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我經歷的「五卅運動」 和光華大學創校

今天我想回顧一下上海讀聖約翰大學的時候發生的一件大事情,叫作「五卅慘案」,那時一個工人叫顧正紅,被日本人殺掉了,引發整個上海工廠的罷工。由於工人的罷工引起學生的罷課、遊行、示威,這個事情是在上海的一件大事,同時也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情。這不是一件偶然發生的事情,它是上海處在中國革命歷史的轉變時期必然發生的事情。那個時候,中國的民族主義抬頭,跟帝國主義的勢力發生嚴重對抗。

這件事情在聖約翰大學發生一個想不到的反應。所有大學的學生都同情受壓迫的工人,都同情工人運動。如果聖約翰大學也是跟別的大學一樣,不限制、不阻礙學生的活動,這個事情也可能很快就過去了。可是聖約翰大學不一樣。聖約翰大學在當時是第一,名氣最大,威望最高;第二,它是一個教會學校,而這個教會當時的主持人的思想在帝國主義分子當中是比較頑固的,因此就鬧成一個「離校運動」,教師和學生紛紛離開學校。我目睹這件事情的經過的情況是這樣的,學生要罷課,因為大學裡面上課本來是稀稀落落的,罷課並沒有很快就引起很嚴重的情緒。可是學生要到外面去遊行,這跟學校當局就發生矛盾了。因為聖約翰平時是關了校門的,不許出去的,要到禮拜六下午才能出去。禮拜天早上還要做禮拜,做了禮拜才能出去,是這麼一個情況。

也是偶然。在聖約翰大學的花園裡面,又叫兆豐花園,花園裡面豎了一根很大的旗杆,很高的旗杆。我記不清楚,好像是一個校友送來的,原來沒有那麼高的旗杆。當時學生堅持要在這個旗杆上面掛半旗,掛國旗來哀悼被殺的顧正紅,學校當局不同意,說這個事情是要讓我們的政府去管,學生不要管。他們所謂的「我們的政府」是什麼政府呢,是當時的工部局,就是當時公共租界的警察的頭頭。當時的工部局主要是在英國人手掌之中的,可是美國人跟英國人利益是一致的。學生聽了這個話就很不高興,「我們的政府」?「我們的政府」不是你們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政府,我們的政府是中國人的政府!這個已經是情緒上面對立了。而掛旗的時候學校來了幾個人,不許掛,正在要掛上去的時候就被他們制止住了,就把這個旗子收了去。當時我所看到的情況並沒有發生打起來呀、罵起來呀,還沒有發生這個事情,對抗是很文明的對抗。這時候我的一個同班同學,他的名字叫聶光慈,他這個人呢是情緒特別激動的,他看這個國旗被拿去了,不許升半旗,非常氣憤,他就叫起來了,就叫「打倒帝國主義」——這個口號學校裡面向來不能這樣子叫的。這一叫當時就亂起來了,一亂呢就是各人講各人的話,也聽不清楚了。這是一幕很激昂的對抗,可是學生還是很有秩序的對抗。

學生就開會,開會就討論怎麼辦。當時學生會的會長叫張祖培。張祖培做主席,召集學生會開會,討論怎麼辦。學生當時的情緒非常激動,說我們不能在這個地方再讀書了。那麼這個時候呢,學校的外國領導、外國教授們也開會,當時外國人的決議是什麼樣子的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開完了會他們一同出來,跟學生講(學生也在那裡開會),不行,你可以在學校裡面開會紀念,但不能出大門,不能參加外面的遊行。這一來是火上澆油。當時外國教授們開會時沒有把中國教授招進去,這顯然是把中國教授、中國學生看成是另外一方面的人,那麼中國教授們自然就不高興,非常氣憤。中國教授本來同情學生,同情反對帝國主義的,他們這麼一來就表面化了。當時中國教授的頭頭就是中文部的主任孟憲承。孟憲承在新中國成立以後做了華東師範大學的校長,這個人是個教育哲學家,對於教育學是有很深的研究,是我非常欽佩的一個老師。他就跟中國教授們一同開會,並做出決議說:我們支持學生,如果學生離開這個學校,我們也離開這個學校。結果就在那一天,大概是下午6點鐘左右吃晚飯之前,大家都離開了。

