鹿。這是有名的佛影洞,如『智論』說: 「月氏國西降女羅剎;佛在彼石窟中一宿,於今佛影猶存」。 『觀佛三昧經』(卷七)說降龍留影的地點,是: 「那乾訶羅國,古仙山,□卜華林,毒龍池側,青蓮華泉北羅剎穴中,阿那斯岩南」。 法顯、宋雲、玄奘所見的,都在那竭或那揭羅曷Nagaraha^ra,與觀佛三昧經一致。『西域記』(卷三)說:佛影洞在城西南二十餘里,所以應在今□羅羅城Jala^la^bad附近。然本傳說在乾陀羅,與化真陀羅的乾陀衛,是同一國名。這在『葯事』,也說化旃荼羅七子與化龍(他不說是瞿波羅龍,說是馬師、滿宿二龍),都在增喜城。增喜城是有名的聖地,如『華嚴經』(卷四五)說:「增長歡喜城,有一住處,名尊者窟」。『孔雀王經』也有增喜城,在盧鹿迦Roruka與濫波Lampa^ka間。此地,僧伽婆羅譯作興咎跋他那Hinguvardhana;不空譯作□隅摧,與巴黎圖書館鈔本的Hingumardana相合。梵本Avada^nakalpalata^所說降伏瞿波龍的故事,也在興渠末檀那。梵本『孔雀王經』作Nandivardhana,即增喜,與義凈的譯為難提合。這樣,增喜──難提跋檀那,或作興渠跋檀那,興渠末但那,及本傳的乾陀羅,共有四名。然這確就是那揭羅曷,如說: 「北天竺有城,名興渠末但那,彼得我牙,尊重供養」 (大悲經卷二)。「那揭羅曷,……城南有大□堵波故基。聞諸先志曰:昔有佛齒,高瞻嚴麗。今既無齒,唯余故基」(西域記卷二)。 比對二文,『大悲經』的興渠末檀那,即是那揭羅曷的異名。興渠末檀那,或作興渠跋檀那,難提跋檀那,都是那揭羅曷。而本傳作乾陀羅,是指當時所屬的國名。 本傳所說的如來化跡,在須呵多河河源,在那揭羅曷,在□賓的隸跋陀山。□賓Kas/pira與迦濕彌羅Kas/mi^ra,雖為同一語言的轉化;但古代的□賓,決非指現在的喀什米爾Kashmir。如中國漢書所說的□賓,指懸度以南地區。本傳說摩田提Madhya^ntika降伏□賓的龍王。錫蘭傳說(善見律卷二):末闡提到□賓化阿波樓羅龍王。阿波樓羅即阿波羅龍,這那裡是迦濕彌羅──喀什米爾的龍王?『葯事』說: 「此迦濕彌羅國境,我滅度百年中,當有□芻弟子,彼□芻當調伏虎嚕荼(雜事卷四0作「忽弄」)毒龍」。 『根有律』所指的比丘,意指摩田提,然並不是本傳及錫蘭共傳的□賓阿波羅龍(這可見有部傳說的轉變)。錫蘭傳說:□賓的夜叉盤度Pan~cika,與女夜叉訶黎帝耶Hari^ti^,及五百子,也歸依佛法。根有律的『雜事』(卷四0)說:訶黎底葯叉女,是犍陀羅葯叉半支迦(即盤度)的妻子。『佛說孔雀王咒經』,也說:「般之個夜叉,住[人劫]賓國」。所以依中國舊傳,本傳及錫蘭的共同傳說,無論□賓的原語,是Kas/pira或者Kas/mi^ra都指懸度西南,犍陀羅以北一帶。這一原語,被擴充而使用於犍陀羅──業波,業波羅;用於東鄰的喀什米爾,用於西鄰的迦畢試。□賓的隸跋陀山,『葯事』說在稻穀樓閣城Kos!t!ha^──□揭□Man%gali與那揭羅曷間,這也可見不會是東面的喀什米爾的。總之,本傳所說的如來聖跡,都在須呵多河與高附河流域,即古代所說的□賓區。 二、阿育王設大會時,召請諸方的賢聖僧。除佛教共傳的阿耨達池,香醉山等而外,有: 「居住□賓:晝夜無畏,摩訶婆那,離越諸聖」(晉譯卷一)。 梁譯說:「於□賓國處」,可知□賓為總名,離越等都是屬於□賓的。「晝夜無畏」,宋譯作多波婆,梁譯作□林,梵語為Tamasa^vana。□林本為森林地的通名,但這裡所說的,是北印有名的聖地,『大□婆沙論』(卷一一八)也曾說到。『西域記』(卷四)說: 「至那仆底國,……大城東南行五百餘里,至答秣蘇伐那僧伽藍(唐言□林)」。 『葯事』於遊行北天竺的途中,首先即望見□林說:「我滅度一百年後,當於此處造僧伽藍□盧訶,名曰□林」(「多磨沙林」)。 『葯事』與『西域記』所說的□林,遠在薩特里Sutlej河上游的南岸。趙宋譯經師天息災所屬的「惹爛馱羅國密林寺」,也即此處。但這與古傳北印的□林不合,如『大莊嚴經論』(卷四)說:弗羯羅衛Pus!kara^vati^畫師,從石室國回家,路見晝□山作大會,即將三十兩金供僧。『智論』(卷一一)與『雜寶藏經』(卷四),都說到這一故事。弗羯羅衛,『智論』作弗迦羅,即『西域記』的布色羯羅伐底。石室,解說為怛叉始羅Taks!as/i^la^的很多。如拘那羅Kun!a^la去怛叉始羅,『王子壞目因緣經』,即作石室。『智論』作多利陀羅,多字實為草書分(兮)字的訛寫。考給孤獨長者的愛女,遠嫁多信尼乾外道的邊國,或作富樓那跋陀那Pu^rn!avardhana,即滿富城;或作分陀跋陀那Pun!d!avardhana。本傳的王弟因緣中,說尼乾子誹謗佛,也有弗那盤達,梁譯作分那婆陀那。耆那教傳說:犍陀羅國有城,名Pun!d!avardhana。這可見分利陀羅──石室,即屬於犍陀羅,在弗羯羅衛以東(智論)。月光王舍頭本生,法顯與玄奘所見,都在怛叉屍羅。而『月光菩薩經』說:「北印度有大城,名賢石,國王名月光」。賢石即分陀跋陀羅,也即一般譯為石室的。石室與怛叉屍羅,為同一地點的古今名稱不同。從石室回弗羯羅衛,路上經晝□林,這必在犍陀羅東部,與後代的傳說不同。「摩訶婆那」,即宋譯與梁譯的大林。『西域記』(卷三)說:瞢揭□城南二百里,有大林伽藍。『大莊嚴論探源』,考為在今印度河西岸,阿多克城Attock北。「離越」即離越多──隸跋陀山。『智論』(卷九)附註說:「此山下有離越寺」。『大莊嚴經論』(卷一五),也說到□賓的離越寺。這樣,□林伽藍,大林伽藍,離越寺,都在□賓──犍陀羅及西北地方,這是北方佛教的重鎮! 如來游化的聖跡,賢聖眾的住處,本傳所說的,都在這高附河與須呵多河流域。所以本傳編集的地點,必在這一區域無疑。 四 優婆鞠多中心的法系 一 五師相承說付法系統的五師相承,是中國舊有的傳說,兩晉時代已普遍流傳。這一傳說的最早記錄,即是『阿育王傳』。如晉譯(卷五)說:「尊者(優波)鞠多……語提多迦曰:子!佛以法付囑迦葉,迦葉以法付囑阿難,阿難以傳我和尚商那和修,商那和修以法付我,我今以法付囑於汝」。 晉譯的傳譯雖早,西元二八一──三0六,然古代的中國學者,不是直據原始傳說,而是依據間接的後起的傳說。如慧遠(與慧觀)的「禪經序」,依覺賢所譯的『禪經』,列阿難到優波鞠多──四師,說以後「有五部之異」。法顯的『摩訶僧只律私記』,依東晉失譯的『舍利弗問經』,列迦葉到優波掘多──五師,說以後「律有五部名生」。這東晉時代的傳說,與西晉舊譯不同。 育王傳───迦葉──阿難─┬─商那和修─優波鞠多─提多迦 └─摩田地 禪經────────阿難───末田地──舍那婆斯─優波掘多 舍利弗問經─迦葉──阿難───末田地──舍那婆斯─優波掘多 商那和修Sa^n!ava^si即舍那婆斯。可見『禪經』與『舍利弗問經』,對於『育王傳』中阿難弟子摩田提,忽略他與優婆鞠多的同受付囑,把他作為阿難與商那和修間的傳法者,這是怎樣的錯誤!梁譯的『阿育王經』,也與『舍利弗問經』一樣的誤說。這一法系的變化,必是□賓的禪者或律者,為了高推□賓佛教的開創者──摩田提為傳法中人,這才修改了『育王傳』的舊說。然依『阿育王傳』(及梁譯)所說,阿難付囑商那和修與摩田提,商那和修付囑優婆鞠多來說,晉譯的舊有傳說,更為適當! 五師相承,□賓有迦葉等傳法說,優婆鞠多與阿育王同時。錫蘭也有五師相承說,五師是優波離Upa^li馱寫拘Da^saka,蘇那拘Sonaka,悉伽婆Siggava,目犍連子帝須orggaliputta tissa,帝須也與阿育王同時。從佛滅到阿育王,屬於上座系的□賓與錫蘭佛教,同有這四師或五師相承說;即使錫蘭舊有此說,都可相信為:佛滅到阿育王時,法系已經四傳。至於所傳的五師不同,那是法系各別,如迦葉等是經師與禪師,優波離等是律師。 從佛滅到孔雀王朝的阿育王間,有東方□舍離Vais/a^li^的七百結集,這是律家所傳而為南北共信的史實。發起結集的,是耶舍,是阿難弟子;唯『雜事』說是阿難的再傳。□賓所傳的第三師商那和修,也是七百結集中的重要人物。十誦律作三菩伽Sambhuka;五分律與四分律作三浮陀Sambhu^ta;『善見律』也有這位大德,名娑那參復多Sa^n!asambhu^ta,都說是阿難的弟子。 這樣,七百結集中的大德,耶舍與商那和修為阿難弟子,是□賓與錫蘭所公認的。這該是確而可信的。初期的佛教史,應從南北共傳中去整理。然有不可解的:第三師商那和修的時代,舉行七百結集;錫蘭也說這是第三師須那拘的時代。在七百結集的代表中,並沒有須那拘的地位,只能說七百結集與須那拘的時代相當,或者說須那拘也是七百人中的一人。而『善見律』竟說:「第二,須那拘集眾集出□尼」,將七百結集的重任,由須那拘主持。這不是傳說的不同,而是錫蘭傳者高抬自宗的祖師,附合於古代的重要史實,以強調這一法系,在初期佛教中的正統性而已。關於這,□賓所傳第三師商那和修,為七百結集的代表,絕非錫蘭傳自稱須那拘集□尼可比! □賓傳,商那和修傳於優波鞠多;錫蘭傳,須那拘再傳到目犍連子帝須,即到了育王的時代。 二 育王時代的大德 教化育王的善覺比丘:感化育王的,本傳三譯,都作海比丘;『釋迦譜』 引 『大阿育王經』,作海意比丘。海即經中常見的薩羅samudra, samudda。『分別功德論』說:阿難的弟子優多羅Uttara,優多羅的弟子善覺老比丘,感化了育王。善覺Samiddhi與海,實為同人的異傳。又『阿育王息壞目因緣經』說:當時的上座,為王子師長的,名善念,這也是善覺的別譯。本傳所說的海比丘,年僅十三歲,理應稱為沙彌而三譯都作比丘。我以為這本是老比丘或上座,所以說為沙彌,不過「沙彌雖小不可輕」,形容佛法的偉大而已。善覺比丘,應確為阿育王時人。然阿育王是否因善覺而歸依佛法,由於別有不同的傳說,也還不能確定。 大天──摩訶提婆Maha^deva:『大□婆沙論』(卷九九)說:大天是波吒梨(華氏城)王時人。『善見律』(卷二)說:大天與育王同時,是王子摩哂陀Mahinda的阿□黎,到摩醯沙漫陀羅Mahisaman!d!ala的傳教師。玄奘譯『異部宗輪論』,說大天是育王時人,與『善見律』相合。在有部的傳說中,大天是受到攻訐的。大概有部與大天,有思想的不同,或教化權的爭執。本傳雖沒有明說大天,但有與大天行徑一致的三藏,如晉譯(卷四)說: 「南天竺有一男子,與他婦女交通。母語兒言:與他交通,是大惡法。……聞是語已,即殺其母。往至他家,求彼女人,竟不獲得。心生厭惡,即便出家。不久,受持贊誦三藏經,教習徒眾,多諸弟子。將其徒眾,至鞠多所。尊者知其犯於逆罪,竟不與語」。 西元二世紀編集的『大□婆沙論』,即大為暄染,說大天與母私通,又殺父、殺母、殺阿羅漢,造三逆罪。優波鞠多與大天同時,即為優婆鞠多與育王同世的好論據。 □賓的善見比丘:善見與優婆鞠多同時,如晉譯(卷五)說: 「彼□賓國有一比丘,名曰善見,獲世俗四禪。……善見大得利養,便起□慢。……往詣尊者,求教授法。……尊者教授,便得羅漢」。 善見Sudars/ana曾受優波鞠多的教導,而有部後出的『根本說一切有部□奈耶雜事』,胡扯亂說,杜撰付法七代的傳說。七代是: 迦葉──阿難──奢搦迦──鄔波笈多──地底迦(有□)──訖栗瑟那 (黑色)──蘇跌里舍耶(善見) 西藏多氏的『印度佛教史』,依據『雜事』,說七代付法,而年代依□世彌陀羅跋陀羅的臆說。『雜事』的七代傳法,為五百結集與七百結集間的聯繫,實不能不給以糾正。一、從迦葉到提多迦的傳承,本為經師與禪師的法系;『雜事』編於結集間,不免混為律學的傳統!二、從迦葉到地底迦,『雜事』所說的,與阿育王傳一致,是採取阿育王傳的。但變更了優波鞠多與善見同時的傳說。三、奢搦迦即商那和修,為七百結集的大德,而『雜事』卻以為奢搦迦四傳以後,才「至一百一十年後」,舉行七百結集。四、由於第三師為奢搦迦,所以七百結集中,『雜事』改譯名為善星。如善星即奢搦迦,是自相矛盾!如善星不是奢搦迦,那種改竄史實,與千百年來律家共傳的歷史相違反!五、『育王傳』說佛滅百年後,優波鞠多與育王同時。現在因杜撰七世相承,以為善見為佛滅百十年後,與阿育王同時,引起西藏的佛教史者,近代的梵文學者的大誤會!他們根本沒有了解『雜事』的來源。要知五百結集與七百結集,從摩得勒迦到廣律的犍度,本沒有說到中間的傳承。□賓舊傳的『十誦律』,也如此。錫蘭所傳,還不致衝突。而『雜事』的擴編者,自作聰明,不知第三師為七百結集時人,將五師傳承說擴編為七世,這才造成初期佛教史的混亂!呂澄竟據『雜事』,以為優婆鞠多與育王不同時,因而反證錫蘭傳的年代──阿育王登位於佛滅二百十八年──為合理,更為謬誤!其實,『根有律』的後起與雜亂,是無可諱言的。如『葯事』(卷九)以為:末田地那度優波鞠多(「近密」)出家;而『雜事』又說鄔波笈多從奢搦迦出家:前後的矛盾如此!至於訖栗瑟那kalas!kne,依中國禪者的傳說,出於婆須蜜Vasumitra──世友以後。 『雜事』編為善見的師長,也不可信。 雞園寺的上座夜舍:夜舍Yas/a,或譯耶奢,是教化育王造塔的,勸育王迎請優波鞠多的大德。錫蘭的傳說中,沒有提到。七百結集的發起者,是迦蘭陀子耶舍。或因此以為上座耶舍,並無其人,這不過是持律耶舍的誤傳。然耶舍不一定即是七百結集中的耶舍,釋尊的時代,耶舍即不止一人。本傳所說的上座耶舍,如沒有確是七百結集大德的論證,即不能輕率的否認。考多氏『印度佛教史』(六·四)東方雞園寺主耶舍陀婆□Yas/adhvaja,應阿育王召,到華氏城,為王說法懺悔。又(四·二)說:郁多羅於央伽An%%ga教化,上首弟子為耶舍阿羅漢。阿羅漢耶舍,顯然即是耶舍陀婆□。東方的長老,到華氏城雞頭摩寺作上座,也極為近情。上面說:優多羅的弟子善覺老比丘,與育王同時。耶舍與善覺,同為優多羅弟子,同為阿育王時人。耶舍勸阿育王迎請優波鞠多,是可以信受的,不能因名字與古人相同而懷疑他。 本傳所說與優波鞠多同時的大德,還有一切友等,但事迹都不可考。可考見的幾位,都可以證明為阿育王時人,所以優波鞠多與育王同時,應該是可信的! 三 優婆鞠多與目犍連子帝須□賓傳與錫蘭傳,都推尊自宗的大德,以為得到育王的尊敬,為當時佛教的師導。其實,育王禮敬的大德,何止這一二人!鞠多與帝須,大概都受育王的尊敬。『善見律』說:帝須住摩偷羅的阿□河山Aorgan%ga,這是從前商那和修的住處。本傳說:優波鞠多住摩偷羅的優留慢荼山Uruman!d!a的那羅拔利伽藍,這也是商那和修的住處。摩偷羅並沒有大山,山在城東五六里(西域記卷四)。優樓慢荼山,『葯事』作烏盧門荼山;『雜事』作牟論荼山。這與阿□河山,都是這一帶的山名。可見優婆鞠多與帝須,同為摩偷羅的大德,這裡是西方上座系的重鎮。 南北的傳說,都多少有想像與誇張的成分。依本傳說:優婆鞠多受阿育王禮請,沿恆河,到華氏城,為王說法,引導他參禮聖跡。這雖是錫蘭傳所沒有的,然依近代發見的銘刻,育王的參禮聖跡,是千真萬實的。如嵐□尼園Lumbini^石柱刻銘說: 「善見王即位二十年,因釋迦牟尼佛誕生於是地,親來敬禮。王命刻石」。 尊者與育王的關係,北方的佛教者,還沒有過分誇大。阿育王與優波鞠多同時,並不否認其他大德的法化。同樣的,錫蘭傳說:目犍連子帝須,因育王禮請,沿恆河到華氏城,受王敬禮。平息了華氏城的諍論,擴大布教運動。這雖是北方傳說所沒有的,但也有事實的根據。如近代發見的比亥爾沙塔Bhi^lsa,記有「為雪山邊之阿□梨迦葉瞿曇」;及骨壺上有「末示摩」名字,與錫蘭傳說的傳教師相合。然從批判的立場說:育王的參禮聖跡,確是鞠多所教導的嗎?諸大德的弘化一方,確是帝須所推派的嗎?這是無法證實的。但鞠多的引導參禮,雖沒有別的證明,也沒有相反的否定論據。而錫蘭所傳的,阿育王十七年,帝須主持第三結集,推派布教師,實大有疑問。一般學者研究育王的摩崖石刻,認為極遲在十二、三年,育王敕令國內歸順佛法,擴大佛法到鄰國,錫蘭(赤銅□)即鄰國之一。所以十七、八年的推派傳教師,與石刻相矛盾。『善見律』說:育王六年,帝須來參加育王大寺的落成法會,勸摩哂陀出家。如這是可信的,必在育王的九年(依石刻)信佛以後。『善見律」以為:帝須知道僧眾要起諍論,所以回摩偷羅去。從「七年不得說戒」來說,諍事應起於十一年。這是不近情的!七年不說戒,如首都的佛教如此,怎樣的領導諸方!如帝須度摩哂陀出家,受到王家的尊敬,實沒有再回摩偷羅的必要。從帝須的被請東下說,與優波鞠多的傳說完全一致,這不過是本傳優波鞠多故事的再版。育王時代的佛教諍論,是另有問題的,決不如錫蘭傳說的那樣。 四 華氏城的諍論與部派分化先論優波鞠多以後的五部分流:這一傳說,對於優波鞠多與育王同時,是一有力的論據。西元七世紀末的唐義凈,以為印度並沒有五部說(南海寄歸傳卷一),這犯有以今為古的大錯誤。不知五部的傳說,最早見於吳支謙(二三0頃作)的『法句經序』: 「五部沙門,各自鈔采經中四句六句之偈,……故曰法句」。 到東晉的時代(五世紀初),慧遠的『禪經序』,法顯的『僧只律私記』,都說到優波鞠多以後,有五部的別異。這一傳說,出於東晉失譯的『舍利弗問經』,與(誤作安世高譯)失譯的『大比丘三千威儀』(隋譯的佛本行集經,也有)。這是古傳的五部說,五部是:摩訶僧只Maha^sa^m!ghika,曇無屈多迦Dharmaguptaka,薩婆多Sarva^stiva^din,迦葉維Ka^s/yapi^ya,彌沙塞Mahi^s/a^saka。同時,涼曇無讖譯的『大集經』,以摩訶僧只為五部以外的,加一婆□富羅(犢子,Va^tsi^putri^ya)。稍遲,僧佑的『薩婆多師資傳』,以五部為從薩婆多所分出的,所以也加上犢子。不知五部分流時,犢子部還沒有成立呢!這五部分流的傳說,與『善見律』所傳的布教師的分化一方,顯然有密切的關係: 末闡提 □賓、犍陀羅 摩訶提婆 摩醯娑漫陀羅 勒棄多 婆那婆私 曇無德 阿波蘭多迦 摩訶曇無德 摩訶勒吒 摩訶勒棄多 臾那世界 迦葉等 雪山邊 須那等 金地 摩哂陀等 師子國 阿育王的時代,本已有三系:大眾系,分別說系,一切有(實為後來一切有、犢子、經量等的母部)系。由於諸師的分化,特別是分別說系的分化,成為一時盛行的五部。如曇無德,即曇無屈多迦,成為『四分律』的法藏部。迦葉波,即迦葉維,成為『解脫律』的飲光部。彌沙塞,為分別說系分化了的母部,即成為『五分律』的化地部。分別說系中分化到師子國的,即成為『善見律』的銅□部(紅衣部)。分別說系分化為四部,但銅□部遠在海南,不被大陸佛教所重視。分別說系的三部,加上摩訶提婆(大天,分化到南方,其後流出別部)的大眾系,末闡提的說一切有部,即為一時盛行的五部。向來說:從迦葉到優婆鞠多,佛法一味,這是不可信的。說優婆鞠多以後成為五部,卻是事實。這與育王時代的傳教師有關,證明了優婆鞠多與阿育王同時的正確。 諸大德的分化一方,與阿育王的弘傳正法有關,未必是帝須的意見。但當時的分別說系──帝須派,似乎佔有優勢。如傳教師中的曇無德,迦葉波,摩哂陀,都是屬於分別說系的。在後代的傳說中,分化一方的大德,每被推尊為一方佛教的開創者。然曇無德教化的阿波蘭多迦(即阿盤提),迦葉波教化的雪山邊(即蘇摩),釋迦的時代,早就有佛法了。育王時代的布教師,重於恆河流域以外的南印、北印,與印度以外;或沒有佛法,或有而不盛的地方。依於分化一方的原因,受地域文化、師承差別的影響,發展為更多的學派。育王時布教師分化一方;等到五部盛行,那是阿育王、優婆鞠多以後的事了。 再論育王時代華氏城的諍論:本傳除了暗示不願與大天談話而外,沒有提到什麼。但一切有系的論師,如前一世紀的世友『異部宗輪論』,二世紀迦濕彌羅論師的『□婆沙論』,都說到因大天而起的諍論。依錫蘭的『島史』、『大史』說:從佛滅百年到二百年,僧伽分裂為十八部。如阿育王為佛滅二百餘年人,即與事實不符。十八部的分化完成,決不能在阿育王以前的。錫蘭『菩提史』說:阿育王時,有以外道說羼入佛法的,因此又分西山、東山住等六部。梁真諦從海道來,所以也有這一傳說。但這與賊住比丘有關,是大眾系末派的分化,而不是阿育王時代的事! 北方的傳說,主要是世友論。傳為羅什初譯的名『十八部論』說: 「佛滅度後百十六年,城名巴連弗,時阿育王王閻浮提,匡於天下」。 百十六年,奘譯作百有餘年。所論的學派分裂,興錫蘭所傳育王時代的事情相關的,有二:一、阿育王時,大眾分散為三(或四),諍論五事,分為大眾與上座二部。二、佛滅二百年中(滿),支提山Catiya的大天眾起諍,再論五事,又分出三(或二)部。阿育王時的分散為三,如『十八部論』說: 「爾時,大僧別部異法,時有比丘,一名能(能是草書龍字的訛誤,即奘譯的龍象眾),二名因緣,三名多聞,說有五處以教眾生。……始生二部:一謂摩訶僧只,二謂他□羅」。 真諦與玄奘譯,都說「破散大眾,凡有四眾」(加大德眾)。調伏天以後期的聲聞佛教四大派──大眾、一切有、犢子、上座去解說他;窺基的『宗輪論述記』,也有類似的意見。『十八部論』的三比丘,即三比丘眾(三系)。犢子系(正量)有一傳說,與本論非常類似,如□跋耶Bhavya『異部精釋』所傳說: 「世尊無餘涅盤後,百三十七年,經難陀王與摩訶缽土摩王,于波吒□子城集諸聖眾。……天魔跋陀羅,住僧中,有一切不相應之見。現諸神通,以根本五事,僧伽起大諍論。上座龍與堅意等,宣傳五事。……佛教分裂為二,名上座與大眾。如是,凡六十三年間諍論。……犢子比丘出而息諍」。 這一傳說,如佛滅百三十七年(百十六年加育王十七年,即大體相近),華氏城有五事諍論,其中有龍比丘,與世友論相合。傳說諍論起於百三十七年,經六十三年,才由犢子比丘集眾息諍。這可解說為:到二百年,犢子比丘系獨立成部,確定了五事的非法(這是犢子系的見解)。這與世友論的犢子部出於佛滅三百年中,也大致相合。佛滅百餘年,華氏城有龍比丘等諍論五事,這是有部與犢子部(當時二部還沒有分化)共有的傳說。但犢子系所傳的其他事情,即異常錯亂。華氏城的難陀王Nanda,猶塞德謨王家的彌棱陀王Milinda,或彌難陀Minandra,時有混雜。『雜寶藏經』「難陀王與那伽斯那共論緣」,即誤稱彌難陀為難陀。彌難陀王時,有那伽斯那Na^gasena──龍軍比丘;而犢子系的學者,誤以為華氏城五事諍論中的龍比丘Na^ga為龍軍,這才定說是難陀王時。犢子系的傳說,雖雜入錯亂的成分,然與世友論的傳說,有同一的依據,還是明顯的事實。 龍等三比丘的共諍,依真諦、玄奘譯,這到底是三比丘眾──龍象眾,因緣眾,多聞眾的意思。三眾共諍的結果,分為二部(犢子系也如此說)。然二部的開始分化,還在阿育王以前的七百結集。當時,西方系得到勝利,東方系承認西方說的正確,回復形式上的和合(律家所傳如此)。然二部的分化,還是一天天的顯著起來。恆河下流的東方系,如華氏城,□舍離,央伽,都是大眾系的化區;而西方上座系,以恆河上流的摩偷羅為中心;拘舍彌Kaus/a^mbi^舍衛S/ra^vasti^,阿盤提等,也是屬於西方的。到阿育王時,上座系中目犍連子帝須與隨順他的學者,大量到達當時的首都華氏城。帝須自稱為分別說者Vibhajyava^din。分別說系的大德,如帝須為王子摩哂陀和尚,曇無德為王弟帝須Tessa的和尚,雖不一定可信,然可見當時分別說者地位的優越。如大眾部所傳的部派說:佛法初分為二部;上座系中,次分為分別說、一切有,與大眾合為三部。這三部說,合於當時的事實,這即是世友論三比丘眾的意義。由於後代四大派的興起,這才被修改為「四眾」。育王時代的三眾共諍五事,世友離阿育王不遠,必有舊說的根據。共諍的結果,分為二部,是二部的明顯對立。分別說系,取折衷調和的形式,與大眾系的大天合作。嚴守西方傳統的說一切有(實還是有部與犢子部未分以前的母體),有的不愉快的離開了華氏城。如『大□婆沙論』(卷九九)說: 「十五日夜布灑他時,次當大天升座說戒,彼便自誦所造伽陀(五事)。……於是竟夜斗諍紛然,乃至終朝朋黨轉盛。……王聞,自出詣僧伽藍。……大天白王:戒經中說:若欲滅諍,依多人語。王遂令僧兩朋各住。賢聖朋內,耆年雖多而僧數少;大天朋內,耆年雖少而僧數多。……王遂從多,依大天語,訶伏餘眾。……時諸賢聖,知眾乖違,便舍雞園」。 五事的諍論,因大天而起。嚴守西方傳統的學者,不能抗拒多數的東方系;公決的結果,是失敗了。這才『婆沙論』等,極力的醜詆大天。帝須等分別說系,與大天合作,所以「婆沙論』不滿「分別論者」。甚至凡是上座系中而與有部──阿□達磨者立異的,都稱為分別論者。分別論者──□婆□婆提,被看作一切不正分別的通名。總之,育王的時代,不是二部初分,是二部分裂的明朗化;三系的形式,事實上已經存在。等到傳教師的分化,即到達五部盛行的時代。 錫蘭的傳說,著重於賊住比丘,說七年不能說戒;由育王迎帝須來息諍,稱為第三結集。這是北方傳說所沒有的。帝須系與第二結集,毫無關係,還被寫為「須那拘集眾集□尼」。這但是赤銅□者一家的傳說,到底有多少事實根據!帝須們折衷東西的態度,與東方系合作,西方系是這樣的失敗了。如諍論為育王十七年,那末大眾與分別說系的再分派(世友論所說化地、法藏等分派時代,不合),約為育王晚年。部派分裂的迅速與繁多,即是大眾與分別說者,在當時順利環境中的擴展成果。世友論說: 「二百年中,摩訶提婆外道出家,住支提山。於摩訶僧只部中,復建立三部:一名支提加,二名佛婆羅,三名郁多羅施羅」(十八部論)。 「二百年滿時,有一出家外道,舍邪歸正,亦名大天。大眾部中出家受具,多聞精進,居制多山。與彼部僧重詳五事,因茲乖諍,分為三部:一、制多山部,二、西山住部,三、東山住部」(異部宗輪論)。 世友論所說,與錫蘭『菩提史』所說相近。但世友論三譯,關於三眾共諍,譯文略有出入: 羅什譯 育王時代 三眾共諍五事 二百年中 外道大天出家分出三部 真諦譯 育王時代 四眾共諍外道五因緣 二百年滿 外道大天出家重諍五事分二部 玄奘譯 育王時代 四眾共諍大天五事 二百年滿 外道大天出家重諍五事分三部 育王時代的諍論,什譯與真諦譯,並不明說大天;真諦譯說「外道五因緣」,玄奘依『婆沙論』,補譯為大天五事,大天實就是外道出家的大天。由於『婆沙論』說:大天是商主兒,所以玄奘所傳,誤分為「舶主兒大天」與「賊住大天」。阿育王與優婆鞠多的時代,依『善見律』、『婆沙論』及『阿育王傳』,可以確信當時有這一位大德──大天,布教於摩醯沙漫荼羅。二百年滿的諍論,實是大天教化區中的分派,也就是大天系徒眾間(也許大天當時還在世)的自相諍論。「五事」,是他們共信的教條。『西域記』(卷十)說: 「馱那羯磔迦國……(都)城東據山,有弗婆勢羅(唐言東山)僧伽藍。城西據山,有阿伐羅勢羅(唐言西山)僧伽藍」。 這即是古代東山住部、西山住部的道場。馱那羯磔迦Dha^nyakat!aka在□屍河Krishna^南岸。佛教的遺迹,現在還有遺存的。這裡的學派分化(錫蘭傳稱為安達羅學派),即大天的學眾。「外道出家」,即『菩提史』所說以外道義雜入佛法的意義。『善見律』說:育王時代的賊住外道起諍;真諦傳因賊住比丘起諍,雖大量沙汰,還有一分有智慧的,竟無法論定他是否外道,所以另外造寺安住,成為別部。這是同一事實的傳說;實是大天所化的徒裔。而『善見律』等誤作阿育王時,這才編出帝須息諍,第三結集的臆說! 五 摩田提與摩哂陀 育王時代的傳教師,影響於後代最大的,要算去錫蘭的摩哂陀,去□賓的摩田提。摩田提被傳說為阿難弟子,由於『育王傳』的一再傳譯,成為中國佛教界熟悉的大師。錫蘭傳說:摩哂陀是阿育王的兒子,傳佛法去錫蘭,在一切傳教師中,似乎與阿育王有特殊的深切關係。但摩哂陀的傳教錫蘭,在漢譯的佛教典籍中,幾乎沒有論到。特別是阿育王后二百年編成的『阿育王傳』,對育王的父母兄弟妻兒,都有說到,卻沒有摩哂陀的名字。唯一見於中國譯典(除『善見律』)的,有『分別功德論』。論(上)說: 「阿難將欲涅盤時,……以神力制船令住中流。時度弟子,一名摩禪提,一名摩呻提。告摩禪提:汝至羯賓,興顯佛法,彼土未有佛法,好令流布。告摩呻提曰:汝至師子諸國,興隆佛法」。 『分別功德論』以摩呻提──摩哂陀為阿難弟子,顯然有參考『阿育王傳』的形跡。中國學者中,如初期的法顯,晚期的義凈,留住錫蘭多年。但對於阿育王子摩哂陀的傳教錫蘭,都沒有注意到。玄奘在南印,訪問從錫蘭回來的大德,對於摩哂陀的事迹,也說得與錫蘭傳不同。如『西域記』(卷一一)說:「佛去世後第一百年,無憂王弟摩醯因陀羅,舍離愛欲,志求聖果,得六神通,具八解脫。足步虛空,來游此國,弘宣正法,流布遺教」。 這些,可以看出印度的佛教界,對於錫蘭佛教的摩哂陀,是怎樣的漠視與生疏。覺音Buddhaghos!a以前的錫蘭佛教,一切在傳說中。摩哂陀南傳佛教的情形,不為印度大陸佛教所重視,而覺音所整理完成的,又那樣的重視摩哂陀而抹殺一切!錫蘭的佛教,在中印的交通中,目見耳聞,實在是大小顯密,無一不弘通,決不像現在一般的錫蘭佛教所說。錫蘭傳說的──育王時代前後的佛教史,到覺音前後,如『島史』、『善見律』,才逐漸明確的完成。據我所知,南北共有或多少變形的傳說,實受本傳──『育王傳』的影響。所以摩哂陀的身分,應出以保留的態度。 西元七世紀,玄奘得來的傳說,傳佛法去錫蘭的,是王弟摩醯因陀羅Mahendra( 唐言大帝)。這當然即是摩哂陀,為梵語與巴利語的差別。摩哂陀不為大陸佛教所重視,等於不知道。偶然的傳說:或模仿本傳的末闡提,而說他是阿難弟子(『分別功德論』)。或參考本傳,而說是阿育王弟(晉譯王弟宿大哆,也就是因陀羅的異傳)。而錫蘭的傳說,又那樣的富於排他性。所以摩哂陀的有否此人,也大有可疑。原來,摩醯因陀羅在印度的傳說中,為錫蘭的山名。今舉『正法念處經』,與烈維Sylvain Le/vi的考證於此: 「有一渚,縱廣五百由旬,有諸羅剎,住在其中。……過羅剎渚,有一大山,名摩醯陀(與摩哂陀合。下文又作摩醯陀羅,對比『羅摩衍那』,即摩醯因陀羅)。……於閻浮提六齋之日,四天王天,住此山上,觀閻浮提。……四天王天至帝釋所,白如是言……」(經)。 「據史頌(丙乙本),此島唯有一百由旬,諸羅剎及其王羅婆那之所居。……摩醞因陀羅山,必為錫蘭島中央之高峰,今名亞當峰Adam者是。據史頌(乙丙本),猴使賀奴末Hanumat置跳板於摩醯因陀羅山上,由大陸一躍而至楞迦。……史頌唯說:因陀羅(即佛教的帝釋)於六齋之日,常至此山,未言其原因也。而念處經乃以帝釋受天使之報告」(考證)。 山名摩醯因陀羅,顯然依因陀羅得名(也許山名與因陀羅同,才附會於因陀羅天神的故事)。為錫蘭的神山,而為錫蘭人所崇敬的。摩醯因陀羅山,初見於羅摩的傳說。從大陸一跳而登楞伽後如佛游錫蘭而留足跡的傳說,摩哂陀飛騰虛空(天帝釋隨從「善見□婆沙二」)而入錫蘭說,甚至佛入楞伽而化羅婆那王說,都受著這一神話的影響。摩醯因陀羅即摩哂陀,可能為帝釋天的人化。如北方傳離越山有離越仙人,其後建離越寺,或者即傳說為□賓有離越阿羅漢。這在宗教的傳說中,盡多實例。摩哂陀,可能為錫蘭──從印度傳去的因陀羅天的人化,受到一般的尊敬,佛弟子即推為佛教傳入錫蘭的大德。育王時代有遣使弘法說,這才以摩醯因陀羅為育王的胞弟或親子(錫蘭傳說的確定,也不會早)。這種看法,也許使錫蘭佛教界太為難了!然而,他的真實性與可能性,也許比錫蘭所傳的摩哂陀還大!但這並不否認阿育王時代,佛法開始傳入錫蘭,與及屬於分別說系。事實上,當時的佛法,還在口口相傳中。如錫蘭所有的三藏聖典,那裡是一人傳承得了(也不會一時傳入,參照其他佛教國的傳入史,即可明白)!這實是目犍連子帝須系的學者們,經一期努力而得的業績。總之,摩哂陀的身分,有加以保留而出於審慎研討的必要! 『善見律』說摩田提是育王時代的大德,布教於□賓,犍陀羅吒。弘化□賓,與本傳所說的相合。『□婆沙論』(卷九九)說:阿育王時,由於育王的信從大天,呵伏賢聖僧,所以都西行到迦濕彌羅。這一傳說,與摩田提的開化□賓,恆河上流的佛教,發展到□賓,顯然為同一事實(傳說末田地立五百伽藍,育王為僧眾立五百伽藍,也可見一致)。所以摩田提為阿育王時人,是很可信的。 那末,本傳為什麼說摩田提是阿難弟子?本傳為□賓學者所編的,已如上說。編集的是阿育王王統,優婆鞠多法統,阿育王與優婆鞠多為中心的護法史。這一法統,如晉譯(卷五)所說:迦葉,阿難,商那和修,優婆鞠多,提多迦,本沒有說到摩田提。從法統的到提多迦為止,可見五師相承的定說,離提多迦的時代不遠,還是上座系以摩偷羅為中心的時代。□賓學者確是淵源於這一系的。在三惡王的擾攘中,熱望有護法者如阿育王那樣的再來。阿育王傳的編纂,目的不外乎如此。這是□賓學者所編的,所以對開創□賓佛教的摩田提,有意的附入法統中。摩田提雖傳說受阿難的付囑,而摩田提並沒有付囑後人。在諸師相承中,摩田提為旁附的,還是很明白的(後來□賓學者,以摩田地介入於阿難與商那和修間,錯誤才大了)。摩田提的師承,本來不明(據真諦所傳『佛性論』,摩田提是佛世比丘;迦葉結集時,囑他護持佛法)。他所以被編為阿難弟子,一、由於名字的關係:摩田提,是「水中」的意思。傳說阿難的入滅,在恆河中流;摩田提(水中)因此被傳說為阿難在恆河中流所度的弟子。二、說摩田提是雪山的外道出家,是阿難臨入滅時所度。這與佛度須跋陀羅Subhadra極為相類,顯為模仿的傳說。摩田提編為阿難的弟子,其理由不外乎如此。 摩田提的開化□賓,依『善見律』說,本不指迦濕彌羅(喀什彌爾)。降伏阿波羅龍王,只是說明了□賓人尊崇的神只,成為佛教的護法者。本傳所說,與『善見律』大致相近。如商那和修的降伏優留漫荼山的龍王一樣(本傳四),並無特殊意義。但摩田提的降龍故事,被誤會為降伏迦濕彌羅的忽弄龍(雜事卷四0 )。迦濕彌羅舊有這樣的傳說:迦濕彌羅,本為Sati Saras湖;由於梵天使□濕紐Vis!n!u與婆羅跋陀羅Ba^la^bhadra,刺山而使湖水乾涸,成為平地。這個神話,與摩田提開化□賓,降伏龍王的傳說相結合,這才化為摩田地向龍索地,「龍王於是縮水奉施」(西域記卷三)。摩田提不但為□賓佛教的弘化者,竟成為使迦濕彌羅從大湖而成為平地,且成為移民事業的推行者了(多氏佛教史三·一)。本傳串插進去的摩田提的傳說,應另為處理,勿使紊亂初期佛教的師承事實! 