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宋代詩詞賞析:《辛棄疾篇》169首<141-155>

宋代詩詞賞析:《辛棄疾篇》169首<141-155>

錄141《水調歌頭·白日射金闕》142《水調歌頭·落日塞塵起》143《水調歌頭·盟鷗》144《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145《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146《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147《摸魚兒》148《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149《最高樓》150《水龍吟》151《念奴嬌》152《虞美人·賦琵琶》153《虞美人·用前韻送杜叔高》154《虞美人·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155《虞美人》

141《水調歌頭·白日射金闕》湯朝美司諫見和,用韻為謝辛棄疾白日射金闕,虎豹九關開。見君諫疏頻上,談笑挽天回。千古忠肝義膽,萬里蠻煙癉雨,往事莫驚猜。政恐不免耳,消息日邊來。笑吾廬,門掩草,徑封苔。未應兩手無用,要把蟹螯懷。說劍論詩餘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頗堪哀。白髮寧有種?一一醒時栽!辛棄疾詞作鑒賞辛棄疾四十二歲那年,被監察御史王藺彈劾,削職後回上饒帶湖閑居。有曾任司諫的湯朝美自廣東親州貶所量移江西信州(今上饒),二人相見,由於處境相近,同樣受著打擊,而且志同道合所以有相濡以沫之情。先是,辛賦《水調歌頭》(盟鷗)湯以韻相和;辛又用原韻,賦此闋謝答。「白日射金闕,虎豹九關開。」「金闋」、「九關」均喻指宮廷,十字寫的是皇宮富麗堂皇,氣象森嚴。在那裡,朝美「諫疏頻上,談笑挽天回」。四句兩層,一張一弛,作者描繪出朝美朝堂上從容和無畏。據《稼軒詞編年箋注》引《京口耆舊傳。湯邦彥傳》:「時孝宗銳意遠略,邦彥自負功名,議論英發,上心傾向之,除秘書丞,起居舍人,兼中書舍人,擢左司諫兼侍讀。論事風生,權幸側目。上手書以賜,稱其"以身許國,志若金石,協濟大計,始終不移』。及其他聖意所疑,輒以諏問。」那時候的宋孝宗還有些進取之意。淳熙二年八月派湯朝美使金,向金討還河南北宋諸帝陵寢所在之地。不料湯朝美有辱使命,回來後龍顏大怒,把他流貶新州,嘗盡「蠻煙瘴雨」滋味。這一層「千古」、「萬里」兩句似對非對,中間再作一暗轉。對於心懷忠義肝膽但卻遭貶的朋友,辛棄疾並沒有大發牢騷,徒增友人的煩悶。而是安慰朝美「往事莫驚猜」(驚猜,驚疑)。因為有才幹的人終會發跡的。眼前你不是已經奉詔內調了嗎?恐怕還會有消息從皇帝身邊下來,「日邊」這裡用以比喻帝王左右,「恐」字是擬想之辭,卻又像深有把握似的,這是稼軒用典的妙處!從「蠻煙瘴雨」的黯淡凄惶到日邊消息之希望復起,中間再作一暗轉。上片凡三暗轉,大起大落,忽而榮寵有加,忽而憂患畢至;忽而蠻煙瘴雨,忽而日邊春來,乍喜乍悲,亦遠亦近,變化錯綜,既是對友人坎坷的同情又有對其振作的鼓勵。下片轉敘作者自己鄉居生活情懷。「門掩草,徑封苔」,本是冷落景象,詞人但以一笑置之土。不難看出,這笑,是強作豁達的苦笑,是傲岸不平的蔑笑。下片基調無限幽憤,都被這領起換頭的一個「笑」字染上了不協調的色彩,反映出一種由於受壓抑而形成的不平而又無奈的心情。一「笑」字,內中感情複雜,可為下片基調之凝練。接下去仍是正言反出:未必我這雙手就沒有用處,不是可以「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懷」嗎?試想,當國步蜩螗之際,他那雙屠鯨剚虎的巨手,不能用來扭轉乾坤,卻去執杯持蟹,這是人間何等不平事!而稼軒但以「未應兩手無用」的反語輕輕挑出,愈見沉哀茹痛。循此一念,又找足「說劍」一層。說劍論詩,慨言武備文事。辛棄疾「壯歲旌旗擁萬夫」,後來又曾上《十論》《九議》,慷慨國事。現在看來,這文韜武略都是無用的「餘事」。剩下的,他只有終日痛飲長醉,搖搖欲倒。