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生:擋不住的疊字誘惑
在詞史上,李清照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物。她的特別在於,和一般女作家不一樣,批評家是把她當作「作家」看待,而不僅僅是「女作家」。
在宋代詞史上,她的名字可以和柳永、晏幾道、秦觀、蘇軾等人並列,可見已經受到普遍的承認。一般評論女作家,經常使用的語言是「沒有巾幗氣」,言外之意是,將其放在女作家的行列中,非常突出。可是對於李清照,人們沒有把她安放在巾幗隊中,而是作為一個普遍意義的作家,來認識其價值的。這也就意味著,人們更為看重的是她的作品,而不是性別。而她的作品也確實可以當得起詞史上的傑作,《聲聲慢》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批評家大都認為,這篇作品寫於南渡之後,是李清照經歷國破家亡夫死的慘痛之後,寫下的感情記錄。以詞寫愁,頗為常見,但李清照由於特定的生活經歷,還有高超的藝術表現力,仍然能夠把這個傳統主題寫得充滿創造力。
李清照有一個非常美好的過去。現在,她所擁有的一切都隨著金兵南下,而完全被摧毀了,難免產生夢幻感,所以要「尋尋覓覓」。但尋覓的結果,當然是「冷冷清清」,所以,她的心境也就註定是「凄凄慘慘戚戚」的了。由於這樣的感情基調,她對天氣的變化格外敏感,欲以酒抗寒而不得,一切都是由於沉浸在往事中無法自拔。前人寫物是人非,往往以燕為題材,所以劉禹錫《金陵五題》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描寫。李清照寫雁而不寫燕,乃是由於這個季節,她在江南流離,無法類比於燕的歸巢,也就更顯得具有漂泊之感。當然,即使是過雁,也不可能是舊識,詞人不過是強調無法寧居的感情罷了。
過片從仰視轉為俯視,是一種自然流程,也是刻意的安排,不僅是寫實,也暗含回憶,從而和上片互相呼應。關於李清照和趙明誠,有一個人所共知的故事,「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明誠詰之,答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正易安作也」(元伊世珍《琅嬛記》)。可是,現在,即使是黃花茂盛,也無心去摘(重陽節往往摘菊花插在頭上),只能任它飄零在地,更不要說吟詩作詞的心情了。而人們所共同擁有的經驗就是,歡樂之時易過,悲傷之時特別顯得漫長,所以,「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清初的彭孫遹在《金粟詞話》中對這一句評價非常高,云:「李易安『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皆用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詞意並工,閨情絕調。」李清照曾經在《念奴嬌》中有「險韻詩成,扶頭酒醒」的描述,可見她是善於押險韻的。這個「黑」字,正是個險韻,很難押,但作者卻用得既穩妥,又自然,藝術表現力驚人。而那點點滴滴的梧桐細雨,正是這個感覺到度日如年的主人公融合視覺和聽覺的自然表現,於是,最後也就自然地點出主題,逼出一個「愁」字。事實上,通篇都是在為這最後一個字做鋪墊的。
這一首詞是李清照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歷來極受推崇,據今人統計,在千年以來的百首宋詞經典名篇中,位列第三(王兆鵬、郁玉英《宋詞經典名篇的定量考察》,《文學遺產》2008年第6期),卓異之處不少。其中最突出的,是疊字的完美運用,體現出新奇的藝術創造力。前人已經指出了這一點,如南宋張端義《貴耳集》云:「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後疊又雲『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卷上)作為和李清照年代相去不遠的人,張氏已經發現了這個特點,肯定也代表了當時的群體意見。