五 阿育王中心的王系 一 泛說印度王系 關於王統,宋譯與粱譯,只說到旃那羅笈多Candragupta、頻頭沙羅Bindusa^ra,阿輸柯As/oka;這是印度史上著名的時代,與錫蘭及印度所傳的王統相合。安法欽的晉譯(卷一)這樣說: 「頻頭(婆)沙羅王子名阿□世,阿□世子名優陀那跋陀羅,優陀那跋陀羅子名文荼,文荼子名烏耳,烏耳子名莎破羅,莎破羅子名兜羅貴,兜羅貴子名莎訶蔓荼羅,莎訶蔓荼羅子名波斯匿,波斯匿子名難陀,難陀子名頻頭沙羅」。 現存的梵本 『阿育譬喻集』As/oka^vada^na所說的王系,與晉譯相同,僅名字小異。如優陀那跋陀羅作Uda^yibhadra(優陀耶跋陀羅),烏耳作ka^kavarn!in(迦迦婆羅那),莎破羅作Saha^lin(莎訶羅),莎訶蔓陀羅作Maha^man!d!ala(摩訶曼陀羅)。安法欽所傳的王統,為印度舊有的傳說,但宋、梁二譯都缺。所以這不能確定為『阿育王傳』的原本如此,僅可說梵本有此不同(梵本是常有不同的)。旃陀羅笈多以前,當然是還有王統的。或者採用印度的某一傳說,使與佛世的王統相銜接,用意並無不合,問題在傳說的是否正確。從阿□世王到難陀王,佛教的傳說,「古事集」的傳說,又多而出入又大。安法欽所有的特殊部分,與錫蘭的傳說也不一致。正確而眾說一致的,還只是從旃陀羅笈多到阿育王──三世。 從佛滅到阿育王灌頂,錫蘭的傳說,是二百十八年滿。或說:二百十八年滿,已是二百十九年了。王統的相承,如梁譯『善見律』(卷三)說: 「佛涅盤後,阿樓陀王、閔躕王在位各八年;那迦逮婆(娑?)迦作王十四年;修修佛那迦作王十八年;其兒代名阿育,作王二十八年;阿育有十兒,並登為王二十二年;次玖難陀代作王,二十二年;復有旃陀掘多作王二十四年;賓頭沙羅王代在位二十八年。阿育王代位已十八年,摩哂陀到獅子洲中」。 阿育王灌頂時,錫蘭傳說為佛滅二百十八年滿。漢譯的『善見律』,略有錯脫處。漢譯所沒有譯出的,據巴利『善見律』說:佛滅於阿□世王八年,三十二年卒,為佛滅後二十四年;郁陀耶跋陀羅王十六年。漢譯所譯誤(也許是傳寫的筆誤)的,阿樓陀Anuruddha與閔躕王Mun!d!a合八年,誤作各八年。那迦逮婆迦王Na^gada^saka二十四年,誤作十四年。此外,育王灌頂前自立爭位四年,即為恰合二百十八年的王統編年。緬甸所傳的也是二百十八年說,但王統的年代,頗有出入。 本傳說:阿育王出於「佛滅百年之後」。如依世友論而肯定為百十六年,即與錫蘭的傳說,相差約一百年。這一時代的印度王統,除孔雀王朝三世外,見於『阿含經』的有三:一、阿□世王。二、阿□世王子優婆陀延或優婆延(長阿含經卷二七):巴利語作Udaya,即本傳晉譯的優陀那(耶?)跋陀羅。三、文荼王(增一阿含經卷二四):巴利語作Mun!d!a,即晉譯的閔躕。此外,見於傳記的,有難陀王Nanda,即『善見律』的難陀。中國舊來所傳,除『善見律』與晉譯本傳外,百餘年間的印度王統,沒有詳備的傳述。 二 二百十八年說的檢討一般人同情於錫蘭的傳說,是不無理由的。一、因為──由歐人創導,不曾留心華文教典,先入為主的引起執著。二、錫蘭對於二百十八年的傳說,從印度王統、錫蘭王統、五師傳承──三方面,確乎編排得活像事實。三、由於近代考證所得的,旃陀羅與阿育王間的年代,與錫蘭傳部分相合。四、由於眾聖點記的方法──按年下一點,使人信以為真。然而,二百十八年說,與百十六年說一樣,也不過是傳說而已。這不妨從三方面去推究。 一、印度王統的二百十八年說:印度所傳的王統譜牒,是非常雜亂的!對『善見律』所傳的,也就不能不出於審慎的態度。錫蘭所傅二百十八年的王統,我們並沒有一部精確可信的王統編年,可以證實他的錯誤。但由於錫蘭王統、五師傳承的編年,充分暴露了他的偽妄面目,所以同為證明二百十八年說的印度王統,也就不敢輕信。參酌其他的王統傳說,即發見可疑處不少。一、『善見律』的那迦逮婆(應為娑之誤)迦,即「古事集」的陀娑迦Dars/aka也是□王的兒子。『善見律』編於──與□王相隔三王的閔躕王下,晉譯『阿育王傳』缺。優陀耶王(或說是□王的孫子)以下,傳說為「篡弒相尋」,都為弟兄伯叔間的相互廢立。二、『善見律』的修修(佛)那迦Susuna^ga, 『阿育王譬喻集』缺。傳為廢君自立,創立悉蘇那伽王朝,定都舊王舍城Ra^jagr!ha的名王。然悉蘇那伽王朝,實創立於頻婆娑羅王Bimbisa^ra以前,頻王為第四世。從定都舊王舍城說,恰好證明了這還是以王舍城為首都的時代。考『中阿含經』(卷一一,又『銅□律』「大品」),稱頻王為「洗尼頻婆沙羅」。洗尼Sen!iya即悉蘇那伽的音轉。所以『善見律』的修修那迦王,是編排譜牒者,誤以頻王前的古王,錯編於閔躕王后。「古事集」即是編列於頻王之前的。三、『善見律』的(迦羅)阿育,與「古事集」的迦迦婆羅那Ka^kavarn!a相當;音轉而簡為迦羅ka^la,即晉譯的烏耳,意義為「黑」。錫蘭傳說為迦羅輸柯ka^lasoka;『善見律』的譯者,直譯之為阿育(阿輸柯)。「輸柯」,是錫蘭傳所特有的。本傳說:阿育王早年暴虐,人都稱他為惡阿育──旃陀羅阿育;信佛以後,仁民愛物,人又稱他為法阿育。這是印度的舊說;西元前後的『阿育王傳』編纂者,把他編入傳中。這一大陸佛教的一般傳說,覺音從大陸去錫蘭,是會知道這些的。覺音他們──印度王統的編年者,大抵由於二百十八年說的傳說,與大陸所傳百餘年說不合。恰好舊有惡阿育與法阿育的傳說,而迦羅的意義是黑,可解說為惡;這才稱迦羅(迦迦婆羅那)為迦羅輸柯。以為:這是百餘年的阿育,護法的阿育,實登位於佛滅二百十九年。二阿育的傳說,尤其是指向來所傳的──百餘年的護法阿育為迦羅輸柯,造成印度王統編年的無邊糾葛。四、『善見律』說;迦羅輸柯後,有十兒並立,凡二十二年;其後有玖難陀王,也是二十二年。據「古事集」說:篡殺悉蘇那伽王朝末主的,名摩訶波頭摩Maha^padma,即晉譯的摩訶曼陀羅Maha^man!d!ala。拔那Bana說:迦迦婆羅那,於都城附近被襲殺。襲殺迦迦婆羅那的,應即科爾提Curtius所說的Agrammes。科爾提說:Agrammes原為貧賤的理髮師,因見寵王后,所以弄權篡位。Agrammes,又作Xandrames,Gandaridae。這位篡滅悉蘇那伽朝的難陀王Nanda,傳說中名字的變化極大。然傳說為「九難陀」,晉譯的摩訶曼陀羅,波斯匿,難陀;及多氏『印度佛教史』的□羅斯那,難陀,摩訶波頭摩,大抵都屬於九難陀王的一王。 今綜古事集、拔那、科爾提等傳說,認為:迦迦婆羅那是被襲殺的;他應為與難陀王朝相銜接。阿育十兒並立的二十二年,在歷代王統編年中,實屬不當。十兒的稱王是可能的;王朝被難陀王所篡竊,仍不妨佔有少數城邑,延續殘破偏安的舊統。王統譜牒,本是一朝朝獨立的;先後代興的王朝,每同時存在。舉中國史為例:陳武帝篡梁,蕭察還維持他的舊統,與陳代的滅亡,相隔僅有一年。又如元明之間,明清之間,新朝已建立,殘破的舊朝還延續許多年。如聯合不同王統的編年,忽略這種事實,錯誤可大了!對於印度古代史,我們沒有充分知識,不能作肯定說。然對於不同王朝的銜接處,認為應特別注意!十兒二十二年,難陀王也恰好二十二年,這不能看作偶然吧!依多氏『印度佛教史』的敘述,相信迦羅諸兒維持殘餘的王統,與難陀王朝同為新興的孔雀王朝所滅亡。此外,錫蘭傳佛滅於阿□世王八年,而□王卒於佛滅二十四年,在「古事集」中,卻有□王在位十八年的傳說(卒於佛滅十年)。又頻頭沙羅王,『善見律』說在位二十八年,「古事集」說是二十五年。總之,錫蘭所傳的印度王統編年,值得懷疑處不少! 耆那教所傅,王統的年代較長。然一致說,難陀王朝即位於大雄Maha^vi^ra涅盤後六十年。即依近代學者所說,大雄比佛遲十年入滅,那難陀王朝的成立,也不過佛滅七十年而已。然佛教傳說,大雄死於佛陀涅盤以前,所以從佛滅到難陀王朝的成立,大約為六十年左右。難陀王朝二十二年,再加旃陀羅笈多及頻頭沙羅,也不過一百三十多年。 由於亞歷山大(Alexandria)的侵入印度,阿育王摩崖石刻的發見,孔雀王朝的──旃陀羅笈多登位與阿育王灌頂──年代,總算大致確定。然旃王以前,阿□世王以後,一切還在不同的傳說中。一般學者,為西元四、五世紀所編定的錫蘭文獻所蔽,大抵曲附二百十八年說來解說印度王統,以護法的阿育王出佛滅百餘年為不可能。其實,如上來的檢討,悉蘇那伽為古王的誤編;迦羅十兒的部分據立,不應列於難陀王前;又參以傳說在位年代的不同,百餘年說是盡有可能的。我們必須記著:二百十八年說,確為一古老傳說;而錫蘭傳的印度王統編年,實與錫蘭王統,五師傳承的編年一樣,都是為了證實這一傳說而任意編纂成的! 二、錫蘭王統的二百十八年說:錫蘭所編的印度王統編年,如不經考詰,可能信以為真。等到配合錫蘭的王統,那種任意編排的作風,即完全暴露。照『善見律』所說,列表如下: ┌────┐ ┌─────┐ │印 度│ │錫 蘭│ └────┘ └─────┘ 阿□世王八年 師子洲童子立 □□耶成立國家 郁陀耶跋陀羅十四年 □□耶卒 十五年 半頭婆修提婆立 那迦逐(逮之誤)寫迦二十年 半頭婆修提婆卒 阿婆耶立 修修(佛)那迦十七年 阿婆耶二十年失位 婆君荼迦婆耶篡立 迦羅阿育十六年 婆君荼迦婆耶十八年 旃陀掘多十四年 婆君荼迦婆耶卒 聞荼私婆立 阿育王十七年 聞荼私婆卒 『善見律』所說的錫蘭王統,除枝節的錯失外,最少有三大不可信。師子洲童子,依『西域記』(卷一一),不過一神話人物,不可信一。傳說佛滅那年,恰巧是錫蘭立國的年代,不可信二。迦羅阿育十六年,是婆君荼迦婆耶王Pakun!d!uaka^bhaya十八年;又說婆王卒於旃陀掘多十四年。如確卒於旃王十四年,依『善見律』的印度王統編年,即總共作王八十七年,不可信三。 『島史』的編者以為:婆君荼迦婆耶初為盜賊,十七年間無王。其後,勝利歸於婆君荼迦,作王達七十年。這僅是於八十七年中,分出十七年為無政府時代而已。如依『島史』說:婆君荼迦初為盜賊時(王國因而崩潰),至少也得二十多歲吧!經十七年,又七十年而卒,那末應享年一百十歲以上。聞荼私婆Mut!asi^va,是婆王的兒子,以六十歲生子來說,聞王登位時,也該五十多歲了。作王六十年,又是一百十幾歲。這樣的長壽王統,是怎樣的難以想像!「眾聖點記」的信仰者──呂澄,對於這些,也覺得「有不自然處」。實則,到阿育王時代,錫蘭人記憶中的君王(可能還有神在內)不過五人,這那裡有二百三十六年(到育王十七年止)?為了證實佛滅二百十八年說,造成王統編年。這一古老的傳說,在這些創造歷史的專家手裡,被惡化到極點! 三、五師傳承的二百十八年說:在印度王統、錫蘭王統、五師傳承的法統中,對於法統的編年,論理必有較確實的記錄,而事實並不如此。我在「與蘇慧純論佛元書」,說得極為明白: 「關於五師傳承,錫蘭傳而外,印度復有迦葉等五師說。可推見自佛滅至阿育王時,必有五師相承之事,各派乃競以自宗之師承當之。第一師優波離,為持律上座,其必為年高德劭可知(優波離隨釋種出家,佛滅時,出家且將四十年)。第五師目犍連子帝須,阿育王信佛及第三結集時,應亦為年耆德重人物。二老之間,僅三師之隔,而時乃歷二百餘年!此既為律學傳承,則每人以二十歲受戒,修學二十年為上座計(四十歲比丘,是否能為一代師宗,紀綱僧侶,尚有可商),每人平均住持佛教在四五十年間,平均年齡約八九十歲。衡之一般師承,殊難取信!……此不外先有一佛滅來二百餘年之傳說,銅□者乃摭拾帝王譜牒,自宗師承,編排造作以強合之耳」! 從二百十八年的傳說自身去考察,編排造作的情形,徹底的被揭發出來!即以深信錫蘭傳的呂澄,對錫蘭王統的荒謬,也默認而不加辯護;對五師傳承的編年,也覺得「南傳諸師年代,因此而有錯誤」(『對點記記年之再商榷」)。二百餘年說,與百餘年說,同為古老的傳說。自從錫蘭學者偽作欺人,二百十八年說,竟被誤會作歷史!我不敢輕視這一傅說的古老,但要從古老傳說的觀點,探論佛教的紀元。 三 育王灌頂與遣使弘法的年代 從旃陀羅笈多(二十四年,頻婆沙羅二十五年,爭位四年)到育王登位,這五十多年,是印度從來未有的統一盛世;王朝的年代,「古事集」與錫蘭的傳說,都大體一致。本傳雖沒有記年,三王的次第也不誤。所以錫蘭的傳說,關於旃王到育王間的年代,與印度的「古事集」,希臘、埃及等史料的推算,即使完全相合,也不能就此類推;從旃王到阿□世王時的紀年可信。如「古事集」所說的旃王到育王的年代,也大體一致可信;而旃王以前,即彼此大有出入。一般學者,忽略這一事實,因推算旃王到育王的年代,錫蘭傳大體可信,竟因此以為□王到旃王間的年代也可信。由於印度史本身無可考信,所以印度史的專家們,對於錫蘭所傳的印度王統編年,曲意的附和他。俗語說:上半生老實,下半生騙騙也有飯契。這雖是容易受欺的,但考論歷史,決不可這樣了事! 考論育王灌頂的年代,如撇開傳說──『眾聖點記』、『善見律』、『大史』、『島史』,直接從育王的摩崖石刻,希臘與埃及的史料著手,大可以減省一些無謂的糾紛。 大摩崖石刻第十三章,說到育王遣使西方五王國弘法,記著五王的名字。經學者的考究,五王的在位年代,雖還有多少異說,然五王並世的年代,不出於西元前二六一到二五八──四年間,已成為學界的定論。依交通不便的古代情況說:Antiochus Ⅱ王,於西元前二六一年即位。即位與來年──前二六0年,育王即遣使弘法,可能性極少;遣使的年代,大概為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但這是育王登位的那一年,石刻十三章中,並沒有說明。一般所依據的是:十三章說:育王九年,攻破羯伽Kalin%ga,「深感悲痛與悔恨」;從此,「熱心護持正法,宣揚正法」。又小石刻第一章說:育王信佛為優婆塞,二年半以來,對於佛法,非常精進,決心以全力來弘揚正法。又大石刻第五章說:育王十三年,設達磨大官,派到諸侯及鄰國去。依憑這些史料,所以有人說;育王的遣使五王國,是十一年;或說是十三年;或說十二年到十四年間。到底在那一年,又都是參照其他方面來推定。然據十三年的設立達磨大官而論,這一年遣使弘法,雖不一定是,到底比其他的有根據些。育王的遣使弘法,可以推定為育王十三年。這一年,是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那末育王灌頂登位的年代,不是前二七一,就是二七0 了。 考定年代的另一依據,即亞歷山大侵入印度的年代。亞王的侵入印度,為西元前三二六;三二五還軍;即其年去世。據普魯塔克Plutarch的傳說:旃陀羅笈多曾勸亞王東攻印度。朱斯丁Justin說:旃陀羅笈多逃避Alexander(亞歷山大)。傳說不一。旃王趁亞王還軍與身死的時機,起來推翻希臘人在北印的統治;以光復河山的威聲,推倒難陀王朝,這是可以想見的事實。亞王的死訊,喚起了印度民族的光復運動。旃王的登位,約為西元前三二四或三二三年。 旃王二十四年,頻王二十五年,爭位四年,育王登位年,凡五十四年;即育王登位於西元前二七一或二七0年。十三年遣使弘法,為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 一切的諍論,都是糾纏於錫蘭的傳說中。如呂澄取西元前三二四年旃王即位說;二六八年育王登位說;二五八──育王十一年遣使弘法說。他信從錫蘭傳的頻王二十八年說,所以非堅執如此不可。育王九年的攻破羯迦Kalin%ga,雖屬確實;但是否當年即信佛,也還難說。所以史密司(smith)也說:九年信佛或下一年。十一年遣使弘法,實並無文獻可證。也許肯定為九年信佛,二年半作優婆塞,決心以全力為佛法吧!即使如此,也該是十二年的事了。然由於頻王二十八年在位說的信賴,所以旃王登位,非西元前三二四不可;而遣使弘法,非育王十一年不可。因為如再遲一年,遣使弘法時,即不再是五王並世的了。如依「古事集」,取頻王在位二十五年說,那末,如旃王登位於前三二四,育王即登位於前二七一;征楞伽為前二六三;十三年遺使弘法,為西元前二五九(十二年遣使也不妨)什麼都沒有礙難處。如旃王登位於前三二三,十三年遣使,也還是前二五八年。甚至旃王登位於前三二二,育王十二年遣使,也還沒有顯著的困難。總之,旃王即位,育王登位,遣使弘法的年代,依可信的史料推論,雖不出這二、三年中,實還不能確定。依我看,旃王前三二三年登位,育王前二七0年登位,似乎更妥當些。但為了避免無法確定的諍論,姑取旃王西元前三二四年登位說,育王前二七一年登位說,前二五九遣使弘法說。 四 有關育王的故事 本傳為一古老的譬喻集,為大陸佛教界熟識的傳記。覺音從大陸去錫蘭,是應該知道本傳而有所參考的。從南北共傳的故事去研究,這一意見,被充分的顯露出來。 育王早年的故事:本傳說:頻婆沙羅王不大歡喜育王,曾奉命鎮壓□叉屍羅的叛變,得到成功。『善見律』說:育王出鎮的是郁支城Ujjayaini^,即鄔□衍那。『善見律』的傳說,可能基於一種情感。佛教南傳的摩哂陀,母家在鄔□衍那,這是摩哂陀的外婆家。 兄弟爭位的故事:本傳說:育王與兄蘇深摩Susi^ma爭位,殺蘇深摩。『善見律』也說兄名修私摩那,但說頻王有百子,除了育王的同母弟帝須(Tessa) ──□多輸柯Vi^tas/oka而外,育王都把他殺了。『善見律』所說,不免太過。本傳說:頻王病危,恰好蘇深摩出鎮□叉屍羅;育王取得部分大臣的擁戴,即在華氏城稱帝。蘇深摩回來爭位,育王利用了──出鎮北方時所得的外軍的協力,擊殺了蘇深摩。這一傳說,大致近於事實。『善見津』說:育王代立四年,才舉行灌頂典禮,互爭的事情,似乎並不簡單。 王弟宿大哆的故事:Vi^tas/oka,『善見律』作帝須;本傳的晉譯作宿大哆,梁譯作□多輸柯。這位育王同母弟的故事,可分二節說。一、本傳說;宿大哆因王的廣作供養,引起不滿。見苦行外道,還不能離欲,因此更懷疑不嚴格苦行的釋沙門。育王為了轉化王弟的邪見,故意使他犯罪,然後給他七天作王,再行處斬的判決。王弟在七天中,證明了深切感到無常苦的比丘,雖衣食豐滿,也還是能夠離欲的,王弟這才發心出了家。這在『善見律』中,見苦行外道、七天作王,與本傳一致。但說王弟得罪了育王,這對於育王讓他七天作王的用意,也隱晦不明。而說阿育王四年信佛,立帝須為太子,帝須即於這一年出家;這對於不滿育王的動機,也不明。戲劇式的七天作王,可能並非事實,但在本傳中是入情入理的。『善見律』敘述簡化,於是乎得罪了王,讓他七天作王再殺,又忽而不殺,成為不近情的傳說。 二、本傳說宿大哆到遠國去出家,曾回華氏城一次。再到邊方,生了大病(頭瘡)。需要契乳酪,所以移住曠野的牧牛人邊。那時,弗那盤達Pun!d!avardhana與華氏城的尼乾子外道,有誹毀佛的,引起育王敕殺尼乾子的事件。宿大哆病中垢衣長發,因此被誤殺了。這一故事,『善見律』說得很不同。王弟帝須從曇無德出家,另有拘利子帝須Kontiputta Tissa比丘,因病中得不到醫藥而自殺,育王這才大施醫藥。外道得不到供養,都混進佛教來出家,引起佛教中的諍論。育王派大臣去和解,僧眾照樣的紛諍,大臣即斬殺僧眾,殺到王弟帝須才停手。故事變化很大,內容還是一致:本傳殺尼乾子外道,『善見律』大殺僧眾──多半是外道出家;本傳說尼乾子誹毀佛,『善見律』說外道出家的擾亂佛法。不同的是:本傳只是一□「多輸」柯,而『善見律』成為二帝須;本傳說王弟被殺,『善見律』說殺到帝須而止;本傳以王弟為中心人物來敘述,『善見律』中間隔斷,忽然在雞園寺出現。這是同一故事的演變。大概帝須是阿育王的同母弟,所以『善見律』的作者,不好意思說他無醫無葯,刀下留情了吧! 帝須,梵語為Vi^tas/oka。晉譯(一)初說:「復生一子,名為盡憂」,即與宋、梁二譯合。但在王弟的本緣中,又作「宿大哆」。考『分別功德論』的王弟故事,與本傳同,而王弟也名「修伽跖路」。「釋迦譜」引『求出牢獄經』說:「阿育王弟名善容,亦名違陀首隻」。違陀首隻即□多輸柯;善容,即宿大哆──修伽跖路的對譯。宿大哆與修伽跖路,我以為即玄奘所傳的王弟摩醯因陀羅。 育王的殘暴故事:本傳說育王的初年,非常暴虐,曾手殺五百大臣與五百宮女,使人作泥犁(地獄)的酷刑。這在『善見律』中,由於別立黑阿育,除了育王的殺兄弟而外,被看作極仁慈的了。然據摩崖石刻所說,育王在戰爭中的屠戮,並不怎樣的仁慈!四0五──四0七年間,法顯親見華氏城的大塔旁,有石柱,記著作泥犁城的因緣與年月。玄奘西遊,也目睹這一遺迹(西域記卷八)。然又說烏□衍那有無憂王作地獄處(西域記卷一一)。『善見律』的略而不論,因為將一切暴行,歸罪於黑阿育去了。 信佛因緣的故事:本傳說:海比丘誤入地獄,現神通,育王這才壞地獄而信佛。『善見律』說:育王見到兄子泥瞿陀Nigrodha沙彌,才發心學佛。石刻說:育王深覺殺戮的慘酷,所以歸依佛法。海比丘的故事,顯然是神話化的。可能的解說是:育王受海比丘(善意)的感化,這才廢除殘酷的刑罰。泥瞿陀的故事,從神話變化而來(見下)。 造塔施金的故事:育王造八萬四千塔,布施九十六億金,是南北一致的傳說。但本傳說:育王布施的總計,凡九十六億金;而『善見律』以為六年大會時,即布施了這些。本傳的傳說更原始些。 供養菩提樹的故事:本傳說育王特別的尊敬菩提樹,引起王妃的妒忌。佛教的初期,菩提樹與菩提葉,都是象徵如來成道的。育王的特為尊敬,非常合理。『善見律』作者的心目中,主要是錫蘭,所以但說育王以菩提樹的南枝,移贈錫蘭;用意也還是一樣。法顯得自錫蘭的傳說:從前某國王,從印度取菩提樹子來錫蘭,種於無畏寺側。那時,高約二十丈。這與同時代的覺音的傳說──阿育王送樹來,栽在大寺房不同。『善見律』的傳說,也只是大寺派的傳說吧了! 育王與龍王的故事:本傳(晉譯與梁譯)說:育王取得阿□世王七舍利塔的舍利,惟羅摩聚落龍王處的舍利,因龍王的要求而沒有取得。『釋迦譜』所引的『大阿育王經』,法顯的『歷游天竺記』,玄奘『西域記』,都這樣說,這是本傳龍王故事的舊說。宋譯說:育王向龍索舍利,「諸龍王開懷與」,這是樂意的奉上了。晉譯所特有的「阿育王現報因緣」,有一相反的傳說:龍王不肯奉給阿育王,育王造了龍王與育王的兩軀金像,起初是龍王重而育王輕。育王大作福事,王像的分量,一天天重起來,龍王知道福力不及育王,只好奉上舍利。「阿育王現報因緣」,本是另一譬喻集,與本傳有很多不同,安法欽卻譯出而附編於本傳中。這一故事,失譯的『雜譬喻經』(上),『阿育王譬喻經』,都有說到,都還是重於事相的修福。『善見律』中,進一步(含有象徵降伏自心而現身成佛的深意;錫蘭學者怕未必懂得)說:阿育王以金鎖將龍王鎖來;育王要龍王化現佛身。金鎖鎖龍王,與龍王的金像有關。要龍王化作佛身,是優婆鞠多降魔故事的改寫。育王與龍王的故事,本傳無疑是原始的形式。然育王不能取得龍王的舍利,未免與輪王的尊嚴有損,於是乎有育王作福,降伏龍王的故事。『善見律』更老實不客氣的把他鎖了來。降伏龍王,與優婆鞠多降伏魔王的故事相類,魔王的化作佛身,錫蘭傳者也就修正為龍王化作佛身了。 泥瞿陀的故事:『善見律」說:育王的侄子泥瞿陀,七歲出家作沙彌。育王見了,生起信心。育王本供養六萬外道;這時才供養比丘,從二比丘、四比丘,到一切都供養比丘。育王每日以錢一千供養泥瞿陀。外道都投入佛法中,作賊住比丘。本傳沒有這個故事,但安法欽附譯的「阿育王現報因緣」,敘述一有趣的神話,與此有關。事情是這樣:阿育王太信佛了,外道都嫉妒佛法。有一善咒婆羅門,化作大自在天,與(共計)五百婆羅門來見阿育王,說要契剃頭的沙門。阿育王不敢得罪他,通知雞園寺,寺眾推一最小的沙彌來。沙彌說:「朝來未食,王先施我食,然後我當與彼食」。沙彌將為外道預備的五百分食,都契了;不夠,將五百婆羅門,一個個的契了。小沙彌引王到雞園寺,見方才的婆羅門,都已剃頭出家了。這一鬥法的故事中,暗示了二點:一、佛弟子把外道應得的供養,都契了;二、外道被逼,投身佛法中來出家。所以特選小沙彌,不過反顯出佛法威力的偉大而已。這故事是荒唐的,卻是真實的!『善見律』的七歲沙彌泥瞿陀,將供養外道的六萬分食,一一的都轉化來供養比丘,這與第一點相合。由於育王的信佛供僧,外道入佛法中作賊住比丘,即與第二點相合。『善見律』的傳說,明顯的從這一神話而蛻化過來。『雜譬喻經』(上),也有這一故事。負起折破外道任務的,是十三歲的「端正」沙彌。『雜譬喻經』的編者,也以為這就是破滅地獄,引導育王生信的「海」比丘。因為本傳所說的海比丘,恰好也是十三歲。破滅地獄,折破外道,所以選用十三歲的沙彌,不外乎證實那四不可思議中的「沙彌雖小不可輕」。本傳的古說為十三歲,經「雜譬喻」而到「阿育王現報因緣」,即修正為更年輕的七歲,這即是七歲沙彌泥瞿陀的來源。『善見律』取材於此,脫去神秘的形式,顯出故事中的真意義,這是最好不過的!但不知七歲沙彌的象徵性,而描寫為歷史的人物,反而使人誤解了。這一故事,為帝須比丘的第三結集,奠定了基礎。 迎請大德的故事:本傳說育王將親自去迎請優婆鞠多,鞠多自動的前去;乘船與眾比丘,沿恆河東下;到了華氏城,育王親自到恆河邊禮迎。這種禮迎的方式,在『善見律』中,即一模一樣的禮迎目犍連子帝須。雖然帝須早曾到過華氏城,卻又跑回摩偷羅,表演這被歡迎的大禮。『善見律』採用本傳,這是極明顯的例子。 信佛與遣使弘法的故事:『善見律』所傳的育王信佛,遣使弘法,當然是有事實的。但據石刻說:育王的歸依佛法,在第九年;十二、三年的遣使弘法,已提到錫蘭。『善見律』說:育王第四年信佛,王弟帝須出家;六年已建塔完成,育王的兒女出家;到十七、八年,才派遣傳教師弘法。這一切年代,都與可信的史料不合。編造年譜,是錫蘭佛教的特長。如沒有育王的摩崖石刻發見,誰會相信他們的年代不可靠! 巡禮聖跡的故事,三施閻浮提與半庵摩勒果布施的故事;巡禮聖跡的事實,已因石柱銘刻的發現而證實。三施閻浮的石柱銘刻,法顯與玄奘都是親見的。『善見律』雖沒有說,而石柱已湮沒不見,但不能說不是事實。 王子法益失明的故事:錫蘭的傳說,摩哂陀出了家,阿育王即沒有兒子。本傳的法益Dharmavadhana王子,是『善見律』所沒有的。耆那教傳說法益曾造過很多的耆那教寺,這可見確有此人。 育王兒女出家的故事,帝須第三結集的故事:『善見律』的著重處,本傳是根本不知有此事的。從『善見律』研究起來,他是將育王的信佛,錫蘭的傳法,緊緊的與王家發生特殊關係:如育王的信佛,由於兄子泥瞿陀;王弟帝須的出家,與第三結集;錫蘭的佛法,由育王的兒女親自傳去;錫蘭的菩提樹,由育王送去。錫蘭佛教史的特色,大概就是這些。 六 二大傳說的比觀 一 從傳說的來源演變去考察佛滅到阿育王登位,二百十八年說與百餘年──百十六年說,這兩種古老的傳說,可作一對比的觀察。先從傳說的來源與演變去比說: 一、從傳說的譯傳中國說:錫蘭所傳的,為齊永明七年(四八九),僧伽跋陀羅Sam!ghabhadra譯出『善見律』,及附『善見律』而傳來的「眾聖點記」。□賓所傳的,為晉惠帝時(二九0──三0六),安法欽譯的『阿育王傳』;及五世紀初,羅什譯的『十八部論』。 二、從傳說的編纂成書說:錫蘭傳是四、五世紀間成書的『島史』,及覺音的『善見律』等。佛滅二百十八年說的古典敘述,已無可考見。□賓所傳的,是□賓學者編纂於西元前一世紀末,為二、三世紀間馬鳴、龍樹等所信用。確定為佛滅百十六年的『世友論』,也是西元前一世紀的作品。 三、從傳說的確定說:□賓傳的百餘年說,離阿育王的時代不遠。因為,這是從迦葉到提多迦,即優婆鞠多弟子的時代。傳說的師承,沒有摩田提,到提多迦為止,顯出了這一傳說的古老性。這還是摩偷羅時代,上座系(不是分別說系)佛教的傳說。錫蘭的傳說,不妨看作佛教傳入錫蘭不久的初期傳說,與北方所傳的百餘年說,同樣的古老。一是重經與重禪者的傳說,一是重律者的傳說。 四、從傳說的動機與性質說:□賓所傳的阿育王傳,是譬喻集。□賓學者雖把□賓佛教的弘通者──摩田提,附入法系中。把摩伽提的王朝的覆亡,北方政局的混亂,編入傳中。然纂集的主要事情,是阿育王的護法史,西方上座系傳法的情況,並非為了□賓的佛教而編集。錫蘭所傳的,如『善見律』等,是銅□部──錫蘭佛徒編集的目的,一、將王舍城第一結集,□舍離第二結集,華氏城第三結集(這是主要目的),以為結集的重要人物,都是自宗的師承,以表示銅□者──錫蘭佛教的正統性。二、育王因兄子泥瞿陀出家而信佛;王弟帝須以分別說者的曇無德為師;王子摩哂陀以分別說者的帝須為師;錫蘭佛教由阿育王兒女傳去;錫蘭的菩提樹,是阿育王命女兒送去。分別說系,阿育王家,錫蘭佛教──三者的密切結合,是『善見律』等編輯的主要目的。他所重視的,是其他佛教所從來不知的;而其他,什麼都不在他們的意中。就是派使弘法,也不過為錫蘭佛教作旁襯而已。所以,從作者的心境說,□賓所傳,比錫蘭所傳要客觀得多!『島史』、『善見律』,對於三次結集的年代,育王信佛與兒女出家的年代,佛教到錫蘭的年代;印度王統、錫蘭王統的記年,寫得非常認真,不像阿育王傳那樣的疏略。然而考論起來,這是偽史,還不如『阿育王傳』,不失他的譬喻作風,來得老實! 五、從傳說的確定與演變來說:□賓的傳說,西元前一世紀,編集成書;而傳說是確定於優波鞠多弟子(或再傳)的時代。其後,□賓學者為了高推摩田提,以摩田提編入傳法正系,介於阿難及商那和修間。本來,從迦葉到提多迦的傳承,雖優波鞠多與育王同時,而付法實到提多迦為止。等到摩田提被編為傳承中(第三師)人,雖本傳仍說到提多迦,而五師傳承說,即止於優波鞠多。這是北方傳說的一度變化;約為迦濕彌羅論師集成『大□婆沙論』以後,西元三、四世紀間。經五師相承而到阿育王的時代,是錫蘭傳五師說的先導;對於錫蘭的五師傳承說,起著重大的影響。晚期的有部律師,改編有部律,以佛滅到阿育王的五師相承說,編為從五百結集到七百結集間的七世相承說。這是北方傳說的大變化、大錯誤! 二百十八年說,也經歷同一命運。這一傳說,到底什麼時候傳入錫蘭,雖不能定說,但在西元前八七年,大寺與無畏山寺的紛諍期,這一傳說,必已被大寺的一分學者所信用。錫蘭所傳的佛元說,主要的有:一、西元四一0年(晉義熙六年,依足立喜六法顯傳考證),法顯從錫蘭(無畏山寺)得來的佛元說,為「泥洹以來一千四百九十七年」。說者以為:這必是「正法滅已四百九十七年」,法顯約正法千年說,所以為一千四百多年;如依正法五百年說,即九百九十七年,佛元即西元前五百八十七年。這與緬甸所傳的五八九年說,中國所傳(佛般泥洹經後記)的五八九說,大體相合。二、如錫蘭(暹邏)一般所傳的西元前五四三或五四四說,與菩提伽耶碑相合。三、如『眾聖點記』──附『善見律』傳來的──西元前的四八六年說。從佛滅到阿育王登位,為二百十八年滿,這是錫蘭傳所共信的。然他們一般用前五四三年說,這可見大寺的徒裔們,對阿育王以來究有幾年,早就弄不清楚,所以依附佛陀伽耶碑記。也許他們以為,這並不與二百十八年說矛盾。從『眾聖點記」而上推,與阿育王出佛滅後二百十八年說合,這可見從阿育王到『善見律』的時代,必有依據;即點記制,必先『善見律』而存在。然而,點記制,也決非古型的。王舍結集與七百結集,都不過誦出而已,當時從那裡去下這一點?阿育王的時代,有沒有結集,還是問題。傳說以巴利語寫定聖典,即大寺與無畏山寺相諍時──西元前八十七年。有成文的律典可點,有不同的傳說而需要點,點記制的產生,最可能為此時。所以大寺上座們的點記制,即依據舊有的傳說:佛滅到阿育王登位為二百十九年;傳入錫蘭為二百三十七年;從天愛帝須Tessa王登位(佛滅二三七年)以來有多少年。在這種傳說的基礎上,每年一點的點下去。所以:『眾聖點記』的確實性,即從帝須以來的年代說,創立點記制以後的年年一點,不失為大致可信。而佛滅到育王登位的二百十八年說,除了傳說,實不能從點記制的本身,證明他二百十八點的可信。單是這樣,這一古老的傳說,是值得尊重的。然而,從『島史』、『善見律』以來,為了證明這二百十八年說,從印度王統、錫蘭王統、五師傳承去配合,想把這古老的傳說,造成鐵定的史實。這可反成為可懷疑的偽史了! 二 從傳說的人事關係去考察古老的傳說,洗盡後起的附會與演變,恢復他的原始傳說,這是極重要的!傳說的是否可信,這可以討論了。傳說中的事情,必局限於一定的時空;出現於一定時空中的事實,不會孤立的,必與同時及前後的人事,發生關係。除了另一傳說的謬誤,彼此間總是相合而不會矛盾的。如發現彼此的矛盾不符合,即傳說的真實性有問題。所以,再綜合上來所論的彼此關係,審論這二種傳說。 從佛滅到阿育王登位的年代,本來可以從印度的王統紀年去確定,可惜印度缺乏可信的歷史,「古事集」的價值,不會比傳說高些。佛典所敘述的,如錫蘭的印度王統編年不可信;□賓傳的疏略不備;安法欽的傳說;西藏多氏佛教史的傳說,都彼此相違而難以取信。雖論到百餘年說是可能的,然據王統傳說,即使錫蘭傳說不可信,如有國王七、八代,二百餘年也是有可能的。關於這一方面的論究,可說毫無成功(確立佛滅年代)希望。我希望:佛陀同時的頻婆娑羅王、波斯匿王他們自身或與他相關的史料,將來能有新發現,這才能確定更正確的佛滅年代。 錫蘭的王統編年不可信,是無可諱言的。到阿育王時代,所知古王的名字,只有五人。如□□耶的時代,離如來涅盤不久,那末五王相傳,百餘年說,應該比二百餘年說更可信些! 佛教自身的人事關係,五師傳承中,七百結集時代為第三師,育王時代為第五師,這是南北一致的傳說。承認五師說,又堅持二百十八年說,是矛盾而不可通的。關於這,確信錫蘭傳說的呂澄,提出新的解說,如『對點記記年之再商榷』說: 「後世律家追溯傳承,率從第二結集諸上座出發。……南傳律師之相承,亦當從第二結集出發。而馱寫拘其人,又明明為陀娑婆羅之異稱。故南傅馱寫拘為優波離弟子云者,意謂出於優波離系統,不必即為親炙者矣」! 以馱寫拘遙承優波離,說馱寫拘是第二結集時人;這雖與錫蘭舊有的傳說不同,但未必能延長到二百多年。陀娑婆羅,一作陀婆婆羅;他的弟子樹提陀娑,也有作樹提陀婆的。娑與婆,『大眾律』多相雜不明。『大眾律』是推重陀娑婆羅而輕視持律耶舍的。西方系的耶舍(發起七百結集的),因判罪不當,被樹提陀婆譏嫌(大眾律三0 )。耶舍請陀娑婆羅為七百結集的結集者。這與屬於西方系的上座律,略有不同。即使承認陀娑婆羅與樹提陀娑,與第二結集的耶舍同時,也不足以證明五師相承有二百多年。