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救贖問題的兩種對立方式 | 哲學與宗教

雅典學院 拉斐爾

宗教宣稱可以讓我們超越最終威脅,它究竟是如何辦到的呢?主要是通過信仰。只有信仰可以切實地讓上帝的恩寵降臨到我們身上:只要你信仰它,上帝就會拯救你,這也是為什麼宗教強調謙卑。在宗教人士眼裡,謙卑正好與哲學的傲慢和虛榮相對立——這也是偉大的基督教思想家,從聖奧古斯丁到帕斯卡,一直重複不斷地跟我們說的。為什麼宗教會這樣指控哲學自由的思想?只因哲學宣稱它也要從死亡,或是從死亡所引起的焦慮中來拯救我們,但卻是要通過我們自己的力量,而且只遵循我們的理智。這也是為什麼從某種宗教觀點來看這是哲學最傲慢自大之處,早在古希臘時代那些最早的哲學家身上,就已經讓人感受到他們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大膽。

的確如此。因為哲學不相信有救世主,一開始它就認為,在我們的理性所及之下,通過認識世界、認識自我、認識他人,就能在我們的洞察力而非盲目的信仰下,超越我們的恐懼。

換句話說,如果說宗教是一種通過他者(上帝)而自認為得到拯救的教義,我們就可以把偉大的哲學視為是一種通過自己(沒有上帝的援助)來達成自我拯救的教義。

因而,伊壁鳩魯認為哲學可以「醫治靈魂」,哲學的終極目標就在於讓我們認識到「死亡沒什麼好怕的」。這也是他最傑出的弟子盧克萊修在《物性論》這首長詩第三卷的序詩中所要闡明的哲學綱要:

必須先驅逐和摧毀這種對地獄之河阿克隆的恐懼,因為這種恐懼滲入我們存在的深處,惡化我們的生活,讓所有事物都染上死亡的暗色,讓寧靜純真的喜悅都消失無蹤。

對古希臘另一哲學流派的重要人物愛比克泰德(稍後會談到)來說,事情也是如此,斯多葛學派甚至把所有的哲學問題都歸結為唯一一個根源:對死亡的恐懼。

我們且來聽一聽他是如何與他的弟子對話的:

你想過嗎,人類所有的惡、卑鄙、懦弱,都是來自對死亡的恐懼?訓練你自己去克服它。你所有的言談,你所讀的東西都要以此為目標,你會發現這是唯一能讓人自由的方法。

我們在蒙田那裡也發現了同樣的主題,他說:「進行哲學思考,就是學習死亡。」還有斯賓諾莎關於智者的思考:「智者比瘋子少死一些」,或是在康德思索「讓我們還得以期待的事物」時,甚至是尼採的「生成的無辜」中,都可以發現古代救贖教義中最深刻的部分。

若是覺得這些話語對你還沒有任何意義,你不用擔心,因為你才剛剛開始。後面我們還會再回到這些例子上來,將其解釋清楚。

就目前來說,重要的只是你要明白,為什麼在所有這些哲學家眼裡,對死亡的恐懼會阻礙我們去幸福生活。不只是因為這會讓我們產生焦慮。其實大多數時間我們並沒有在想這個問題,我也相信你不會整天沉思人必有一死這件事!而是更深層的,因為事物進展的不可逆轉性,是生命當中的一種死亡形式,它會一直威脅著要把我們帶入一種會腐蝕存在的時間面向:在「過去」這一面向里有著幸福的最大破壞者,也就是鄉愁、罪惡感、悔恨及內疚。

你也許會說,只要不去想它不就得了,比如說,我們可以多想些快樂的往事,而不是一直在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上打轉。但矛盾的是,對幸福時刻的回憶,也會在不知不覺中讓我們脫離現實。因為那些快樂時光會被回憶用時間的面向轉變成「失落的天堂」,我們會逐漸被帶回過去,從而無法活在當下。

你將會看到,古希臘哲學家認為過去和未來是影響人類生活的兩大惡,是所有焦慮的來源,因為它們會破壞唯一值得過的時間面向:當下,只因這是唯一真實的時間面向。他們強調,過去已逝,未來尚不存在,然而,我們卻是幾乎一輩子都在回憶和計劃、懷舊和願景中度過。我們想像著,如果我們終於得到了這個那個,如新衣服、高級電腦、豪宅、長假、更多的朋友等,我們將會多麼快樂。然而,一直在後悔過去或期待未來,只會讓我們錯失唯一值得過的生活,也就是此時此刻的生活,而我們卻不知道該如何去愛惜這個值得我們珍惜的時刻。

面對這些破壞我們生活樂趣的幻象,宗教是如何向我們承諾的呢?

就算我們不再需要害怕,因為我們最大的期待將會實現;就算我們可以活在當下,我們還是需要……等待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那裡有一個特別疼愛我們的上帝,它會把我們從孤寂和分離的痛苦中拯救出來。至於與親人的別離,就算他們有一天會從這個生命中消失,也會在另一個生命中等著我們。

該怎麼做才能如此被「拯救」呢?只要去相信就夠了。事實上,是在信仰中所產生的奇妙變化及靠上帝的恩寵。面對被宗教視為至高者的上帝,宗教要求我們採取一種態度:相信(其拉丁文義也有信仰、承諾的意思)及謙卑。