這「醉舞狂歌欲倒」六字,寫盡詞人悲憤心懷,潦倒情態,然後束以「老子頗堪哀」。「堪哀」是堪憐念之意,語出《後漢書。馬援傳》,意思是說,自己如此狂歌醉舞,虛置年華,這心情應該是故人所理解、憐恤的。歇拍「白髮寧有種?——醒時栽」,將一腔幽憤推向一個高潮。「白髮」寫愁,本近俗濫,但稼軒用一「栽」字,翻出了新意。這兩句有幾層意思。我春秋正富,本不是衰老的時候;但憂國之思,添我滿頭霜雪,這是一層。國事不堪寓目,醉中尚可暫忘,醒來則不勝煩憂,此白髮乃「——醒時栽」也,又翻進一層。白髮並不是自然生出來的,而是「栽」上去的,可見為國勢之操勞宦途之喜悲使我年富而白髮徒增。這樣,就從根根白髮上顯示出詞人人生道路上的風風雨雨,隱然現出廣闊的社會背景,這又是一層。單就「栽」字齒音平韻,於聲則無限延長,於情則芊綿不盡。這下片一路蓄意蓄勢,急管繁弦,最終結在這個警句上,激昂排宕,化為感慨深沉。千載後讀之,猶覺滿腔不平之氣,夾風雨霜雪以俱來。這首詞,上片文意一波三折,於無字處出曲折,極掩抑零亂,跳躍動蕩之美;下片卻一氣奔注;牢騷苦悶,傾瀉而來,並且反語累出,在感情激蕩中故作幽塞,豪放中仍不失頓挫曲折,詞的構局可謂錯綜多變。全詞核心在下片,但上下兩片,對比映襯,表現力增強。上片一起,白日金闕,虎豹九關,何等高華氣象;下片一轉,門為草掩,徑被苔封,又何等荒涼寂寞!這是一層對比。上片讚美湯朝美,譽其巨手可以「談笑挽天回」;下片寫自己,則兩手只堪把蟹持杯,又是一層對比。上片寫對方,終能日邊消息重上朝堂,下片說自己,則滿頭白髮,終日醉舞狂歌為消磨,再加一層對比。通過強烈對比,益見「斯人獨憔悴」的不平之情,這是此詞的另一個藝術特色。上片鼓勵友人,意氣飛揚;下片抒一已之憤,悲憤無奈。乍讀之下,上下片的思想感情,好像矛盾。其實,此等矛盾之處,正是顯示稼軒的偉大之處。稼軒是雖身處閑散而時時不忘憂樂天下的血性男兒。他既不能不為一已之遭際而憤然不平,又不忍以一已之遭遇挫盡天下志士仁人之壯志。因此,他總是本著「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頑強精神,鼓舞同道,力挽既倒的狂瀾。故上片激勸再三,下片卻沉憂抑鬱。此矛盾虯結之處,正見出詞人一片忠貞愛國之苦心,這正是此詞的思想光輝之所在。善乎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之評辛蘇詞曰:「讀蘇辛詞,知詞中有人,詞中有品。」

142《水調歌頭·落日塞塵起》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辛棄疾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遊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候。辛棄疾詞作鑒賞此詞約作於淳熙五年(1178年)當時作者以大理少卿出領湖北轉運副使,溯江西行。舟停泊在揚州時,與友人楊濟翁(炎正)、周顯先有詞作往來唱和,此詞即其一。周生平未詳。楊則是有名詞人,其原唱《水調歌頭》(登多景樓)存於《西樵語業》中,是憂憤時局,感慨「報國無路」之作。作者在南歸之前,在山東、河北等地區從事抗金活動,到過揚州,又讀到友人傷時的詞章,心潮澎湃,遂寫下這一首撫今追昔的和韻詞作。詞的上片是「追昔」。作者的抗金生涯開始於金主完顏亮發動南侵時期,詞亦從此寫起。古代北方少數民族貴族統治者常在秋高馬肥的時節南犯中原,「胡騎獵清秋」即指完顏亮1161年率軍南侵事(「獵」,借指發動戰爭)。前一句「落日塞塵起」是先造氣氛。從意象看:戰塵遮天,本來無光的落日,便顯得更其慘淡。準確渲染出敵寇甚囂塵上的氣焰。緊接二句則寫宋方抗金部隊堅守大江。以「漢家」與「胡騎」對舉,自然造成兩軍對峙,一觸即發的戰爭氣氛。寫對方行動以「起」、「獵」等字,是屬於動態的;寫宋方部署以「列」、「聳」等字,偏於靜態的。相形之下,益見前者囂張,後者鎮定。「組練(組甲練袍,指軍隊)十萬」、「列艦」「層樓」,均極形宋軍陣容嚴整盛大,有一種必勢的信心與氣勢。前四句對比有力,烘托出兩軍對壘的緊張氣氛,同時也使人感覺正義戰爭前途光明,以下三句進一步回憶當年完顏亮南進潰敗被殺事。