如為百餘年,豈非恰好! 優波鞠多與育王同時;與他同時的大德,也都有與育王同時的論據。佛滅來四傳或五傳,那裡有二百多年? ┌──善覺 ┌───優多羅─┤ │ └──耶奢 迦葉……阿難─┴───商那和修───優波鞠多──提多迦 優波離─┬─馱寫拘──須那拘──悉伽婆──帝須 └─陀娑婆羅─樹提陀娑 七 結論 二大傳說中,錫蘭傳的不如□賓傳,已非常明白。□賓所傳的『阿育王傳』,說佛滅「百年之後」,本沒有確定年代。然參照同屬於□賓系的,同作於西元前一世紀的世友論,可知「佛滅百十六年」,即為百年之後的明確定說。再比對於同屬西方上座系(分別說分離以後的)的犢子系說,華氏城的諍論,為百三十七年,可推定為:佛滅百十六年,是育王作王的年代。如這是灌頂的年代,那末十七年諍論時,即佛滅百三十二年。如這是育王自立為王年,那末灌頂於佛滅百二十年,諍論於百三十六年。與犢子系的傳說,所差不過一年。這一佛滅年代的傳說,雖還不足據以確定為必然無疑的佛元,但傳說的古老性、普偏性,決非錫蘭傳可比! 育王登位於佛滅百餘年說,也有一項傳說的矛盾,即一般所說佛滅百年的七百結集說。雖律家的傳說,每與經師(論從經出)的傳說不同;但這是各部各派共有的傳說,不能不尊重而予以研考。如確為佛滅百年──或百年後而舉行七百結集,適為商那和修與須那拘的時代,那末育王登位,即使不是二百十八年,也決不會是百十六年了。考七百結集的年代,廣律中並不一致: 大眾律:「佛涅盤後」。 五分律:「佛泥洹後百歲」。 四分律:「世尊般涅盤後百歲」。 善見律:「世尊涅盤已一百歲」。 十誦律:「佛般涅盤後一百一十歲」。 經這一比觀,可見七百結集中開始立異,育王時早已完成分立的大眾部律,但說佛涅盤後。育王時代分化,而完成於育王晚年的分別說系,如『五分』、『四分』、『善見律』,都說佛滅百年。與犢子部分化而成的一切有部──『十誦律』,時代為佛滅三世紀初,才確定說佛滅百十年。這可以看出一種趨勢,即分部越遲,對七百結集的年代,也傳說得越遲。西藏的晚期傳說:余部□奈耶中,有說二百十年或二百二十年舉行第二結集的(多氏佛教史七·一)。緬甸佛傳,也說是二百年。更證明了愈後起的,傳說的時代愈遲。統論佛典的記年法,一般都以百年、二百年、三百年等計;這與西元所說的一世紀、二世紀相同。如準確些,即說百年「初」,百年「滿」,百年「後」等。分別說系所說的「佛滅百年」,起初應為佛滅一百年中的意思;大眾律但說「佛涅盤後」,也可見離佛涅盤不太久。由於或者解說為滿一百年,或一百年後,這才雙方代表的年齡,也要說是一百多歲了。其實代表多數為阿難、阿樓陀Anuruddha弟子,那裡會是一百年以後?呂澄信用二百十八年說,與五師相矛盾,所以解說為:優波離與馱寫拘間,有一時間的距離。佛滅百餘年說,似乎與佛滅百年的七百結集說相矛盾,我解說百年為百年中。百年還他百年,覺得這一會通,是自然而合理的。如佛滅百餘年而育王出世,那末七百結集的時代,可能為難陀王末年,與西藏的傳說相合。然七百結集時的國王,廣律中並沒有明文;錫蘭傳以為迦羅輸柯王時,不過執定為百年(恰好為一00年),再配合所編的印度王統記年而已! □賓所傳與錫蘭所傳,同樣的古老,而相差為一百年。同一事實的不同傳說,決不如同情錫蘭傳者所說,北方是誤以黑阿育為法阿育了。二阿育,根本是莫須有的。這二種傳說的不同,我的解說為:佛滅後百年,有七百結集,是律家的傳說;佛滅百餘年──百十六年,阿育王立,是經師(論師)的傳說。這雖各說各的,起初不一定矛盾,實為佛弟子間的共同傳說。在傳說的過程中,佛滅百年的七百結集,被上座系的律師們,解說為已經百年,百年之後;這才百十六年的育王為王,被誤會而修正為佛滅百年以後,又過百十六(八)年,成為二百十八(六)說。十六與十八不同僅是小枝節而已。這佛滅到育王的古老傳說,糾纏於佛滅百年的七百結集說,這才造成二百十八年說,南北的所傳不一。這恰好相差百年,不是偶然的:佛元的討論者,有深刻重視這恰好一百年的必要! 佛滅百十六年,阿育王自立;百二十年,育王行灌頂禮,這不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說各方面都能吻合;與錫蘭傳的所以不同,也說出他的不同來源。如考定佛元,在現階段,這是唯一可用的傳說。如育王灌頂於西前二七一,即自立於二七五,即可推得佛滅年,即佛後元年──為西元前三九0年。 四、論佛滅的年代 去年(西元一九五六),印度、錫蘭、緬甸等國家,舉行佛涅盤來二千五百年的盛大法會。今年,泰國(高棉等)又舉行佛滅二千五百年的大典,邀請佛教國家派代表來會。由此可見,在緬甸召開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第三屆大會,雖通過了緬甸等傳統的佛元──佛滅於西元前五四四年,而佛教國際並不曾無異議的遵行。所以現在不妨再為論列,為真正關心此一論題的佛教友人作參考。 佛教,古來以釋迦佛入滅的年代為準,來記載佛教界史事的年代。這是佛滅紀年,而不是以佛的誕生來計算(去年的二千五百年,中日佛教界每有誤認為佛誕紀年的)。佛滅以來的年代,雖傳說有七十多種,然不出兩大類:一、古典的傳述,最有歷史價值,可以根據他而論斷出比較確實的年代。二、廣大的傳說,曾經在長時期中,為多數的信徒所尊重與信用。 古典的傳說──依中國譯典及巴利文典所記載的,主要有二項:一、阿育王登位,為佛滅後百年說;精確的年代,為百十六年,這是佛法北傳□賓而傳出的。現存的最古文記,是『阿育王傳』,世友的『十八部論』,都編纂於西元前一世紀。此說的傳入中國,比較早。『育王傳』是晉惠帝時(西元二九0──三0六);『十八部論』是西元五世紀初的羅什。這一說,不但為一切有部所信用,也是大乘學者馬鳴、龍樹等諸大士所信用,實為北傳佛教特有的古說。二、阿育王登位,為佛滅後二百十八年說,這是佛法南傳錫蘭而傳出的。現存的最古文記,是覺音三藏的『善見律□婆沙』,及佚名的『島史』,這都是西元前四、五世紀間的作品。此說的傳入中國,『善見律□婆沙』為齊永明七年(西元四八九)。與『善見律』同時傳入的,還有著名的『眾聖點記』。這可推為南傳佛教特有的古說,因為傳於中國的,也還是從錫蘭傳來。 此二項傳說,我稱之為古典的傳述,因為確見於古典的文記,而不是後起的傳說。雖然,在過去,北傳的中國與日本,南傳的錫蘭與泰國等,對此古典的佛元說,已經等於遺忘。然由於阿育王登位的年代,近代學者已考證得大體一致。所以對南北二傳的古說,又為近代的學者尊重起來。阿育王登位,一致推證為西元前二七一到二六八年間,前後三、四年的差異,還不能得一致的定論。如依此明確的年代,加上從佛滅到阿育王登位的年數,便得到有歷史基礎的較確定的佛滅年代了。南傳的佛滅年代,從阿育王灌頂到佛滅為二百十八年,所以佛滅應為西元前四八九到四八六年間。北傳的佛滅年代,如以佛滅百十六年為育王灌頂年,那末佛滅於西元前三八七到三八四年間。如以此為育王自立為王的一年,再過三年才灌頂,那末佛滅應為西元前三九0到三八七年間。學者間的推論考證,雖還有數年的差異,而實只是南北所傳的兩大古說。最古典的最有歷史價值的,沒有比這二大古說更可信了。我在『佛滅紀年抉擇談』里,曾有過嚴密而廣泛的討論。認為北傳的阿育王登位於佛滅百十六年說,實為最古的傳述,也就是最可信賴的佛滅年代。南傳的佛滅年代說,在這個基礎上,又誤加了一百年。 廣大的傳說──據中國及錫蘭等傳說,主要的又有二類:一、中國與南傳國家共傳共信的:依『菩提伽耶碑記」,佛滅應為西元前五四六年。此說傳入錫蘭、緬甸,傳說為西元前五四四年(去年滿二千五百年)。傳入泰國、高棉,傳為西元前五四三年。彼此雖有二、三年的差異,實依於同一來源而來。考玄奘『西域記』(卷八):菩提伽耶,為釋尊成道處。菩提場北,有摩訶菩提寺,為僧伽羅國王所建築,寺內的僧眾,也以僧伽羅國來的為多。摩訶菩提寺內的僧伽羅學僧,所信所行的,是「大乘上座部」。我們知道,僧伽羅就是現在的錫蘭,所以毫無疑問的,現在南傳佛教國家所信用的佛滅年代──西元前五四四(或五四三),就是留學印度的錫蘭學僧,根據『菩提伽耶碑記』而來,只是推算上小有出入而已。玄奘留學時代(西元六二七──六四五)的錫蘭學僧,在印度信奉大乘上座部,與現代的錫蘭不同。此「大乘」二字,極有意義,因為當中國的羅什時代(西元五世紀初),大乘佛教廣泛傳入時,佛教界相信當時是佛滅「千載」,也就是佛滅十世紀。我在『佛滅紀年抉擇談』曾假定:「西元四一0年,為傳說的佛滅後九五0年,那末佛滅年,應為西元前五四0年」。據此來推算,中國大乘教徒所傳說的:「□貳王」為「後七百年」;結集『婆沙論』為「六百餘載」;馬鳴為「六百歲已」;龍樹為「七百歲已」;提婆為「八百餘年」;訶黎跋摩「九百年出」──西元一、二、三世紀的佛教史事,無不相合。所以,以西元前五四六,或五四四,或五四三為佛滅年代,並非南傳佛教國所特有,反而是大乘佛教的佛滅年代說。民國二十二年,太虛大師作『佛元抉擇論』,也採取此一佛滅年代說,就因為他與中國所傳大乘佛教史的年代相合。可是此一佛滅紀元,比起巴利文典古傳的,阿育王登位時,佛滅二百十八年滿,並不相合,而是增多了六十年。 然而,錫蘭的佛元傳說,不止於此。西元四一0年,法顯留學錫蘭時,住在無畏山寺。他聽見該寺的傳說:「泥洹以來,一千四百九十七年」。年代太長,值得懷疑。有人解說為:法顯所聽到的,應該是正法滅已四百九十七年。法顯以為正法千年,所以傳說為一千四百九十七年。如依正法五百年說(正法千年或正法五百年,佛教舊有此二說),那一年就是佛滅以來九百九十七年,也就是西元前五百八十七年。這一解說,極為合理。佛滅於西元前五八七年說,與康日比丘所記的『佛般泥洹經後記』──西元前五八九年說(緬甸也有此說),大體相合。這比起巴利古典所傳,佛滅二百十八年而阿育王登位的傳說,恰好增加了一百年。 總之,此二說,非南傳佛教的古說,反而與大乘佛教初期共傳共信的佛滅年代說相合。法顯所住的是無畏山寺,而現代錫蘭的佛教,是大寺派。所以,我敢肯定說:佛滅於西元前四八六頃的古說,五世紀後的錫蘭僧眾,除少數外,大部分已缺乏明確的認識。大寺派所信的,是西元前五四四說;無畏山寺派所信的,是西元前五八九(頃)說。由於無畏山寺派的衰落,錫蘭漸成為大寺派的一派教區,而佛元說也就專傳西元前五四四(五四三)說。然而,這並非巴利文典的古傳,反而是北傳大乘學者共信的傳說。 佛滅於西元前五四六頃,或五八七頃,本為中國與錫蘭等共有的傳說。錫蘭等國家,雖尊信巴利文的古典,但不知道阿育王登位於佛滅二百十八年的古傳,與他們傳統信用的西元前五四四頃說,五八七頃說,有了六十年與一百年的距離。同樣的情形,也發生於中國。大家雖公認佛滅百餘年而阿育王登位,而不知西元五世紀初,並非佛滅千載,而有一百六十年的差異(古代傳說的佛滅紀年,彼此相差,不是一百年,就是六十年,這是很可注意的)。上述的二說,在佛教界,有著悠久與廣大的信用,但在佛教史的年代學上,缺乏價值。 二、還有中國特有的傳說:佛生於周昭王二十四年(或作二十六年),入滅於周穆王五十三年說(西元前九四九)。從傳記看來,這並無從印度傳來的形跡。此一傳說,是元魏曇無最,在正光元年(西元五二0),為了與道教的爭論而說到的。北齊法上,也如此說。曇無最的根據,是『周書異記』,為一來歷不明的文記。道教徒偽造『化胡成佛經』,這對於佛教在中國的地位與發展,受到嚴重的障礙,所以非說明佛先老後不可。為了達成此一目的,才有『周書異記』,佛滅於西元前九四九年的傳說,成為千餘年來,中國佛教信用的佛元(但中國多用佛誕紀年)。 西元一九五四年,在緬甸召開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第三屆大會,通過了佛滅於西元前五四四年說,並決定去年為佛滅二千五百年。當時,到底有沒有對此問題有研究的學者參加?到底有沒有經過慎密的辨論?我並不明了,但相信,這僅由少數人提議,輕率的把錫蘭、緬甸的後起傳說,寫作世界佛教公認的佛元。不過,我並不反對錫蘭與緬甸的佛教教友,信奉自己固有的傳說,而舉行佛滅二千五百年的大法會。尤其是,泰國的佛教界,不理會大會決議,而在今年,舉行自己信奉的佛滅二千五百年大會。這證明了泰國佛教界,對於本國固有傳說的堅強信心!就是在緬甸世佛會大會的決議,也表顯了,緬甸與錫蘭,對宏傳巴利佛教,佛教世界化的信念與雄心。從這點說,我們不能不對泰、緬等南傳佛教國,表示真誠的讚歎!任何文化,宗教習俗,凡是流行已久,必然會引起民族的感情。除非是不良的,不適於現代的。凡是優秀的民族,有希望的國家,沒有不珍惜自己,尊重自己的傳統,因為這總是象徵民族自信心的強度。如戰前的日本佛教,對於佛滅於西元前四八六頃的傳說(初由西方學者,從巴利文典中發現而鼓吹),曾引起強烈的反感。接著,小野玄妙、宇井伯壽等,又從北傳佛教的教典里,舉出阿育王登位於佛滅百十六年說,在歷史考證的基礎上,建立北傳的舊說。這不正說明了戰前日本佛教界的信心嗎?戰敗已後,不知是否如此?依這點來說,每一國家都有尊重自己傳說,採用自己傳統的佛教紀年的自由。這不是固執,而是信心的光榮!中國一向遵用佛誕,在佛教世界,成一獨特的發展。佛生於周昭王二十四年(西元前一0二九)四月初八日,到民國六十年(一九七一),恰滿三千年。到那時,相信反佛教的匪共暴政,早已因中華民國軍事與政治的反攻而消滅。國土重光,佛教也已在廢墟中重建起來。到那時,對於有著一千五百年歷史的佛誕紀年,希望佛教同人,能集合全國佛徒的力量,來舉行佛誕三千年的大典,寫下中國佛教史的空前一頁。 釋尊入滅的時代,從傳說的信仰立場,儘管各自遵用自己的傳統。如捨己從人,不過象徵了信心的空虛,佛教的衰落。依據後起的傳說,是不能成為佛教國際所公認的。 如真的要確立人人公認的佛滅年代,那末非透過歷史的考證不可。最有希望的,是依據北傳的,佛滅百十六年而阿育王登位;或依據南傳的,佛滅二百十八年而阿育王登位。當然,依我的廣泛辨證,相信北傳的──中國華文教典所記載的佛滅百十六年而育王登位說,是最古典的,最可信賴的傳說了。 五、紀念佛誕說佛誕 今年,傳說為釋迦佛誕生二千五百年。所以有些國家,從朝到野,舉行盛大的佛誕慶祝,來表示佛教大眾的敬虔與熱忱。自由中國中華文化出版事業委員會,也發起編行『中國佛教史論集』;章嘉大師特地發起,在台北市的善導寺,舉行大法會,來紀念這偉大的日子。作為佛的弟子,從佛陀正法的光明中,承受到正法的福樂──出險惡而登坦道,離苦惱而得清涼,從黑暗向光明,轉極苦為極樂。佛弟子身受佛陀無比的恩德,逢到佛陀的聖誕,理應歡忻鼓舞,好好的慶祝一番! 說到佛誕,今年有了三個:一、中國佛教舊傳的陰曆四月初八日。二、台灣一部分人,奉行日本佛教的舊例,陽曆四月初八日。三、從今年起,有的遵用南方佛教所傳的,陽曆五月月圓日──陰曆四月十五日。雖然好事不嫌多,不過一年而要過三個佛誕,舉行三次慶祝,到底不大理想!三個佛誕中,日本式的陽曆四月初八日,是近代的日本佛教徒,硬改陰曆為陽曆,論事論理,都是毫無根據!台灣一部分信徒,光復來還是沿用不改,這不一定是對他發生興趣,只是習以為常,奉行故事而已。陰曆四月初八日,或四月十五日(陽曆五月月圓日),問題就不那麼簡單,是值得好好討論一下的。 『牟子理惑論』(東漢末年作品)說:「佛四月八日生」。這是可考見的最早史料。據此,中國佛教以四月初八日為佛誕,至少已沿用一千七百多年,這是怎樣的古老傳統!在後來傳譯的經典中,略有二說:一、二月八日說,如『佛本行經』(卷七),『長阿含遊行經』(卷四)。二、四月八日說,如『修行本起經』(卷上),『瑞應本起經』(卷上),『佛所行贊』(卷一),『佛般泥洹經』(末),『般泥洹經』(末);還有『漢書』「郊祀志」。對於這二月或四月的不同,古人的解說是錯的。如一、道安『二教論』注說:「春秋(時代的)四月,即夏(歷)之二月也;依天竺用正與夏同」。這是說:說四月,依中國說。中國的春秋時代,用周正,周正建子,所以四月為卯月。經中說二月,是依天竺說的。天竺的曆法,與中國夏曆一樣;夏曆建寅,所以二月也是卯月。這樣,依印度說二月,依中國當時說四月,其實是一樣的。但果真如此,那末佛教傳入中國時,中國一向都用夏曆,為什麼一直以四月初八為佛誕,而不用二月呢?二、『北山錄』注說:「四月八日生者,據夏正說;以二月八日生,據周正說」。此說的錯誤,尤為明顯!如據夏正而說四月八日,四月應該是巳月;據周正而說二月,二月應該是丑月。丑月與巳月不同,怎能說一致呢! 玄奘『大唐西域記』(卷六)說:釋迦「菩薩以吠舍□月後半八日,當此三月八日。上座部則曰:以吠舍□月後半十五日,當此三月十五日」生。這不但說出了兩個不同的佛誕,還明顯地說到了月名。據印度曆法,一年十二月。每月分二,先是黑月,次是白月,所以等於陰曆的從上月十六日到下月十五日為一月。十二月中:一月名制□羅,二月名吠舍□,三月名逝瑟吒。據『宿曜經』的解說:制□羅月,當中國(陰曆)二月;吠舍□月,當中國三月;逝瑟吒月,當中國四月。據『西域記』說:制□羅月當中國正月十六日到二月十五日;吠舍□月當中國二月十六日到三月十五日;逝瑟吒月當中國三月十六日到四月十五日。由於近代的交通暢達,彼此年月的對照更為明確,知道『宿曜經』與『西域記』所說,都還差一點。如不談閏月,那末一月制□羅,實為陰曆二月十六日到三月十五日;二月吠舍□,實為陰曆三月十六日到四月十五日。佛生於吠舍□月,為佛教的一致傳說。吠含□月的後半八日(或十五日),在印度是第二月;而依中國夏正的陰曆,是四月初八日(或十五日)。所以,可以肯定的解說:經中說二月,依印度曆法的吠舍□月說。說四月,是依中國夏正的陰曆說。這樣,經中說二月,說四月,並不矛盾。古人對於二月或四月的解說,雖然是錯的,而中國古來一向遵用陰曆四月(卯月)說,卻是絕對的正確! 剩下來的問題是:釋迦佛的誕生,到底是中國傳說的四月初八日,還是南方所傳的四月十五日?據玄奘『西域記』所說,知道這是部派的傳說不同:上座部用吠舍□月的後半十五日,其他學派用吠舍□月的後半八日。不但是佛的誕生,佛的出家、成道、入涅盤,上座部都說是吠舍□月的後半十五日,換言之,都是陰曆四月十五日。而其他學派(除有部對涅盤日有異說外),卻一律是吠舍□月的後半八日,也就是四月初八日。這如『般泥洹經』說:「佛從四月八日生,四月八日舍家出,四月八日得佛道,四月八日般泥洹」。所以,中國舊傳以四月初八為佛誕,從學派說,這是小乘四大系中,大眾、一切有、犢子等三系,及大乘佛教所共用。而四月十五日,僅是小乘四大系中,上座分別說系的傳說。從教區說,這是中國、韓、日等國家──廣土眾民所共用,而不如四月十五日的,僅是錫蘭、緬、泰所遵用。如從中國佛教來說,這是有著一千七百多年歷史的節日。所以如不是改宗南方小乘佛教,就沒有任何理由來改變四月八日的佛誕節。我想今天的自由中國佛教界,有中國佛教與民族傳統自尊感的,是會同意我的意見! 六、龍樹龍宮取經考 龍樹入龍宮取經的傳說,在印度是極為普遍的。最初傳來中國的,是鳩摩羅什的『龍樹菩薩傳』,如說:「龍樹獨在靜室水精房中。大龍菩薩見其如是,惜而愍之,即接之入海。於宮殿中,開七寶藏,發七寶華函,以諸方等深奧經典無量妙法授之。龍樹受讀,九十日中通解甚多。……龍樹既得諸經一箱(或作「一相」),深入無生,二忍具足。龍還送出」。『付法藏因緣傳』也採取此說,但末作:「龍樹既得諸經,豁然通達,善解一相,深入無生」。在龍樹所得讀的諸經中,傳說以『華嚴經』為主。如魏菩提流支說;「龍樹從海中持出(華嚴)」(見「凈名經玄論」卷二)。陳真諦說:「大海龍王見而愍之,接入大海。……即授下本華嚴經一箱」(見「法華經傳記」卷一)。唐波羅頗伽羅蜜多羅也有此說(見「華嚴經傳記」卷一)。 龍樹入龍宮取經的傳說,有的解說為:這是表示深入自心,本著自證而集出大乘經的。有的解說為:龍王,是印度民族中龍族的國王。『華嚴』等大乘經,從此族的王庭得來。有的解說為:南天竺鐵塔或龍宮取經,正如敦煌石室的發見古代經典一樣,不過傳說得神奇而已。有的解說為:龍宮、夜叉宮與天宮,一向傳說為有大乘經。龍樹的龍宮得經,也只是這種傳說的一則。這些解說,都可以有一分意義,但第三說是更為可能的。 先從另一傳說說起:『法苑珠林』(卷五一)引『西域志』說:「波斯匿王都城東百里,大海邊有大塔。塔中有一小塔,高一丈二尺,裝眾寶飾之。夜中每有光耀,如大火聚。云:佛般泥洹五百歲後,龍樹菩薩入海化龍王,龍王以此寶塔奉獻龍樹。龍樹受已,將施此國王,便起大塔以覆其上。自昔以來,有人求願者,叩頭燒香獻華蓋。其華蓋從地自起,徘徊漸上,當塔直上,乃止空中」。這一龍樹入龍宮得塔的傳說,顯然的與入龍宮得經相類似。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一0)中,有一非常類似的記載說:烏荼「國西南境大山中,有補澀波耆□僧伽藍。其石□堵波,極多靈異。或至齋日,時放光明,故諸凈信遠近咸會。持妙華蓋,競修供養。承露盤下,覆缽勢上,以花蓋□,置之便住,若磁石之吸針也。此西北僧伽藍中,有□堵波,所異同前。此二□堵波者,鬼神所建,靈奇若此」!玄奘所敘烏荼Ud!ra,Od!ra的靈塔,與『西域志』所傳的龍樹塔,顯然是同一事實的不同傳說。如一、『西域志』說在大海邊,烏荼的確是濱臨大海的。二、靈塔都有放光的敘載。三、『西域志』說:供塔的華蓋,在塔上空中,不會落下來。『西域記』說:將華蓋放在露盤下,覆缽勢上,華蓋會止住而不落。從這比較中,可發見『西域志』的某些錯誤。『西域志』說大塔在波斯匿王Prasenajit都城東百里大海邊,波斯匿王都為舍衛城S/ra^vasti^,離大海極遠。這是烏荼的靈塔,所以可斷為□薩羅Kos/ala^王都的誤傳。波斯匿王國名□薩羅,但這是北□薩羅,南方還有南□薩羅。誤以南□薩羅為北□薩羅,才記為波斯匿王了。從西元前三世紀末到西元三世紀初,以安達羅Andhra族興起而盛大的安達羅王朝,幅員極廣。如『西域記』中的南□薩羅,馱那羯磔迦Dha^nya-kat!aka、羯伽Kalin%ga、恭御陀Kon%goda、烏荼等,都是屬於安達羅王朝的。『大唐西域記』(卷一0),護持龍樹的(安達羅王朝的)娑多婆訶王S/a^tava^hana,也稱為□薩羅國王。據多氏『印度佛教史』(一五·三)說:護持龍樹的南方國王,名優陀延王Udayana,也許是從烏荼得名的。 龍樹從龍宮得靈塔,或入龍宮得經,為同一傳說的不同傳說,尤其是靈塔的所在地──補澀波耆□Pus!pagiri,與龍王有關。補澀波耆□,意義為華山,這是有名的神山。在「吠陀」Veda、「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往世書」Pura^n!a中,都說到婆樓那Varun!a常往來此山(見高桑駒吉「大唐西域記所記東南印度諸國之研究」)。在婆羅門教中,婆樓那本為天界的大神。由於主管降雨流水,所以「阿闥婆吠陀」Atharva-veda與「摩訶婆羅多」,說他是水神(「印度哲學宗史」一·二)。這在佛教中,就是有名的婆樓那龍王。龍是主管降雨流水的,所以密典中稱之為水天。如『大集經』「須彌藏分」,婆羅那為五類龍王中的一切魚龍王。婆樓那是龍王,往來的補澀波山,恰好就是傳說龍樹入龍宮,得塔而建塔的地方,這是值得重視的。補澀波山的所在地,『西域記』說在國都西南大山中;『西域志』說在大海邊。玄奘時代的烏荼國都,學者推論不一。Beal 氏推定為Cuttack洲的Ja^japur市,最好。在此處Assia山脈中的優陀延山Udayagiri,即山脈的極東處,離大海不遠,現在還有佛教的遺迹。優陀延,為日出或出光的意思。『翻梵語』說:「優陀延,日出處山也」。這應該就是補澀波山,也就是龍樹大塔處,傳說的龍樹入龍宮處。烏荼的梵語,也有作優特伽羅Uttkala的。梵語的Udaka,慧琳『音義』說:「東天竺呼水名也」。烏荼面臨大海,被稱為烏荼,可能與水有關。而優陀山,與烏荼也似乎同一語音所分出。這樣,這裡是大海邊,是日出處,是水國,是婆樓那龍王往來的地方。龍樹的入龍宮、見龍王、得塔、得經,都與此地有關。 這可以說龍樹從龍宮所得的經典了。龍樹從龍宮所得的經典,主要為『華嚴經』。現存的大部『華嚴經』,七處九會,是「隨類收經」而編集所成的。主要而傳出最早的,在龍樹的引述與解說中,有『十地經』與『不可思議解脫經』──「入法界品」,也名「普賢行願品」。「入法界品」的主題,是善財Sudhana童子的發心,向南方參學。依「入法界品」說:文殊師利Man~jus/ri^到南方來弘化,首先「至福城東,住莊嚴幢娑羅樹林中,往昔諸佛曾所止住教化眾生大塔廟處」 (唐譯「華嚴經」卷六二)。文殊在此處說經,善財也就從福城中來,發心修學。福城,是『華嚴經』 「入法界品」 的出發處。福城,梵語為Dhanya^karanagara,晉譯作「覺城」,四十『華嚴』作「福生城」。考 『孔雀王經』中,有跋陀國 ,Bhadrapa^la義凈譯作「賢善城」,是「幸福城」的意思。巴利律「大品」(六)作Bhaddiya-nagara,也是幸福城的意思。『根本說一切有部律』,譯為「婆提」,梵語為Bhadram!kara。善財住處的Dhanya^kara,不但與福城相合;譯作「覺城」,更與巴利語的Bhaddiya相近。律(及經)中的跋提,與『華嚴』「入法界品」的福城,是一致的。這個幸福之城,據巴利語學者說,在央伽An%ga境內(這是佛世摩竭陀以東的通稱)。漢譯以為在修摩Suhma。據Br!hatsam%hita^書(卷一六),修摩在An%ga(即央伽〕與羯伽間。在今Orissa(奧里薩,即烏荼)的Ja^japur市東北,約二十里處,有名為Bhadraka 的,與福城的語音及方位,無不恰合。這是更近大海處,與傳說烏荼的龍樹大塔處,相離不遠。所以,Bhadraka就是福城;而Ja^japur的優陀延山的有佛教古迹處,就是補澀波耆梨的大塔處,也就是「入法界品」──「福城東」的「莊嚴幢娑羅林中」的「大塔廟處」。龍樹傳說在這裡得到『華嚴經』,是有深切意義的。 「入法界品」的「福城」,為善財發心參學的出發處,推定為現在的Bhadraka。從善財南參的路程來看,也可以確信無疑。一、善財先(西南向)到勝樂國Ra^ma$vara$nta妙峰山,應即今Maha^nadi River南岸的Ra^mpur。二、再(東南向)到海門國Sa^garamukha,雖不能確指,依經中「觀海」及此下行程,應在今Chilika湖以南的海邊。三、到(西南向)楞伽道頭Lan%ka^patha,這是向錫蘭去的海口。Fergusson氏推定羯伽的都城,為今Kalin%ganagara,這與楞伽道頭的原語一致,僅略去首音而已。四、(向西南)到達里鼻荼國Dramid!apat!t!ana的自在城Vajrapura。達里鼻荼即『西域記』的達羅□荼國即沿Palar河兩岸地方。五、向(西)南到住林聚落Vanava^sin。這是有名的婆那婆私,阿育王曾派傳教師去傳教。婆那婆私的所在地,學者議論不一。依「入法界品」來看,在達里鼻荼之南,應在今Mysore南部。六、到了閻浮提畔Jambudvi^pas/i^rs!a的摩利伽羅國Milasphran!a,這是到了印度南端,『西域記』所說的摩羅矩吒。依這一旅行的歷程來看,大致近於玄奘南下的行程。善財出發處的福城,推定為Bhadraka,是決無不合的。文殊說法處,在福城東,推定為傳說龍樹於龍官得塔處,得『華嚴經』處。此處與塔及龍王有關,而『華嚴經』說,這是福城東的「大塔廟處」。文殊說法時:「於大海中,有無量百千億諸龍而來其所」。在這裡特別說到教化龍族,是不應該看作偶然的。 依「入法界品」的內容,可解說為:在南方大乘佛教興起的時代,『不可思議解脫經』──「入法界品」,在福城以東的大塔廟處,集出流通,所以經中以文殊的教化福城,為善財發心修學的出發處。古來有許多傳說,可以說明這點,如多氏『印度佛教史』(一二·四)說:「烏提□舍國Od!ivis/a(,就是烏荼)旃陀羅羅叉Candraraks!a王時,文殊現比丘身來其家中。大乘法類之經典,開始出現」。這一傳說,與龍樹在這裡得『華嚴經』及其他大乘經的傳說,極為適合。這裡──烏荼,不但是「入法界品」等的出現處,一直到後代,也還是如此。『大唐西域記』說:「僧徒萬餘人,並皆習學大乘法教」。唐德宗貞元十一年(七九五),烏荼國王手寫『華嚴經』 「入法界品」 呈獻中國。後來譯出,就是四十華嚴──「 入法界品」。可見「入法界品」,與烏荼國的特殊關係了。據日照三藏(「華嚴經傳記」)說:「南天竺國,近占波城Campa^(,佛世央伽的首都),有一僧伽藍,名□瑟奴(可能為補澀波的別傳)。……有一大乘法師,持華嚴經一帙,來至其寺。……華嚴一經,盛於此國」。又說:「南天竺掘憂遮伽藍,寺僧並受持華嚴經』。這可見,『華嚴經』「入法界品」,在西元七、八世紀,還是烏荼一帶盛行的經典。 『華嚴經』「入法界品」集出的地方,推定為烏荼的福城以東,補澀波耆□。『華嚴經』「入法界品」在此地開始流行,龍樹得大乘經、『華嚴經』的傳說,是有事實在內的。此地依山向海,『西域記』(卷一0)說:烏荼海口的折利□羅城Charitrapura,夜中遠望海南的楞伽,常見佛牙的光明。這一環境,實為宗教意識易於滋長的地方(如中國的山東半島)。所以,婆那樓(龍王)的信仰,從來就極為普遍;大乘經也在這裡大大流行起來。『華嚴經』說:這裡有古聖的大塔廟處,可以想見的,在大乘初行時,這裡本來是有塔廟的,也許本來是婆那樓的塔廟。塔,在佛教中,如阿育王所造的,本來都是不太大的(所以能造得非常多),供奉佛或聖者的舍利(沒有舍利,稱為支提,原為印度舊有的神祠)。這等於後代所供的佛像,在佛像(雕塑的)沒有普遍流行以前,舍利塔是作為佛像供養的。龍樹在這裡得到舊塔(一丈二尺),國王又加以重建,在小塔外加一層大塔,古代大抵如此,這是可以信賴的。在這與婆樓那龍王的塔廟中,得到大乘經(「華嚴經」)與塔,傳說為龍樹所發見。但在傳說中(此處有大乘經出現,最好的傳說,就是從龍宮得來),龍樹被龍王接入大海中,從龍宮取經得塔了。總之,這一傳說,是有事實依據的,不過經過傳說的神化而已。 七、楞伽經編集時地考 楞伽經為真常唯心論的要典,他的編集流通,應當在笈多王朝的盛世。這可從幾方面說明:一、本經引述到『勝□經』;「縛象與大雲,央掘摩利羅」經;唐、魏二譯及梵本,更敘述到『大涅盤經』。『涅盤經』中糅有『大□婆沙論』文,『婆沙』為西元二世紀末的作品。偈頌品說到龍樹的住持佛法,龍樹為西元二、三世紀人。所以本經的編集,總在三世紀以後。 再從本經所敘政教的情勢而論,編集於笈多王朝,這是可以斷言的。在政教形勢的敘述中,有一非常的異義,即以佛為迦旃延氏,以釋迦為後起的,把他看作數論、勝論的流類。宋譯闕頌品,且據唐譯來解說。佛姓迦旃延氏,有二則。一說:「我姓迦旃延,凈居天中出,為眾生說法,令人涅盤城。……色界究竟天,離欲得菩提」。這是色究竟天成佛的。二說:「我名離塵佛,姓迦多衍那,父名世間主(魏譯作梵天主),母名為具才。我出瞻波城,我之先祖父,從於月種生,故號為月藏」。他名為離塵垢佛,還有一文,如說:「我在於林野,梵王來惠我,鹿皮三歧杖,膊絛及軍持,此大修行者,當成離垢尊」。此姓迦旃延Ka^tya^yana,成離塵垢佛Virajajina的在人間者,即上文色究竟天成佛的;似乎是人間修行圓滿,上升色究竟天而成佛。此迦旃延佛,是否歷史的人物?我以為:楞伽法門的完成者,當然是確有其人的,但迦旃延佛,這不過仰推而已。考釋迦弟子中,有摩訶迦旃延,出於南天竺婆羅門種,稱論議第一。自從學派分流,迦旃延的『昆勒論』,即為大眾一系所宗。傳說大眾系中有多聞分別部,為摩訶迦旃延所創立的,已說「道不可壞」,即與本經的思想相合。本經以佛為姓迦旃延,可能即仰推此人。至於月藏與離垢佛,這是表示悟入菩提心而離染的,也即本凈如來藏心的出纏而為清凈法身。『密嚴經』(卷上)說:「入於無垢月藏殿中」,即是此月藏與離垢佛的意義。本經說迦旃延佛的法系是:迦旃延法付大慧Maha^mati,大慧傳達磨Dharma,達磨付彌□梨Mekhala。大慧即楞伽經的問法者,本經也說他成佛,如說:「我及離塵垢,皆出純善時。純善漸減時,有導師名慧……於彼純善時,現成等正覺」。此慧,即是大慧。考迦旃延佛的修行,用鹿皮、三歧杖,這不是佛的舊制;而大慧的成佛,又「衣雖不割縷,雜粹而補衲」,也不用釋迦的袈裟,這是值得深切注意的。大慧所傳的名達磨。當劉宋的時候(西元四七0頃),確有老頭陀──達磨到中國來,唱「南天竺一乘宗」,以「四卷楞伽印心」。禪宗初祖的達磨,也許即是此人(這種付法系統,雖不能看作信史,但也可以參考。本經的編集者,或者即達磨的師長──「慧」所集成流通的。中國的禪者,敘到禪宗的法系,不了解達磨為南印的如來禪,而比附於西北印一切有系的禪統,說二十八祖或五十餘祖,實在不足信! 離塵垢佛滅後,有不同的學派出來,說五家(有等字)的有二文。一說:「釋子悉達多、步多、五髻者,口力、及聰慧,當於未來出」。二說:「我釋迦滅後(誤,應依魏譯作我滅後釋迦),當有□耶娑,迦那,梨沙婆,迦比羅等出」。此二文,名字雖不同而意思是一樣的。釋迦,即釋子悉達多S/a^kyatanaya Siddha^rtha,為前期佛教的導師。在本經編集者的心目中,是代表西北印聲聞佛教的。步多,魏譯浮單多,即吠檀多Veda^nta。吠檀多派的經典,傳說為□耶娑Vya^sa所作。依本經所說:「□耶娑所說,婆羅多等論」,「談古及笑語,□夜娑仙說」,那是以□夜娑為 『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詩篇的作者。總括傳說、說話,及史傳,所以說:「談古及笑語」。吠檀多,意思為吠陀的究竟·本為梵書的末後部分,後開展而為奧義書。承奧義書而出的摩訶婆羅多,含有吠檀多的成分(魏譯即譯為韋陀)。所以,此中所說的吠檀多,不是後起的吠檀多學派。□耶娑,為印度有名的仙人,然實為整理者的意思,並非一人私名。