這也是為什麼哲學會走相反的一條路,一條接近惡魔之道。

基督教神學從這個角度發展出一種觀念:「惡魔的誘惑」(邪念)。與缺乏權威的教堂所散播的通俗形象相反,惡魔並未在道德層面通過訴諸肉慾來讓我們遠離正道;而是在精神層面,竭盡所能地要使我們離開(希臘文dia-bolos,意指「分離者」)連接真正信仰者與上帝的垂直關係,只有這一關係才能讓信仰者脫離痛苦和死亡。這些分離者並不滿足於引起人們之間的彼此對立,讓他們相互仇恨,互啟戰端;更嚴重的是,它們會切斷人與上帝的關係,讓人由此陷入各種焦慮,而這些焦慮則是信仰曾經治癒過的。

對於神學的基要派來說,哲學是惡魔之作(除非哲學臣服宗教,完全為宗教服務,但是這樣一來,哲學也就不再是哲學),因為哲學要人用理性來遠離信仰,把人逐漸帶向疑惑之地,而這正是離開神的庇護的第一步。

或許你還記得,在《創世記》里,是蛇扮演魔鬼的角色,慫恿亞當和夏娃去質疑上帝關於禁果的禁令。蛇要最初的這兩個人去質疑禁令,吃下禁果,是為了讓他們違背上帝,因為只要讓他們與上帝分離,蛇就可以讓他們遭受凡人會陷入的生命之苦。亞當和夏娃一直在伊甸園裡過著幸福愉快的生活,沒有恐懼,與大自然和上帝和諧相處,但是從伊甸園出走以後的「墮落」,讓人開始有了最初形式的焦慮。懷疑禁令而導致的墮落,讓最早的人類成為終會一死的凡人。

哲學讓我們得以避免這些原始的恐懼(所有哲學都是如此,雖然其各自的解答有很大不同)。所以,哲學和宗教都認為焦慮會阻礙我們幸福地生活(至少最初的時候是這樣):焦慮讓我們無法快樂,也無法自由。如前所述,這個主題普遍存在於所有古希臘哲學家的著作里:我們對事物之不可逆轉性所產生的不安(哪怕這種不安是無意識的)使我們陷入癱瘓,我們無法自由地去思考和行動。所以,要讓人學會「自救」。

但你現在已經了解,拯救不應來自一個他者,或一個「超越」(意思是一個外在於我們、「優於」我們)的存在,而應是來自我們自己。哲學要我們靠自身力量及理性來自救,只要我們懂得大膽而堅定地善用理性。這也是為什麼蒙田提及古希臘哲學的智慧時會跟我們說「進行哲學思考,就是學習死亡」。

是不是所有的哲學必然都是無神論?有沒有可能有一種基督教哲學、猶太教哲學或伊斯蘭教哲學?如果有,那又是指什麼?反過來說,像笛卡爾或康德這樣有信仰的偉大哲學家,又該賦予他們什麼樣的地位?你或許會跟我說,為什麼要拒絕宗教所承諾的救贖呢?為什麼不謙卑地臣服於「上帝」救贖教義所要求的法規呢?

主要理由有兩個,而這也是所有哲學的根源。

首先,宗教為了安撫死亡給人帶來的焦慮所作的許諾(死後永生及與逝者重逢),美好得讓人難以置信。慈父般的上帝也讓人覺得不可置信。人類歷史上不斷發生的大屠殺和悲慘事件,不能不讓人懷疑:是什麼樣的天父,會任由它的孩子們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盧安達種族屠殺或柬埔寨暴政下受苦受難?有信仰的人或許會說那是自由的代價,因為上帝給人自由,而這隻能怪他們自己。可是那些無辜者呢?在這些違反人權的暴行中,成千上萬遭受折磨的小孩子呢?哲學家終究會質疑宗教提供的解答的理由是否足夠。他最後還是會認為,對上帝的信仰(作為安慰必然會有此需要),非但沒有讓我們更加心安,反而讓我們失去理智。他當然是很尊重那些有信仰的人。他不盡然會說他們是錯的、他們的信仰是荒謬的,更不會說上帝必然是不存在的。畢竟,如何能證明上帝是不存在的?哲學家只是沒有信仰而已。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用不同的方式去思考,去找尋其他答案。

不僅如此,幸福也並非人生唯一的目標,而是還有自由。如果說宗教為了安撫人心而宣稱死亡只是一種幻想,這可能是以犧牲思想自由為代價。因為宗教或多或少都會要求我們,為了信仰而放棄理性(這樣才能內心平靜),甚至放棄批判精神。宗教要我們在面對上帝時像個小孩子,而不是成人,因為宗教覺得成人只是一個傲慢的強辯者。

寧可思考也不願信仰,其實就是寧可選擇理性也不願安逸、寧可選擇自由也不願信仰(至少這是哲學家的觀點,信仰者的看法自會與此有所不同)。從某方面來講,這當然是要「保命」,但也不是為此就不惜任何代價。

在這種情況下,你或許會問我:如果哲學主要是在宗教之外尋找好的生活,不靠上帝去尋求救贖,為什麼課本里所謂的哲學卻變成一種思考的藝術、批判精神及獨立思考能力的培養?為什麼在民間社會、新聞媒體里,我們常把哲學化約為正義與非正義之爭的道德介入?哲學家不是應該最能理解、參與並對時代之惡感到憤慨嗎?應該賦予理性生活和道德生活等其他面向什麼樣的位置?又該如何讓我剛才提到的哲學定義能與這些面向互相協調呢?

節選自《人生難得是心安:另類西方哲學簡史》

[ 法 ]呂克·費希 著

孫智綺 林長傑 譯

北大培文出品 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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