完顏亮南侵期間,金統治集團內部分裂,軍事上屢受挫折,士氣動搖軍心離散。當完顏亮迫令金軍三日內渡江南下時,被部下所殺,這場戰爭就此結束。「誰道投鞭飛渡」三句即書其事。句中隱含三個典故:《晉書。符堅載記》載前秦苻堅率大軍南侵東晉,曾不可一世地說「以吾之眾,投鞭於江,足斷其流」,結果一敗塗地,喪師北還。《史記。匈奴傳》載匈奴頭曼單于之太子冒頓作鳴鏑(即「鳴髇」,響箭),命令部下說:「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後在一次出獵時,冒頓以鳴鏑射頭曼,他的部下也跟著發箭,頭曼遂被射殺。「佛狸」,為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小名。他南侵中原受挫,被太監所殺,作者融此三事以寫完顏亮發動南侵,但喪於內亂,事與願違的史實,不僅切貼,三事連用,更覺有化用自然之妙。宋朝軍民,軍容嚴整同仇敵愾而金國外強中乾且有「離合之釁」可乘,這正是恢復河山的大好時機。當年,作者二十齣頭以義軍掌書記策馬南來,使義軍與南宋政府取得聯繫,希望協同作戰,大舉反擊。「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正是作者當年颯爽英姿的寫照。蘇秦字「季子」,乃戰國時著名策士,以合縱遊說諸候佩而後佩六國相印。他年輕時曾穿黑貂裘「西入秦。作者以」季子「自擬乃是突出自己以天下為已任的少年銳進之氣。於是,在戰爭風雲的時代背景上,這樣一個」錦襜突騎渡江初「(《鷓鴣天》)的少年英雄,義氣風發,虎虎有生氣,與下片搔白首而長吟的今」我「判若兩人。過片筆鋒所及轉為「撫今」。上片結句才說到「年少」,這裡卻繼以「今老矣」一聲長嘆,其間掠過了近二十年的時間跨度。老少,對比強烈嘆中之愁悶頓顯突出。這裡的嘆老又不同一般文人嘆老嗟卑的心理,而是類乎「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張孝祥《六州歌頭》),屬於深憂時不我待、老大無成的志士之愁苦。南渡以來,作者長期被投閑置敬,志不得伸,此時翹首西北,「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永遇樂》),真有不勝今昔有別之感。過片三短句,情緒夠悲愴的,似乎就要言及政局國事,但是「欲說還休」。接下來只講對來日的安排,分兩層。第一層說自己,因為倦於宦遊,想要歸隱田無,植橘置產。三國時吳丹陽太守李衡在龍陽縣汜洲種柑橘,臨死時對兒子說:「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見《三國志頗具風趣又故意模仿一種善治產業、謀衣食的精明人口吻。只要聯想作者「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水龍吟《(的詞句,不難體味這裡隱含的無奈、自嘲及悲憤的複雜情緒。作者一心為國,希望能效力沙場,而朝廷無能、力不能伸,想解甲而去但終心繫祖國,說「欲去」而而又不忍去,正表現出作者內心的矛盾。為將來打算第二層是勸友人。楊濟翁原唱云:「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憐報國無路,空白一分頭。都把平生意氣,只做如今憔悴,歲晚若為謀?」其彷徨無奈可謂與棄疾相通。作者故而勸道:「您們二位)」二客「(乃東南名流,腹藏萬卷,胸懷大志,自不應打算像我一樣歸隱。但有一言還想與君等商議一下:且莫效李廣那樣南山習射,只可取」富民候「謀個安逸輕閑。》史記。李將軍列傳《載,李廣曾」屏野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廣所居郡聞有虎,嘗自射之「。》漢書·食貨志《:」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為富民侯。「李廣生不逢高祖之世,空有一身武力,未得封侯,而」富民候「卻能不以戰功而取。二句暗指朝廷」偃武修文「。放棄北伐,致使英雄無用武之地,其意不言自明。要之,無論說自己」倦遊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也好,勸友人」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也好,都屬激憤語。