所以本經以摩訶婆羅多的著作,歸於□耶娑,而又說他說吠檀多。其後,吠檀多派的梵經編成,也就推為□耶娑所作。五髻者Pan~cacu^d!aka即勝論的般遮屍棄,受學於勝論的開創者迦那陀Kanada。迦那即迦那陀的譯略。口力Va^gbali為虛空論師,說虛空為萬有的本元。梨沙婆即勒沙婆Risabha,與數學有關。百論把他列為三仙的一仙,與勝論、數論並稱。由來學者,以為勒沙婆是苦行外道尼犍子的一流。然從本經來說,應即虛空外道。聰慧Medha^vin即數論,數即智慧數;劫比羅Kapila^是他的開創者。這可見二文完全是一樣的。又迦旃延佛後,說有釋迦等三家出世,也有二文,一說:「談論戲笑法,長行與解釋;如是我聞等,迷惑於世間」。二說:「於我涅盤後,釋種悉達多,□紐大自在(略唯二家)外道等輩出。如是我聞等,釋師子所說。談古及笑語,□夜娑所說。於我涅盤後,□紐大自在,彼說如是等,能作於世間」。這是以釋迦的如是我聞(佛經)為一;□夜娑的談古及笑語,即摩訶婆羅多為二;□紐天Vis!n!u,大自在天Maha^s/vara等的創造說為三。□紐天與大自在天的崇拜,婆羅多中也有,而新奧義書中,每闡發吠陀的事相而為□紐、大自在神的崇拜,結果引出彌曼薩派。長行與解釋的□紐、大自在派,即彌曼薩派的雛形。上述的五家、三家,都是釋迦佛前後三百年間的印度學潮。而迦旃延佛,自以為出於學派分流以前,代表印度文化統一而根本(佛法)的立場;以釋迦等為外道,為迷惑於世間的。這樣的見解,非釋子所應有的。迦旃延佛為世間主(父)與具才(母)所生;他的舍釋宗而別祧梵宗,自認為從梵天王生的婆羅門(迦旃延即婆羅門十八姓之一);編集者想像中的正法,不是吠陀(古奧義書)是什麼?我以真常唯心論為佛梵雜糅,以『楞伽經』為證,覺得非常可信。 本經的迦旃延佛,出於印度學潮未分以前,意思為吠陀(奧義書)時代。其次,宗教方面,迦旃延佛滅已,有釋迦等五家雜出。政治方面,經上說:「次有半擇婆,□拉婆羅摩;次有冒狸王,難陀及鞠多;次蔑利車王,於後刀兵起,次有極惡時,彼時諸世間,不修行正法」。半擇婆Pa^n!d!ava即般遮羅;□拉婆Kaurava即拘盧,這是梵書時代中國地方的主要國家。羅摩Ra^ma即□薩羅王子而向東南發展的。冒狸Maurya即孔雀王朝。難陀Nanda指難陀王(次第顛倒)。鞠多Gupta指旃陀羅鞠多,出於釋迦以後,阿育王以前。蔑利車王Mleccha即邊地王,也泛指無道的惡王。所說的次而刀兵大亂,即指摩竭陀的王統中絕,為南方案達羅國王所滅;而西北方,受希臘人、塞迦人、月支人等統治,印度是到了極紛亂的世代。此後,否極泰來,一如新天地的出現,經說:「如是等過後,世間如輪轉,日火共和合,焚燒於欲界,復立於諸天。世間還成就,諸天及四姓,諸仙垂法化,韋陀祠施等,當有此法興」。這不是說笈多王朝的統一五印,梵文學復興是什麼?法化既興,釋迦等三家(聲聞佛教,及吠檀多,彌曼薩派)又出而迷惑於世間。從這政教的形勢而論,本經為笈多朝的產物,確實無疑。在梵文復興的氣運中,編集者不滿於初期佛教的釋迦、數論、勝論、尼犍子、吠檀多、彌曼薩諸家的分流,於是仰推迦旃延佛,高標真常唯心論的自宗,而集出『楞伽經』。然而,本經雖指責佛、梵,而立意在融貫佛梵,而歸宗於佛教。佛梵一體的第三期佛教,大多是這樣的。 笈多王朝,創立於西元三二0年;到四五五年,鳩摩羅笈多Kuma^ragupta以後,即因外有敵人,內部分立而逐漸衰落。本經的編集,即在這一時期中。 本經曾談到:「由種種心分別諸法,非諸法有自性,此但妄計耳」。這與世親的唯識三十頌:「由彼彼遍計,遍計種種物,彼遍計所執,自性無所有」,文義次第,非常一致。所以本經實為唯識興盛以後的作品,可能還在世親以後。唯識學者平常說六經十論,但這是依『成唯識論』的引經而說。在無著、世親的引證中,有『十地經』、『解深密經』、『阿□達磨大乘經』,而從沒有說到『楞伽』與『密嚴』(密嚴更遲)。這是最可注意的。在中觀家,也是比世親略遲,與安慧同時的清辨,才引用『楞伽經』(傳為提婆作的論典,上有楞伽二字,這是菩提流支所加的)。清辨即與安慧同時,多少年輕一點(所以又與護法同時)。世親考為西元三六0到四四0時人,所以本論的集出,約為西元五世紀中期。 關於編集的地點,以南印度為近。經說:南天竺的龍樹,持佛正法,傳南天竺一乘宗的達磨,南天竺人,也以此經印心。初譯本經的求那跋陀羅,也自海道而來中國。尤以本經的緣起分,以佛出龍宮,渡到南岸,入楞伽城摩羅耶山說法,為顯而易見。此楞伽山海,確為象徵心境的,然未嘗不是編集者熟悉的環境,這才托此事以表法。楞伽城羅婆那羅剎王的迎佛說法,實寓有深味。印度『羅摩耶那』詩篇的本事,為阿瑜陀王子羅摩,因事被謫居於頻□耶山的仙窟。他的愛妃西他,為楞伽島的夜叉羅婆那奪去,羅摩約會了南海濱的山民,攻入楞伽島,這才取回西他,恢複名譽。一般說,這是婆羅門文明移植錫蘭島的詩化。羅婆那為楞伽島的夜叉,而本經以為是羅剎王,迎佛說法,這也表示著佛法的南行,楞伽島接受大乘佛法的意趣。玄奘西遊時,知道楞伽島多有能精通大乘法相的。 八、文殊與普賢 文殊與普賢,為大乘佛教的著名菩薩,被稱為□盧遮那佛的「脅侍」。依一般的解說,菩薩有「此土」與「他方」兩大類。文殊,或說出於東方的「寶氏」世界(佛說文殊師利凈律經),或說在南方(唯曰雜難經)等;而依『文殊師利般涅盤經』,是出於此土,是從釋尊出家的。普賢,「不可量不可說,住處不可知,若住應在一切世界中住」(大智度論卷一0)。那不但不是此土,甚至也不能說是他方的了。在初期的佛教中,並無文殊與普賢的傳說;這也不是印度教固有的大神。文殊與普賢菩薩的出現,真是值得注意的事。 一、文殊普賢與舍利弗目犍連:審細的研究起來,文殊與普賢,實為舍利弗與目犍連的理想化。理由是:第一、文殊、普賢為□盧遮那佛的「脅侍」,是代表佛陀弘化的。在初期佛教中,舍利弗與目犍連,即是釋尊的兩大弟子,被稱為「雙賢」,「第一雙」弟子,負著代佛揚化的重任。如『雜阿含經』(卷二四)說:「我觀大眾,見已虛空,以舍利弗、大目犍連般涅盤故。我聲聞,唯此二人善能說法教誡教授辯說」。『中阿含』(卷七)『分別聖諦經』(又增一阿含等趣四諦品)也說:「舍梨子比丘,能以正見為導御也。目犍連比丘,能令立於最上真際,謂究竟漏盡。舍梨子比丘生諸梵行,猶如生母;目連比丘長養諸梵行,猶如養母」。 第二、「大智文殊,大行普賢」,簡要的表示了二大士的德性。這在釋尊的教團中,即是舍利弗與目犍連的德行。釋尊的大弟子,各有特長,而舍利弗與目犍連,佛記別他是:「是二人者,是我弟子中智慧第一、神足第一」(大智度論(引律)十一)。大智舍利弗,與大智文殊,僅為聲聞與菩薩的差別,古人也多能理解到。神足(通)即是行。我們不能忽略的,大智,不但是為自己的。舍梨子以正見為導,生諸梵行者如生母;文殊教化諸佛發菩提心,被稱為諸佛的老師。這啟迪正見的教化重任,在聲聞與菩薩佛教中,即由舍利弗與文殊分別負擔,這實為同一事實的不同說明。 第三、文殊乘獅子,普賢乘白象,這與舍利弗目犍連有特殊關係。舍利弗有「獅子吼」的傳說,如『雜阿含經』(卷十四)說:「尊者舍利弗,作奇特未曾有說,於大眾中一向獅子吼言。……舍利弗比丘善入法界故」。舍利弗的獅子吼,自稱能一日乃至七日,以各式各樣的文義來解說佛說。『中阿含經』也有同樣的敘述。這在當時,引起了黑齒比丘們的驚訝。我覺得,不但舍利弗的獅子吼,與文殊的乘坐獅子有關;他的「善入法界」──能以異文異義解佛說,也與『華嚴經』「入法界品」的諸大善知識,以不同的法門而同入法界有關。目犍連的白象傳說,出於『□奈耶』。『發智論』(卷十九)曾引述而加以解說:「尊者大目乾連言:具壽!我自憶住無所有處定,聞曼陀枳尼池側,有眾多龍象哮吼等聲」。目連不但因聽見白象哮吼,引起佛弟子間的責難。他隨佛去滿富城,也是化一六牙白象,坐著從空飛去(增一阿含經須陀品)。舍利弗、目連與獅象的關係,或者還覺得不一定與文殊普賢的青獅白象有關。然讀到『大□婆沙論』(卷一六二)的記載,即覺得事非偶然。如說:「舍利子般涅盤時,入師子奮迅等至。大目犍連般涅盤時,入香象□呻等至」。三摩缽底,即等至,為聖者聖慧所依止的深定。舍利弗與目連二尊者,依著這師子奮迅,香象□呻定而入涅盤;文殊與普賢二大士,即坐著獅象而出現人間了。 此外,文殊與舍利弗的關係,還有兩點:文殊被稱為「法王子」,這雖是一切大菩薩共有的尊稱,但在文殊,幾乎是私名化的。原來法王子的尊稱,也是舍利子特有的光榮。如『雜阿含經』(卷四十五)說:「佛告舍利弗……汝今如是為我長子,鄰受灌頂而未灌頂,住於儀法,我所應轉法輪汝亦隨轉」。舍利弗為法王長子,這與大乘的文殊師利法王子,看出其中共同的性質。尤其是,舍利弗是摩竭陀的「那羅」(或譯那羅陀)聚落人,文殊也有同一的傳說,如『文殊師利般涅盤經』說:「此文殊師利,有大慈悲,生於此國(摩竭陀)多羅聚落……於我所出家學道」。 二、文殊普賢與梵王帝釋:釋尊為「人天教師」。人間的上首弟子,為舍利弗與目犍連;天上的上首弟子,即梵王與帝釋。佛教的早期傳說中,表示佛法為人類的迫切需要,印度的大神──梵王與帝釋,也祈求釋尊說法,作釋尊的弟子。傳說:帝釋得須陀洹果,梵王得阿那含果。論學位,並不崇高。但由於領導群神護持佛法,在佛教中逐漸取得重要的地位。梵王與帝釋,在佛化的天國中,也成為佛的左右二大護法。如傳說的佛從忉利天下來,他們即侍立左右。法顯『歷游天竺記』說:「佛從忉利天上來下時,化作三道寶階。佛在中道七寶階上行;梵天王亦化作白銀階,在右邊執白拂而侍;天帝釋化作紫金階,在左邊執七寶蓋而侍」。此事,『增一阿含經』(卷三六),『有部□奈耶雜事』(卷二九)等,都有記載。又如釋尊去滿富城滿富長者家『增一阿含經須陀品)等,也是梵王侍右,帝釋侍左的。梵王與帝釋的成為釋尊的脅侍,是佛教界眾所周知的事了。 梵王與帝釋的為釋尊脅侍,與文殊普賢為□盧遮那脅侍,也有極其一致處。先論梵王與文殊:大梵天王的示現色相,如『大□婆沙論』(卷一二九)說:「馬勝遂發誠心,願大梵王於此眾現。應時大梵即放光明,便自化身為童子像,首分五頂,形貌端嚴,在梵眾中隨光而現」。梵王的為馬勝示現童子相,出於『長阿含』的『堅固經』。『長阿含』的『典尊經』、『□尼沙經』,也同樣的說到。這會使我們聯想到,文殊是被稱為童子的。在文殊像中,雖也有無髻的及一髻的,但五髻文殊是更一般的。文殊的五髻童子相,豈非即梵王的形態! 據傳說,印度的原始文字,由梵王誦出,所以稱為梵語。在大乘佛教中,阿字為初的四十二字母,與文殊也有著特殊關係。阿、波、邏、遮、那,這字母的最初五字,被稱為文殊的根本咒。『文殊師利問經』,也有關於字母的解說。婆羅門教的吠檀多哲學,在大乘佛教中,被放在緣起無我的基礎上,修改而融攝他;平等空性的充分發揮者,在大乘經中,無疑的是文殊菩薩。文殊師利童子與梵童子間,實在大有關係。 再說普賢與帝釋:唯一值得我們注意的,即普賢的坐六牙白象,與帝釋坐的六牙白象,恰好一致。普賢的六牙白象,如『法華經』的「普賢菩薩勸發品」,及『觀普賢菩薩經』,有詳備的描寫,這當然是經過大乘發展過。帝釋的騎六牙白象,也如『長阿含』『世記經』所說:「帝釋復念伊羅缽龍王。……龍王即自變身,出三十三頭,一一頭有六牙,一一牙有七浴池,一一浴池有七大蓮華,(一一蓮華)有百一葉,一一華葉有七玉女,鼓樂弦歌,□舞其上。時彼龍王作此化已,詣帝釋前,於一面立。時釋提桓因著眾寶飾,瓔珞其身,坐伊羅缽龍王第一頂上」。那伽,印度人或是指龍說的,或是指象說的,所以古人每譯為龍象。伊羅缽龍王,化作六牙象王,帝釋坐上,這與普賢的坐六牙白象,是怎樣的恰合! 在佛教中,普賢菩薩,被奉為密教的住持者,這與帝釋的為群神領袖,有著重要關係。帝釋住於須彌山頂,為地居的天、龍、夜叉們的統攝者。他的多神特質,與密教極易結合。『大□婆沙論』(卷一三三,參看起世經與施設論等)說:「蘇迷盧頂,是三十三天住處。……山頂四角,各有一峰。……有葯叉神名金剛手,於中止住,守護諸天。于山頂中,有城名善見,……是天帝釋所都大城。城有千門,嚴飾壯麗,門有五百青衣葯叉,……防守城門」。我們知道:顯教的普賢,即密教的「金剛手」、「執金剛」、「金剛薩□」、「秘密主」等;這是夜叉群(菩薩示現)的主。密法的說處,也主要在須彌山。密宗的雙身法,也與欲天──帝釋天也還是兩性和合有關。『華嚴經』(卷六十二)有說:「住法須彌頂,定女常供侍;滅惑阿修羅,帝釋願觀我」。這雖是善財以帝釋(還有梵天等)擬贊文殊,然帝釋的定女供侍,也極易演變為密宗的明妃。 依『婆沙論』說,金剛手,並非帝釋,而是住在須彌山頂的一位葯叉(夜叉)。這位夜叉,即特別護持釋迦的,即初期經律中的金剛力士,大乘顯教中的金剛密跡。然帝釋自身,實也是夜叉。如『帝釋問經』說:「此葯叉天,於長夜中其心質直」(唐譯□婆沙論一)。「此鬼,長夜無諂諛」 (晉譯□婆沙論一)。「此帝釋,長夜其心質直」(涼譯□婆沙論一)。帝釋是夜叉的傑出者,他受夜叉神群的圍繞。帝釋的夫人設支(或釋舍脂),傳說為阿修羅女,然也稱夜叉,如『婆沙論』(卷二九)說:「天帝釋亦愛設支青衣葯叉」。帝釋本為吠陀中的因陀羅天,手執金剛杵,而得金剛手的美名。帝釋與金剛手的普賢,有非常一致的地方。 更應該特別指出的,密咒也與夜叉語有關。『般若經』說夜叉語隱密難了。『大智度論』(卷五四)說:「諸夜叉語,隱覆不正。……有人言:天帝九百九十九門,門皆以十六青衣夜叉守之。此諸夜叉,語言浮偽,情趣妖諂,諸天賤之,不以在意,是故不解其言」。夜叉的語句隱密,而秘密教的「語密」,也由夜叉群來住持。這個空行夜叉王國的帝釋,與密教世界的普賢菩薩,是怎樣的類似?我們應該記著:梵王與帝釋,文殊與普賢,都是佛的左右脅侍。 三、佛與左右脅侍的演化:釋尊為中心的人間教化,「雙賢弟子」是舍利弗與目犍連。在傳說中,梵王與帝釋,也逐漸取得了天國弟子中「第一雙」的地位。等到大乘佛教起來,開始一大變化。大乘佛教的特質,是一般的人性凈化。他解放了出家本位的古老形式,揭開了在家本位的新面目──佛的真身,現在家相。然而,他丟下出家的舊方便,卻換上了天國的新方便。他是人的一般化,也是神的超越化。這就決定了大乘的特質,重於積極救世,而又傾向於秘密的神化。 大乘的神化過程,當然是孕育於多神的印度文明中,然起初是依照自己組織的天界而發展,決非一味的竊取印度的群神。佛教的世界組織,是三界二十八天。其中最主要的,是帝釋天、大梵天、色究竟天。大乘以為:真實的成佛,是在色究竟天最高處;這才與摩醯首羅──大自在天相結合。以此為本尊,梵王與帝釋,也綜合了舍利弗與目犍連的德性,融鑄成文殊與普賢二大士。□盧遮那與文殊普賢的佛國,這樣的建設起來。 大乘佛教的佛陀,可說是虛本位的。真實發揚佛教的,是菩薩,尤其是文殊與普賢。初期的大乘教,文殊是一中心的聖者。他重於勸發菩提心,重於如實空性的發揚,表象著佛陀的面目。法身佛,雖與「從本垂跡」的大自在天,有著同等的神性,但佛格還是慈悲、智慧、精進等德行的總和。等到大乘的普及民間,通俗的宗教要求,有意無意的強化起來,這才具有帝釋──多神王國之主特性的普賢,充分的金剛化,成為佛教中心,開創神秘的密教。金剛化的普賢,代表當時的佛陀觀──大日如來。而帝釋在中心,四大天王四方坐的集會形式,也演化為五方五佛。 大乘佛教中,釋迦被升到天國的色究竟天,抽象的唯心的德性擴展,缺乏了人間佛教的親切性,也就缺乏了道德的感化力。這不能成為一般的歸信對象。因此,佛的德性,不得不表現於文殊、普賢──梵天與帝釋的神性中。末了,大乘佛教的人類德行,逐漸被遺忘,僅剩了神鬼群像的遺骸,與飲食男女的物慾。佛教是這樣的從進展而到達衰落了。 九、護法韋馱考 「護法韋馱」,在北宋時已成佛教界共許之事實,如法雲之『翻譯名義集』云:「今所稱之護法韋馱,……蓋跋□羅波膩,此雲金剛手,其手執金剛杵,因以立名。……今因狀其像於伽藍之門」。然今所稱之護法韋馱,聖典既記載未明,後人亦多異說,或有疑其始於唐代之韋將軍,偽妄而不足信者,因作「護法韋馱考」。 立於大雄殿前之護法韋馱天將,叢林中每視之為韋琨將軍。韋將軍事,出道宣律師之『感通錄』。此書或有疑其非宣律師撰,然與宣律師同時之道世之『法苑珠林』,已言及此事,謂「有一天人」,「姓韋名琨」,「南天八大將軍之一臣」,「三洲感應」等。可知宣律師之誠感天人,韋琨天將之誠護正法,確為當時流行之傳說。宣律師持律得名,道世亦法門碩彥,似不致詭說惑眾。其現身於宣律師前之天人,內容究屬如何,雖非吾人所知,然事出有因,則可斷言。 韋琨將軍,一韋琨將軍耳,何以世人並目為護法韋馱?則自應一考韋馱之名。北涼曇無讖三藏之譯籍中,有韋馱天名,如『金光明經』雲「風水諸神,韋陀天神」。『大般涅盤經』云:「梵天、大自在天、違陀天」。『大雲經』云:「見事韋馱作韋馱像」。此字雖不同,然韋陀、違陀之即為韋馱天,為學者所公認也。『一切經音義』,謂其為私建陀(陰)天之誤譯。誤與不誤,可勿論,曇無讖實譯為韋馱或韋陀、違陀,並無「私」音。察『大雲經』意,韋馱天本系印度人所崇拜群神之一。其在佛教中,梁時已視之為護法神矣。梁武帝之『斷酒肉文』,以韋馱天為善神,與密跡金剛等護法神同列,可為誠證。依此,吾人可作此假定:今所稱之護法韋馱,系經中之韋馱天與韋琨天將之合化。若無護法善神之韋馱天,則韋琨終於一韋琨;若無韋琨將軍之傳說,韋馱天縱為護法神,亦但為一般之護法神,不能如此普遍也。 若稍加尋索,則上說未為定論。依中國佛教界一般之意見,立於大雄殿前之韋馱,系佛教佔有特殊地位之護法神,手執金剛杵者。此則不能不注意聖典中之佛教特殊護法神及執金剛杵之護法神。在佛典中,確有一特殊之護法神而又恰巧為手執金剛杵者之密跡金剛力士,吾人當不能漠然視之。在律部及『大涅盤經』等,多敘及有童子盜聽說戒,為密跡金剛之所擊殺。凡外道不答佛陀之詢問時,密跡金剛以金剛杵臨其頭上,「若不速答,碎汝頭為七分」,此事為『阿含經』中所常見者。『□奈耶雜事』卷十七,給孤獨長者意欲莊嚴只園之寺門,佛許其畫兩執杖葯叉。密跡金剛,以手執金剛杵得名,本系大力夜叉,為四天王所統率。因其常隨侍佛,守護佛教,成為佛教中最切要最熱誠之護法神。此則小乘經律所詳載,說出佛世者也。大乘之『密跡金剛力士經』(編入大寶積經),謂釋迦會上之密跡金剛,即誓願護持千兄正法之法意太子之後身。現夜叉身,執金剛杵,而實為大菩薩,此即發小乘密跡金剛之本地者。密跡金剛力士,在小乘經律中,似為夜叉群,觀只洹之畫像可知。吾國守護山門之哼哈(表示喑嗚叱吒之威聲)二將,猶其遺意。然在密跡力士會中,則又似指金剛眾中之一。『智度論』謂「五百執金剛神,是力士金剛手所現」。總之,執金剛杵之夜叉眾,不必盡為護法者。法意後身之密跡力士,則常示現為夜叉群以護正法;其護正法之夜叉,亦多加入此護法團,似為大乘佛教之共義。佛世繪兩(多數)夜叉于山門,中國塑一執金剛於佛前,固無不合理者(唯塑哼哈二將又塑護法韋馱,不免重複,亦可謂二將系散眾,韋馱是主體也)。隋吉藏誤以密跡金剛為樓至佛化身,此說至宋猶存;後人謂韋馱系樓至佛者,則又因循此說而誤傳者。密跡金剛力士,本以護侍釋尊,守護正法為事;一轉而為密部之金剛薩□──秘密主,即以護持傳承密宗大法之身分而出現。此中演化之跡,實歷然可見。中國之護法韋馱,現天將身,執金剛杵,為佛教之特殊護法神,與密跡金剛力士之神格,最為相合,此法雲之所以以護法韋馱為密跡也。 中國之護法韋馱,其本質應為密跡金剛,與『大雲經』之韋馱天本非一神。其所以被稱為護法韋馱,可作兩種解說:一、佛教本有執金剛之特殊護法神,與韋馱天各別。自韋琨或簡稱韋將軍之熱誠護法說傳布後,即漸與名義相近之密跡金剛(意義相近:現天將身,專誠護持釋尊遺法)、韋馱天(韋馱天將與韋琨或韋將軍名稱相近)相合化。二、金剛二字,梵語跋□(或作折)羅,□在華文中有陀音,如荼□之或譯□維。韋陀之韋,則古人常譯作□,如吠陀之或譯□陀、皮陀;迦□羅之或譯迦維。執金剛之跋□羅與韋陀,梵音雖各別,或者一部分國人早已誤為一神。迨韋將軍說廣播後,三者即合化為一,成為唐宋以來之護法韋馱。總之,韋馱之名稱,出於韋馱天。現(夜叉)天將身,執金剛杵,為佛教最熱誠之護法者,出於密跡金剛。流行於中國佛教界,早晚供養,成為無人不知之護法韋馱,不能謂與韋琨將軍無關。此三者缺一,不能有吾人心目中之護法韋馱者也。吾於護法韋馱,敢作此結論:以密跡金剛為主體,經韋琨將軍說之聯繫,而與韋馱天合化者也。 一0、大乘經所見的中國 中國與印度的文化交通,我們相信是極早的。在中國,『山海經』已說到「身毒之國」。如印度的火神阿耆尼,即中國傳說的仙人安期生;日與烏,月與兔,中國的古代傳說,也與印度吻合。所以,到周秦時代,中國對於印度文化,早有過了接觸。印度方面,也不難想像為早已知道中國的。中國梵語為cina,音譯為支那、至那、脂那、震旦、振旦、真丹等;義譯為漢、秦、晉、隋、唐等,這是印度人對於我們的稱呼。在印度現存的二大詩篇中,已提到支那,不過該詩篇為次第增編所成,還不能推定為中國見於梵文的最早記錄。 佛教傳來中國(早於漢明帝時代),無疑地加深了中印的文化聯繫。等到中國求法的僧侶西遊,關係更密切起來。佛教發展於中國,在傳來中國的佛典,特別是盛行北方的大乘經,每每提到中國。這對佛、菩薩、祖師們對於中國的關心,是多少可以體會出來的,因為這是大乘佛教的重鎮。雖然,支那一詞所指的區域,學者間所說不完全一致。但在大乘經中,無疑是我們中國。從漢代以來,西域(新疆省)已成為中國的一部,所以以現有的中國地區為範圍,而敘述大乘經中有關中國的記載。偶然想起,檢錄一番,想來遺漏一定還多! 一 中國的地誌 首先,經中所說的支那,有支那與外支那,換言之,有中國本部與中國屬地的不同。元魏瞿曇般若流支所譯的『正法念處經』(卷六八)這樣說:「次第十五名曰漢國,其土縱廣一千由旬,官屬都合一千由旬。真漢唯有二百由旬」。此漢與真漢,比對梵文的『羅摩耶那史頌』,即Ci^na與Aparaci^na,意思是支那與外支那。藏譯的『正法念處經』,直譯為:「第十五國名廣黑(即支那),與其周圍一千由旬。第十六國名別廣黑國,廣二百由旬」。此二類不同,趙宋天息災譯的『大方廣菩薩藏文殊師利儀軌經』,即說為「小支那Ci^na-des/a大支那國」Maha^-ci^na。早在東晉帛屍梨密多羅所譯出的『灌頂經』(卷六),已說出此二分別,如說:「震旦國中又有小國,不識真正,無有禮法。……震旦邊國諸小王輩所領人民,不知有法,不識真正」。所以,支那或大支那(漢),有一千由旬;而外支那(真漢)或小支那,只有二百由旬。小支那本指中國的邊地屬國;元魏起於朔北,所以譯者顛倒過來,說此二百由旬為真漢。大乘經中所說的支那,指中國本部可言,是可以決斷無疑的。 中國本部與西域一帶的地理志,如『大寶積經』第二會的『金剛力士會』,是東晉竺法護所譯的,卷初說到:「釋種(指塞種)、安息、月支、大秦、劍浮、擾動,(此下為蔥嶺以東)丘慈、於填、沙勒、鄯善,烏耆,前後諸國,匈奴、鮮卑、吳、蜀、秦地、諸蠻夷狄」。符秦曇摩難提所譯的『阿育王息壞目因緣經』,雖屬於譬喻集,而譯出的時間與內容,都是相近的。如說:「新頭(印度)河表,至娑伽國(塞迦)、乾陀越、烏持聚落、劍浮、安息、康居、烏孫、龜茲、於填,至於秦土」。 『力士會』與『壞目因緣經』,都是越過印度河,經阿富汗,俄屬中亞細亞,由伊犁河而進入我國的新疆。這與漢代以來,從北道而去印度的路線相當。但在東晉末年,從中國去印度,經過有名的陀歷道,並不只是法顯一人。這一路線的地理志,在高齊那連提梨耶舍所譯的『大方等月藏經』,有兩處說到。現在對列而略加考證於下,這對於地理上,有重要的價值。如法顯所經歷的竭叉,決不是足立喜六等所說的□沙(沙勒),因為沙勒以外是別有竭叉的。 〔卷九〕護持諸國 〔卷十〕諸佛出現 〔考同〕 □賓 □賓那 西域記的迦濕彌羅 優羅奢 憂羅賒 西域記的烏刺屍 □羅婆羅 □羅婆羅 根有律載迦旃延經迦羅城, 次到濫波,乃漸到步迦□。 今□羅婆羅,與迦羅補羅( 城)相當 阿疏拘迦 阿疏居迦 未詳 達羅陀 陀羅陀 法顯記的陀歷 波盧那 唐書的勃律 弗梨沙 弗離沙 未詳 伽賒 迦沙 法顯記的竭叉 遮居迦 遮拘迦 西域記的斫句迦 □提 □提 疑是漢書的西夜 沙勒 沙勒 西域記的□沙 于闐 於填 西域記的瞿薩旦那 龜茲 龜茲 西域記的屈支 婆樓迦 婆樓迦 西域記的跋祿迦 兮周迦 奚周迦 未詳 億尼 疑是漢書的□泥 鄯善 鄯善 漢書的鄯善 緊那羅 緊那羅 不詳 震旦漢國 震旦 指北朝 羅羅 不詳 吳地 指南朝 二 中國的護法神 在大乘經中,特別重視夜叉們的護法。中國既為大乘佛教的重鎮,當然也有護法神;而且論理是佛早為我們安排妥當,矚咐某些鬼神來護持我們。中國佛教界所熟悉的韋馱天將──韋琨將軍,發達於唐道宣律師的時代;關帝與天台智者有關,這都是中國祖師自己所發現的護法神。然據大乘經的記載,卻另有護法神群的。 唐不空譯的『轉法輪菩薩摧魔怨經』,附記有:「此大唐護國土者,所謂□首羯磨葯叉、劫比羅葯叉、法護葯叉、肩目葯叉、廣目葯叉、護軍葯又、珠賢葯叉、滿賢葯叉、持明葯叉、阿吒縛俱葯叉(已上十大葯叉)。縛蘇枳龍王、蘇摩那龍王、補沙□摩龍王(已上三大龍王)。訶利帝大天后、翳羅縛蹉大天后、雙目大天后(已上三大天后)。各有五千神將以為眷屬」 。 不空的傳說,與『大集經』的『月藏分』(卷九),大體相同。但『月藏經』以□首羯磨為天子,另加入般支迦夜叉。據不空譯的『佛母大孔雀明王經』(卷中)說:「半支迦葯叉,羯濕彌羅國。其足五百子,有大軍大力,長者名堅目,住在支那國」。義凈譯本也同。那末,般支迦為堅目的母親,以不在十大葯叉之內為妥。然據僧伽婆羅的譯本:「般之個夜叉,住[人劫]賓國,有五百子,有大軍大力。其最大者名般止個,任止那地。娑干社夜叉(即堅目)住修多羅地」,這又似乎有般止個夜叉(與母親同名的長子);梵本也如此。所以我想,『月藏經』說是更好的。 現今新疆一帶的佛教區域,佛在『月藏經』(卷九)中,也安排有眾多的護法神,條列如下: 伽賒 國──持華乾闥婆,摩侯羅伽乾闥婆,金枳持夜叉,□持夜叉,光掌龍王,勝奪龍王,阿樓尼天女,華日天女。 遮居迦國──劍婆羅龍王,極惡鳩盤茶,那米波□舍遮,星月羅剎女,天鎧餓鬼,歇惡夜叉。 □提 國──具足龍王,善道龍王,堅目鳩盤茶,□那夜迦天女,道神天女,尸利天女,珂貝天女,安住天女。 沙勒 國──發色天子,護國乾闥婆,佛護夜叉,助雹夜叉,孔雀項龍王,山目龍女,訖利波賒鳩盤茶,持德天女,龍護天女。 於填 國──難勝天子,散脂夜叉,□羊腳夜叉,金華□夜叉,熱舍龍王,阿那緊首天女,他難□梨天女,□沙門王。 龜茲 國──牟鎧天子,黃頭夜叉,厭財羅剎女,侯護夜叉,尸利遮吒羅剎,鹿齒羅剎,疏齒鳩盤茶。 婆樓迦國──騫茶夜叉,阿婆迦利鳩盤茶,垂乳羅剎。 奚周迦國──王活乾闥婆,奚卑羅龍。 億尼 國──勇健執蠡夜叉,象耳龍王,吉迦知羅剎女,雪池羅剎女。 鄯善 國──阿羅知天子,阿沙迦夜叉,無著羅剎女。 緊那羅國──赤目夜叉,不動鳩盤茶。 這種護法神的分派工作,似乎並不固定。如法護夜叉是支那的護持者,又是伽賒的護法者。『大集經』『虛空目分』(卷一)說:「龜茲國有一龍王,名曰海德。……於填國有一龍王,名樂寶藏。……真丹國有一龍王,名日三角」。此三角龍王名,不見於支那的三大龍王內。反之,在『大集經』的『曰藏分』(卷一一)說:「以閻浮提中震旦漢國,那羅耶那弗羅婆沙牟尼聖人住處,付囑海德龍王。復以閻浮提內,于闐國中水河岸上,近河岸側,瞿摩沙羅香大聖人支提住處,付囑吃(只)利呵婆達多龍王」。護法工作的分派不確定,不知與護法的熱情與責任,有關係否? 此外,『月藏分』(卷一0)更有以一切國家,付囑二十八宿,要他們「攝護養育」眾生。吳地與于闐,付囑昴宿。沙勒、億尼,付囑畢宿。震旦付囑參宿。龜茲付囑女宿。婆樓迦付囑危宿。而奚周迦付囑了房、參兩宿;□沙付囑了角、虛兩宿;□提付囑了畢、女、虛三宿。雖不專為護法,也與護持我們有關。 三 中國的聖王 佛教的開展,要取得政治當局的護持。如阿育王,迦膩色迦王等,起來護持佛法,佛教才獲得非常的開展。所以佛教在中國,異常興盛,應該也有賢王來護持。關於這點,佛經早就有了預言。我想,預言即使不應驗,也是啟示我們的絕好方便。這主要是關於月光菩薩的預記。可斷為苻秦或姚秦時失譯的『申日經』(傳為竺法護譯,但法護別有佛說月光童子經)說;「我般涅盤千歲之後,經法且欲斷絕,月光童子當出於秦國作聖君,受我經法,興隆道化。秦土及諸邊國──鄯善、烏長、龜茲、疏勒、大宛、於填,及諸羌虜夷狄,皆各奉佛尊法」。這確是苻堅與姚興時代的佛教情況。稍後,劉宋失譯的『佛說法滅盡經』,也有「月光出世,得相遭值,共興吾道五十二歲」的預言。到隋代,那連提黎耶舍異譯的『德護長者經』,更明說:「此童子我涅盤後,……於閻浮提脂那(或作大隋)國內作國王,名曰大行。……大行王以大信心,大威德力,供養我缽」。大行與煬帝的年號「大業」相合;行與業,在梵語中,不但意義相近,而且字根也是一樣的。然而煬帝不配作佛教的賢王,還是文帝吧! 到唐代,菩提流志三譯的『佛說寶雨經』說到:「東方有一天子,名日月光。……佛告天曰:我涅盤後,最後時分,第四、五百年中法欲滅時,汝於此瞻部洲,摩訶支那國,位居阿□跋致,實是菩薩,故現女身為自在王,經於多歲,正法治化」,這正是武則天臨朝的時代。在『寶雨經』的初譯中,並無此段,這是菩提流志糅合『大雲經』女王與月光童子的傳說,以迎合時王的心理。大乘經中所預記的中國聖王,大抵如此。 四 中國佛教的聖地 中國的四大名山,為四大菩薩的道場,這是起於中國的傳說。大乘經所說,也許是五台山吧!唐譯『華嚴經』(卷四五)「菩薩住處品」中,有二處:一、「東北方有處名清涼山,……現有菩薩文殊師利」。二、「震旦有一住處,名那羅延窟」。關於那羅延窟,『日藏經』(卷一一)也有說到:「震旦漢國,那羅耶那弗羅婆沙牟尼聖人住處」。依『華嚴經』,清涼山並不明說為中國,而且與那羅延窟為別處。然以五台山為清涼山,早是中國佛教界的共同信念;而那羅延窟也被解說為在五台山。『華嚴經』的二處,實際上在中國是合而為一了。這一信念,極為普遍,到唐菩提流志譯出『文殊師利寶藏陀羅尼經』,更證明了這點──清涼山即五台。如說:「我滅度後,於此瞻部洲東北方,有國名大振那;其國中間,有山名為五頂,文殊師利童子,遊行居住,為諸眾生於中說法」。其後,就有在中國親見文殊的記載了,如趙宋施護譯的『佛說最上意陀羅尼經』說到:「有一比丘,名曰傳教。於九月黑月十五日,北方遊行,去支那國不遠,及四由旬。忽於路次見一神人…….審諦觀察,此非他人,乃真實是妙吉祥童子」。 五 中國的聖者 中國佛教這樣的發達,修證成聖的當然很多,現在專依經典,佛菩薩到中國來教化而說。 文殊菩薩在五台山,這已不消再說。此外,東晉帛屍梨密多羅的『灌頂經』(卷六)說:「閻浮提界內,有震旦國,我遣三聖在中化導」。屬於疑偽部的『清凈法行經』也說:「月光菩薩,彼稱顏回;凈光菩薩,彼稱仲尼;迦葉菩薩,彼稱老子」。然『法行經』不可信,而『灌頂經』為纂集性質,所以三聖來化的教說,是否可信,還需要研究。 『大集經』『月藏分』(卷一一)所說中國地區的化佛示現,非常眾多,如說:「爾時,世尊熙怡微笑,從其面門放種種光,照耀諸方,即時於此四天下中,而有無量百千諸佛出現。……迦沙國二十八佛現,遮居迦國二十佛現,□提國四十五佛現,沙勒國九十八佛現,於填國百八十佛現,龜茲國九十九佛現,婆樓迦國二十四佛現,奚周迦國十八佛現,億尼國八十佛現,鄯善國二十九佛現,緊那羅國八十佛現,震旦國二百五十五佛現,羅羅國二十四佛現,吳地國五十佛現,新陀跋持國二十五佛現。佛言:諸仁者!如是等佛,於此四天下國土城邑村落山林處處而現,我今神力之所加故,還起如是等數塔寺」。中國地區的化佛之多,超過了印度本土。有這麼多的(著名的)塔寺,因為有這麼多的化佛,是如來威力所加持。這等於說,名山大剎的建立,無非諸佛示現的威力所成。 六 于闐 關於大乘經中所記的于闐,有特別一談的必要。于闐百八十佛現,是次於中國本土的大乘教區。王城西南的牛頭山寺,更是有名的聖地。如『大集經』『日藏分』(卷一0)說:「以閻浮提內,于闐國中,水河岸上,牛頭山邊,近河岸側,瞿摩娑羅香大聖人支提住處,付囑訖利呵婆達多龍王,守護供養。……佛告龍王:我今不久往瞿摩娑羅牟尼住處,結跏七日,受解脫樂」。『西域記』及西藏傳說,也有此事。但八十『華嚴經』(卷四五)作:「疏勒國有一住處,名牛頭山」。雖然在晉譯『華嚴』中,疏勒作「邊夷國」,然八十華嚴的譯主實叉難陀,是于闐人,他為什麼反而說作疏勒呢?這是極難理解的。此山,依『日藏經』說:或作牛角山,或作牛頭山。寺名為瞿摩娑羅香,或作瞿摩娑羅乾陀,所以應名為牛頭香寺。 佛曾敘述于闐過去的情況說:「迦葉佛時,彼于闐國名迦羅沙摩(外國傳作迦羅奢末)。……彼土眾生,多行放逸,貪著五欲,謗毀聖人,為作惡名,以灰塵土坌彼聖人。時諸行者受斯辱已,各離彼國,散向他方。……彼國中水天火天皆生鎮恚,所有諸水河池泉井,一切枯竭。時彼眾生,無水火故,饑渴皆死,是時國土自然丘荒」(日藏經卷一0)。于闐過去一度荒廢,『西域記』說為沙土淹沒曷勞落迦的故事,但勞落迦實在印度。西藏又傳說為類似迦濕彌羅大湖的故事。沙摩,為塞種;迦羅奢摩,或許是本為塞種居留時的地名。 于闐的從荒廢而再建,是由於外來的移民。『日藏分』又說:「然彼國土城邑村落,悉皆空曠,所有人民,悉從他方余國土來。……于闐國於我滅後一百年,是時彼國還再興立」。『西域記』及西藏的傳說,于闐再建,是阿育王時代;阿育王是佛滅後百年出世,所以與經說相合。這些,都可作歷史研究的參考。 于闐佛教的傳入,『月藏經』有:「今有二萬大福德人,見於四諦,從沙勒國而往彼住。以彼二萬福德眾生有大力故,於此瞿摩娑羅香山大支提處,日夜常來一切供養」。這一節,可解說為于闐佛教的傳入與發達,與疏勒來的僧眾有關。我想,牛頭山寺可能本為疏勒的聖地,由於疏勒的弘法者到于闐,于闐也就有牛頭山寺(佛教中這種情形,極普遍)。于闐的大乘佛教,勝過了疏勒,牛頭山寺也就成為于闐所專有了。 『月藏經』的付囑護持中,于闐國有□沙門天王,這與玄奘所傳的極為相合。 