不過,張氏的評價還是顯得太概括了,現代著名學者、詞人沈祖棻先生對此詞的疊字,特別是對開頭七組疊字,有非常細緻的精到分析:「『尋尋覓覓』四字,劈空而來,似乎難以理解,細加玩索,才知道它們是用來反映心中如有所失的精神狀態。環境孤寂,心情空虛,無可排遣,無可寄託,就像有什麼東西丟掉了一樣。這東西,可能是流亡以前的生活,可能是丈夫在世的愛情,還可能是心愛的文物或者什麼別的。它們似乎是遺失了,又似乎本來就沒有。這種心情,有點近似姜夔《鷓鴣天》所謂『人間別久不成悲』。這,就不能不使人產生一種『尋尋覓覓』的心思來。只這一句,就把她由於敵人的侵略、政權的崩潰、流離的經歷、索漠的生涯而不得不擔承的、感受的、經過長期消磨而仍然留在心底的悲哀,充分地顯示出來了。心中如有所失,要想抓住一點什麼,結果卻什麼也得不到,所得到的,仍然只是空虛,這才如夢初醒,感到『冷冷清清』。四字既明指環境,也暗指心情,或者說,由環境而感染到心情,由外而內。接著『凄凄慘慘戚戚』,則純屬內心感覺的描繪。『凄凄』一疊,是外之環境與內之心靈相連接的關鍵,承上啟下。在語言習慣上,凄可與冷、清相結合,也可以與慘、戚相結合,從而構成凄冷、凄清、凄慘、凄戚諸詞,所以用『凄凄』作為由『冷冷清清』之環境描寫過渡到『慘慘戚戚』之心靈描寫的媒介,就十分恰當。由此可見,這三句十四字,實分三層,由淺入深,文情並茂。」(《宋詞賞析》)
在中國詩歌傳統中,從《詩經》開始,就有不少精彩的疊字運用,《文心雕龍·物色》曾有所總結:「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並闡發其藝術效果:「並以少總多,情貌無遺。」後來,從《古詩十九首》之「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到杜甫《登高》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等,代有佳作,爭奇鬥豔。詞是詩的姊妹藝術,在詞史上,作家們也很快意識到這種手法,並及時用在了詞的創作中。如溫庭筠《夢江南》之「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歐陽修《蝶戀花》之「庭院深深深幾許」,柳永《雨霖鈴》之「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儘管還是承襲詩的手法,可是仍然提高了詞的表現力。也可以看出,詞發展到李清照,達到了非常高的成就,並不是偶然的。
李清照的這篇《聲聲慢》成為經典之後,引起了後世的濃厚興趣,學習和模仿之作非常多。這又分兩種情況。
一種是按照李清照的思路,將疊字當作詞作中的一些重要構件,根據情況,加以變化。清代女子詞中,有大量的《聲聲慢》,都是承襲了李清照的思路。當然也有一些發展,如雙卿著名的《鳳凰台上憶吹簫》:「寸寸微雲,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後,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死死,暮暮朝朝。」故意不用《聲聲慢》一調,就是希望對李清照有所迴避,至於疊字的數量,則變本加厲,由李清照的九組疊字,發展到二十二組疊字。這首詞運用疊字,雖然還有生硬之處,總的來說還是妥帖流利的,尤其是能夠根據個人的遭遇,加以鋪排,以情勝,而不是拘泥於字句的堆砌,是成功的。所以,清末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5中給予很高評價:「其情哀,其詞苦。用雙字至二十餘疊,亦可謂廣大神通矣。易安見之,亦當避席。」
以上這種情況,類似於詠物之作中的局部體物,是在一種特定的節奏感中向前發展。不過,正如人類探索未知的願望永恆不變一樣,作家們發現了某種創作手法,也總想將之推進到登峰造極,其中當然也有著和前輩競賽的心理,於是又有人嘗試通篇用疊字,類似於詠物之作中的整體體物,只是,最早的嘗試者是曲家而非詞家。因為,張端義說,宋朝的著名詞人沒有人是李清照這樣寫疊字的對手,南宋末年的詞人或許還沒有來得及回應,宋朝就滅亡了。但是,元朝的一個曲家卻記得張氏的話,因而立志要和李清照比一比。這就是喬吉的《天凈沙》云:「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通篇都用疊字組成。陸以淞(1801—1865)《冷廬雜識》就曾指出:「不若李之自然妥帖。」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更斥為「醜態百出」(卷7)。這首曲以疊字寫春天的感受,倒也還緊湊,只是流於泛情,沒有深沉的情思貫穿其中,只是在文字上用力,所以格調不高,與李清照的作品不可同日而語。