如果說前一層講得較好平淡隱忍,後一層」莫射「」直覓「云云,語意則相當激烈。分兩步走,便把一腔憤懣不滿盡情發泄出來。詞上闋頗類英雄史詩的開端,然而其雄壯氣勢到後半卻陡然一轉,反添落寞之感,通過這種跳躍性很強的分片,有力表現出作者失意和對時政不滿而更多無奈氣憤的心情。下片寫壯志銷磨,全推在「今老矣」三字上,行文騰挪,用意含蓄,個中酸楚憤激,耐人尋味,憤語、反語的運用,也有強化感情色彩。此詞與作者《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從內容到分片結構上都很相近,可以參讀。

143《水調歌頭·盟鷗》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懷。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辛棄疾詞作鑒賞此詞寫於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年),作者被主和派彈劾落職閑居帶湖之初。詞題「盟鷗」,是活用《列子。黃帝》狎鷗鳥不驚的典故,指與鷗鳥約盟為友,永在水國雲鄉一起棲隱之意,但讀細自品味會發現另有所抒。上闋以首句中「甚愛」二字統攝。次句用「千丈翠奩開」之比喻,盛讚帶湖景色之勝,說明「甚愛」原因。放眼千丈寬闊的湖水,宛如打開翠綠色的鏡匣一樣,一片晶瑩清澈。面對如此美景,難怪「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了。這是用誇張寫法來說明「甚愛」程度,句格同杜詩「一日上樹能千回」:閑居無事,拄杖納屨,徜徉湖畔,竟一日而千回。下面寫因愛湖之「甚」,而及湖中之鳥,欲與這結盟為友——這是用的擬人法。「凡我」三句,是寫對眼前鷗鳥之願:希望既結盟好之後,就應常來常往,不要再相猜疑了。這裡「莫相」之「相」,雖然關係雙方,但實際只表詞人絕無害鳥之心,望鷗鷺盡情棲游,無須擔驚。《左傳。僖公九年》有這樣記載:「齊盟於蔡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於好。"「詞里這幾句格式,當為《左傳》辭句套用,純是散文句法。「白鶴」二句,是寫對眼前鷗鳥之囑:托其試將白鶴也一起邀來。由愛所見之鷗鷺,而兼及未見之白鶴,其「愛」更進一層。以上極寫帶湖之美及對帶湖之愛,固然表露了詞人擺脫了官場爾虞我詐的煩惱和明槍暗箭的驚恐以後心情之寧靜,但在這寧靜之中又透露出幾分孤寂與無聊。試想,一個「壯歲旌旗擁萬夫」(作者《鷓鴣天》中語)的沙場將帥,竟然落得終日與鷗鳥為伍,其心境之凄涼,可想而知。妙在詞中表面上卻與「愁」字無涉,全用輕鬆之筆,這大概就是詞人後來所說的「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醜奴兒》)的手法吧?如此表達、意境更深一層。過片緊承上闋遐想。作者一片赤誠,欲與鷗鳥結盟為友,然而鷗鳥如何呢?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它們立於水邊蒼苔之上,時而撥動浮萍,時而排開綠藻,對詞人的美意不理不睬。其意何在?從下句「窺魚笑汝痴計」中可以看出。原來他們「立蒼苔」,「為有求魚心,不是戀湖水」,與詞人「同居而異夢」。專心「窺魚,伺機而啄在詞人看來,只是一種」痴計「,對此,他當然只能付之一」笑「了。這」笑「,既是對鷗鳥」何時忘卻營營「的諷笑,也是嘆自己竟無與無友。」多情卻被無情惱「的苦笑。看來,鷗鳥亦並非詞人知已,並不懂得詞人離開官場之後此時的情懷,所以他悵然發出了」不解舉吾懷「之嘆。盟友縱在身旁,孤寂之心依舊,無人能釋分毫。可見,詞人所舉之杯,哪裡能為永結盟好作賀,只能澆胸中塊壘罷了。雖然人們常說」舉杯澆愁愁更愁「,但詞人並沒有被愁所壓倒。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他從自己新居的今昔變化中,似乎悟出了社會滄桑和個人沉浮的哲理——「人世幾歡哀」。詞人本是心情鬱悶,卻故作看破紅塵、世態炎良。