七 中國的政教情形 經中暗示中國的,也許很多,這裡是取其明顯可見的。竺法護譯的『佛說分別經』說:「吾般泥洹後千歲,魔道當興。……真丹之土,當有千比丘,共在大國,墮魔邦界。其中黠者,若一若兩為佛弟子。……吾般泥洹後,當有五逆惡世。當斯之時,真丹土域,魔事當盛,閉塞正道。雖有經法,少有學者;設有學者,少有行者。世有比丘,少能自守清凈,多有污濁習俗之行。高望游步,世人無異,求世衣服,學世辯詞,追世禮費,群黨相隨以快心意」。如把這作為竺法護現見的中國佛教情況,豈不恰合! 晉帛屍梨密多羅集出的『灌頂經』(卷六)說:「震旦國中,又有小國,不識真正,無有禮法;但知殺害,無有慈心。……欲滅三寶,使法言不行,破塔滅僧」。不知所指的是什麼。 失譯的『當來變經』說:「北方晉土,有一天子,名曰犍秋。佛法將滅,此三天子將出晉,破壞國土」。然三國王出世,破壞佛法,本指安息、塞迦、臾那(希臘)人。『當來變經』是『迦丁比丘說法滅盡經』的異譯,譯者把他解說為中國;對於佛教徒的非法,大大的批評。兩晉佛教的實情,從這與竺法護的『分別經』,可以多少見到真相。 八 雜事 有關中國的瑣屑事,再略說幾條。 佛缽的傳來沙勒與中國,如『德護長者經』說:「(脂那)大行王以大信心,大威德力,供養我缽。於爾數年,我缽當至沙勒國,從爾次第至脂那國」。舊有『缽記經』,已失去。『法苑珠林』(卷三0)略引說:「佛泥洹後,此缽隨緣往福眾生,最後遺化,興於漢境」。這與法顯傳所說的:「若干百千年當至於闐國;住若干百千年當至屈次國;若干百千年當復來漢地」,大抵相合。不過,除了沙勒國,傳說羅什曾頂戴佛缽而外,一切都是不曾實現的。 佛也會說中國話,如『大□婆沙論』(卷七九)說:「若支那人來在會坐,謂佛說支那音義」。原來,佛也曾學過中國文字,如『方廣大莊嚴經』的「示書品」,明顯的說到「支那書」;『佛本行經』與『普曜經』也都如此說。 中國是修行容易成就的地方,如『大方等菩薩藏文殊師利儀軌經』說。 向來說輪王出於印度,然從事實來看,洋洋大國的大支那,怎能說是粟散小王?所以『□婆沙論』(卷二五)說:「轉輪王業者,……. 至那天子等」。 中國的名產,有絲絹衣寶劍。如『大□婆沙論』(卷一三六)說:「支那國有百練鋼刀」。『根本說一切有部律雜事』 (卷二四),也說到「支那寶劍」。的確,干鏘、鏌耶,在東周時代,早就是出色的名劍了。關於衣絹,也如『婆沙論』(卷一二)說:「至那國,雖奴僕等皆衣繒絹,余方貴勝所不能得」。這更是聞名西方的中國特產。 中國到北印度,路程太遠了。『婆沙論』(卷一0一)說:「如今世人,往至那國,還者極少」。形容兩地的遠距離,又說(卷七0):「父在迦濕彌羅,子在至那。或有母在迦濕彌羅,父在至那」。 一一、從一切世間樂見比丘說到真常論 「一切世間樂見」,是好多種大乘經所懸記的人物。從性空大乘而移入真常大乘的過程中,一切世間樂見是一位極關重要的大師。到這個時候,真常大乘才顯著的流行。 說到一切世間樂見的,有『大雲經』、『大法鼓經』、『金光明最勝王經』;暗示得非常明白的,還有『央掘魔羅經』。這四部經,都是典型的真常論。先以『大雲經』來說:『大雲經』卷三,有「梨車童子,名曰一切眾生樂見」的,為善德婆羅門說如來的舍利不可得。因此,佛敘述他的往因,是寶聚城中的大精進王。次說到「正法垂滅餘四十年」,佛法衰亂得不像樣子的時候,有一位「持戒清凈,少欲知足,如大迦葉」的比丘出來,「講宣大乘方等經典,拯拔興起垂滅之法」;這就是一切世間樂見比丘──一切世間樂見童子的後身。他的生地,是「南天竺有小國土,名須賴吒,其土有河名善方便,其河有林名曰華□,華□村中有一童子,即是一切世間樂見」。他弘法的地方,經上說是:「南天竺有大國王,名娑多婆呵那」,作他的護法。當時,雖有信受他的,但反對他的也不少。他們說:「世間樂見比丘,實非比丘作比丘像,……自說所造名大雲經,……自為眾生更制禁戒」。結果,他在眾人毀謗聲中,「諸惡比丘尋共加害是持法比丘」;他是以身殉道了! 大乘經中預記的弘法大師,如馬鳴、龍樹、無著等,都是實有其人。『大雲經』中的一切世間樂見比丘,也應該確有其人。我們如著重他前身的出於佛世,為佛預記,這對於偉大的聖者,有時反而會引起疑謗。我們如著重於聖典的先後傳出,那就是佛教發達史中的好資料了!世間樂見比丘的時代,地點,有關的人物,與他努力弘揚的法門,以身殉道,都明白如繪;這是難得的,可寶貴的佛教史料。 『大法鼓經』卷下,也說世間樂見比丘是梨車,在「正法欲滅餘八十年,在於文荼羅國,大波利村,善方便河邊,迦耶梨姓中生。當作比丘,持我名號,為說大法鼓經。滿百年已,現大神力,示般涅盤」。『法鼓經』與『大雲經』的差別,是很小的。所說的文荼羅國,即『西域記』中的秣羅矩吒,也就是現在印度的馬德拉。『大雲經』說是須賴吒人,那是現在孟買北面的蘇拉特。這一傳說的差別,可能與這兩部經的流行地有關。『金光明經』中也偶說到:「此眾中有梨車□童子,為一切眾生善見」;他為法師授記,說佛舍利不可得。此外『央掘魔羅經』卷一說:央掘魔羅幼名一切世間現。卷四說:「南方有國,名一切寶莊嚴,佛名世間樂見上大精進」;這是預記央掘魔羅的未來事。經雖沒有明文說到一切世間樂見比丘,但央掘魔羅的幼名與佛名,同名「世間樂見」,似乎不能無因。何況所表顯的法門,都是呵空而大讚真常呢! 據一分學者傳說,一切世間樂見比丘,就是中觀論的作者──龍樹菩薩。龍樹也是南天竺人,也出於正法欲滅的時代;『楞伽經』說龍樹「往生安樂國」,『大法鼓經』也說世間樂見比丘「生安樂國」;『大雲經』說世間樂見比丘受娑多婆呵那王的護持,『西域記』也說龍樹受娑多婆呵(引正)王的護持。這樣,世間樂見比丘,很像就是龍樹了。但審細的研求起來,世間樂見比丘,到底是另外一人;不過在傳說中有些混雜而已。一、龍樹的『大智度論』,已引述到『大雲經』;龍樹是見過『大雲經』的,『大雲經』是先龍樹而成立的。二、龍樹說:「一切大乘經中,般若經最大」,確立於性空了義的見地,與『大雲』、『法鼓』等真常經,「一切空經是有餘說」的思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一致。三、羅什的龍樹傳,只說龍樹受一國王的護持,未說出名字;玄奘才肯定說是娑多婆訶那王。其實,娑多婆訶那,為安達羅王朝諸王的通稱;安達羅王朝有三百多年歷史,所以護持龍樹的,不一定就是護持世間樂見比丘的。四、『楞伽經』中「往生安樂國」的龍樹,梵語為Na^ga^hvaya( 義譯為龍叫,實為弘揚唯識中道的「如來賢」的別名),與(中觀論主)龍樹梵語的Na^ga^rjuna不同。從龍樹見過『大雲經』來說:世間樂見比丘的時代,真常大乘還不能暢行,受到反對者的迫害。自從龍樹出世,大乘才順利地發揚。真常論者便有意無意間,把世間樂見比丘看作龍樹,而逐漸發展起來! 世間樂見比丘所弘闡的法門,諸經一致記載:盛行在南方,後又到北方。這像『大雲經』說:「我涅盤後,是經當於南方廣行流布。正法欲滅餘四十年,當至北方。北方有王,名曰安樂……」。又如『央掘魔羅經』說:「未來世中,□賓國中有我余法;婆樓迦車國,余名不滅;頻□山國,亦復如是。……南方當有行堅固道,……我法當在南方少時」。此中的□賓,即健陀羅一帶。頻□山國,即橫亘中印南印間的頻□耶山地。婆樓迦車,又作伽樓迦車,似乎即是南印的羯□伽。在□賓等三處以外,又說到南方,就是世間樂見比丘弘法的所在,當然是更在其南。真常論勃興的地點,是南印,或者就在文荼羅一帶,那與楞伽島是僅有一水之隔,大陸上有真常大乘經,楞伽島說的楞伽法門,也就開始流行了。總之,真常論的起自南方,可說是毫無疑問的。推論他的時代,傳說是在正法欲滅的四十年或八十年。古典大抵採取正法五百年說,那就是佛元四百餘年的事。從龍樹曾見『大雲經』而論,世間樂見比丘,大抵與馬鳴同時。在傳說中,馬鳴也是出於「正法之末」。如這樣,世間樂見比丘,約出在西元一世紀。 我在『印度之佛教』中,以真常唯心論代表後期佛教的正統。在大乘三系中,有真常唯心論的地位。我說,真常唯心論是真常心與真常空的合流。這一基本的見解,並無不是之處。但要明確解說的,真常唯心論從真常空中演化出來,起初是側重真常,是取著極端的姿態,彈斥二乘與一切空。性空唯名論的性空,受真常者的不空;唯名,受唯心者的有相,加以所謂「了義」的解說。真常與唯心的綜合,才以更完整的形態,凌駕性空唯名論而盛行。如上面所論到的三部經,還有『不增不減經』、『無上依經』、『如來藏經』、『勝□經』等,都是真常論的初期流行品,都還是集中力量在真常不空。他的特色,是可以約略揭示的。一、真常論興起的時代,在真常者看來,佛法非常混亂,到了正法欲滅的前夜。所以他標示嚴持凈戒,禁止八大事,特別提到充滿苦行精神的摩訶迦葉頭陀行。真常論者有刻苦的戒行,到後來的『楞伽經』、『涅盤經』,也是如此。古人判為「扶律談常」,確是有所見的。不過,多少流於苦行。『法華經』也受這個思想的影響;在『法華經』「囑累品」以後的部分,如常不輕菩薩,如「一切眾生喜見」菩薩的燃身,多少是有點苦行化的。二、嚴格的禁斷肉食,與真常論有關。如『大雲經』、『央掘魔羅經』、『楞伽經』、『涅盤經』,以及稍後傳來的『楞嚴經』。這一類典型的真常論,都把禁斷肉食,看為大乘要行之一。『般若』、『大集』、『華嚴」等經,都還沒有特別說到。可以說,禁斷肉食,真常論者的倡導,是大有功績的。三、真常論是一貫的不滿性空的。如『勝□經』說:「空亂意眾生非其境界」。『法鼓經』不斷的說到:「諸不了義空相應經」。「諸摩訶衍經,多說空義。佛告迦葉:一切空經是有餘說,唯有此經是無上說」。『不增不減經』說:「依於滅見,復起三見:一者斷見,謂畢竟盡;二者滅見,謂即涅盤;三者無涅盤見,謂此涅盤畢竟空寂」。『央掘魔羅經』說:「不知如來隱覆之說,謂法無我」。又針對文殊的宣說大空,說「如來實不空」。總之,真常論是一貫地批評空的,而一切性空的大乘經,卻沒有指責真常;真常經的後於性空經,顯然易見。所以印度的三期佛教,先性空而後真常,是依大乘經的,又是依思想的盛行說的。所以龍樹時已偶見真常經,這並不妨三期佛教的分判。同時,如從論典去看,性空論也要比真常唯心論早得多。四、他不滿意一切空,於是乎要說有空有不空。他們解說的空義,是:『央掘魔羅經』說:「出離一切過,故說解脫空」。『勝□經』也說:「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煩惱藏」。這都是從如來的本性清凈,不受雜染所染的見地去解說。他們要說真實不空,這不空的是法身,是勝義,是涅盤,是如來藏,如『央掘魔羅經』說:「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如來真解脫,不空亦如是」。這顯示真實的勝義不空,不像虛妄唯識者,專在依他起法上辨論空不空。他的不空,是所謂妙有,不是幻有、妄有。反之,在這絕端的真常論中,世間是虛偽的,一切是空的。『勝□經』說:「滅諦離有為相,離有為相者是常,常者非虛妄法」;「如來藏離有為相」;「斷、脫、異、外有為法」。這有為法,就是空如來藏之所以空的。他容許一切皆空者的空是世俗諦空,是有為法空,而以為出世勝義是不空,這顯然是俗妄真實的體系。他與虛妄唯識者,本來循著不同的路向而說不空。五、他是究竟一乘的。在真常的體系中,聲聞乘沒有真涅盤,是方便說,是「向涅盤道」。真涅盤,是如來藏出纏的真法身;這是聲聞緣覺所從來不曾知道的。所以聲聞非皈依處,究竟唯是一乘。這究竟一乘說,與一切眾生有佛性的見地相合,成為後期佛教的時代思潮,這又顯然與虛妄唯識者的本義不合。 再說他的根本論題:這些經典的目的,在說明「如來常住不變」。『寶性論』說:「法身遍無差,皆實有佛性」兩句,很可以作為思想的根本(佛性論的三如來藏,也是演繹此義的)。本來,「色身無邊,威力無邊,壽命無邊」的佛陀觀,從大眾系的闡揚以來,確乎早已成立。但這有色有聲的真如來(龍樹稱之為法性所生身),是從菩薩的善業所生,仍然是緣起假名的相續。在法性空寂的勝義觀中,確是一切無二無別的;但無二是性空寂滅,是緣起的勝義觀,而非緣起的假名相也是無二無別的。出世真實的真常論者,偏重在無二無別,於是把法性生身佛與性空,理解為渾然一體。以為法性無差別,法性生身佛也無差別,法性與法性生身佛融成一體。把這點作為思想根本,再去談因果染凈,這自然會別有家風。從萬德莊嚴的佛果法身說,法身無所不在,一切的一切,無非法身所含攝,所以說「法身遍」。從眾生的見地說,功德莊嚴的如來,眾生是具體而微的隱藏著,並非沒有,成佛也沒有增加什麼。一一眾生本有如來藏性,所以說「皆實有佛性」。這與大梵小我,不也是無二無別嗎?這果遍、因具、因果不二的見地,是從真如法性無變異的見解中引出,以真如無變異為樞紐,所以說「無差」。真常論的思想,確是經無二無別的真如而引出,成為從性空到真常的有力因素。所以,如要確立大乘思想而不致梵我化,唯有接受一切皆空是了義的思想。這果遍、因具、因果不二的真實不空,常住不變,在佛是法身,是如來,是涅盤,是解脫;在眾生是佛性,是如來藏,是眾生界;在真如無別中,這是聖諦、法界、法性、實際。佛法中的聖凡不二、迷悟不二、因果不二、性修不二、如智不二等圓融妙有之談,都在這真常論的體系上出現。這真常實有者是清凈的。說到清凈,一切性空的大乘經,在緣起無性的見地中,早已把法性本凈與心性本凈合一。(法的性、心的性)一轉而為真常論,那末從一切法上說,與犢子系的不即蘊不離蘊的不可說我相近,所以說,「如來藏在蘊處界中,為貪鎮疑所染」;所以說:「不即六法,不離六法」。如從心上去看,真常經中稱這真實常住者為「自性清凈心」。這一點,就確立真常論與唯心論合一的原則。這個眾生中的真我、佛性,或者自性清凈心,是有色有相的。我們不能忘記,這是從「色身無邊」等而得來的真佛在纏。『如來藏經』的九喻,最明白的說破這點,所以說「如來藏自性清凈,具三十二相而入一切眾生心中」。『央掘魔羅經』說:「一切諸如來,解脫有妙色,猶如於掌中,觀視庵羅果」。「如來性是無作,於一切眾生中,無量相好清凈莊嚴」。『法鼓經』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無量相好,莊嚴照明」。「解脫色是佛,非色是二乘」。眾生心中,本有這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功德智慧圓滿的如來,等到離障時,就轉為法身,功德與業用,才完美的顯發出來:這是真常論者的本義。 真常唯心論以後的發展,是:從『央掘』、『大雲』、『法鼓』,在扶律談常的原則上發展,成為綜該博洽的大部,就是『大般涅盤經』,涅盤是更能保存真常論的本意,而含攝一切的。一方面,從『勝□經』而到達『楞伽經』。『楞伽」可說是多少凈化了極端的真常論。他說不空是:「空者即是妄想自性處」;「凡所有經悉說此(空、無自性等)義,而非真實在於言說」。但同時又說:「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當依無我之藏」。他「說空法非性,而說聖智自性事」。「不應立宗分謂一切法不生;如是一切法空,如是一切法無自性不應立宗,…. 當說一切法如幻夢性」。『楞伽』從幻性離言有性,而顯示他的本真常寂。所謂幻性,又是唯心,他比較接近虛妄唯識者的本義,如『莊嚴』、『攝論』。但對於虛妄唯識者的生滅論,卻完全不同。『楞伽』的賴耶,是真常(真相)與虛妄(業相)的關涉點;所以談到轉依以上,就和真常論者完全一致。這在『密嚴經』中,表顯得還要明白。所以說:「我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愚夫不能知,藏即賴耶識」。『楞伽』、『密嚴』是真常唯心論,他的阿賴耶說,與虛妄唯識者是不大相同的。 末了,我想提到的,真常唯心論是從如來真實不變,德相本具的原則上發揚起來的,所以與如來秘密莊嚴的真言乘,有最密切的關係,他又終於成為秘密教者的指導原則。在真常唯心論的理論上,秘密教一天天盛行起來。 一二、北印度之教難 一、緒言 健陀羅與迦濕彌羅為中心的北印佛教,在貴霜王朝時代,曾達到高度的發展。阿□達磨與佛教藝術,都有過非常的光榮!但到玄奘遊學印度的時候,所見的是:荒涼、圯敗、衰落得不堪。佛教的衰落,決不能完全推之於劫運,推之於魔王、外道。換言之,佛教徒也必然有些本身的缺點。危機深刻化,而無法改善增進生存的能力,這才一敗不可收拾。關於北印佛教的教難,近來在經傳中多少看到一些,所以特地敘述出來。 印度人不重歷史,印度佛教也同樣的史實不明。我認為經典中還保存許多史實。一般認經典為出於佛口親說,所以許多事實都成為預言。如從史的觀點去考 察,即能明白看出經典的時代性。不但佛教的思想演進,可以明了他的源流遞演。而許多事實,即編集者與當時當地的佛教情況,社會環境,種種制度、傳說,常會或多或少,或正或反,有意無意的編集進去。此一見解,如並不錯誤,那末信仰者看為奇蹟,反對者看為渺茫的幻想,那些傳說與預言,即成為具有充實內容的事實了!表現於經典中的傳說與預言,常是寓意的、暗示的、閃爍的,事實與想像雜糅的,不能一字一句的作為忠實的史料看。在處理這些資料而加以研究時,要特別的審慎,不預存成見,將事實從傳說與預言中揭露出來! 傳說與預言,是富有流動性的。他在時代與環境的變遷中,不息的演變。重要的因素被忽略,附帶的因素反倒被強調起來。這因為,在新的時代環境中,易與新的環境相結合,配合新事情,修正舊的而取得新的意境,這才能永久是活的傳說,活的預言,不至於僵化而被遺棄。所以從傳說的變遷中,即可看出某些新的事實。本文主要以『阿育王傳』的拘□彌法滅說為對象,從此傳說的有關事件中,從此傳說的演變中,看出時代的先後與新的史實。結果,此法滅說的預言,幾乎成為北印教難史的概論。雖然北印的教難,以前還有弗沙密多羅王的毀法,影響到奢羯羅一帶;以後還有回教的侵入。但從西元前二世紀中到西元五、六世紀間,北印佛教的教難,已大體可見。所以作為一完整而長期的傳說,單獨揭示出來。 二 三惡王毀法的傳說 在這許多傳說中,『阿育王傳』,可說是最古典的。中國即有三譯:甲、西晉安法欽譯,名『阿育王傳』(卷五)。乙、宋求那跋陀羅譯的『雜阿含經』(卷二十五),也有此說。原來『雜阿含經』的二十三與二十五卷,本是『阿育王傳』的別譯,被人誤編在『雜阿含經』中。丙、梁僧伽婆羅譯,名『阿育王經』。論理是一樣的,但這一傳說,被譯者略去,僅提到「乃至未來三賊國王」(卷四)。此項預言,系「滿千年已,法欲滅時」的惡王與惡比丘,如何破壞佛法,以及最後滅法的情況。佛要四天王在佛法未滅以前,儘力護持。此外,還有丁、高齊那連提耶舍譯的『大集月藏經』(卷十),在護法的同樣動機下,將此傳說編入,不過已參考別的記載了。傳說中的三惡王,是: 甲:「南方有王名釋拘……西方有王名缽羅……北方有王名閻無那」。 乙:「西方有王名缽羅婆……北方有王名耶盤那……南方有王名釋迦……東方有王名兜沙羅」。 丁:「南方邊夷國,王名波羅帝……西方邊夷國,有王名百祀……北方邊夷國,名善意釋迦」。 參考別的記載(見下),可決定早期的傳說,唯有「三王」。乙本的東方兜沙羅王,不過譯者為了滿足四方的均衡要求而附加的。從印度歷史去考察這一傳說,知道此三王不是個人的私名,是國族的名字。他們的確曾侵入印度,成為印度民族與佛教的威脅者。其中,「耶盤那」與「閻無那」,即梵語希臘的對音。希臘人早期的侵入印度,這可以不談。西元前一七五年頃,希臘在大夏的猶賽德謨王家,侵入印度。同時,猶克拉提底在大夏獨立;隨後也侵入印度。在西元前二世紀中葉,猶克拉提底家佔了健陀羅與怛叉始羅等地;猶塞德謨家,以奢羯羅為中心,統治了旁遮普,伸張勢力到南方。西元前一八四(或一八五)年建立熏伽王朝的弗沙密多羅王在位時,希臘已深深侵入印度。弗王同時的文典學者帕坦楂力,曾引用「希臘人方圍攻末荼彌迦」,「希臘人方圍攻娑寄多」的例句。「古事集」Pura^n!a說:狡悍的希臘人,佔據娑寄多,般遮羅與摩偷羅。名劇失環記Malavikagnimitra,說到弗王孫伐蘇密多羅,護送祭馬,在印度河南岸,受到臾那人的襲擊。希臘鐵蹄的如何縱橫,可以想見一二。佛教負有盛名的護法者──彌鄰陀王,即屬於希臘的猶塞德謨王系。他約西元前一五0年前後在位,為希臘人在印度的全盛時代。丁本的「百祀」王,大抵是希臘的訛筆或誤譯。因為,祀在梵語是耶柔,與希臘的梵音略近。 「波羅帝」,即波斯的對音,『西域記』作「波刺斯」。在梵文的文獻中,進入印度的波斯人,被稱為Pahlava,即缽羅婆。佛典中常見的「波羅越」,也就是這些人。「釋拘」與「釋迦」,與迦□羅衛的釋迦族無關。這裡所說的,是印度人稱為 Saka 的塞族。塞迦族散布的區域很廣,曾在大夏及賽斯坦住的塞迦人,在西元前一二0年前後,不斷的與波斯人──安息作戰,雖有一度的勝利而終於失敗了,服屬於波斯。塞迦族多少定居於特朗基亞那及阿拉科西亞一帶,與波斯──波羅婆人共住。約在西元前百年(應該還要早些),受著北部月氏的壓迫,塞迦與波羅婆人,侵入印度河下流。那時,他們大概是取聯合行動的。希臘人在印度的統治權,開始衰落了。塞迦與波羅婆人,彼此間每每混雜不清,政治組織有同一的牧伯制。西元前七、八十年,領導這二族的,通常稱為塞迦──即塞迦人為主體的茂斯王。那時,發展於沿海岸而東進的,有塞迦族的叉訶羅多人。西元一世紀後半,深入內地,以鄔□衍為中心的卡須那多王──塞迦人,大概也在此時向東擴展了。在北方,茂斯王朝已佔有高附及旁遮普西部。但不久,領導權落到波羅婆人手中,這可以從錢幣的考察而知。茂斯的兒子阿吉斯,他的錢幣,不如茂斯的單用自己名字及「王中王」的尊號,每刻著「王中王孚農」的名字。孚農,是波羅婆人名。自稱王弟的斯帕利雷斯的錢幣,有時自稱為「王中王」,有時自稱為大王而稱阿吉斯為王。阿吉斯──塞迦領袖的地位低落,顯然可見。阿吉斯時,波羅婆人領導的政權,已擴展到旁遮普東部,希臘人日趨沒落。摩偷羅一帶,已是波羅婆人的天下。阿吉斯以後,有名的貢豆發爾王,這一家多有波斯語的名字,當然是波羅婆族。希臘人在印度的政權,到這時才完全瓦解。大約西元五十年時,大月氏的兵力進入印度,取西北印波羅婆人的地位而代之;南方的塞迦,雖然服屬月氏,保持相當的自由發展。 傳說中的三王,確曾先後而同時的侵擾印度。依印度史的實際情形,研究『阿育王傳』的記載,從三王的地理分布上,可以推斷這是西元前三、五十年的局面。這一傳說,是□賓作者,從□賓以眺望印度西北的。那時,塞迦的叉訶羅多人(還有卡須那多系的前代)在坎貝灣一帶,確乎在西南。希臘人局促於奢羯羅迤東;高附、旁遮普以及摩偷羅,是波羅婆人的勢力圈。這與「西方有王名缽羅婆……北方有王名耶盤那」的記載,極為適合。這是不會更遲的,因為遲一些,印度即沒有耶盤那王的地位。再遲一些,大月氏東來,那就完全不同了。似乎也不能再早些,再早三數十年,在茂斯王時,還沒有西方缽羅婆的形勢呢。 『大乘月藏經』,所記三王的方位不同,他已不明當時的實情,傳說的不同,決不能動搖『阿育王傳』適合實際情況的價值! 在『阿育王傳』中,說到三王「破壞塔寺,殺害眾僧」。這些侵入印度的外族,後來雖多有信佛的,然在侵入的階段,於佛教是不會有好感的。對於佛教寺塔的財富,也不會不摧殘掠奪的。何況,民族的特性不同,不能立即融洽!一直到西元一二五年頃,安達羅喬曇彌子王,擊破塞迦,叉訶羅多與波羅婆人。照Chaitya cava karli十七碑所說,喬曇彌子以印度的宗教的保護者自居(那時,王家是特別信佛的)。所以三族的侵入印度,「破壞塔寺,殺害眾僧」的暴行,可能是非常嚴重的,引起佛教徒內心的悲憤。 傳上說:「三惡王毀滅佛法,殺害一切;欲向東方」;這確乎寫出了侵逼恆河上流而進窺中流的情況。東方,像拘□彌、阿瑜陀等就是。拘□彌的大軍王(或作摩醯因陀羅斯那),傳位給兒子難當(或難看)王,在十二年中,殲滅三惡王而作閻浮提王。勝利以後,難當王舉行十二年的無遮大施。當時,佛弟子自相諍論。結果,持律的羅漢,多聞的三藏,彼此兩集團的爭執,演成流血慘劇,終於佛法從這個世界上滅盡。 法滅的預言,何以在拘□彌?在聲聞乘的經律中,敘到佛教僧團內部的糾紛,一致說開始於拘□彌。釋尊在世的時候,已有過律師與三藏的大諍論,甚至不肯接受釋尊的勸解。所以拘□彌成為是非爭執的象徵;檢讀廣律,即可明白。諍論,破壞了僧團的和諧合作,專在人我是非上打算,不能致力於佛法的自利利人,這確是佛法衰落的根原。法滅為了諍論,諍論即必然會落在拘□彌。至於持律(重實行)與多聞(重學問)者的爭執,更是從來佛教普遍的現象。阿難與迦葉;上座部與大眾部;都可以發見彼此的重點不同。當然,『阿育王傳』的編纂者,是站在上座系一邊的,推重律行的。以這兩集團的爭論去說明佛法的衰滅,不能不說確乎能把握佛教渙散,日見支離破碎的病根。『阿育王傳』的編纂者,看到政治的紊亂,戰局的殘酷,塔寺是那樣的被毀壞,僧眾被殘殺;而佛教內部,從阿輸迦王時代以來,一天天的部派紛歧,教學者與行持者的尖銳對立,於是呼出正法千年、佛法盡滅的預言,來警告佛教的僧侶們。 這樣的去分析,理解預言者的心境,可說是非常正確的。那末,拘□彌國王的破滅三惡王的記載,又是否事實呢?不,這不過理想而已。當時,不但外族憑陵;依傳上說;「東方當爾之時,諸非人鬼神亦苦惱人,劫盜等賊亦甚眾多,惡王亦種種苦惱謫罰恐怖」。印度在整個不安與苦難之中,預言者不能不將擊退外族,安定印度的功業,寄託於像阿輸迦王那樣的「王一天下」的理想的國王(『阿育王傳』,即是在這樣的意境下編成的)。我們不能忽略,這正是『阿育王傳』的傳說呀!因此,日本椎尾辨匡氏在『佛教經典概說』(一章,二節)中,以難當王的勝利,推想為喬曇彌子的勝利。而不久,塞迦的盧陀羅達摩,又戰勝安達羅王,於是佛教徒又奏起法滅的悲歌。他的解說,顯然是不能在預言式的傳說中,正確的分辨那現實事情與理想的成分。大軍與難當,與悉婆跋提及喬曇彌子王父子,名稱上沒有絲毫類似點,就推斷難當為喬曇彌子,似乎過於輕率,而且,假定如椎氏所說,那末此一傳說與『阿育王傳』的編纂者,不能早於盧陀羅達磨的時代(西元一二0──一五五頃)。那時的印度局勢,早不是三王的在南西北三方了。月氏的控制大半個印度,編纂者豈能瞠目無睹?況且,該傳是屬於西北印的上座系說一切有部的;說一切有部,那時正受到迦膩色迦王的崇信,那裡還會有法滅的預言!從『阿育王傳』本身去研究:傳中說到弗沙密多羅王為止,說他如何被鬼神所殺。編纂者與弗王有一個時期的間隔,誤以為弗王是孔雀王朝的繼承者,所以說「孔雀苗裔,從此永絕」。考弗王建設的熏迦王朝,亡於西元前七十二年。編纂者如在熏迦朝治下,是不能那樣無顧忌而咒詛的。這一傳說即『阿育王傳』的編纂,以希臘的政權還局部殘留,熏迦王朝已亡的時候,最為妥當;這即是西元前三、五十年間吧! 三 迦旃延與僧伽羅剎的忠告 從『阿育王傳』中,提出惡王與法滅的部分,結予單獨組織的,有『佛使比丘迦旃延說法沒盡偈經』,凡一百二十章(偈),失譯。同本異譯的『迦丁比丘說當來變經』,標「失譯人名,今附宋錄」,其實應該是晉譯。在這兩種譯本中,看見一些新的事實與意義。 這是迦旃延,即迦丁比丘,看到未來的情況,為弟子們宣說,以警策弟子們精進修行的。偈說:「將有三惡王,大秦在於前,撥羅在於後,安息在中央。由於是之故,正法有棄亡」。大秦,佛典中常用來譯希臘的。撥羅,即波羅婆的略譯。但在撥羅以外,更有安息,這是多少費解的。因為中國史中所稱的安息,即是波斯(南北朝時代,大有不同),以創國者的阿爾薩克斯得名。這大抵是誤譯的。本經的編撰,約為西元一世紀。那時,不但印度、月氏、康居、安息,佛教都普遍發展;這些國族的動亂,都直接與佛教有關。從本經的內容看來,這不如『阿育王傳』那樣以拘□彌為中心而眺望印度,本經的重心在北方。 在迦旃延說完了以後,「沙門解羅剎,聞是法教戒,前稽首作禮,耆年迦旃子」。此「沙門解羅剎」,異譯略作弟子,所以應是迦旃延的弟子。考說一切有系,有大德「僧伽羅叉」,梵音Sam!gharaks!a,即此「沙門解羅剎」的對音。沙門解羅剎,即僧伽羅叉,華言眾護,這是值得非常重視的。在漢譯的聖典中,有僧伽羅叉所集經,修行道地經(廣略二本),即僧伽羅剎所著。羅什譯的『禪經』,也有他的禪法在內。他是重視禪觀而又以偈頌著述的。依本經所說,僧伽羅剎是迦旃延的弟子;此迦旃延即說一切有部最重要的大論師──『發智論』的作者。達摩多羅『禪經序』,論到禪法的傳承說:「尊者婆須蜜,尊者僧伽羅剎」。婆須蜜即世友。『出三藏記』所載一切有部的祖師,迦旃延的繼承者,即是世友。世友與僧伽羅叉,大抵是同時的。達磨多羅『禪經序』,雖然世友在前,但依道安的『婆須密集經序』,僧伽羅叉似乎要死得早一點。總之,世友與眾護同門,但後來,世友成為譬喻者,眾護是瑜伽師的先驅者。僧伽羅剎的『修行道地經』,漢建和二年(西元一四八)來中國的安世高,已為他翻譯出來,可想見他是很早的。本經不一定為僧伽羅剎所編,應為重律與重禪的學者以『阿育王傳』的傳說而再編的。 異譯『當來變經』,沒有提到沙門解羅剎,但該經譯者,可說太不忠實。他論到三王時說:「當有三天子出,破壞天下:一名邪來那,近在南方;中國當有一天子出;北方晉土有一天子,名曰犍秋。佛法將滅,此三天子乃出晉,破壞國土。……爾時,中國天子,當復興兵破壞晉土」。除了邪來(末字的誤寫)那即是希臘的音譯外(可證明法沒盡偈的重出安息與撥羅,而沒有耶末那的誤譯),其他二王,已無法考見。這是晉代的譯品,譯者將印度三王擾亂的傳說,對照中國的現實。的確,西晉末年起,五胡亂華,北方佛教大受摧殘。破壞晉土,即是譯者有意的新見解。本譯較『偈經』要長一點,有演繹處,在文證上,遠不及『偈經』的價值。 『法沒盡經』的編述,與『阿育王傳』,有一顯著的不同,即『法滅盡經』以為惡王的興起與壞法,實由於比丘們不能依法而行。如說:「五通諸學士,不能毀法義,及所興布施,其從釋迦文,因佛作沙門,當毀於正法」。所以,持律者與多聞者的諍論,雖仍為末後的重要事件,而在惡王出現以前,即痛陳比丘們的非法惡行。暗示與警策當時的比丘們,應該如何依法修行。如那時的西北印度,沒有這些非法的現象,『法滅盡經』是不會如此的。『偈經』說:「見諸卒暴者,以偈開法路,心當懷愴悵,思惟悲感事」。編述者面對現實的悲感,即是『偈經』成立的唯一理由。當時的西北印度,以及吐火羅一帶的佛教,雖在普遍的發展,在家信徒增多,而比丘們卻確乎不能力求進步,品質一天天的沒落了!我可以引述幾條經論,以證實此一事實: 一、『蓮華面經』說:「未來之世,多有在家白衣得生天上,多有出家之人,墮於地獄、餓鬼、畜生」。二、『大悲經』(卷二)說:「彼富迦羅跋帝王都(迦膩色迦王之都),所有在家諸白衣者,彼命終已生兜率天,諸出家者悉墮地獄。何以故?彼不住戒,不依律儀故。……爾時,多有比丘不持禁戒,多作非法」。三、『大威德陀羅尼經』說:「於彼之時,出家之人,多饒煩惱,非諸俗人在家」。四、『大□婆沙論』(卷一八三)說:「勿謂今由在家弟子不能給施諸出家人令乏短故,正法滅沒;但由出家弟子無正行故,令正法滅」。佛法愈隆盛,信施愈多,僧眾的生活愈優越,在受施而生活的制度下,賴佛逃生──「及所興布施,因佛作沙門」──的病態一天天擴大,這即是在家眾生天,出家眾墮落的問題所在。為了生活而出家、而弘法,必然地引導佛法走上衰危的前途! 經中指責比丘們的惡行,略舉幾點如下:一、舍經法而樂受雜說:這造成了彼此相諍,師弟相謗的惡現象。偈說:「當舍於經法,反受雜文章……見訓諸淺經,心意為欣悅……聞受皆浮漫,講論無清話」。這一指責,包含了佛教界的重要問題。從佛滅三世紀以來,聲聞佛教中開拓一種通俗化的運動,即編集許多富有文學意味的典籍,稱為「鬟」、「莊嚴」、「譬喻」。這些,確乎促成了佛教的廣泛發展,然而也必然的落為情感的、藝術的、想像的。在「體道(禪觀)修律護」的迦旃延系重智者看來,自有一番感觸。而且,當時的大乘佛教,也漸漸的發達,大乘經素被聲聞學者看為「文頌者造」的。這一思想問題,在『法沒盡經』中,佔有重要的地位。二、厭靜默而樂憒鬧:雖然在憒鬧中建立許多寺院,而寺院家庭化:「展轉相侵欺,以自養妻息」。純家庭化的寺廟,當然厭惡客僧,完全背棄了僧寺公有的共同生活的美德。三、飽食終日,言不及義。四、廣蓄眷屬:偈說:「其年既幼少,多蓄眾弟子。……沙門二三年,廣蓄諸眷屬」。這一問題,我們這個時代,有過切身的經驗;原來印度也早就如此。五、窮逼出家。六、斗諍怨恨。七、邪命自活:出家眾量多而質劣,漸漸的失去信眾的信仰。遇到政治紊亂,或者年歲荒歉,於是出家眾也要生產救教了。偈說:「心樂佛法者,不念諸比丘。……貪著利財寶,衣食無限節。曉知習俗法,邪業以自活:販賣規賈利,出入求生息」。八、鎮惡持戒者。這些,『當來變經』面對晉代的中國佛教,敘述得更為不堪! 四 千年法滅說的修正 關淤法滅的傳說,如『大□婆沙論』卷一百八十三、『大般涅盤經』卷十六、『摩訶摩耶經』卷下、『大威德陀羅尼經』卷十八,也都有說到。 法滅的傳說,本是「過千歲後,正教法滅」的預言,也即是正法千年說。『婆沙論』還主張「釋迦牟尼佛般涅盤後,乃至千歲正法方滅」。但他對於三惡王亂世的事實,已因時代的變更而多少改變。那時,在大月氏王朝護持下,得到和平發展的機會,充滿了新的感想。所以『婆沙論』不明說惡王是誰,而且改為二王,僅泛泛地說:「二王無法……相與合縱,從西侵食,漸入印度」。對於那位有法王,也僅泛泛的說:「生在東方,威德慈仁,伏五印度」。三王擾亂印度的事實,已漸漸忘卻,僅剩有傳說的預言。『涅盤經』與『摩耶經』,索性不再談及惡王的事。 千年法滅的傳說,在佛教擴展的過程中,並沒有實現。在佛教徒的意境中,也不希望他實現。然而此一預言,當然有警策的功用,也還常在佛弟子的傳說中,但不能不給以新的解說。如『摩耶經』說:「千五百歲,俱□彌國……」。『月藏經』也說:「正法五百年……像法住於世,限滿一千年」。千五百年說,代替了千年的傳說。佛滅八百年以及更遲流布的大乘經,對於正法在世的時代的延長,當然是有實際需要的。『涅盤經』,約集出流行於西元二、三世紀間,另有一新穎的意義。