匆匆忙忙把鋪蓋打起來,人先走,這走到哪裡去呢?就跟南洋公學聯繫。當時南洋公學還不叫南洋大學,後來才變成南洋大學,之後又改名交通大學。上海當時兩個最有地位的學校,一個是聖約翰大學,一個是南洋大學,就是南洋公學。南洋公學是熱烈歡迎我們,支持我們的。我們全體就到南洋公學,他們把能夠騰出來的地方都騰出來給我們,給我們住的地方,給我們活動的地方。聖約翰的學生離開學校是6月3日,叫「六叄離校」。這件事情在中國人方面是非常一致的,反對離校而後來回到聖約翰的是很少很少幾個人,很少很少,主要是神學系的。這樣子聖約翰大學就沒有辦法了,只能宣告停校,停辦學校。停辦了一段時間,中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於是聖約翰大學的學生都離開了聖約翰。這件事情當時轟動上海,轟動全國,而且轟動世界。上海的學生運動在聖約翰學生離校的時候達到了高潮。這件事情不僅僅是一個學生運動,而且是整個社會到這個時候的一個轉折點。軍閥政治已經完了,國民黨的勢力就要到上海來了,而共產黨是在國民黨的掩護之下做工作——當時共產黨的力量還是比較小。當時的情況大體來講就是這樣。

當時在學生當中最為難的就是快要畢業的學生,6月3日這個時候畢業班是什麼事情都結束了,只等待發文憑了。他們怎麼辦呢?他們是留下來拿聖約翰的文憑呢,還是離開聖約翰呢?他們當時開會決議,毅然離開聖約翰,不要這張文憑了。要知道當時聖約翰一張文憑是非常重要的,在社會上就業是很重要的一個條件。他們決意離開。這裡面有幾個積極分子,一個就是史乃康——後來他的筆名叫作史耐耕,還有一個是陳訓恕。他們兩個人是非常重要的。陳訓恕是陳佈雷的弟弟,陳布雷後來是蔣介石重要的秘書,是《大公報》的主編、主筆。他們這兩個人也是後來成立光華大學的重要人物。

離校以後怎麼辦?離校的老師們跟學生們就共同商議,義無反顧,不能再回聖約翰了。當時只有兩條路:一個就是散開,各人去找出路,學生去找學校,老師去找工作;另外就是團結起來,辦一個新的大學。後來,除老師、學生之外,還有社會上面的許多愛國人士、有地位的人來支持這件工作,大家商議決定辦一個學校,就是後來成立的光華大學。當時想辦這個學校,用什麼名字呢?想了好多個名字,最終決定「光華」兩個字比較好。

光華大學的籌備處在當時的上海法租界霞飛路——就是現在的淮海中路——租的房子裡面。一個大學要辦起來是很複雜的,有了地皮,還要有錢造房子,大學的房子不是普通的民房呀,花錢很多的呀。那怎麼辦呢?我們同學當中很多是華僑,當時中華民族的確是覺醒了,聖約翰大學這件事情,要辦光華大學這件事情,不僅國內同情的人很多,華僑裡面同情的人也很多。我的華僑同學就得到國外華僑大資本家們的很好響應,於是就決定推派幾個人出去募集。到華僑那面去募集資金。募集不是零零星星的募集,要募集一所房子,要募集一個大學的大樓的建設資金,這數目在當時相當大。出去募集的成效很好,我記得特別好的是馬尼拉,就是菲律賓,菲律賓的華僑特別支持。大概當時在國內也募集到一部分錢,先造叄個大樓。記不頂清楚,好像主樓——最主要一個樓是菲律賓馬尼拉華僑捐出來的。當時整個社會情緒很高昂,雖然情況很困難,但是大家都是抱非常樂觀的一個革命精神在進行工作。現在想起來那樣的情況是很不容易,非常寶貴的,在當時的確是一個民族覺醒,醒過來了,「睡獅」啊,一個獅子睡了許多年覺醒過來了。

當時決定先開學,不要等到房子造好了再開學。怎麼辦呢?就在租界裡面租一點房子開學。所以光華大學籌備初期是分了叄個小階段:第一個小階段在租界裡面租房子上學;第二個小階段在光華的土地上造那個臨時建築——像今天的工棚這樣子的,主要是竹竿竿、竹皮皮,蘆席棚這樣子的——在蘆席棚裡面辦大學;第叄個階段是房子造好了,搬到新房子裡面上學。

那個時候的確是朝氣蓬勃。開學以後請來的教授都是國內第一流的,以教授的聲望、教授的水平來講,是勝過聖約翰大學的教授們,當時的情況的確是不錯的,很不錯的。不過一個新辦的學校,社會上面有許多保守思想的人總覺得它的前途還不知道怎麼樣,所以少數同學就沒有到光華來,而是到其他有名的大學去了。因為聖約翰的學生出來轉到其他的學校去是很容易通過轉學考試的,而且別的大學都很歡迎。基本上是靠中國人,包括一部分華僑的力量而沒有靠政府給多少錢,來辦成一個私立大學,時間那麼短,開學以後的情況相當好,這是很不容易的。這件工作,孟憲承他出了很大的力量,但是他說開學以後他不能在光華教書,他要避開嫌疑,因為是他領導了聖約翰的這些老師離開聖約翰的,他要避開這個嫌疑,不要同教會對抗。所以他就到別的學校——好像是到南京大學,當時叫中央大學——去教書了。但是請許多教師、請好的教師,他在後面幫了很大的忙。大致是這麼一個經過的情形。

責編:胡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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