變得益發曠達開朗,因而對隱居之所帶湖也更加喜愛了。「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要作久居長棲之計了。詞到此處完篇,對開首恰成回應。如果說上闋旨意全在不寫之中寫出,那麼下闋則就是在委婉之中抒發了。然而其語愈緩,其愈切,感情愈發強烈,較上闋又進一層。天地之大,知已何在?孑然一身,情何以堪!雖有帶湖美景,但縱是盟鷗,也不解已意,作者心緒可知了。可見,這首詞表面是寫優遊之趣,閑適之情;分明是抒被迫隱居、不能用世的落寞之嘆,孤憤之慨。清代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云:「詞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細玩稼軒此作,確有「不言言之」之妙。

144《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辛棄疾詞作鑒賞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辛棄疾被彈劾,退隱於上饒之帶湖,曾任吏部尚書的韓元吉(字無咎,號南澗),致仕後亦僑寓此地。由於他們都有抗金雪恥的雄心壯志,所以過從甚密。這時距宋金「隆興和議」的簽訂已整整二十年,南宋朝廷文恬武嬉,並不關心國事。又三年,歲次甲辰(1184年)正逢韓元吉六十七歲壽辰,辛棄疾填了上錄一詞申祝。一起兩句,劈空而下,筆力萬鈞。作者蔑視南渡以來的當政者,「幾人」云云,真有杜詩「一洗萬古凡馬空」的氣概。說朝士無才,宋則隱然以有才者推崇韓元吉,並以此自許,亦即「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之意。按辛棄疾曾作《美芹十論》、《九議》向皇帝、宰相獻策;韓元吉亦有《論淮甸札子》、《十月末乞備御白札子》向朝廷進言。故論治世,經綸之才,韓、辛兩人都當之無愧。另外此處也有感,當政者無才無德不知任用有才之士,承接六句,分為二層:一則借往昔舊京父老顒望王師之情,和東晉士大夫痛灑新亭之淚,慨嘆今日偏安之局仍未改觀;中原山河仍未收復;二則引用桓溫登平乘樓眺望之言,指責中原淪胥,為朝臣誤國結果。由於這六句都針對當時世事而發的,故情緒轉為低沉,筆調也隨之挫落。歇拍四句,謂禦敵靖邊,建功揚名,才是吾輩儒者應盡的職責。這是抒露自己的豪情壯志,並勖勉韓氏,故筆鋒重新振起。下片都是向著韓元吉說的。過片三句,他把韓元吉比作韓愈,是當代文壇上的泰山北斗。詩文詞中慣用同的古人比今人。按韓元吉有《南澗甲乙稿》傳世,黃昇稱他「政事文學為一代冠冕」(見《花菴詞選》)。因此,將韓愈比擬元吉,不為太過。接三句,謂韓氏呱呱墮地,已自不凡,風雲際會,更露頭角。上述五句都屬頌揚之詞,故意氣仍然風發,筆調仍然軒朗。再下三句,把韓氏比做裴度、李德裕和謝安。這三位都是前代的賢相。韓氏先世曾任顯職,韓元吉的勛業和位望雖不能與他們相提並論,但同是政治舞台上失意而退歸林下的境遇,彼此是相彷彿的。「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杜甫《詠懷古迹》其二),為此,筆調再次挫落。最後三句,用瑰辭壯語激勵韓氏投袂而起,完成恢復中原的夙願。上下片之結尾,筆力氣勢,銖兩悉稱,立意遣辭,前後照應甚密。這是一闋別開生面與眾不同的壽詞。一般壽詞多祝賀語,所謂善頌善禱。此詞一反故常,除下片略有些頌禱味道外,其他都是借題發揮,因憂傷國事而抒發憤慨。最使作者憤慨不平的,乃是在朝者無才無志,而在野的有膽識、有志節之士,卻無權無位。由於在朝者無才無志,對國事漠不關心,釀成神州陸沉之禍,辜負中原父老喁喁之望,更引得渡江士人新亭之淚,國勢頹衰至此,秉政者難辭其咎。以上是上片的要領,也是全闋的主旨。下片另立機杼,從抒露對國事的憤慨,轉而稱頌韓元吉。這與上片形成上片的有機組合。因為對韓氏的稱頌,一方面因畢竟是祝壽詞不可能一句稱頌的話沒有,另一方面也是說,在朝當政者沒有治國之才,而像韓元吉一樣真正有才之士卻被排擠在外,這更是令人不平的。假如像韓元吉一樣的人,在朝秉政,得行其志,國事尚有可為,匡複之機,仍然有望。可是現今呢?