他在敘述了拘□彌比丘諍論以致法滅後,接著說:「爾時,各共說言:哀哉佛法,於是盡滅。而我正法,實不滅也。爾時,其國有十二萬菩薩善持我法,云何當言我法滅盡」!這進入了佛法常住──後期佛教時代。以為,法滅僅是形式的比丘佛教的毀滅,「無一比丘為我弟子」,而秘密的菩薩──在家的,人與非人的大乘佛教,照樣的興盛。這啟示佛教的新姿態,新途徑,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五 □賓滅法與師子比丘 拘□彌法滅的傳說,又見於『大威德陀羅尼經』。此傳說與□賓滅法有關,因而又牽涉到師子比丘與彌羅崛王。現在,先對於□賓滅法與師子比丘,加以研考。 『付法藏因緣傳』(卷六)說:「復有比丘,名曰師子,於□賓國大作佛事。時彼國王名彌羅掘,邪見熾盛,心無敬信,於□賓國毀壞塔寺,殺害眾僧。即以利劍,用斬師子頭,頭中無血,唯乳流出,相付法人於是便絕」。師子比丘,即中國禪宗推崇的二十四祖,他為彌羅掘王所殺。依『付法藏傳』所說,這確是佛教的重大損失!關於師子比丘的被殺,即□賓法難的原因,宋志磐的『佛祖統紀』(卷三十五),及元末念常集的『佛祖歷代通載』(卷六),有一共同的傳說,如『通載』說:「□賓有外道二人,學諸幻法,欲共謀亂,乃盜為釋子形象,潛入王宮。且曰:不成,即罪歸釋子。妖既自作,禍亦旋踵。事既敗,王果怒曰:吾素歸心三寶,何乃構害一致於此?即命破壞伽藍,祛除釋子。後自秉劍至(師子)尊者所……王即揮劍斷尊者首」。這是說,□賓的慘遭滅法,甚至師子比丘的被殺,是受了外道偽裝佛沙門的牽累。但滅法的實際原因,還有一不同的傳說。十九世紀中,迦爾訶那纂輯□賓諸王史,該書(1,199─200)說:在那拉一世的時候,曾興建一所伽藍,有一位佛教的行者住在那裡。這位行者以魔力誘拐王妃,王怒而將此伽藍及所屬的數千伽藍,一律燒毀。這雖沒有提到師子比丘,但事件極為類似。這位佛教行者的誘拐王妃,等於盜為釋子形潛入王宮。所以『通載』傳說的「欲共謀亂」,照情形看,也即是淫亂。否則,憑一二人潛入王宮,能有何亂可作?雖然一說是外道的偽作釋子,一說是佛教行者,但當時確是認為佛教徒,因而才引起狂暴的毀法行動。外道的偽裝釋子,我也希望這傳說是正確的;因為唯有這樣,□賓滅法才與佛教僧侶無關。 不過,事件似乎並不如此理想。即使是偽釋子闖下的大禍,真釋子未必能毫無關係。此項傳說,佛教的經典中,早已存在,如『佛滅度後棺殮葬送經』,一名『師比丘經』,或名『比丘師經』,作這樣說:佛缽不見了,國王下令訪求。「時有賤人,其名曰師,偽作比丘,饕餮酒食,妻居育子,當醉提兒詣宮門言:吾知缽處。王聞大喜,請沙門入。……師曰:唯沙門當盜之耳。即下書考推諸沙門,其毒酷烈,臣民睹之靡不怨王」。僧眾受了極大的苦迫,於是有人告訴國王,這才把師比丘找去,問他究竟,他居然也會說些五戒、二百五十戒之類。末了,這位師比丘老實的說:他是偽沙門。然而他說;那些真沙門,比他更不像樣。國王於是乎詳加調查,的確,佛教的僧侶,娶妻生子,飲酒,無惡不作,於是國王大怒:「敕有司曰:佛清凈廟,賢聖所宗,非鳥獸之巢窟,逐出穢濁者,無令止佛廟矣」。結果,無論是國王愛護佛教,或厭惡佛教,僧侶們是被驅逐了!經中說到事件的引起者,也是偽沙門。雖沒有說誘拐王妃或潛入王宮,但「當醉提兒詣王宮言」,還看出某些異同的痕迹。結果,佛教大受摧殘。雖然師比丘似乎不是□賓,但這與□賓諸王史所記,極為類似。『付法藏因緣傳』及『統記』、『通載』所說的禪宗二十四祖師子尊者,經中卻是「賤人名師」。□賓佛教,大抵因為師子比丘闖下大禍,佛教受到重大的摧殘,而佛教界則說是偽沙門。其實,照經上說,那些真沙門也好不了多少!佛教僧侶普遍的腐化、墮落,才是問題所在,師子比丘不過是導火線而已!依佛教說:如此因,如此果,有慚愧的佛教僧侶,對於佛教衰落的慘運,要將責任放在佛教僧侶的身上,不能一偽了之。 問題又要考慮到□賓滅法與師子比丘的被殺,是否確如『付法藏因緣傳』所說,與彌羅掘王有關。『付法藏傳』是錯的;彌羅掘王為五、六世紀間人,而□賓滅法與師子比丘事件,實是古老的傳說。□賓諸王史說此事在阿輸迦王后,那拉一世的時候。『佛滅度後棺殮葬送經』,系西晉失譯,梁僧佑(四四五──五一八)的『出三藏記』,已有記錄。此經初作「聞如是:一時,眾佑游於華氏國」。譯筆古樸,近於竺法護那時的譯筆。判為西晉失譯,大致可信。西晉起於二六五,終於三一六,可見此經(師子比丘的傳說)的編集,以及傳譯到中國來,比彌羅掘毀法的時代,還早二百多年呢。『西域記』(卷三)說:「迦膩色迦王既死之後,(迦濕彌羅國的)訖利多種後自稱王,斥逐佛徒,毀壞佛法」。迦膩色迦王為二世紀五十年代以前的名王。此後,□賓國確曾有過斥逐佛徒,毀壞佛法的事件。後來,因□摩□羅王的平定迦濕彌羅,佛法再見光復。所以此次□賓滅法事件,約為西元二00至二五0年間事。 「賤人名師,偽作比丘」,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何以四七二年頃的吉迦夜,會把他看作一代佛教的住持領導者?時代既然不合,何以又牽涉到彌羅掘王?這自然不能完全明白,可以作兩種解說:一、在傳說中,佛徒將這次事件的責任,推到外道身上,偽沙門身上;師子比丘可能已被傳說為聖者,無辜的殉教者,如『佛祖統紀」等所說。二、或許更有不同的傳說。至於時代的錯亂,這在吉迦夜,面對彌羅掘在北印度摧殘佛教的事實,將古老而普偏的□賓滅法與師子比丘事件,使他在這嶄新的事實中復活。古代的傳說,因時代的演變,起著新的變化,新的結合,大都如此。從前,禪宗學者──契嵩大罵『付法藏因緣傳』,以為「付法藏傳可焚」,因為傳中說「相付法人,於是便絕」,而禪宗還要二十五祖,二十六祖……一祖一祖傳下去。其實,『付法藏傳』確有可批評的地方,他把古老的賤人師比丘,胡扯為彌羅掘時代的傳承正法的祖師。 『大威德陀羅尼經』(卷十七、十八)所敘的法滅情況,顯然是在□賓滅法與拘□彌法滅的傳說中,參入許多新的成分,而結合為新的傳說。此經為隋□那崛多譯,論到□賓滅法的原因(卷十七)說:「彼等比丘所至家(此即婦女)處,相前言語,後以方便令作己事(指男女和合,即私事〕。於彼舍中共語言己,即便停住示現身瘡(即男女根的別名)。於俗人所,種種誑惑,種種教示:彼應與我,如來付囑汝。……彼即報言:汝明日來,如己家無異。……我住於此十年勤求,猶尚不能得是諸法,如汝今者,於一夜中已得是法。……此是因緣,滅正法教」。這段文字,是值得解說的。從來□賓滅法的傳說,與「誘拐王妃」,「潛入王宮」,「妻居育子」有關,即含有男女曖昧的事情。此經說得更明白了,但此男女的曖昧情形,與日本式的娶妻不同,也與中國內地僧侶的情形不同。因為日本是公開地轉移到一般人的家庭常情;內地僧侶偷偷摸摸,內心還覺得非佛法的。如□賓比丘的作風,卻是西藏喇嘛式的,把此男女情慾神秘化,把他作為修行佛法看的。他們公然的拿佛法作淫亂的煤介,掩護他們的罪行,竟然向女人要求:「彼應與我」,要女人將身體貢獻給他們,因為這是「如來付囑汝」。他們偽造佛說,以為佛要女人將身體供養他們。女人在信仰佛教的熱情下,聽說這是佛說的,這是無邊功德的大供養,又是頂好的佛法,於是乎上當了。「如己家無異」,即是儼同夫妻。「我住於此十年勤求,猶尚不能得是諸法;如汝今者,於一夜中已得是法」。這是什麼?這就是七世紀以後,印度佛教公開而冠冕堂皇的無上瑜伽──雙身法、歡喜法。從前,元順帝的太子,起初對於順帝在宮中,男女裸居的實行演揲兒法──秘密的雙身法,不以為然。順帝勸他,「秘密佛法可以益壽」,於是派西番僧教他。太子試驗一番說:「李先生教我讀儒書,許多時,我不省書中何意。西番僧教我佛經,我一夕便曉」(見元權衡庚申外史下)。這一夕便曉的秘密佛法,即是「如汝今者於一夜中已得是法」。這種男女交合的歡喜法──近於中國道家的御女術,以運氣攝精為核心,當然還加上幾多儀式與多少高妙的佛學(?)。在密宗,不但男人要經老師的秘傳,女的被稱為明妃,也得施以訓練。這樣後期佛教泛濫不堪的歡喜法,佛教中早已存在,此經即一明顯的證據。四一四年頃來中國唱道真常大我的曇無讖,也會這一套。魏太武帝要他去,即是為了想傳受這個,如『魏書』卷九十九說:太武帝「聞其善男女交接之術」。此種男女交合的秘術,早在佛教僧侶中秘密傳授。本來,性慾與生俱來,為一般人極平常的事實。然自古以來,即有神秘崇拜的,與神教相結合。佛教本為厭離塵欲而出家者,等到佛教普泛的傳開,沒有厭離出世心的濫入僧團,變態的性生理,不期而然的促使與外道固有的性慾崇拜相結合,構成此一夜便學會的佛法。然起初,在佛教僧團中是不能公開的,被呵責的,驅逐的;即在大乘盛行的時代,也還如此。如『大威德陀羅尼經』,即對此痛恨說:「此是因緣,滅正法教」。日本的密宗,還在攻訐立川派為左道。這要到七世紀後,才慢慢的後來居上,冠冕堂皇的自以為佛教最高的法門。□賓佛法的被滅,隱著這一段史實。□賓史說;佛教行者以魔術誘拐王妃,即是這樣的魔術,這樣的誘拐;潛入王宮也是為了此事。他們並不自以為淫亂,還自以為修證受用呢?□賓佛教,一度斷送在這般人身上。 六 彌羅崛的滅法 再來研考『付法藏因緣傳』的:「時彼國王,名彌羅掘,邪見熾盛,心無敬信,於□賓國毀壞塔寺,殺害眾僧」。彌羅掘王的破壞佛法,也是確實的事件。隋那連提耶舍(五八四年)譯的『蓮華面經』(卷下),先說到□賓佛教的盛況;又說:「身為國王,名寐吱曷羅俱而滅我法,此大疑人」!寐吱曷羅俱的滅法,『西域記』(卷四)有較詳細的傳說:「數百年前,有王號摩醯邏矩羅(唐言大族)……宣令五印度國,繼是佛法,並皆毀滅,僧徒斥逐,無復孑遺。摩揭陀國婆羅阿迭多王(唐言幻日),崇敬佛法。……時大族王治兵將討,幻日王知其聲聞……數萬餘人,棲竄海島。大族王以兵付弟,浮海往伐。幻日王守其危險,輕騎誘戰,……生擒大族。……大族失位,藏竄山野,北投迦濕彌羅國……矯殺迦濕彌羅王而自尊之。乘其戰勝之威,西討健陀羅……毀□堵波,廢僧伽藍,凡一千六百所」,摩醯邏矩羅,無疑即為寐吱曷羅俱;彌羅掘是略稱。『西域記』說大族「奇姿多智」,『蓮華面經』也說他「受於端正之身」。此人,依近代的研究,確見於印度的銘刻。約在西元四八四年頃,白匈奴即中國史書中的挹怛或咽噠侵入印度。酋長頭羅曼,在五世紀末建立王朝。他的兒子,即摩醯邏矩羅,勢力非常強大。依玄奘的傳說,他被幻日王擊敗俘獲,雖然放他回去,勢力已大不如前。玄奘所傳幻日王擊敗摩醯邏矩羅的事實,在曼達索地方發現一銘刻,同樣的事實,歸功於耶輸達磨王,這是極難確定的。大概,幻日王與耶輸達摩王,曾聯合作戰而阻抑咽噠的凶焰。結果,各人把勝利的光榮,歸於自己。幻日王,約為四九0到五三0在位;摩醯邏矩羅的失敗,約在五一五年頃。 摩醯邏矩羅,約失敗於五一五頃。依『西域記』說:此後,他又大大破壞□賓與健陀羅的佛教。那末,隋譯的『蓮華面經』,沒有什麼不合;吉迦夜於四七二頃編譯的『付法藏傳』,如何能已有此項傳說?『付法藏因緣傳』依『阿育王傳』的五師相承說為本,又加入許多後代名德的傳記,編纂而成。早在宋元嘉中(四二四──四五三),寶雲及智嚴,已曾譯出。此譯早已佚失,彌羅掘□賓滅法的事件,當然是不會有的。咽噠的侵入印度,摩醯邏矩羅的在北印破壞佛法,必然在四七0年頃,這是驚動佛教界的慘痛事件。吉迦夜從西方來,目見耳聞,也就以此為付法的斷絕,將此事編入而結束此書。『西域記』以為大族在失敗後,又破壞□賓、健陀羅的佛教。他在失敗以後,退保北印度,自然佛教會受到摧殘。但大族對於健陀羅及□賓佛教所加的破壞,顯然在他失敗以前。五二0頃,魏宋雲及惠生等到印度,經過健陀羅,說健陀羅被咽噠所滅,立□勤為王,已經歷二世了(見洛陽伽藍記)。這可見『西域記』所說不確。已經歷二世,健陀羅的滅亡,即可能為四七0頃。本來,匈奴的侵入印度,是很早的。鳩摩羅笈多末年(四五0頃),匈奴已縱橫北印。塞建陀笈多,擊敗匈奴,暫時阻抑他的南侵。戰勝回來,鳩王大約已死,於是向母后阿難陀提婆復命。但在塞王晚年,四七0頃,匈奴又騷動而南侵。有以為咽噠即白匈奴,是四八四甚或更遲些侵入的。如確乎如此,即與中國譯經史所見的不合。所以咽噠的侵入,應作為四七0年頃的事。咽噠,依『魏書』「西域傳」,是游牧部族,「其性兇悍」。鐵騎縱橫,很快的控制了健陀羅、□賓一帶。游牧部族的勝利者,殘酷好殺,掠奪寺廟的財富,這是必然的。摩醯邏矩羅,大約如唐太宗一樣,父王在世時,他早已為戰鬥的實際領袖;進行摧殘掠奪,破壞佛教的工作。所以吉迦夜的編纂『付法藏傳』,即有此記載。假定,大族在四七0頃為二十幾歲,那末五一五頃為幻日王等擊敗時,已六、七十歲,這不是不可能的。他在殘敗以後,退保局部的統治。『西域記』說他追擊幻日王時,「以兵付弟」;等到失敗了,「大族王弟,還國自立,大族失位」。大族後來又「矯殺迦濕彌羅王」,奪取健陀羅,這暗示著咽噠此後內部的分裂,以及內戰。惠生等(五二0)經過健陀羅時,說健陀羅的咽噠王,與□賓連年作戰,這似乎即是大族再起時,與弟王內戰的紀實。總之,咽噠──摩醯邏矩羅的摧殘佛教,早在失敗以前,應在四七0年頃。近人,每因頭羅曼成立王國於五、六世紀間,所以把摩醯邏矩羅的時代,推後為五一0到五四0頃,於是感到不調和。實則,咽噠在匈奴的極盛期,為四七0到五一0頃。摩醯邏矩羅晚年的失敗,內部分裂或許引起內戰,已開始在印度沒落。耶輸達摩的銘文,說大族失敗後,也向他稱臣。 咽噠在北印強大的時代,佛教所受的摧殘,實是難以計算的。據(五二0 )惠生所記:健陀羅的咽噠王,性情凶暴,不信佛法。極為隆盛的北印佛教(六四0頃)『西域記』說: 濫 波 國:「伽藍十餘所,僧徒寡少」。 那揭羅曷國:「伽藍雖多,僧徒寡少」。「有伽藍,高堂崇閣,……絕無僧侶」。 健 馱邏 國:「僧伽藍千餘所,摧殘荒廢,蕪漫蕭條;諸□堵波,頗多傾圯」。 烏 仗那 國:「舊有一千四百伽藍,多已荒蕪。昔僧徒一萬八千人,今漸減少」。 缽 露羅 國:「僧徒數千人,學無專習,戒行多濫」。 □叉始羅國:「伽藍雖多,荒蕪已甚,僧徒寡少」。「傍有伽藍,圯損已甚,久絕僧徒」。 僧訶補羅國:「傍有伽藍,空無僧侶」。「傍有伽藍,久絕僧侶」。 烏 刺屍 國:「不信佛法,….傍有伽藍,僧徒寡少」。 迦濕彌羅國:「伽藍百餘所,僧徒五千餘人,……故今此國,不甚崇信」。 半 □蹉 國:「伽藍五所,並多荒圯」。 曷羅□補羅國:「伽藍十所,僧徒寡少」。 『西域記』(卷三)說:「自濫波至於此土,……非印度之正境,乃邊裔之曲俗」。其實,這些在貴霜王朝時代,都是佛教極隆盛的中心區域。玄奘時代,已一敗塗地,荒涼不堪!這不僅健陀羅、□賓一帶,即迦畢試以及吐貨羅一帶,無不從此衰落。咽噠自大族失敗以後,這一帶地方即沒有像樣的王朝。文化、經濟、政治、宗教,沒落得可怕。就是沒有後代回教的打擊,也未必能有希望。我們所見玄奘時代的那些佛教,除了不信佛法而外,即使人民信仰佛法,而佛教僧徒還是一樣的毫無辦法。如: 那揭羅曷國:「崇敬佛法,少信異道」,結果是「伽藍雖多,僧徒寡少……少有僧徒……絕無僧侶」。 醯羅城「城中居人,淳質正信」,而又有佛頂骨等「斯五聖跡,多有靈異」。但管理權是:「令五凈人(在家佛教徒,或是佛寺中工作的在家人)給侍香花,觀禮之徒,相繼不絕」。僧眾那裡去了? □叉始羅國:「風俗輕勇,崇敬三寶」,但還是「伽藍雖多,僧徒寡少」。 問題,除了外來的原因,僧徒本身的沒落,也不能忽略。『西域記』對於這北印佛教國的敘述,除了廢塔、荒廟、聖跡、神話而外,還有什麼?我們固然感覺那時代那一帶佛徒的沒落,內在原因極為嚴重,然咽噠的摧殘,也過於殘酷了!迦旃延、僧伽羅剎所見到的佛教遠景,四百年後,一一的暴露而到來! 咽噠侵入的時候,北方佛教崩潰的一幕,『大威德陀羅尼經』暗示得非常明白。這固然不能作為紀實的史料,但充分的使我們看到了全景。此經為隋□那崛多譯,他在五六0左右,即到中國來。不過此經梵本,或許是「開皇之始「五八一、元年),梵經遙應」而傳入的。他自己,是健陀羅國富留沙城人。二十七歲時,即離開故鄉。在所譯的這部經中,先說到□賓比丘的邪淫,五百凈行比丘被惡比丘所殺,於是國王嚴厲的打擊那些惡比丘,「三千比丘,一時斷命」。「彼王捉得,悉皆斷命;唯有金錢,彼得渡河」。逃出來的比丘,著實不少。到了多剎屍羅城,比丘們索性集合起來,武裝起來,「還向北方相隨而去,共彼城主極相戰鬥。如是,彼三摩耶(時),布沙波只王所居城中,極為戰鬥。彼戰鬥處,有三千許諸沙門眾,皆悉為彼刀杖所害。當時彼王為諸沙門之所逼切,即便逃走,為諸沙門之所奪命」。比丘們在布沙波只,獲得暫時的勝利,但立刻,「於荼蘇地(隋雲邊地)當有一王,名曰婆侯羅舒婆(隋雲多馬)。時彼王聞沙門釋子斫殺燈王……即來向布沙波低城,其釋種子因離彼城……於北道中,當最後見諸沙門等」。比丘們不敢作戰就跑了,顯然是力量不敵。但「諸比丘等當還向彼特叉始羅大城,時彼城中人民,不聽釋種弟子入城。……多馬王將其部伍,來至逋沙波婆帝王所居城,時釋沙門諸弟子,皆悉逃走。時多馬王既知是已,所有伽藍,放火燒燃」。諸比丘被逼逃到拘□彌,此下即與傳說中的拘□彌法滅聯接。 此一傳說,在上承□賓滅法,下接拘□彌法滅的古舊傳說中,插入此北印度比丘武力自衛的新傳說。這不能不重視,不能看為幻想與神話。布沙布只,又布沙波低,又逋沙波婆(疑衍)帝王所居城,是一個地方。宋雲到健陀羅,也說王城名佛沙伏。這即是『西域記』的布色羯邏伐底布邏,或說即跋虜沙城──為迦膩色迦王的故都。當時,比丘們以怛叉始羅為根據,而佔有此王城。經中說斫殺燈王,即布沙波低王。等到多馬王來攻,比丘們不敵而怛叉始羅又變了,這才完全失敗。我們應該記得,傳譯此經的□那崛多,是富婁沙城人,即是波沙波低。此一事件,大抵在咽噠入侵的時候,比丘為了護教,武裝起來,協助怛叉始羅的統治者抗敵。但在失敗時,怛叉始羅反而拒絕比丘入內,於是北印的佛教,遭遇更慘了。經上的「於北道中,當最後見諸沙門等」,即是佛教大崩潰,沙門全部逃遁的解說。此經的編集者,或許傳譯者,不滿於比丘們輕舉妄動參加戰爭,因而使北方佛教遭受更慘的境遇。但從世間的觀點,這多少還含有護國護教的情緒在內。 婆侯羅舒婆王,經中又作婆侯奢波迦(譯名不統一極了)王,應即是摩醯邏矩羅,或寐吱曷羅俱。譯作多馬,大族,都是未必對的,這是依梵文的音義去解釋匈奴人的名字。婆侯羅與摩醯邏,音聲極近。舒婆又作奢波迦,「迦」收音,與「矩」及「俱」同。此一傳說,把他作為摩醯邏矩羅侵入時的某種事實,極為近情而合理。玄奘所見的荒圯、衰落的原因,也可以得一更好的理解。 北印的佛教,在長期的內憂外患下,衰落了! 一三、論笈多王朝的王統 笈多王朝的王統編年,經近代的搜求考訂,已大致相近。據「劍橋印度史略」 (古代印度第六章)。所說,直系諸王如下; 一 旃陀羅笈多 西元三二0── 二 薩母陀羅笈多 三三五── 三 旃陀羅笈多二世 三八五── 四 鳩摩羅笈多 四一三── 五 塞建陀笈多 ──四五七── 六 弗羅迦阿迭多 四七0頃── 然從鳩摩羅笈多以下,彼此的意見還多少出入。據「印度史略」的見解,根據出土的印刻,知道從鳩摩羅笈多以下,另有一不同的王系: 四 鳩摩羅笈多 五 補羅笈多 六 那羅新哈笈多 七 鳩摩羅笈多二世 這顯然是笈多朝內部的分立了。但高桑駒吉的「諸王朝系譜」,以為塞陀羅笈多即位於西元四五五年,到四八0年,由補羅笈多繼位;而四八四年,同時有佛陀笈多,分立於摩臘婆。這樣,笈多朝的分立,是四八四年的事。赤松佑之的『印度民族史』(第三章),以為塞建陀笈多繼位於四五五年,卒於四八0年;異母弟補羅笈多繼位,五年後(四八五)即讓位於(子)那羅新哈笈多。總之,這都是為了維持笈多朝的統一到四八四年以後所作的一種解說。 西藏多羅那他的『印度佛教史』,對於晚期佛教,雖仍不免雜亂,但很能提貢史料及參考的價值。在無著、世親前後,書中提到的王朝系統,以及某些事件,與笈多王朝的情況,大體相合。雖然在名稱上未能一致,但至少可作為有價值的參考。從十七章的旃陀羅笈多起,摘列如下: 一 旃陀羅笈多 二 頻頭沙羅 三 室利旃陀羅 四 達磨旃陀羅 五 羯磨旃陀羅 5 佛陀波苦奢 6 犍□羅波苦奢 六 □梨俱舍旃陀羅 這一王統譜,當然不能即信為事實,但把他與笈多王統對照,即可看出一種非常的類似。如從旃陀羅笈多到弗羅迦為第六世;而西藏說從旃陀羅笈多到□梨俱舍也恰好六世。弗羅迦與□梨俱舍應該就是一人。弗羅迦阿迭多以後,「印度史略」說傳承不明;多氏史也說□梨俱舍旃陀羅時,極為衰弱。還有,第四世鳩摩羅笈多以下,別出補羅笈多一系。多氏史也說在(四世)達磨旃陀羅以下,別出(王弟)佛陀波苦奢一系。匈奴人的侵擾印度,在鳩摩羅笈多晚年;多氏史也以為起於(四世)達磨旃陀羅時。在這樣的對照中,可以得到一個肯定的結論:鳩摩羅笈多(四五五)以後,笈多王朝的確是分化了。笈多王朝的統一,不能維持到四八0以後。 多氏史與高氏的王朝系譜,都以為笈多朝分為兩系: ┌───┐ 佛陀笈多 │高氏說│ 鳩摩羅笈多─┬ 塞犍陀笈多──┘ └───┘ └───── 補羅笈多 ┌───┐ ┌(弟)佛陀波苦奢──犍□羅波苦奢 │多氏說│ 達磨─┤ └───┘ └(甥)羯摩─────□梨俱舍 其中值得注意的,「印度史略」根據錢幣及銘刻的研究,認為弗羅迦阿迭多,繼塞建陀王之後;與多氏史□梨俱舍的名稱及系屬,完全一致,這應該有事實根據的。依『西域記』,補羅笈多與那羅新哈笈多系,與匈奴人的戰爭極多。多氏史中與之相當的,是佛陀波苦奢系。佛陀波苦奢,應該是佛陀笈多而不是補羅笈多。高氏以佛陀笈多繼承塞建陀笈多,大致是不錯的。依『西域記』卷十,那爛陀寺的興建者──六帝次第相承,如此: 鑠迦羅阿迭多──佛陀鞠多……怛他揭多鞠多……婆羅阿迭多 鑠迦羅即是塞建陀吧!佛陀鞠多在位,從他的錢幣與銘文,可知必在四八0至五00年左右。鑠迦羅是他的父親,這與塞建陀約死於四八0年頃,恰巧連接。以鑠迦羅為塞建陀,以佛陀笈多繼承塞迦陀,是不會錯的。然而,弗羅迦阿迭多的繼承塞建陀,也不能否認;所以塞王以下,至少有這樣的三系: ┌─ 弗羅迦阿迭多 鳩摩羅笈多─┬─塞建陀笈多─┴─ 佛陀笈多 : └………補羅笈多──那羅新哈笈多──鳩摩羅笈多二世 這三系的看法,「印度史略」已概略指出,這不過參照多氏『印度佛教史』,而加以闡明。總之,高氏忽略了塞建陀以下的弗羅迦阿迭多,而多氏『佛教史』,又把補羅笈多與佛陀笈多誤合為一了! 一四、世親的年代 世親論師的年代,近人多有研究,但意見始終沒有一致。因為某些傳說,認為時代不能過早;而另一些事實,又認為非早一點不可。渡邊海旭在『陳那及其出現的年代』中,以為世親是西元五世紀人,約出生於四二0年,卒於五00年。宇井伯壽在『印度哲學史』中,以世親為四世紀人,約生於三二0年,卒於四00年。彼此相差,恰為一世紀。我在『印度之佛教』中,也有過概略的推算,近於宇井說。近來再為研考,覺得世親的年代,不能過遲過早,特提出西元三六0至四四0的折衷說。 世親為無著的兄弟,後來又從無著修學大乘,作無著的弟子。世親與無著,是同時而先後的。我們考論世親的年代,不能漠視無著的事實與年代。世親為無著的兄弟,大約相差二十五歲。真諦譯的『婆藪盤豆傳』,說世親「年終八十」;又說「阿僧□(無著)法師殂沒後,天親方造大乘論」。西藏多氏『印度佛教史』(二十二章),也說世親在無著死後,廣弘佛法。所以,如無著享年七十,那末無著應比世親早二十五年出生,早三十五年去世。考無著的一生,大概可以分為三期:一、修學時期,二、編集弘揚彌勒學時期,三、發表自家思想的時期。他的修學,先學聲聞空觀,次學大乘(唯識)空觀。他的悟入空義,實經過極大的艱苦。傳中說他「思惟空義不能得入,欲自殺身。……意猶未安,謂理不應爾」。多氏史(二十二章)也說:無著在十二年中修學,還沒有什麼成就。所以假定無著二十歲到三十五歲為修學期;三十五到五十歲為編集傳弘彌勒學的時期;五十六歲後,為著作講述自己的學說期。世親的一生,略可分二期:初學聲聞乘而弘揚聲聞教,著作『俱舍論』等。其後才回心大乘,努力於大乘的弘揚。他的從小入大,傳中說:阿僧□法師住在丈夫國,遣使報婆藪盤豆云:「我今疾篤,汝可速來」!世親見了無著,才轉學大乘。「疾篤」,雖或許是無著的方便,但在無著衰老時,透過兄弟間的友情,予世親以深刻的感動,使他從側重理智的聲聞法,歸入情智綜合的大乘,也極為近情。這大約是世親四十歲的事。關於無著、世親的年表,姑為推定如下: 薩母陀羅笈多 二年 西元三三六 無著生 二一年 三五五 無著修學 二七年 三六一 世親生 三六年 三七0 無著悟大傳彌勒學 四六年 三八0 世親修學小乘 旃陀羅笈多二世一六年 四00 世親回小入大 二一年 四0五 無著卒 鳩摩羅笈多 一八年 四四0 世親卒 姑依據此一推定,再來考察過早過遲的主張,何以需要修正?而此一推定,何以較為適當而近於實際?或以世親為四二0到五00在世,我不能同意此項假定,試舉三事來說明: 一、彌勒的論典,經無著編錄而流傳於世,這在學界是沒有多大異論的。彌勒論的傳來中國,在五世紀初: 北涼曇無讖譯───(四一四──四二六) 菩薩地持經 十卷 菩薩戒本 一卷 劉宋求那跋摩譯──(四三一) 菩薩善戒經 十卷 菩薩善戒經 一卷 劉宋求那跋陀羅譯─(四三五──) 相續解脫經 二卷 曇無讖與求那跋摩所譯的,即『瑜伽師地論』「本地分」的「菩薩地」。求那跋陀羅所譯的『相續解脫經』,即『解深密經』的後二品,但並非依據經本轉譯,是從『瑜伽論』「抉擇分」中摘譯而別行的。『相續解脫經』每品初,都有「如相續解脫經說」一句,這就是『瑜伽論』引述契經的原文。這樣,『瑜伽論』的「本地分」與「抉擇分」,在五世紀的初三十年,已傳來中國了。我推定無著的編集『瑜伽』,在三七0到三八五年;離該論的傳來中國,相隔四十年,即能適合此一事實而沒有違難。如以世親為生於四二0年,那末『瑜伽論』傳來時,無著雖為兄長,也不過二、三十歲,即不能符合此項傳譯的史實。 二、世親的論典,在五0五年頃,由菩提流支,勒那摩提傳來中國,從事翻譯。菩提流支為世親系的學者,他在傳述的『金剛仙論』(卷十)中,說到師承授受的次第,如此: 彌勒──無障礙(無著)──天親──金剛仙──菩提流支 流支與世親,中間已隔著金剛仙。而且說:從彌勒傳授「以至於今,始二百年許」。二百年許,雖不必確定為二百多年,但這決非數年間事。流支為世親大乘學的再傳弟子,已從事傳譯世親的大乘論。流支在五00年頃動身來中國,所以如以為世親弘揚大乘,即為五世紀的下半世紀,這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同情的。 三、吉迦夜於四七四年到中國來,與曇曜合作,編譯『付法藏因緣傳』。該傳卷六,已敘及世親及以後的大德。 婆修盤陀──摩奴羅……鶴勒那……師子 婆修盤陀即世親,吉迦夜已知道他去世,所以世親決非四二0到五00年時代的人。然有些學者,為了確立自己的推論,感到此一事實的矛盾,於是乎以為:摩奴羅即如意論師以前的婆修盤陀,是古世親;而『西域記』(卷二)中如意論師的弟子世親,為今世親。印度同名者極多,古世親與今世親,並非不可能,或許還不止一古一今而已。不過,『付法藏傳』中的婆藪盤陀,我敢肯定他即是唯識學者世親。因為,『西域記』說如意論師為世親的師長,與外道辨論失敗而自殺,這不過奘門的傳說如此。真諦譯的『婆藪盤豆傳』,以為:「摩羅他(即摩奴羅,即如意)法師、婆藪盤豆法師等諸大法師,悉往余國,不在。摩羅他,譯為心愿。唯有婆藪盤豆師佛陀蜜多羅」,不得已出去應敵,結果失敗受辱。六四0頃,玄奘傳說:如意為師,世親為弟子。早一些,五五0頃,真諦的傳說:世親與如意為同時的大德。再早些,四八0頃,吉迦夜的傳說,何嘗不可以世親為師,如意為弟子!如意與世親的或先或後或者同時,這不過傳說紛歧,不能確定二人的關係而已。焉能偏據『西域記』的傳說,武斷摩奴羅以前的世親為古世親!證真的『止觀私記』(卷一),曾舉出五項理由,以證明『付法藏因緣傳』中的婆修盤陀,不是今世親。小野玄妙的『佛教年代考』,認為二、五兩項,有歷史左證的充分價值,實則也毫不足取!『私記』說:「二者,論師以如意論師為師,今雲□夜多」。如意是否世親的師長,在傳說中並沒有確定,焉能以此為理由而證明彼此不同。玄奘傳以如意為世親師;真諦傳以佛陀蜜多羅為世親師,吉迦夜傳說□夜多為世親師,都不過是傳說紛歧。充其量,也不過錯誤而已,決不能因此而證明古人而非今人。『私記』又說:「五者,景德傳燈錄第二,列付法藏中云:婆修盤陀,羅閱只人也」,似乎與健陀羅的世親不同。然『付法藏傳』本無此明文;這是從『寶林傳』以來臆造的傳說,又那裡能據此而判為二人?『付法藏傳』說:婆修盤陀「宣通經藏,以多聞力智慧辨才,如是功德而自莊嚴,善解一切修多羅義」:這不是大論師的姿態嗎? 根據這些事實,所以推定世親的年代,不能更遲了。 然而有些傳說,似乎又非遲一點不可,這不能不加以考察。第一、世親在世的時代,依真諦及玄奘的傳說,與□訖羅摩阿迭多王同時。如『婆藪盤豆傳』說:「國王□柯羅摩阿□多,譯為正勤日。……時婆藪盤豆法師等諸大法師,悉往余國。……正勤日王太子,名婆羅□底也,婆羅譯為新,□底也譯為日……留法師住阿瑜□國」。『西域記』(卷二)也說:「時室邏伐悉底國,□迄羅摩阿迭多(唐言超日)……。興王膺運,表式英賢。世親菩薩欲雪前恥,來白王言」。世親與超日(正作遍超日,即正勤日)王及其後繼者同時,二傳大體一致,這是不可忽視的傳說。在□多梨 (Bhitari)出土的一著名印刻,上面刻有鳩摩羅笈多二世的王系,中有鳩王二世的祖王父王的名字,作: 補羅笈多□訖羅摩阿迭多Puragupta-vikrama^ditya 那羅新哈笈多婆羅阿迭多Narasim%hagupta-baladitya 這顯然的合於真諦的傳說。印刻中的補羅笈多──即正勤日王,直承鳩摩羅笈多的王統。此二王的年代,高桑駒吉在『諸王統年譜』說:補王為四八0到四九0年,那王為四九0到五三0年在位。赤松佑之在『印度民族史』說:補王為四八0到四八五年,那王為四八五到五三0年在位。宇井伯壽的『印度哲學史』說:補王為四七0年頃在位。補王與那王在位的時代,大抵在四八0到五三0年;補王可能再早一些。『西域記』(卷九)論到那爛陀寺,曾經六王次第興修,即: 鑠迦羅笈多──佛陀鞠多──怛他揭多鞠多……婆羅阿迭多。 佛陀鞠多Buddhagupta鐫有年代的錢幣及銘文,現在還有保存,他必為四八0到五00年頃在位〔這樣,不屬於同一王統,時代略後的婆羅阿迭多──即那羅新哈笈多,推論為四九0到五三0年在位,也極為合理。世親與補王及那王同時,那時代即不能早;即使四二0到五00在世,或許還太早呢! 然而,四、五世紀間,世親的論典已傳來中國;菩提流支已是世親的再傳;無著編集的論典,傳來已八、九十年了。說世親與此二王同時,是絕對不能的。考『西域記』,覺得『西域記』雖說世親與□迄羅摩阿迭多同時;也曾提到幻日──或作幼日,即新日,婆羅阿迭多,但沒有說即是世親當時(遍)超日王的兒子。雖說興王膺運,並未說出名字;所以世親同時的□迄羅摩阿迭多,可能另有別人。原來□迄羅摩阿迭多,印度君王用此尊號的很多;補羅笈多(四八0──四九0)曾用此稱號;旃陀羅笈多二世Chandragupta Ⅱ(三八五──四一三)也曾用此名。不屬於笈多王朝的,姑且不談。所以□迄羅摩阿迭多,不一定是補羅笈多;最妥當的,應該是旃陀羅笈多二世。以世親為三六0到四四0時人,即適合旃王二世及其後繼者鳩摩羅笈多的時代。真諦的傳說,或許因補王同名(遍)超日而誤傳,把他的兒子新日王也寫上了。 第二、玄奘遊學印度,參訪當時的名學者,如戒賢、勝軍、密多斯那、都是世親的後人。從戒賢等上推到世親,傳承的次第,傳說如此: ┌ 安慧──勝軍 世親─┤ 陳那──護法──戒賢 └ 德光──密多斯那 從玄奘上推到世親,不過三傳或四傳,年代似乎不能過久。此項師資傳承的傳說,如果不嫌武斷的話,我認為有點不盡不實。佛教中的傳承說,大都如此。且如玄奘參見密多斯那時,是貞觀九年(六三五)。『慈恩傳』(卷二)說:「密多斯那年九十,即德光論師弟子」。密多斯那應生於五四六年。假定二十歲時從德光受學,而德光年已八十,那德光即生於四八七年。世親於五00年去世,這位弟子──德光不還是十四歲的小沙彌嗎?所以,即使說世親為四二0到五00年在世,對於傳說中的師資傳承,還是不免有點脫節!德光、安慧、陳那,為世親的弟子,勝軍曾從安慧修學聲明及大小乘論的傳說,可能不是及門參學;繼承此一學系,私淑的或間接的。這種傳承的傳說,不能看作嚴密的譜系。我們如不能抹殺前面幾項事實的話。 從陳那到玄奘的傳承,可能是確實的。但窺基傳說護法三十二歲去世,不見於『慈恩傳』及『西域記』。依『西域記』的記載:護法初在□賞彌破外道,又在□索迦破小乘;後來,到摩竭陀的那爛陀寺來。他的著述,已譯為漢文的,有『三十唯識釋』(糅合於成唯識論)十卷,『成唯識寶生論』五卷,『觀所緣緣論釋』一卷,『廣百論釋』十卷。玄奘與義凈,都說他還著有『雜寶聲明論』二萬五千頌。他的弟子,像戒賢、勝友、智月、親光、最勝子等,都是一代的大論師。據多氏『印度佛教史』(二十五章)的傳說:護法「住金剛寶座說法三十年(奘門也傳說他退隱於此)次月稱為那爛陀寺主」。有精深而且不少的著述,有很多的有名的弟子,說他三十二歲而死,實難以使人相信。『西域記』(卷八)說:戒賢「至此國那爛陀僧伽藍,遇護法菩薩,聞法信服,請服染衣。……門人戒賢者,後進之翹楚也。……是時戒賢年甫三十,眾輕其少,恐難獨任。護法乃解之曰:有貴高明,無雲齒歲」。這可見戒賢從護法出家──應是任寺主時。又可見戒賢年三十歲時,是護法門人中的後進年少;誰會相信護法的年齡,那時也不過三十左右呢?今假定陳那與護法的年齡為八十,推定從世親到玄奘的年表如下: 西元四二一 陳那生; 西元四四0 世親卒; 西元四八一 護法生; 西元五00 陳那卒; 西元五三一 戒賢生; 西元五六0 護法卒; 西元六三六 玄奘見戒賢 關於世親的年代,過遲,即不能解說三項事實;而太早,又不能解說二種傳說。所以折中的說:世親年八十,約生於三六0年,卒於四四0年。這該比過遲過早者要適當些吧! 