散曲由於比較口語化和通俗化,形式靈活,格律也寬,本來就比較喜歡用疊字,如張養浩《普天樂·大明湖泛舟》之「杯斟的金波灧灧,詩吟的青霄慘慘,人驚的白鳥皚皚」,劉廷信《水仙子·相思》之「秋風颯颯撼蒼梧,秋雨瀟瀟響翠竹,秋雲黯黯迷煙樹」,王實甫《十二月過堯民歌·別情》之「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至於元雜劇,為了表達人物的複雜感情,也加重在唱腔上的語氣,更是多用、善用疊字,如《貨郎擔》第三折:「我則見黯黯慘慘天涯雲布,萬萬點點瀟湘夜雨;正值著窄窄狹狹溝溝塹塹路崎嶇,黑黑黯黯彤雲布,赤留赤律瀟瀟洒灑斷斷續續,出出律律忽忽魯魯陰雲開處,霍霍閃閃電光星注。正值著颼颼摔摔風,淋淋淥淥雨,高高下下凹凹答答一水模糊,朴朴簌簌濕濕淥淥疏林人物,卻便似一幅慘慘昏昏瀟湘水墨圖。」這一連串的疊字,有緩有急,有快有慢,安排得錯落有致,氣勢連貫,充分表現了主人公的思想感情。所以,喬吉的曲通篇用疊字,也是在特定時代背景中做出了符合自己個性特點的發揮。不過,疊字的運用,也是一柄雙刃劍,安放在作品中,也要根據句法、節奏、聲調、感情等,做出最適當的安排,否則,就可能弄巧成拙,適得其反。像韓愈的《南山》連用十四組疊字,顯得太堆砌;李商隱的《菊》詩「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過於雕琢,也很不自然。喬吉之作,犯的也是這個毛病。而且,通篇用疊字,沒有其他部分來調節,節奏單一,也很不容易成功。
喬吉不成功的通篇使用疊字的創作,並沒有使後人望而卻步,反而更加激起了探索的慾望,尤其到了清代,前代的一切新的萌芽,都會激發他們的好奇心,還有爭勝的心理。早在順治、康熙年間,徐沁就寫了一首《柳梢青·旅情》:「渺渺盈盈,遮遮掩掩,裊裊亭亭。暮暮朝朝,凄凄切切,念念卿卿。風風雨雨更更。愁脈脈、熒熒短檠。摵摵蕭蕭,多多少少,點點聲聲。」除了兩處外,幾乎通篇用疊字(這其實就可以認為是通篇用疊字,因為清人往往如此)。詞寫得不算出色,作者自己說是「戲用疊字」,也算實話。不過,比起喬吉那首,還是爽利不少,可見還是有所追求的。同時還有一位作者叫孔傳,是孔子嫡傳,雖然是聖人之後,也還並不片面地遵從「存天理,滅人慾」之教,寫了不少詞,而且以言情為主,其中也有壓抑不住的對疊字的興趣。如《聲聲慢·戲用疊字成詞》:「愁愁悶悶,風風雨雨,孤孤冷冷惻惻。燕燕鶯鶯,忽忽南南北北。多多少少恨恨,但年年、堆堆積積。情種種,淚盈盈,苦苦甜甜戚戚。院院深深寂寂。人悄悄、去去來來密密。絮絮喁喁,語語言言的的。休休生生死死,願常常、戀戀惜惜。信杳杳,恨夜夜、啾啾唧唧。」詞調為《聲聲慢》,顯然是受到李清照的啟發,也有一較高下的意願。似乎是一個規律性的現象,通篇用疊字,很難全部寫得妥帖順暢,像「多多少少恨恨」、「語語言言的的」這樣的表述,就顯得太湊,太生硬,不過,除此之外,通篇也還順暢,寫愁情,類似於鋪排,也有別緻的藝術效果。當然,比起李清照的深摯感情,相差又不可以道里計了。只是也應該指出,作為後來者,孔氏所注重的,正是其語言形式的突破,因而希望有所回應,感情的表達其實是另外一個問題。
所以,如果「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個命題是可以成立的話,在某一文體大盛的時期,有些藝術手法必然成為經典,而受到後代作家的特別關注。有的希望模仿,有的期盼超越,文學史的發展往往就是以這樣非常細膩的形式出現的。不管後繼者成功與否,都是對那些經典的藝術手法的強化,因而,所謂經典,也就經過這樣的檢驗,而一代一代地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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