一五、漢明帝與四十二章經 佛教的傳入中國,歷來史家所公認的,是「漢明感夢,初傳其道」(高僧傳)。這一傳說的最早記錄者,是『四十二章經序』、『牟子理惑論』。『牟子理惑論』是漢獻帝時候的作品(約西元二00年頃),說到了明帝夢見金人,遣使求法。『四十二章經序』敘述明帝的遣使求法,與『牟子』大體相同,多少簡略一點。『理惑論』已明顯的引用『四十二章經』,所以經序應曾為『理惑論』所參考。早在桓帝延熹九年(一六六),襄楷疏上『太平清領書』,也有引用『四十二章經』的痕迹(參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前四章)。經序稱明帝為「昔孝明皇帝」,可見經序的寫作,在明帝以後。那麼,漢明帝夢見金人,遣使求法的開始記錄,總在明帝以後,到桓帝延熹年間(七六──一五六),不能不說是古老的傳說了! 事實上,佛教的流行中國,比明帝永平時代要早得多。明帝的異母弟楚王英,建武二十八年(五三)到楚國去。『漢書』「楚王英傳」,說「英晚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永平八年(六五),楚王英奉縑贖罪,詔曰:「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據此,那時佛教的年三(月)齋,以及出家(桑門)在家(伊蒲塞)弟子,供僧等制度,都已在中國流行。受到楚王的信仰,明帝的尊重,可想見當時的佛教情況,已相當的發達。更早一些,「昔漢哀帝元壽元年(前二年),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曰後立者,其人也」(魚豢魏略西戎傳)。博士弟子景盧,『世說新語』文學注作「景慮」。『魏書釋老志』作「秦景憲」;『通典』作「秦景」;『通志』作「景匿」。其中比較通行的是景憲。景,是楚人的大姓。盧、慮、憲、匿,都只是傳寫的不同。這一傳說,是有確實來源的。宋董□『廣臨川畫跋』卷二也敘述此事,說是「引晉中經」的。晉阮孝緒『七錄』序,說晉中經簿有佛經書簿十六卷(廣弘明集);而『隋書』「經籍志」,說晉中經源出魏中經。這可見魏晉的王家(「中」)藏書中,有十六卷佛經;景憲從大月氏使取受的佛經,也在其中。『魏略』說:「後立者,其人也」;『世說新語』注作「後豆」。「後」是復字的訛寫,「後豆」──復豆即佛陀的古譯。這是說景憲所受的那捲佛經,佛是譯作「復豆」的。這是確而可信的傳說;可說是佛經的最早傳譯了!我相信,佛教的傳來中國,比這還要早一些。 中國國史及中國佛教史,以漢明帝夢見金人,遣使求法,為佛教的初傳,決不會是無因的。當時佛教界,應該有一番盛事,受到國家的正式尊敬,這才以此為佛教傳入的開始。先將『牟子』有關此事的記載錄下來,再來分別考察:昔孝明皇帝,夢見神人,身有日光,飛在殿前,欣然悅之。明日,博問群臣,此為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聞天竺有得道者,號之曰佛,飛行虛空,身有日光,殆將其神也」!於是,上悟,遣使者張騫,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於大月氏寫佛經四十二章,藏在蘭台石室第十四間。時於洛陽城西雍門外起佛寺,於其壁畫千乘萬騎□塔三匝。又於南宮清涼台,及開陽城門上作佛像,明帝存時,預修造壽陵,陵曰顯節,亦於其上作佛圖像。 明帝夢見的神人,經序作「身體有金色,項有日光」:後漢紀作「金人長大,項有日月光」。金色的,長大的,項有圓光的,這當然是佛。明帝有此金人的瑞夢,雖僅記錄於『四十二章經序』;但明帝有金人的瑞兆,卻確實見於史書。漢初,自以為得土德;光武二年,才改定為火德。但一般還以為是土德的,如王充『論衡』說:「土色黃;漢土德也,故金化出」。漢得土德,就有土德的符瑞,如「明帝本紀」說:「十一年,□湖出黃金,廬江太守以獻」。在本紀中,湖出黃金的符瑞,還不覺得與金人有關。但讀到晉葛洪『抱朴子』「外篇」:「靈禽□喈於阿閣,金象昆昱乎清沼」,就顯見與金人有關了。老莊學者鮑敬言,不信漢代所傳的符瑞,以為這不過是:「王者欽想奇瑞,引誘幽荒」。葛洪引了上面的事實,證明符瑞的不召自來,非「卑辭所致,厚幣所誘」得的。其中「靈禽□喈於阿閣」,在漢宣帝、明帝、章帝時代,都是有的。而「金象昆昱乎清沼」,那唯有明帝十一年,□湖所出的黃金了。本紀說「金」(其實水裡發現幾塊黃金,說不上祥瑞),抱朴子說是「金象」,這是值得重視的事!金象就是金人;『後漢書』「王景傳」,也明白的說到。「先是杜陵杜篤,奏上論遷都,欲令車駕遷還長安。耆老聞者,皆動懷土之心,莫不眷然佇立西望。景以宮廟已立,恐人情疑惑,會時有神雀(就是「靈禽□喈於阿閣」)諸瑞,乃作金人論,頌洛邑之美,天人之符」。王景的『金人論』歌頌定都洛陽以來的人和天瑞。「神雀」以外,特別以「金人」為題,可想見當時確有「金人」的祥瑞,不只是晉抱朴子「金象」的傳說了。金人即金象,不僅是民間的傳說,還見於朝廷的頌讚。這是皇漢的符瑞,也是佛教東來的瑞兆;明帝的夢見金人,應該與此有關。 因明帝的問起金人(金象),而有人談到佛的,是傅毅。『漢書』「文苑列傳」有傅毅傳。說到「通人」,王充『論衡』說:「通人胸中,懷百家之言」。「通人之官,蘭台令史(皇家圖書館長)……班固、賈逵、楊終、傅毅之徒」。 通人是綜貫百家的,尊漢德而薄三代的,文華與武功並重,不信儒家的讖記,方士的仙術,代表當時進步而踏實的學者。傅毅是這一型的學者,知道西方有佛,應該是可以信任的。 明帝遣使求法,『經序』與『牟子理惑論』所敘的求法使,都是實有其人,也多少與西域有關。但說到奉明帝的命令去求法,都是不可能的。一、「使者張騫」,這是眾所周知的西域使者,到過大月氏。但他是漢武帝時人,比明帝早二百年。遣張騫去西方求法,『四十二章經序』的作者,似乎太缺乏歷史的觀念了。梁劉孝標的『世說新語』注,引『牟子』,只說「遣羽林將軍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刪去張騫。梁慧皎『高僧傳』,取使者蔡□說而不取張騫,大概都是覺到這時代的錯誤吧!二、秦景,實就是秦景憲或景憲,確乎在大月氏王使伊存那裡,受過浮屠經。但秦景是哀帝時人,他如能生存到明帝時代,也要接近百歲了。百歲老翁,派他去通過流沙、雪嶺去求法,當然是不會有的事。三、王遵是光武時人,「隗囂傳」中有他的事迹。王遵曾到過隴西,晚年的事迹不明。但他是軍人,與「博士弟子」的身分不合。 『四十二章經序』的作者,知道『四十二章經』是明帝時代傳來的,卻不知道譯者是誰。他聽到明帝有金人的瑞兆,遣使求法,也根本不知道派遣的是誰。這才將與西域有關的張騫,秦景等寫在上面。這是一位平凡的信仰者!雖然錯誤太多,但憑此序而引起我們注意,知道明帝時代有金象的符瑞,還是有價值的! 明帝的時候,江淮一帶的佛法,相當流行;這從楚王英的奉佛、供僧、持齋,而可以理解出來。所以□湖發現金象,作為國家的符瑞,而引起國家對佛教的尊敬,是並不希奇的。當時,遣使求法,而有『四十二章經』,被珍藏於蘭台石室。可惜『四十二章經序』的作者,不知道譯者是誰,派遣的使者是誰。對於這,南齊王琰『洞冥記』,說是:「初使者蔡□,將西域迦葉摩騰等,□優填王書釋迦佛像(來),帝重之,如夢所見也」。使者蔡□與摩騰同來,王琰說「如諸傳備載」,他是有所據的,摩騰與『四十二章經』的傳譯有關。從『四十二章經』來說,一般流通的『四十二章經』,是宋守遂所傳的,經過禪宗大德糅合了禪家的辭句,所以曾引起近代學者的誤會,認為充滿禪宗色彩的『四十二章經』:是晚出的偽經。其實,別有『四十二章經』古本,編在『宋藏』與『麗藏』。古傳的『四十二章經』,道安的『綜理群經目錄』(西元三四七作),雖沒有記錄,但西晉惠帝時(西元二九0──三0六)的支敏度,已記錄「孝明皇帝四十二章」了。劉宋時作的『別錄』,說『四十二章經』有二本,支謙第二譯,「與摩騰譯者小異」。這可見摩騰的初譯四十二章,在王琰以前,早有了明文的記錄。考察起來,這是完全正確的!古代的『四十二章經』,曾有二譯:一、漢譯,桓帝時的襄楷,獻帝時的牟子,都曾引用過,辭句比現存本要古拙一點。牟子與經序所說的『四十二章』,就是漢譯本。但經序的作者(牟子只是引用而已)只說到十二使者去大月氏取經,卻沒有說譯者是誰,也沒有說有否大德同來。但這是不說,不能說沒有,『四十二章經』是應有譯者或口授者的。二、吳支謙譯:『別錄』說他「文義允正,辭句可觀」。現存的『宋藏』本,就是這第二譯。支謙是一位漢化的月氏人,他對於漢支讖譯的『首楞嚴經』、『道行般若經』,吳維只難譯的『法句經』,都曾加以文辭的修潤。『四十二章經』的支謙再譯,也許就是文義的修潤。有了支謙的新譯,『別錄』在說明前後二譯時,才說可漢摩騰的初譯『四十二章經』。這雖然記錄得遲一點,但漢譯是應有譯者的。如沒有積極的文證,證明漢譯本不是摩騰所譯,那對於漢明帝時,摩騰譯『四十二章』的傳說,是應加以信任的。漢譯『四十二章經序』,說使者張騫等,不說譯者是誰,是中原的傳說。漢末,傳到交廣,被牟子採用了。吳譯『四十二章經』,是江東支謙譯的;說漢譯是摩騰所譯,這是江東的傳說。這一傳說,被『別錄』採用了。王琰的使者蔡□與摩騰同來,也是屬於江東的傳說。中原的傳說,譯者不明,使者又多是不可能的。反之,江東的傳說,說使者蔡□與摩騰同來;說摩騰譯經,並沒有顯著的矛盾。為了辨別漢、吳二譯,才提到漢摩騰的譯經。記錄雖遲一點,卻屬於學者的傳聞。比起『經序』來,可信的程度要高得多! 『四十二章經』的舊譯與新譯,中原與江東的不同傳說,原是分明的。但在梁慧皎的『高僧傳』中,糅成一團;古來傳說的真面目,從此迷糊不清。慧皎『高僧傳』說:「使者蔡□,博士弟子景憲等」,這明是二種傳說的糅合。說使者到了月氏,請了攝摩騰與竺法蘭二人;摩騰與竺法蘭,合譯了『四十二章經』。慧皎不談支謙的再譯,卻添上一位竺法蘭,使人感到可怪!其實,竺法蘭是確有其人,確與『四十二章經』有關。梁寶唱『名僧傳』,說『四十二章經』是竺法蘭譯的。梁僧佑『出三藏記』「支謙傳」說:「支謙……太子登卒(二四一),遂隱於穹隘山,不交世務,從竺法蘭道人,更練五戒」。這可見竺法蘭與支謙有關,是漢末吳初時人。支謙從他修學,也許支謙的再譯『四十二章經』,曾請教過竺法蘭(所以有竺法蘭譯四十二章經的傳說)。關於『四十二章經』,慧皎不應該略去支謙的再譯;不應該把支謙同時的竺法蘭,提前到漢明帝時代(高僧傳說竺法蘭來中國遲一點,也就泄漏了此意);更不應該把『四十二章經』的前後二譯,作為二人的合譯本。總之,慧皎糅合說,是完全錯了!然而梁僧佑『出三藏記』支謙的傳說,慧皎的糅合說,儘管有多少不同,而「孝明皇帝四十二章」,明帝遣使求法,還是彼此一致的! 到中國來傳譯『四十二章經』的摩騰,『高僧傳』作「攝摩騰」,『出三藏記』作竺摩騰,『洞冥記』作迦葉摩騰。這位弘傳佛法的大師,在初期佛教的發展中,曾起過重大的作用。以我的研究,燕昭王時的屍羅,秦始皇時的室利防,都是攝摩騰故事的變形。南齊王嘉的『拾遺記』說:「昭王七年……沐胥之國來朝,則申毒國之一名也。有道術人名屍羅,……於其指端,出浮圖十層,高三尺」。隋費長房的『歷代三寶紀』說:「秦始皇時,西域沙門室利防等十八人,□佛經來咸陽;始皇投之於獄」。屍羅,室利防,攝摩騰的傳說,粗看起來,都是片文孤證,不足為據。而且屍羅與室利防的故事,近於神話。但仔細考察,覺得彼此間大有共同性。在名字上,屍羅與室利防,是同名異譯,是誰都可以承認的。室利防大概是舍利弗Sa^riputta的音譯。摩騰與putta也是相近的(MP通轉)。不但名字相近,從西方到中國來,都有開始弘傳佛教的意味。這是同一事件的不同傳說。同一事件而能成為多樣的傳說,可想見原始事件,必是影響社會很深切的。在這不同傳說中,攝摩騰的譯經建寺,記錄最早,當與事實相近。到底經過了長期的傳說,而後見於記錄,所以有關的攝摩騰的事迹,如國籍的是月氏還是天竺;譯經的是口譯,還是帶原本來中國;佛像的西方帶來,還是從中國畫出,都是不能確定的。不過,這是枝末問題,而摩騰從西方傳來經像,始終是一致的。 漢明帝時,『經序』說「起立寺塔」;『牟子』說「於洛陽城西雍門外起佛寺」;『洞冥記』說「白馬寺」:中國的佛寺,從此開始建築。塔,是梵語塔婆的簡稱,原是印度埋骨的建築物(塔是高顯的意思,與中國的墳,意義一樣)。佛涅盤後,供養佛舍利(骨)的,稱為佛塔或舍利塔。後來,供養佛的經典,或佛的畫像、塑像、雕像,也稱為佛塔,佛塔是供佛的所在。寺,這是中國固有名詞,與印度的僧伽藍相近,是僧眾的住處。為什麼在中國稱為寺呢!寺的本義是「近侍」。古代從家而擴大為國,所有國家的行政,起初都不過在王家近臣的手中;行政的公署,也就稱為寺。『漢書』「元帝紀」註:「凡府廷所在,皆謂之寺」。在漢代,寺是中央與地方的政事機關。不過帝王的近侍集團,也還特別的稱為寺。寺在漢朝,是朝廷、官廳,佛教在此時建築道場,也稱為寺,這不能不說與國家有關。古人有這樣的傳說:攝摩騰初從西域來,最初住在鴻臚寺(這是招待諸侯及四方邊民的),所以佛教的道場,也就稱為寺。這是非常近情的。當時,『經序』只說造寺。『牟子』沒有說什麼寺,卻說「寺在洛陽城西雍門外」。牟子到過洛陽,他的敘述,至少是當時的事實。王琰說是白馬寺。『水經注』與『洛陽伽藍記』,都說白馬寺西陽門外;西陽是雍門的別名。西晉竺法護的譯經記中,也曾說到「洛陽城西白馬寺」,「洛陽白馬寺」。這些記錄,與『牟子』所說的完全相合。漢明帝時初建的,是洛陽西門外的白馬寺,應該是確實可信的。 從上來的考察,漢明帝夢見金人,遣使求法的故事,大致是這樣的:明帝永平十一年,廬江郡太守獻上□湖所發見的金象──金人。這是一件難得的祥瑞!在朝在野,都歸功於聖天子的明德,歌頌皇漢的太平。明帝心裡非常歡喜,歡喜得夢中也見到金人的飛行。一天與朝臣說起,通人傅毅說:天竺有聖人,名叫佛,是身作金色的。佛的教化,從天竺到西域,也多少流行來中國。金人的瑞應,或許是西域佛教贊助聖明的瑞兆吧!永平十六年春天,「命將帥北征匈奴,取伊吾盧地,遂通西域」 (後漢書西域傳)。十七年春天,「西域諸國,遣子入侍」(明帝紀)。那個時候(從明帝十一年到十七年),蔡□奉使去月氏,受明帝的囑付,請了一位德學兼優的攝摩騰大師,帶著經像到中國來。到了洛陽,先在鴻臚寺住下。明帝召見攝摩騰,摩騰奉上『四十二章經』與佛像。明帝見圖繪的佛像,與過去所見的一模一樣,生起敬心。除了把『四十二章經』珍藏在蘭台石室而外,特別在洛陽西門外,建了一所佛寺,為大漢與皇上祝福! 一六、玄奘大師年代之論定 羅香林先生,承梁任公之說,撰「玄奘法師年代考」,堅主奘公享年六十九歲,載於『香港佛教』一──三期。然察其論證,未為平允。奘公為我國傑出之大師,有關中印文化之交流者甚大,近人多所論述。因取而論正之,非敢與時賢故為出入焉。 詳敘奘公一代事迹者,不外三書:一、冥詳所撰『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簡稱行狀),最為先出。奘公卒於麟德元年(西元六六四年)二月五日。三月十五日,敕京城僧尼以幢蓋送葬。四月十五日,葬於□東白鹿原。『行狀』說及敕葬而未及葬事,有「捨命時經六十日,頭髮漸生」之語,可斷為四月初旬,臨葬前所作。二、道宣撰『續高僧傳』卷四之「京大慈恩寺釋玄奘傳」(簡稱僧傳)。道宣卒於乾封三年(西元六六七年),距奘公之卒僅三年。『僧傳』之寫定,當即此二、三年內。三、『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簡稱慈恩傳),沙門慧立本,釋彥□箋。慧立為奘公弟子,傳本五卷,未以傳通。臨終以付門人,又復散失,搜購乃全。彥□為之整理,垂拱四年三月十五日,為之序曰:「乃參犬羊於虎豹,糅瓦石以琳□。錯綜本文,箋為十卷」。是知今傳間異慧立之舊。垂拱四年,即四元六八八年,去奘公之卒,已二十四年矣。余如唐劉軻所作『唐三藏大遍覺法師塔銘並序』(簡稱塔銘),撰於文宗開成二年(西元八三七年)。『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一之「僧玄奘傳」(簡稱本傳),雖或以唐臣所修國史為本,而實成於後晉之世(西元九三六──九四六年)。文既後出,義多因襲。論奘公之年代,應以前述三書為主。 奘公卒於麟德元年,享壽則有『行狀』之六十三歲說,『僧傳』之六十五歲說,『慈恩傳』(文隱而義顯)及『塔銘』之六十九歲說,究以何說為是?茲先檢考三書,察其自身之有否矛盾。一、『行狀』有「今麟德元年,吾行年六十有三,必卒於玉華」(宮)之說,據此,奘公應生於隋仁壽二年(西元六0二年)。『行狀』謂:「法師年二十有一,以武德五年,於成都受具」。武德五年為西元六二二年,確為二十一歲。又謂:「貞觀三年(西元六二九年),將欲首塗。……遂即行矣,時年二十九」。此則自相矛盾;蓋如生於仁壽二年,貞觀三年應為二十八歲。然西遊之年歲,各書俱自相乖違,不應偏責。二、『僧傳』有「行年六十五矣,必卒玉華」之說,異於『行狀』。然如麟德元年為六十五歲,則應生於隋開皇二十年(西元六00年)。武德五年,應為二十三歲,而『僧傳』仍謂:「武德五年,二十有一」。貞觀三年西遊,應為三十歲,而『僧傳』仍謂「年二十九」。可知道宣之『僧傳』,今本雖主六十五歲說,而於受具,西遊之年,並因襲『行狀』,宜其矛盾。三、『慈恩傳』云:「今年六十有五,必當卒命於此伽藍」。此說同於『行狀』、『僧傳』,但繫於初譯『般若經』時。顯慶五年(西元六六0年)正月,初譯『般若』;如此時年已六十五,則卒年應為六十九,此即『塔銘』六十九歲之所本。據此,奘公應生於隋開皇十六年(西元五九六年)。『慈恩傳』云:「法師年滿二十(即二十一),即以武德五年,於成都受具」。依六十九歲說,此年實為二十七歲。又云:「貞觀三年秋……遂即行矣,時年二十六矣」。依六十九歲說,此年應為三十四歲。總察三書,雖所說年代,俱不無自相刺謬之處,此或傳寫致誤。『僧傳』與『慈恩傳』,雖別主六十五、六十九說,而實沿襲『行狀』之說,宜其多所矛盾。 奘公享年,雖三說不同,然並本於奘公──「吾年六十X矣,將卒於玉華」之傳說。其中六十九歲,決非吾人所敢贊同,茲列其說而後比論之。 『行狀』:「麟德元年正月一日,玉華寺眾及僧等,請翻大寶積經。法師……謂弟子及翻經僧等:有為之法,必歸磨滅。泡幻之質,何得久停!今麟德元年,吾行年六十有三,必卒於玉華。……徒眾聞者,無不驚泣。……正月三日,法師又告門人:吾恐無常,欲往辭佛。……九日申時……曰:某必當死」。 『僧傳』:「麟德元年,告翻經僧及門人曰:有為之法,必歸磨滅。泡幻形質,何得久停!行年六十五矣,必卒玉華。……遂往辭佛。……正月九日,告寺僧曰:某必當死」。 『慈恩傳』:「(顯慶)五年春正月一日,起首翻大般若經。……法師翻此經時,汲汲然恆慮無常,謂諸僧曰:玄奘今年六十有五,必當卒命於此伽藍。……麟德元年春正月朔一日……請翻大寶積經。……玄奘自量氣力不復辦此,死期已至,勢非賒遠。今欲往蘭芝等谷,禮辭俱胝佛像」。 『行狀』與『僧傳』所說相同,僅六十三與六十五之異,此或傳寫之誤,姑置不論。奘公卒於二月五日與正月一日,相距不過月余,奘公宣稱將卒於玉華,事固近情可信。『慈恩傳』系此語於初翻『般若經』時──顯慶五年(西元六00)正月一日,下距奘公之卒,四年一月有餘。四年以前,奘公即宣稱將卒於玉華,揆之常情,殆難取信!使無『行狀』與『僧傳』,無異說以存疑或否定之,猶得以宗教修持而通釋之。今有『行狀』、『僧傳』之說,文既早出,義復近情,乃覺『慈恩傳』之失實。彥□自謂:「參犬羊於虎豹,糅瓦石於琳□;錯綜其事」,蓋有自知之明矣!羅氏主六十九歲說,責『行狀』「今麟德元年」之說為難信。麟德乃上年十二月所詔改,奘公說此,究有何不可!退言之,使奘公但言「行年六十三」,撰『行狀』者加上「麟德元年」字樣,亦不足以證其謬。蓋系此語於麟德元年,非『行狀』私說,亦『僧傳』所同。乃羅氏必指此為「違異者一」,誠可異也! 次從奘公出家、受具、西行之年代,以推論三說之孰為允當。為推論便宜計,先論西行之年代。奘公於貞觀三年西遊天竺,為從來所公認。貞觀十八年,奘公自於闐上表,即謂:「貞觀三年四月,冒越憲章,私往天竺」。二十年,請三藏聖教序表,亦謂:「奘以貞觀三年,私往天竺」。辨機『西域記』謂:「貞觀三年,杖錫遵路」。「貞觀三年仲秋朔日,蹇裳遵路,杖錫西征」。道宣『內典錄』亦謂;「貞觀三年,出觀釋化」。是並奘公在世時之文記。此後『行狀』、『僧傳』、『慈恩傳』等,更無異說。然自梁任公考出:葉護可汗卒於貞觀二年,而後奘公於貞觀元年西行,乃成不易之定論。 今略為敘述:奘公西去,曾晤見西突厥葉護可汗,並得其助力。然『新唐書』 「薛延陀傳」謂:「貞觀二年,葉護死,其國亂」。『新唐書』「突厥傳」,亦謂葉護死後,「乙□缽羅肆葉護可汗,與俟□可汗,分王其國,□斗不解,各遣使朝獻」。『舊唐書』同。此與「太宗本紀」:「貞觀三年冬十一月丙午,西突厥,高昌,遣使朝貢」之說合。貞觀三年,葉護已卒。如奘公於三年西行(抵突厥應在四年),則何能與葉護可汗相見?三年西行之說,悖於事實。『高僧傳』云:「會貞觀三年,時遭霜儉,下敕道俗,逐豐四齣。(玄奘)幸因斯際,逕往姑臧」。考之『唐書』:「貞觀元年八月……關東及河南隴右沿邊諸郡,霜害秋稼」;三年則並無霜儉之事。乃知『僧傳』之三年,實為貞觀元年之誤。元年秋西行,故得見葉護可汗,並得其助力也。 然則諸書何以悉雲貞觀三年西行,事殊費解。梁任公之可『歷史研究法』,以為諸書為依據同一藍本,藍本誤而悉誤。此為唯一合理之解說,蓋古書多屬抄寫,雜以行草,誤讀元年為三年,極為可能。羅君不取此說而創為別解,以為:「貞觀三年四月,冒越憲章,私往天竺」,乃「指其西行已達北印之時間而言,非指其自長安出發年月」。「玄奘或已不便明言,曾受高昌王與西突厥遣使護送之事實」。然按之文記,決不如此。奘公見太宗奏對時曰:「玄奘昔去之時,以再三表奏,但誠願微薄,不蒙允許。無任慕道之至,乃輒私行」。『行狀』載:未出玉門關時,有胡人忠告:「國家法,私向外國,罪名極重」。『慈恩傳』作:「王法不可忤」。『慈恩傳』敘此極詳:「時因國政尚新,疆場末遠,禁約百姓,不許出蕃。時李大亮為涼州都督,既奉嚴敕,防禁特切」。「未發之間,涼州訪牒又至。雲有僧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縣,應加候捉」。可知「冒越憲章,私往天竺」,指私出玉門而言。且奘公奏表,於「私往天竺」下,接云:「踐流沙之漫漫,陟雪嶺之峨峨,鐵門□險之塗,熱海騰波之路。始自長安神邑,終於王舍新城」。私往之說,明明若是,何得別解為「已達北印之時」?然此實應為貞觀元年,故三年之說,必為誤寫無疑。 舊傳奘公於貞觀三年西征,『行狀』及『僧傳』作二十九歲;『慈恩傳』作二十六歲,俱不符合。今考定為貞觀元年成行,依六十九歲說,時為三十二歲;依六十五歲說,時為二十八歲;依六十三歲說,則為二十六歲。『慈恩傳』之二十六歲西行說,與『慈恩傳』所持之六十九歲說不相合;『慈恩傳』究何所根據,而定為二十六歲?竊謂:『行狀』作六十三歲,此年適為二十六歲,殊可注意!前來考證,三書所持之年齡,雖不相同,而武德五年,二十一歲(二十歲滿)受具說,『僧傳』及『慈恩傳』,並取『行狀』之說。而西行之年,『僧傳』亦與『行狀』同。可推見關於西行之年歲,本為二十六歲,『慈恩傳』乃據而書之。唯『行狀』及『僧傳』之「六」字,已形誤而傳寫為「九」,致與六十三歲說不符耳。 關於奘公西行之年月,其自於闐上表,作「三年四月」。『西域記』作:「三年仲秋朔日」;『慈恩傳』慧立序作:「三年秋八月」。今知三年乃元年之誤;四月與八月(仲秋)之歧說,應如何決定?今謂應是八月。其理由為:一、『西域記』與『慈恩傳』同,仲秋即八月,明文不應有誤;而四月之四,可能乃以八為草書四字而致誤。二、『高僧傳』謂:奘公乘霜儉而西行,唐書固明記霜害谷稼為八月事。三、考之奘公西去,通過凌山之時,亦應以八月成行為合。茲據『慈恩傳』所載奘公行跡而詳敘之:『釋迦方誌』云:「從京師西北行三千三百里,至瓜州」。以每日行百里計,須時三十餘日。而奘公在涼州,「停月余日」;至瓜州,又「經月余日」。「月余日」,姑以三十五日計,則自長安起行,至瓜州動身,道行及停留,共約一百零五日。據八月初起行以為推算,瓜州動身時,為十一月中旬。次「從此(瓜州)北行,五十餘里……上置玉門關」。奘公當夜至關;第二夜過第一烽;第三夜過第四烽。次行百餘里(可二日程),失水;「四夜五日,滴水不沾喉」。夜半得水,「就草池一日停息」;「更經兩日,方出流沙到伊吾」。此一艱苦行程,約十三、四日。是則奘公抵伊吾時,已十一月底矣。次「在伊吾經十餘日」,「經六日至高昌界」;「住十餘日欲辭行」,為高昌王苦留,乃「水漿不涉於口三日」;第四日,王意回,「仍屈停一月,講仁王經」。臨行,奉表高昌王致謝。自入伊吾,至別離高昌,約經七旬;則是時已貞觀二年二月中旬。次自高昌西行,七百餘里至阿耆尼(見釋迦方誌),未有停留,可八日程。次「西南行三百餘里」;又「川行七百里」,至屈支。時為三月初旬;與『慈恩傳』之「時為凌山雪路未開,不得進發,淹留六十餘日」之情形相合。依『西域記』,凌山固「山谷積雪,春夏含凍」,非盛夏不宜通行者。奘公約於五月中旬離屈支。「西行二日」,逢賊;「又前行六百里」,至跋祿迦國;再「西北行三百里」而至凌山。五月下旬(或六月上旬),通過凌山雪道,甚為適合。若奘公四月成行,則此時為正二月間,其不宜通過凌山,至為顯然。故奘公應為貞觀元年八月,西往天竺。 論奘公出家之年,羅君之誤說特多。彼謂:「考玄奘初於洛陽被度為僧,慈恩傳與塔銘,均謂在其年十三歲之年。而行狀則謂在大業之際,時年十五歲也。僧本傳則謂其年在十一歲時。若以玄奘本人所自述者言之,則以十三歲一說為最得實」。然精讀『行狀』、『僧傳』及『慈恩傳』,乃知羅君所說,悉是誤會之談,無一與實際相應。試對列諸文以解之: 〔行 狀〕 〔僧 傳〕 〔慈恩傳〕 「爰以宿植,早厭樊籠」 「以奘少罹窮酷,攜以將 「察法師堪傳法教,因將 …… 之。日授精理,旁通巧論 詣道場,誦習經業」。 。年十一,誦維摩法華。 「大業之際,詔度僧尼。 「東都恆度,便預其次」 「俄而有 ,於洛陽度二 ……由聽落飾,止東都凈 …… 七僧……得出家」。 土道場」。 「時寺有景法師講涅盤經 「時涅盤攝論,輪馳相系 「時寺有景法師講涅盤經 ……又學嚴法師攝論…… 。……僧徒異其欣奉,美 ……又學嚴法師攝論…… 升座覆述,抑揚剖暢,備 其風素……重其學功,私 升座覆述,抑揚剖暢,備 盡師宗。美聞芳聲,從茲 開役務,時年十五。」 盡師宗。美聞芳聲,從茲 發爽(矣〕,時年十五也 發爽,時年十三也。 。 察『行狀』、『僧傳』之「時年十五」,『慈恩傳』之「時年十三」,非指奘公得度為僧,乃於凈土寺,研學『涅盤』、「攝大乘論』,登座覆述,而為寺眾推重之時。『涅盤經』三十六卷(南本),梁譯『攝大乘論』十五卷,併當時有名之大經大論,文繁義富,年十五(或十三)而能備盡師宗,誠非易事!修學經論,振譽寺僧,『行狀』作十五歲時,『僧傳』亦同,羅君何得妄為分別?至『僧傳』之「年十一」,指其兄攜奘公之洛陽,誦習『維摩』、『法華』,亦無十一歲出家之明文。故知羅君所敘,出家有十五、十三、十一之三說,全屬子虛。據此而妄申取捨,自難確當。然據文以推論奘公出家之年,自以十一歲為近之。『慈恩傳』於將「詣道場,誦習經業」下,接曰:「俄而有敕,於洛陽度二七僧」,乃得出家。『僧傳』於「年十一,誦維摩法華」下,接謂:「東都恆度,便預其次」。曰「俄而」,曰「便」,可想見其即十一也。更考之文記,奘公出家,年齡固甚幼小。如:一、永徽三年,奘公安慈恩寺塔基發願曰:「慶少得出家」。二、『內典錄』謂:「小得出家」。三、『行狀』謂:「鄭善果……謂人:此子年齡雖幼,風骨甚奇」。四、『古今譯經圖記』謂:「鳩車之齡落彩,竹馬之齒通玄」。推論為十一歲出家,應無不合之處。十五與十三歲,為修學經論振譽之時,不應視為得度之年。『行狀』與『僧傳』之十五,『慈恩傳』作十三,不外傳寫之誤。此如『行狀』之「年六十三」,『僧傳』及『慈恩傳』,傳寫為六十五。據武德五年為二十一歲論之,亦是傳寫之誤。三五互誤,非關傳聞之異。 奘公離高昌時,上高昌王表云:「宿因有慶,早預緇門,負笈從師,年將二紀」。羅君推為「為考定玄奘年代之最大關鍵」。然『行狀』主行年六十三說,應生於仁壽二年(西元六0二年)。十一歲出家,為大業八年(西元六一二),與「大業之際」合。依上來敘述,奘公離高昌上表時,為貞觀二年(西元六二八年)二月。出家至此,始末十七年,與「年將二紀」之說,並無不合。將者,將至未至,大抵十六、七年以上,即可稱「年將二紀」也。 『行狀』之「法師年二十一,以武德五年,於成都受具坐夏學律」。『慈恩傳』全同,但作「年滿二十」;年滿二十,即中國慣用之二十一歲。『僧傳』亦同說「武德五年,二十有一」。佛制:出家之稱,通於沙彌,故七歲以上,即可出家。受具,即受具足戒。受此具足戒已,名為比丘。此則佛制以「年滿二十」,即二十一歲,乃合法定之受具足戒年齡。故奘公謹遵佛制,武德五年為二十一歲(行狀說正爾),於成都受具。坐夏,即安居。佛制比丘,夏三月安居,不得遠行游化,故亦稱坐夏。比丘受具足戒已,遇安居期,即應夏安居。此在今日,雖多數不知此事,然在印度及隋、唐之際,固為教界所共知者。律說;「五年以前,專精戒律」。此非謂不學經論,而是受具足戒已,五年內依止師長,修學戒律,不得離依止師。故依佛制,受具以後,即應坐夏學律。以此,『行狀』及『慈恩傳』所說,「年滿二十,即於武德五年,於成都受具坐夏學律」,深合佛制。羅君雖長於史,然佛教中事,想未能深知。由於堅主六十九歲說,覺與武德五年,二十一歲受具等不合,乃創為別解,曲說萬端。以為『唐書』「玄奘傳」之「大業末出家」,「殆以受具足之年為出家之年」;「而此大業十二年,則正為玄奘二十一歲」。以為「受具足戒,與坐夏學律,本為不同之二事」;「至武德五年,乃於成都坐夏學律。依其生於開皇十六年推算,則是年實已二十七歲」。彼想像為大業末受具,武德五年坐夏學律,不知受具即應坐夏學律之佛制,其誤一。以武德五年為二十七歲,遍與『行狀』、『僧傳』及『慈恩傳』之明文相違,其誤二。解『唐書』之出家為受具,反指『慈恩傳』等之受具為誤,臆解無稽,其誤三。實則武德五年,年二十一,為三書所公認。受具坐夏學律,即是受具坐夏學律,不勞別解也。 『唐書』「玄奘傳」,以奘公「大業末出家」,「年五十六」,粱任公深致其不滿之意。然「大業末」,應即『行狀』之「大業之際」。依『行狀』,推知十一歲出家,為大業八年。時當衰亂之末世,故曰「末」,何用定指為大業十二年?例如「清末」,豈是局指宣統三年?「年五十六」,羅君解說為僧臘,乃加以自己所定之十三歲出家,以之證成生年六十九歲之正確。不知六十九歲說,實從誤系「年六十五」於顯慶元年而來;十三歲出家,乃羅君誤讀『慈恩傳』而來;六十九歲說又不足取信,何用別解「年五十六」為僧臘?予以為:「年五十六」,或是「年六十五」之傳寫致誤。否則,史書晚出,記載失實而已。 證為六十九歲說而似有可信者,為顯慶二年(西元六五七年)九月,表請入少林寺譯經,中有「六十之年,颯然已至」之句。如奘公卒年六十三,則顯慶二年為五十六歲;若卒年六十五,亦為五十八歲,並與「已至」之語不合。若卒年為六十九歲,則顯慶二年為六十二歲,乃能與「六十之年,颯然已至」相合。然詳考之,奘公自述,間亦自相違異。顯慶二年二月,奘公隨帝至洛陽,因回鄉省視先塋,乃表請改葬父母。表有:「玄奘不夭,夙鍾荼蓼。兼復時逢隋亂,殯掩倉卒,日月不居,已經四十餘載」。若依六十九歲說,依羅君之十三歲出家說(父母應先已去世),則父母去世,應為西元六0七年(大業三年)。至顯慶二年,已經五十一載,與「四十餘載」說不合。反之,如依年六十三說,十一歲出家為大業八年(西元六一二)。『僧傳』有(兄)「以奘少罹窮酷,攜以將之」之語,父母之喪,在出家之前,為出家之重要原因。如父母亡於奘公十歲之年(西元六一一),則至顯慶二年為四十七年,與「四十餘載」說合。即以年六十五計,則顯慶二年,去父母之喪為四十九年,亦尚可通。該年春秋二表,顯有乖違,如偏執「已至」之句,則與一切文記相乖違,故應別求解說。以,古每寫作目;已與以,古多通用。故可解說為:「已至」乃「且至」之訛奪。如(六十之年,颯然且至」,則行狀之年六十有三說,無有不合者矣。 吾今獨取『行狀』所說,奘公享年六十有三者,理由為:一、『行狀』最先出。二、武德五年,為二十一歲;此與六十三歲說相合。且此不特『行狀』所說,亦『僧傳』與『慈恩傳』所共說。三、奘公西行,應為貞觀元年。『慈恩傳』作時年二十六,與『慈恩傳』之六十九歲說不合,反與『行狀』六十三歲合。此應慧立作傳,猶見及古說。至『行狀』與『僧傳』作年二十九,悉與自說相乖,故決其本為二十六,而誤寫為二十九。四、貞觀二年,表謝高昌王,有「負笈從師,年將二紀」之語。與『行狀』相合,時出家已十七年。五、顯慶二年表奏改葬父母,謂父母之喪,「已經四十餘載」。亦與『行狀』合,時去父母之喪,約四十七年。唯一不合,為當年表奏所說:「六十之年,颯然已至」。然如依此而信六十九歲,不但與一切文獻相乖,即與當年表奏之「已經四十餘載」亦不合。不應偏取片文只語,故應解「已至」為「且至」,則『行狀』所傳之六十三歲說,一切均合。 『高僧傳』雖大致可通,但多一不合,即「武德五年,二十一歲」之說。故以『行狀』之說為正;而以『僧傳』之六十五說,為六十三之誤傳也。依『行狀』所說,考定奘公之年代如下: 一、奘公生於隋仁壽二年。 二、奘公出家於隋大業八年,時年十一。 三、唐武德五年,奘公受具足戒,時年二十一。 四、貞觀元年八月西行,時年二十六。 五、貞觀二年,表謝高昌王。時年二十七,出家已十七年。 六、貞觀十八年,還抵于闐,表奏。時年四十五,西遊已十七年。 七、貞觀十九年春,還至長安,時年四十六。 八、顯慶二年,至洛陽,改葬父母,時年五十六。 九、顯慶二年秋,表請入少林寺譯經。 十、顯慶五年,初譯般若經於玉華宮,時年五十九。 十一、麟德元年二月,卒,時年六十三。 一七、點頭頑石話生公 「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久已傳為佛教的佳話。生公的為人,如事迹、品格、思想,以及時代的關係,生公給予中國佛教的影響,這一切都值得認識一下。 生公名道生,楊都竺法汰的弟子。依當時的習慣,依師為姓,就稱為竺道生。他死在宋元嘉十一年(西元四三四)冬十月庚子,不知享年多少。梁『高僧傳』說:「年在志學(十五歲),便登講座;年至具戒(二十歲),品鑒日深。……初入廬山,幽棲七年以求其志。……後與慧□、慧嚴,同游長安」。竺法汰是晉元十二年(西元三八七)死的,生公的年紀還不大。他到廬山住了七年,依止遠公。在此期間,學過(僧伽)「提婆小道之要」。僧伽提婆,太元十六年(三九二)在廬山譯『阿□曇心論』;隆安元年(三九七)才東向楊都。生公後來聽到羅什三藏到了長安(秦弘始三年,即四0一),這才與同學們一起上長安。那時,肇公才十九歲,生公似乎還不到三十歲(二十歲加七年)。在羅什三藏門下,是優秀的青年。所以當時人說:「老則融、□,少則生、肇」。這樣,生公約生於西元三七五,死在元嘉十一年,享年約六十歲左右! 生公在去長安以前,早已受到人的讚許。『僧傳』說:「性度機警,神氣清穆」。慧琳的『道生法師誄』文說:「性靜而剛烈,氣諧而易遵,喜舍以接誘」。這可見,生公不僅是聰敏的青年,還是和樂易處的,沈潛剛毅的,喜舍樂意助人的青年。他澹泊靜默,所以能在青年時代,耐得了「幽棲七年」的生活,承受廬山精神的陶冶。也因為他是剛直,晚年才會受人的排擠。廬山精神是三學(戒、定、慧)並重的,恬澹而精進。但生公卻偏重慧學,他以為:「入道之要,慧解為本;故鑽仰群經,斟酌雜論」。他的慧解為本,與謝靈運的「成佛是慧業文人事」,如出一口。生公以「慧解為本」,所以又到長安去修學。誄文說:「中年遊學,廣搜異聞」。這位強毅明敏的青年,是怎樣的求知若渴! 他到長安,可能是什公入關的來年(四0二)。「關中僧眾,咸謂神悟」。在什公的號稱三千弟子中,有四聖、八俊、十哲,其中都有他。當時的評語是:「通情則生、融上首,精難則嚴、觀第一」。「生、□發天真,嚴、觀窪流得」。生公的被人器重,主要是穎悟。但他住不幾久就先走了!什公在弘始六年(四0四),翻譯『大品經』;七年十二月,『大智度論』也譯畢了;這才又把『大品經』作了最後的修正。「因出大品之後,(僧)肇便著般若無知論」。這部論被生公帶回廬山;這可見生公的南下,不能早於弘始七年。一個夏天,『般若無知論』被劉遺民看見了。下一年冬,寫信向肇公質疑,信上說:「去年夏末,始見生上人示無知論」。肇公接了信,又到下一年中秋,才回信給劉遺民說:「得去年十二月疏並問。……八月十五日,僧肇疏」。回信的時候,已是生公回廬山的第三年了。回信中說:「領公遠舉,乃千載之津梁也!於西域還,得方等新經二百餘部。請大乘禪師一人,三藏法師一人,□婆沙師二人。……禪師於宮寺教習禪道,門徒數百,夙夜匪懈,邕邕肅肅,致自欣樂。三藏法師於中寺出律藏,本末精悉,若睹初制。□婆沙法師於石羊寺出舍利弗□曇胡本,雖未及譯。……生上人頃在此同止數年,……中途還南」。肇公回信時,禪師佛陀跋陀羅還在關中傳禪。他的被擯出關,遲不過弘始十一年(另考)。在中寺出律藏的佛陀耶舍,弘始十年始譯;支法領(領公)也是此年回長安的。在石羊寺譯『舍利弗□曇』的曇摩耶舍與曇摩崛多,出胡文,是弘始九年。從這些事實看來,肇公回信時,佛陀跋陀羅還在,『四分律」已譯,而『舍利弗□曇』也譯出胡本,這約在弘始十年或十一年。生公已早兩年走了,那末生公的回廬山,遲不過弘始九年(四0七)。這樣,道生在什公門下,不過五、六年。什門的優秀弟子,生公是最早離去的一人。弘始八年,什公譯『維摩』、『法華』,生公是否參與譯場,還不得而知(生公有維摩詰經注,法華經疏)。而弘始十一年所譯的『中論』、『十二門論』,生公都沒有受學。這所以祗能「發天真」與「通情第一」,而不能「窪流得」。這在生公的學歷中,是不可彌補的損失!他所以匆促的回去,是為了對於什公的不滿。誄文說:「雖遇殊聞,彌覺同近。途窮無歸,回轅改軫」。這與佛陀跋陀羅的面詰什公:「君所說不出人意,而致高名何耶」?是同一口吻。後人以生公為三論宗的繼承者,真是錯誤到極點!記得什公翻譯的『智度論』,慧遠作鈔序說:「童壽以此論深廣,難卒精究,因方言易省,故約本以為百卷。計所遺落,殆過三倍,而文藻之士,猶以為繁,咸累於博,罕既其實」。遠公還嫌他繁,「與同止諸僧,共別撰以為集要,凡二十卷」。『智論』是弘始七年譯畢的,生公八、九年間就走了。「文藻之士,猶以為繁」;「同止諸僧,撰為集要」,其中應該都有生公在。生公是學不厭博的,但厭惡名相的紛繁;這種性格,使他不能完滿承受什公的訓導。但晚年偉大的卓見,也就是這種精神的陶養所成。 生公到廬山以後,誄文說:「白楊徂秦,登廬躡霍」;似乎還到過霍山。霍山,是安徽的天柱山;古典一點,是南嶽衡山。此後,一直到宋元熙元年(四一九),才知道他到了建業。依『佑錄』,義熙五年還東都,但『僧傳』削去義熙五年說,但說:「後還都止青園寺,寺是晉恭思皇后褚氏所立。生既當時法匠,請以居焉」。恭思皇后是恭帝的皇后,元年正月冊立的。到明年六月,恭帝就被廢。這可以想見恭思皇后青園寺的建立,總在這兩年中。後來青園寺改名龍光寺,生公也就被人稱為「龍光道生」。從出關到住青園寺,有十二、三年,事迹不詳,大概是長住廬山(遠公還在)、霍山,是他綜貫所學,作深切的體驗,精思入神以達圓熟的時期。生公的智慧,如皎潔的秋月,品格像孤芳自賞的寒梅。經一番冰雪的澡浴,這自然要幽香四溢了! 生公再到楊都來,除了景平元年(四二三),元嘉元年(四二四),與東安寺慧嚴,協助佛陀什翻譯『五分律』以外,著實有些值得我們留意的事實。先說一件不大不小的爭辨,看生公採取怎樣的立場。當時,只洹寺的僧眾,在飯食時,有的沿用印度式的踞坐,有的改用中國式的方坐。只洹寺的施主范泰,熱心護法到極點。他覺得踞坐與方坐,不關重要,卻有點不和合,所以向只洹寺的住持慧義建議,一律中國化──方坐。慧義是有名的「□敦進」,「意強氣猛」;而同時,只洹寺是「西域名僧,多投止此寺,或傳譯經典,或訓授禪法」的所在,是典型印度式的寺院。特別是那時有號稱「大禪師」的曇摩蜜多,在寺中教授。所以對范泰的建議,慧義是置而不答。於是乎小事大做,范泰要一再與慧義辯論;進一步向滿朝的公卿呼援;索性向文帝一再上表,希望文帝能授意宰相出來解決。鄭道子與司徒王弘,都是同情范泰的。鄭道子甚至直接向禪師詰問,責備他「禪念化心而守跡不變;在理既未,於用又粗」!這不小不大的爭辯,含有一個重要問題,就是佛教是否需要適合中國的民情習俗。典型印度化的慧義,始終是「謹守經律,以信順為本」。道場寺慧觀,也始終是「未肯悔其始位」,還是贊成印度式的踞坐。但生公卻不同,「道生便是懸同」;「道生本是不企」。像生公那樣得意忘言,直探心要的人,那裡會拘泥到如此!這件事,是王弘當司徒的時候,約在宋元嘉三年(任職)到五年六月(去職)間(四二六──四二八)。 生公的不願拘執印度俗習,還有可以證明的。一次,「太祖設會,帝親同眾御於地筵。下食良久,眾咸疑日晚。帝曰:始可中耳。生曰:白日麗天,天言始中,何得非中!遂取缽便食,一眾從之」。過午不食,在印度佛教是怎樣嚴格的大事!但生公臨機巧用,竟破了時食的定律。他與印度「隨宜飲食」的雞胤部學者,豈不是有共同的見解! 生公讀到了新譯的六卷『泥洹經』(四一七──四一八譯出),這在他的理境中,起著重要的作用。生公不斷的發表卓越的見地,如「頓悟成佛」,「佛性當有」,「善不受報」,「法身無色」,「佛無凈土」,「應有緣」等,成為一時爭辯的中心。使一般「守文之徒,多生嫌嫉」。生公那裡是競異好辯的!這確從他的自有所得而來。他的獨到理境,以佛法的思想來說,不愧為第一流的真常論者。他不受名跡的封蔽,能從名跡中解放出來,更進而凈化他。他不為習俗的知見所限,能大膽的提貢自得的見地,忠於所見,不惜與世人爭,願受世人無情的待遇。深見,真誠,勇敢,生公是偉大的!他的悟解,如『高僧傳』說:「潛思日久,徹悟言外。乃喟然嘆曰: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隔,多守滯文,鮮見圓意。若忘筌取魚,始可以言道矣」!誄文說:「悟曰;象者理之所假,執象則迷理;教者化之所因,束教則愚化。是以徵名貴實,惑於虛誕;求心應事,芒昧格言。……乃收迷獨運,存履遺迹。於是眾經雲披,群疑冰釋。釋迦之旨,瞭然可尋;珍怪之辭,皆成通論」!生公的悟境,不僅是遺言得實;還要本於所得的實義,從適合國情的立場,加以凈化。本來,「得意忘言」,是佛法現覺離言性的應有之談。自什公的傳譯般若經論以來,更特別的注意發揮,如僧□的『十二門論序』說:「然則喪我在乎落筌,荃忘存乎遺寄,筌我兼忘,始可以幾乎實矣」!但其中應有一種分別:佛法的證悟,是超越名相思惟的;但施設教化,卻又非名相不可。這其中,如確為世間現實,是現證所依的正見正行,這是不能忽略的,忽略就是「不落因果」,「執理廢事」。如確為適應時機的假說,那就應超脫名跡去把握經意。否則,就不免讀死書,泥跡不化。大概偏於信仰的,常是無條件的接受,如慧義、慧觀他們,連時食、踞坐,都看作天經地義。富於理智的,常加以抉擇、洗鍊(太過了,會破壞一切)。法師們多是前一類的;印證自己心境的禪師,常是後一類的。「佛法大海,信為能入,智為能度」,這需要得當。否則,不流於愚疑,就成為邪見。生公的「存履遺迹」,是後一類的。在生公,從自得的理境來看佛法,覺得那些「徵名貴實」者,不了解佛經的適應印度,融貫了印度的民俗傳說,把神話都看真了,這自不免要「惑於虛誕」。而那些「求心應事」的,不明白經中的象徵、譬喻,以為是事實,那就要「芒昧格言」(格,譬類的意思)。所以生公的得意忘言,是進而「芟夷名跡,闡揚事表」,這就是凈化與合理化。這麼一來,自然是「釋迦之旨,瞭然可尋;珍怪之辭,皆成通論」了!生公的見地,是怎樣的卓越!這是南中國精神的佛化。中國的江南民族性,好簡略,崇尚意境,富於直覺的洞見。這如兩晉的老、庄之學,唐代的禪宗,南宋的理學,以及南畫,都表現這一貫精神。雖不免流於虛玄,但在繳繞汗漫的文化堆中,常能咀味精華,透進一番新鮮的空氣,提高拘於現實者的意境而凈化他。東晉有一位支公道林,他「善標宗會,而章句或有所遺,時為守文者所陋。謝安聞而善之曰:此乃九方歆之相馬也,略其玄黃而取其駿逸」。支公的精神,就是生公的精神。生公的解說教典,常是作為應物的方便。所以自由而活潑的理致,平淡又新鮮。這種精神,在唐代的禪門中,獲得廣大的成就。他們標示不立文字,肅清一切的葛藤絡索,從和藹、樸質中顯出剛強。禪者與法師們談道,如涉及教相,也總是銷歸理性的。生公與禪宗,沒有師承的關係,卻有氣象與理境上的共同。 生公的見地,得力在『般若』、『法華』、『涅盤』。『般若』掃蕩一切,是安公、什公所重的本典。而『法華』、『涅盤』的三乘是方便,「是滅非真滅」;釋迦的誕生入滅是方便,真佛常住不變,都是引發生公妙悟的因緣。現在先來談頓悟成佛。劉虯(齊時人)『無量義經序』說:「生公曰:道品可以泥洹,非羅漢之名;六度可以至佛,非樹王之謂。斬木之喻(漸悟者的比喻),木成故尺寸可漸;無生之證,生盡故其照必頓」。生公的意見:在生滅心上用功,損之又損之,似乎是漸入的。但真性是無差別的,常住本凈的,所以有一毫的戲論在,到底不能證入。無生的「真知」,不見就不見,見就一了百了,無欠無餘。所以,唯成佛才是真悟。嘉祥『二諦義』,引竺道生說:「果報是變謝之宅,生死是大夢之境;從生死至金剛心,皆是夢,金剛後心,豁然大悟,無復所見」。這個漸學頓悟的見地,闡述得明白一些的,保存在『廣弘明集』卷二十,宋謝靈運的『辨宗論』,及與諸道人(法□、僧維等)及王休之的問答里。當時,謝靈運「枕疾務寡,頗多暇日」。答王休之書說:「海嶠□回,披敘無由」,可見為作永嘉太守時(四二二──四二三)。謝靈運的風格,才華卓越而狂放,有點近於生公;他愛好山水,卻過不慣幽獨,就與生公不同。關於頓悟,謝靈運是同情生公的。他的『辨宗論』,代生公發言說:「有新論道士(指生公。古人稱比丘為道士,道人),以為鑒寂微妙,不容階級。積學無限,何為自絕!今去釋氏之漸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極。一極異漸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雖合各取,然其離孔釋矣。……竊謂新論為然」。從這簡要的敘述中,看出他拂拭儒、釋的名跡,擷取儒、釋的精英。他不但超脫名相,還是綜合中印文化的學者。他不是□侗的圓融,是從玄悟的理境,否定而又綜合他。生公以為:儒家的一極無二是對的;但顏氏子也只能做到殆庶,不能親切證入,是不究竟的。佛家說證人無生法性,是對的;但見了一層又一層,是不了義的。他融合了儒者的一極,佛家的證入。有證入,所以有道可學,不會如「華人悟理無漸而誣道無學」。因為一極,所以必是頓入的,也不會如「夷(印)人有學而誣道有漸」。這不能說儒佛的本身矛盾或欠缺,因為儒、佛兩家,都是適應民族性的「救物之言」。謝靈運推論此義說:「大而校之,華民易於見理,難於受教,故閉其累學而開其一極。夷人易於受教,難於見理,故閉其頓了而開其漸悟」。這樣,儒、釋的所以不同,是適應民族性的不同。中國人是偏於理性的,印度人是偏於信仰的。他批評又綜合,從漸學的方便,到頓悟一極。這漸學頓悟,自許為「得意之說」。精進的漸學,到一旦大悟,那就「一悟則紛累都盡耳」,大有禪宗「參學事畢」的意味。他的見地,在「信順為先」的仰信者看來,是非常危險的。為了教權的維護,不能不群起而攻。生公的漸修頓悟,在當時是「頓解不見三藏」,「然離孔釋」,不能指出經典的證明。他此種見地,確有自得的理境,這理境是「鑒寂微妙」,是「真常知」。如謝靈運的代辯說:「□者假也,真者常也。假知無常,常知無假。今豈可以假知之□,而侵常知之真哉」!這真常的鑒寂(後人稱為寂照)微妙,那裡會有階級?生公是第一流的真常論者,在印度佛教真常論的發展中,就很有與生公的悟見巧合的,如『楞伽經』的「凈除眾生自心現流,漸而非頓。凈除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頓現無相無所有清凈境界」。「於第一義無次第相續,說無所有妄想寂滅法」,「言說別施設,真實離名字;分別應初業,修行示真實」。這都是漸學頓悟而理無次第的。生公的弟子竺道攸,見到了『勝□經』(也是真常論的),便慨嘆的說:「先師昔義,□與經合,但歲月不待人,經襲義後」。生公不見經而能與後來的經典吻合,這證明了佛教在某種傾向下,有某種必然的理境;中國與印度人間,有意境上共同的可能。 生公所體見的「真知」,「鑒寂微妙」,是真常論者的悟境。在意志集中的準備下,直覺到渾然一體,無著無礙。心光煥發,充滿超然的妙樂;從這個體驗中,流出豐富的力量。有了這種體驗,自然的會流露出萬化一體的見地。但他是偏於真實、常住、一體的,與世間現象,常不能無礙的貫徹,有忽略事象的傾向。因有了渾融一體的經驗,所以常是圓融而無所不可的。至於他怎樣的解說,那要看個人的品性、學問、時代風尚、社會習俗來決定。但大體上,不是唯神、唯我,就是唯心論。印度的真常論者,最初,脫略名跡,如雞胤部學者,就有點近於生公。後來,又表現為嚴格精苦的律行,或為扶律談常的一大流。但是,超脫名相(近於道),精嚴苦行(近於墨),都是第一流的真常論者,但僅是少數卓越者的,不能普遍化。如果普遍化,不轉為思辨的真常唯心論,那常會從超脫名相而聲色莊嚴,從精嚴苦行到欲樂自在。印度佛教,在婆羅門教的環境中,流為聲色慾樂,牛鬼蛇神;在莊嚴秘密中,體驗真常的心境,這是真常論的末流。生公真常妙心的理境,融化在中國儒家的文化中,於是能做出凈化神秘的工作,使真常之道,接近平常。這一點,後代的禪宗也有一致的傾向。中國真常論者的成就,比印度的真常論者,超過多多!不過,禪宗的超脫名相,給予中國佛教的創傷,到現在還無法恢復呢! 再談闡提有佛性,這是生公一生最悲壯的一幕。當時,『法華經』說小乘的阿羅漢,終於要回心作佛的,但沒有說人人可以成佛,也沒明說如來常住。生公從廬山來,見到六卷『泥洹經』,經中說如來常住不變,但也沒有說人人可以成佛,反而說:「一闡提人無佛性」。一闡提人,是沒有出世意向的人;他無論如何,沒有解脫成佛的可能。但生公從「鑒寂微妙」的理境中,洞見經義的必至之勢,作出了「一闡提人皆得作佛」的結論。他所以如此說,以我理解的佛教思想來說,這依然是偏重真常(渾一無別的,常住不變的)的必然結論。在印度後期佛教的發展中,真常與佛性,一乘,結著不解之緣。在常住而渾一的理境中,闡提為什麼沒有佛性?鑒寂微妙,那裡有這些差別?只要多少偏滯於真常,沒有不如此結論的。生公所讀的經典,十九是初二期的,也有幾種第三期的。在他敏銳的心目中,窺透了必至之理,才會說闡提有佛性。但這是他卓越的先見,沒有經文可證,於是乎成為大問題了。『高僧傳』說:「洞入幽微,乃說一闡提人皆得成佛。於時大本(北本大涅盤經)未傳,孤明先發,獨見忤眾。於是舊學以為邪說,譏憤滋甚,遂顯於眾,擯而遣之」。在佛教的制度中,如執著反佛法的邪說而不肯放棄,這可以在大眾下,宣布他的罪狀而把他攆了。生公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離開了當時的首都。其實,生公的融會儒佛,凈化珍怪,早已成為守文者的眼中釘。論風度,論見地,論行為,生公都是超人一等的。他「性靜而氣烈」,不能與庸俗者妥協。那些「守文之徒,多生嫌嫉」,早已「與奪之聲,紛然競起」。而生公又唱出「一闡提有佛性」的孤調,這總算被他們找到了話柄,名正言順的把他攆了。 在生公孤軍作戰的過程中,出家人中也還有一位共鳴者。但這位同道,在中國教史中,並不是光榮的,這就是黑衣宰相釋慧琳。生公老死廬山以後,慧琳寫了一篇誄文,說到「物忌光穎,人疵貞越,怨結同服」。說到當時的情形:「告子晦言:道誠在斯,群聽咸播,不獨抵峙,誚毀多聞。予謂無害,勸是宣傳」。這是說:生公告訴他:真道呢,確實是在此,而且是傳播給群眾了。但是,不但是反對,卻譏諷我越學越糊塗亂說了。慧琳可說是生公的知音者,就安慰他:我以為不成問題,勸你要盡量的宣傳。順便可以談談黑衣宰相。慧琳是寇道淵的弟子,『僧傳』批評他「為性傲誕,頗自矜伐」。他「好語笑,長於製作」,文帝著實器重他。與他商議朝廷大事,因此參與權要,「置通呈書佐」,被人喚作黑衣宰相。不知在那一年(總在元嘉十年左右),寫了一篇『白黑論』,這是揚儒而抑佛的。結果,「慧琳道人作白黑論,乃為眾僧排擯。賴蒙值明主善救,得免波羅夷耳」。慧琳成為佛教的叛徒,不能使我們同意。他的所以不能作一完善的比丘,病根在不能像生公那樣的恬澹自得。同時,這可能是孤憤而情感激化的作品。『白黑論』中,否認珍怪的神話,不滿意悲觀情調的無常苦,不滿意布施生天的功利心,不滿意寺廟的嚴麗奢華,覺得佛法說空(他誤解了空)而並不能損傷現實。所以他主張「宜廢顯晦之跡,存其所要之旨」。他的不滿怪誕、功利、聲色、厭現實而求來生,與生公極相同;但他缺乏佛法的深刻認識,又沒有淡泊自得的操持,在一時心境的激昂下,成為反佛教者。他反對的一部分,或是釋尊適應印度民族的方便,或是佛教發展中羼入的毒素;其實也還是當時佛教病態的反映。像慧琳那樣的品格、人才,見了生公的以佛為宗,而給予適合國情的凈化融洽,自然會使他同情。 那個時代,思想激湯得厲害。有儒、道與佛教的爭論;佛教中有印度式與中國化的爭論。儒、道的思想,當時不免貧乏。佛法涌到中國來,無微不入,帝王公卿也群起接受。這個氣運,不是何承天們所能阻抑的。但是中國精神的高簡空靈,平淡切實,不能不使中國人驕傲,不能不使第一流的佛學者同情。可是一方面,西域的高僧,不斷的到中國來,全盤印度化的傾向,也自然會在佛教(特別是出家人)中發展。於是乎佛教本身,展開了思想的爭論。只洹寺的踞坐與方坐,是一件。當時,王弘、范泰、鄭道子們,是與生公取一致態度的。但慧琳的『白黑論』,離開了佛教立場,當然不能獲得佛弟子的援助。就是生公的先見,一旦被人指為離經背道,白衣弟子的同情者,也有點無可如何。不但生公、慧琳如此,就是謝靈運的被殺,也還是與此有關。起初,謝靈運輕視孟□說:「成佛是慧業文人事」;「生天君在靈運前,成佛君在靈運後」。這自然是靈運的恃才傲物,但孟□偏重信仰,功德,靈運輕視孟□的動機,也還是思想的不合。靈運做永嘉太守,天天去遊山玩水,「從者數百人,伐木開徑,百姓驚擾以為山賊」。 那時不滿謝靈運的孟□,做會稽太守,就彈劾他有異志。總算文帝明鑒,改調臨川內史完事。他依然玩他的山水,又被人彈糾。一而再,再而三,弄得有點不真不假,才被殺了,這是元嘉十年。生公死在十一年,五年還在建業;他的被擯,約在六年。慧琳的『白黑論』,文帝在十二年曾與何尚之談到,可見也是那時的作品。我想,慧琳眼見靈運的被貶,生公的被擯,不免有思想上孤獨的悲哀。從憤慨而走上極端,唯有與何承天們呼應,才能發泄一點鬱積的不平。但這是不擇手段而更走向黑暗了;他自己也承認「予淪泥滓」。靈運在十年被殺,而生公又死在十一年,這使慧琳悲慨萬分,痛惜「蘭蓀同類,氣傷於偶」。甚至說:「天道茫昧,信順可推;理不湮滅,庶或同歸」,唯有寄情到來生了。 謝靈運說:「協理置論,百家未見其是;因心自了,一己不患其躓」。我覺得,生公才有這一番情調。他鉤剔佛法的深義,使它在適合國情下發展,吐露了卓越的洞見。他被擯,卻造成了他的光榮。反之,拒擯生公者,終於要「內慚自疚」。擴大正藏所收的──實法師所作的『一乘佛性章』(書名已記不清,檢三論章疏)說,是被慧觀們所擯的。當時建業的大德,能與生公並肩,為一時宗望的,也的確唯有慧觀。慧觀能虛心承受一切佛典,這是他的長處,所以被稱為「窪流得」。他熱心追求佛法,長隨佛陀跋陀羅。宋代的迎請西方大德,都有他。他參加譯場,在宋代佛法的開展中,他是很有功績的。但是,他過於拘謹,所以不滿羅什的卓犖不群;他是不肯方坐而飲食的。他代表印度式的佛教,與生公的佛教中國化,恰恰的對立。慧觀雖是「妙善佛理,探究老莊,又精通十誦」的名學者,但他自己卻方寸無主,不但沒有卓見,也沒有堅確的見解,不過依他作解,為印度大德與經典所轉弄而已。他是知識的輸運者,儘管愛好禪思,也不是禪心自得者。范泰曾批評他說:「(僧伽)提婆始來,(慧)義、(慧)觀之徒,莫不沐浴鑽仰。此蓋小乘法耳,便謂理之所極;謂無生方等(大乘)之經,皆是魔書。提婆末後說經,乃不登高座。法顯後至,泥洹(經)始唱,便謂常住之言,眾理之最;般若(性空)宗極,皆出其下。以此推之,便是無主於內,有聞輒變」。這道盡了依他作解者的進退失據。小乘來,就謗大乘。常住來,就批評性空。在三期佛教上看,永遠是落在兩邊。他雖然擯走了說一切眾生有佛性的生公,但等到說一切眾生有佛性的『大般涅盤經』從西方傳來,又要為他賣力。他好在不再面見生公,否則真要自慚渺小了。 生公被擯,總在元嘉六年間,誄文說:「爰念初離,三秋告暮,風肅流清,雲高林素;送君南浦,交手分路」。這是九月底的天氣,慧琳是親送生公出發,握握手而分別的。要走時,生公從自得的見地中,湧出一種確信的力量,他所以「在大眾中,正容誓曰:若我所說反於經者,請於現身即表癘疾。若與實相不相違背者,願舍壽之時,據師子座」。他走了,到蘇州的虎丘山,「旬日之中,學徒數百」,這可見擁護生公的也不在少數。傳說生公在虎丘時,覺得世俗的不辨是非,已沒有人可以共論的了。他向石頭說法,說到一切眾生有佛性,連頑石都點頭了。生公的為頑石說法,與屈原的天問一樣,確是同樣的忠誠!不知為了什麼,生公又離開虎丘,「投跡廬山」,又重行過他的幽棲生活。說來湊巧,生公一走,說一切眾生有佛性的『大涅盤經』,就傳到了南方。經是北涼曇無讖翻譯的,在玄始十年(即宋永初三年(壬戍))譯畢。不過為了交通與抄傳的困難,過了幾年才傳到南都。那時生公已走,謝靈運還在,這應該是元嘉七、八年間的事(可檢)。『涅盤經』傳到了廬山,生公該是怎樣的被人推尊呀!在「十一年冬十一月庚子,(生公)於廬山精舍,升於法座,神色開朗,德音俊發,論議數番,窮理盡妙!觀聽之眾,莫不悅悟。法席將畢,忽見塵尾紛然而墜,端坐正容,隱几而卒」。這居然應驗他臨走的誓言了!生公的死在法座上,也有唐宋間禪者坐亡立脫的風格。生公弟子竺道攸,在大明四年(辛丑)講『勝□經』。記述經義的慈法師,就說到「法師至元嘉十一年,於法座之上,遷神異世」。這與生公的死,相差不過「三十許載」。生公在法座上坐化,應該是當時的事實。 生公的著述,有『凈名經注』、『泥洹經注』。此外,有七珍論,即「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法身無色論,佛無凈土論,應有緣論等」。但現存的,除了三論學者引述的片文只句而外,在梁寶亮等編的『大涅盤經集注』里,保存了生公『泥洹經注』一部分。合編什、肇、生、□的『凈名經注』,而題名『維摩經肇注』的(大正藏有廣本),保存了他的『凈名經注』不少。謝靈運的『辨宗論』,有他的頓悟說。「法身無色」,「佛無凈土」,『凈名經注』中,有完美的解說。這些,都是中國佛教文獻中的珍品。 我得把他總結一下:生公有淡泊的操持,卓越的深見,真誠的勇氣。他想使佛教中國化,使他合理化,使佛教的真理顯發出來;他不肯阿世取容。這一切,在兩千年的中國佛教中,能有幾人!但當時,佛教還是翻譯的時代,沒有成熟。需要的是多多益善的翻譯;適應民間的,是施戒修福。佛法從西方來,所以西方來的和尚,都是尊者、菩薩、活佛,真理在他們的口中。生公的孤明獨朗,前進得離時代與信眾太遠了。縱然頓悟成佛,闡提有佛性,可以被人推重;而他的「釋迦之旨,瞭然可尋,珍怪之辭,皆成通論」的特色,再也不能為他們重視。他們要接受虛誕與格言,組織偉大的玄學。這要讓佛教跟南朝而走向沒落;讓北中國樸實、精嚴、強毅的精神來洗刷一下,調和一下,生公的精神,才在唐代的禪宗里復活,光大起來,射出中國佛教獨特的光芒! 一八、佛缽考 釋尊所受四天王所奉的石缽,等到入滅以後,留在世間,為眾生作福田。從前,因為傳說紛紜,以為是應化無方,其實起初在□舍離,後來在弗樓沙,末了到波斯,以後就無從考見了。 晉法顯『歷游天竺記』說:「法顯在此國(師子國),聞天竺道人於高座上誦經,云:佛缽本在□舍離,今在犍陀衛。竟若干百年,當復至西月氏國;若干百年,當至於闐國;住若干百年,當至屈次國;若干百年,當復來到漢地;住若干百年,當復至師子國;若干百年,當還中天竺;到中天已,當上兜術天上」。『法苑珠林」卷三十九,所說大致相同。所說的□舍離與犍陀衛,是既成的事實;西月支以下,還是預言。 舊傳有『缽記經』,現在已經佚失。『法苑珠林』(卷三十)約略的說到:「釋迦如來在世之時,所用青石之缽,其形可容三斛有餘。佛泥洹後,此缽隨緣住福眾生。最後遺化,興於漢境。此記從北天竺來,有兩紙許。甲子歲三月,至石澗寺,僧伽耶舍小禪師,使於漢土宣示令知」。石澗寺在壽春,不知這是那一甲子!在晉宋間,壽春石澗寺與江陵辛寺,往來非常繁密。法顯於晉義熙十四年(戊午),在建業譯完了經;後來到江陵,就死在辛寺。「缽記」的傳出,大抵即依法顯所記的敷衍而成。稱涅盤為泥洹,也順於法顯的譯語。甲子,也許即是宋元嘉元年。 佛缽初在□舍離,雖沒有其他的文證,然大致是可信的。因為佛滅於拘屍那,即離□舍離不遠。佛缽的自東而西,有二文可證,二、『佛滅度後棺斂葬送經』──『師比丘經』說:「佛滅度後,諸國諍之。……(缽)轉當東遊,所歷諸國,凶疫銷歇。……極東國王,仁而有明,缽當翔彼。王崩之後,其嗣□荒。……王亡尊缽,憂忿交胸」。此經為西晉失譯;佛缽的流傳東土而失去,可見大概。二、迦膩色迦王求馬鳴及佛缽事,如真諦譯『馬鳴菩薩傳』說:「北天竺小月氏國王,伐於中國,圍守經時。……汝國有二大寶,一佛缽,二辯才比丘,以此與我,足當二億金也。……以與之,月氏王使還本國」。『付法藏因緣傳』,也與此大同:月氏國王為旃檀□呢吒王;以馬鳴、佛缽、慈心雞奉王而退兵。『付法藏因緣傳』說馬鳴為華氏城人。『西域記』(卷八)說馬鳴難破鬼辯婆羅門,也在華氏城。多氏『印度佛教史』(十七、八章)說:馬鳴曾住華氏城的華嚴寺,也在東方。『西域記』(卷十二)的「東有馬鳴」,也可以為證。關於迦膩色迦王的東征,見於『大莊嚴經論』(卷五):「拘沙種中,有王名真檀迦膩吒,討東天竺,既平定已。……. 王倍於佛法生信敬心」。 這些,不是要證明馬鳴為華氏城人,與迦膩吒王有關係,是說佛缽本來是在東方的。□舍離的佛缽,在摩伽陀王──華氏城為王都的轄區內。佛缽的流入北印,適為迦膩吒王都的弗樓沙,那無怪有獻缽於月支王的傳說。 中國佛徒去西方參禮,見到佛缽時,已在弗樓沙。然所用的地名,非常不同,引起許多誤會。現在一起列出來: 一、「犍陀越」:如『水經注』引釋氏(道安)『西域記』說:「犍陀越王城西北有缽」。 二、「大月支」:如『水經注』引竺法維說:「佛缽在大月支國。起浮圖高三十丈,七層,缽處第二層,金絡絡鎖懸缽,缽是青石」。 三、「弗樓沙」:如法顯『歷游天竺記』說:「弗樓沙國。……佛缽即在此國。……於此處起塔及僧伽藍,並留鎮守種種供養。……可容二升(斗)許,雜色而黑多,四際分明,厚可二分,甚光澤」。法顯記的弗樓沙國,實在即犍陀越的王都。所以又說:「今在犍陀越」。那末,犍陀越與弗樓沙,名稱雖異,而所指的地方是同的。這在『西域記』 (卷三)中,說得更分明:「犍陀邏國,….大都城號布路沙布邏。……王城內東北,有一故基,昔佛缽之寶台也。如來涅盤之後,缽流此國,經數百年」。此犍陀邏的王都布路沙布邏,即月氏迦膩色迦王都;這可見法維說在大月支國,其實也還是一樣的。 四、「□賓」:『高僧傳』(卷三)「智猛傳」說:「到□賓國,……於此 國見佛缽,光色紫紺,四際畫然。猛香華供養,頂禮發願」。『高僧傳』(卷三)「曇無竭傳」也說:「至□賓國,禮拜佛缽」。智猛、曇無竭,與法維、法顯,是同時的先後人,怎麼會佛缽又忽在□賓?不知□賓,不一定指現在的迦濕彌羅。中國人所稱的□賓,自漢以來,每指犍陀羅一帶為□賓的。唐時,還有指迦畢試而說的。□賓即犍陀羅,近代人很多是知道的。 五、「沙勒」:「鳩摩羅什傳」說:「什進到沙勒國,頂戴佛缽」。唯有這一則,與其他的不合。羅什初到□賓修學,其後經沙勒還龜茲。我以為,如不是在□賓頂戴佛缽,門人傳說錯了;必定是在沙勒禮敬文石唾壺,誤傳為佛缽。隋譯的『德護長者經』說到:「我缽當至沙勒國,從爾次第至脂那國」。這與法顯記所說到于闐,到龜茲、到中國一樣,是希望而不曾成為事實的。總之,佛缽在大月氏王都──犍陀羅的弗樓沙城;約從西元二世紀中到五世紀中──三百年。其後,佛缽流入波斯,如『西域記』(卷二)說:「流轉諸國,在波刺斯城外」。然『西域記』(卷十一)波刺斯國,說到;「釋迦佛缽,在此王宮」。到 底在城外或宮內,玄奘從傳聞得來,也並不曾確實。佛缽的流入波斯,傳說與咽噠的侵入北印度有關。隋那連提耶舍所譯的『蓮華面經』說:「此大疑人(蓮華面,梵語寐吱曷羅俱邏),破碎我缽。……佛破碎缽,當至北方。……彼破碎缽,當向波羅缽多國」。寐吱曷羅俱邏,即『西域記』之摩訶邏矩邏(大族),是大破壞犍陀羅──□賓的佛法者。波羅缽多即波羅婆,印度是這樣稱安息人的。所以佛缽的自弗樓沙去波斯,總在西元四七0年頃。魏宋雲等到犍陀羅(五二0),記述種種聖跡,卻沒有說到佛缽,當時是已經移流到北方了! 一九、釋伽羅王盧頭陀摩 『大莊嚴經論』卷五,有釋伽羅王盧頭陀摩。「彼王數數詣寺聽法」。因法師說到飲酒得狂報,呵責外道狂愚的苦行。烈維以釋伽羅為印度流域的奢羯羅,是不對的。『智度論』(卷八)說:「南天竺國中有法師,高坐說五戒義。是眾中多有外道來聽,是時國王難曰:若汝所說,有人施酒及自飲酒得狂愚報,當今世人,應狂者多而正者少」。『智論』所說,完全相同,不過以南天竺代替釋伽羅而已。這實在是南天竺的釋伽王。賒迦──塞種族入侵印度,建設的牧伯王朝,有以鄔□衍Ozene(優善那)為根本的卡須多那Cashtana王朝。鄔□衍,在早期佛典中,如『五分律」等,都稱他為南天竺的。泛言「南天之王」,十九都指此地。此王朝有一著名的大牧伯──盧陀羅達摩Rudrada^man,文治武功均盛,約在位於一二0到一五五年(古代印度第五章)。釋伽羅王盧頭陀摩,顯然的即賒迦王盧陀羅達摩。『大莊嚴經論』的著作期,也可據此推見,這是不能早於西元一五0年的。 二0、阿梨車□伽的自移塔 『大莊嚴經論』卷十五,曾說到自移塔。如說:「阿梨車□伽,於彼城門,有佛發爪塔。……此塔即今名曰自移;塔及樹井,離□伽城三十里住」。塔所以自動的移到城外,由於國王要使人去除此塔及旁邊的樹井;塔與樹因此飛空,自移了三十里。這一神奇的傳說,大抵即「飛來峰」之類。阿梨車□伽,烈維不知他的所在地,推想為『西域記』的□索迦Vis!aka。考藏經中有『佛說枯樹經』,失譯。然經題與內容不符,卻是說此自移塔的。經上說:「僧伽屍城北,迦葉佛時偷婆。……以雜色玉石作,偷婆名僧伽屍。……後群茶王慊偷婆當城門……. 夜半,偷婆便移去城南二十里。……自移來可四十年許」。 考法顯『歷游天竺傳』,僧迦施確有迦葉佛塔及發爪塔。可知『大莊嚴論』的阿梨車□伽,即僧迦施的別名。僧迦施,『西域記』作劫比他。我認為,車□伽即劫□他異譯。「車」,古音為ku,gu,如車師的舊名姑師。所以車□與劫比,實可看作一音的異譯。阿梨車□伽的阿梨,或者是阿梨耶(聖),這是充滿了聖跡的地方。此外,還有一特別名詞,如悟空『入竺記』說:「泥縛襪多城,從天降下三道寶階塔」。至於又名為泥縛多城,即是天下來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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