韓氏和自己都象歷史上三位賢相一般投閑置散,嘯傲煙霞,寄情林莽,雖尤有報國之心,但對國家大事竟無置喙的餘地,於此,作者憤慨之情可以想見。最難得的是,作者於憤慨之餘,對國事仍未失去信念,於是發出「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的預言,換言之,即國恥未雪,無以稱壽,這與霍去病「匈奴未滅,無以家為」,堪稱異代同調,又與上片「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緊密契合。這也正是本祝壽詞不同一般的原因。本詞除運筆布局,峰巒起伏,頗具匠心外,引用史乘,比擬古今,也揮灑自如。如上片連用「五馬渡江」、「長安父老」、「新亭風景」、「神州陸沉」四則東晉典故比擬南宋之事,貼切無倫,由於在中國歷史上,受少數民族侵凌而南渡偏安的只有東晉和南宋兩個朝代,故國情世局多有相似之處。下片以東晉謝安、唐代裴度、李德裕,韓元吉,不但因為韓氏當時的處境,與謝、裴、李三人的某一時期相似,而且還涵蘊著更深一層意思:謝安淝水大破苻堅軍,裴度平淮西吳元濟之亂,李德裕平澤潞劉稹之亂,這三位古人,都建立了不世之功勛。而韓元吉呢?雖曾風雲奔走,但仍不得重用。則滿腹才華未及施展便致仕家居,故作者為之惋惜。以此下接激勵韓氏的「待整頓」三句,便很自然而不突兀。

145《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辛棄疾詞作鑒賞這首詞作於乾道四至六年(1168-1170)間建康通判任上。這時作者南歸已八、九年了,卻投閑置散,作一個建康通判,不得一遂報國之願。偶有登臨周覽之際,一抒鬱結心頭的悲憤之情。建康(今江蘇南京)是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的都城。賞心亭是南宋建康城上的一座亭子。據《景定建康志》記載:「賞心亭在(城西)下水門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賞之勝。」這首詞,上片大段寫景:由水寫到山,由無情之景寫到有情之景,很有層次。開頭兩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是作者在賞心亭上所見的景色。楚天千里,遼遠空闊,秋色無邊無際。大江流向天邊,也不知何處是它的盡頭。遙遠天際,天水交溶氣象闊大,筆力遒勁。「楚天」的「楚」地,泛指長江中下游一帶,這裡戰國時曾屬楚國。「水隨天去」的「水」,指浩浩蕩蕩奔流不息的長江。「千里清秋」和「秋無際」,顯出闊達氣勢同時寫出江南秋季的特點。南方常年多雨多霧,只有秋季,天高氣爽,才可能極目遠望,看見大江向無窮無盡的天邊流去。的壯觀景色。下面「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是寫山。「遙岑」即遠山。舉目遠眺,那一層層、一疊疊的遠山,有的很象美人頭上插戴的玉簪,有的很象美人頭上螺旋形的髮髻,景色算上美景,但只能引起詞人的憂愁和憤恨。皮日休《縹緲峰》詩:「似將青螺髻,撒在明月中」,韓愈《送桂州嚴大夫》詩有「山如碧玉」之句(即簪),是此句用語所出。人心中有愁有恨,雖見壯美的遠山,但愁卻有增無減,彷彿是遠山在「獻愁供恨」。這是移情及物的手法。詞篇因此而生動。至於愁恨為何,又何因而至,詞中沒有正面交代,但結合登臨時地情景,可以意會得到。北望是江淮前線,效力無由;再遠即中原舊疆,收復無日。南望則山河雖好,無奈僅存半壁;朝廷主和,志士不得其位,即思進取,卻力不得伸。以上種種,是恨之深、愁之大者。借言遠山之獻供,一寫內心的擔負,而總束在此片結句「登臨意」三字內。開頭兩句,是純粹寫景,至「獻愁供恨」三句,已進了一步,點出「愁」、「恨」兩字,由純粹寫景而開始抒情,由客觀而及主觀,感情也由平淡而漸趨強烈。一切都在推進中深化、升華。「落日樓頭」六句意思說,夕陽快要西沉,孤雁的聲聲哀鳴不時傳到賞心亭上,更加引起了作者對遠在北方的故鄉的思念。他看著腰間空自佩戴的寶刀,悲憤地拍打著亭子上的欄干,可是又有誰能領會他這時的心情呢?這裡「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三句,雖然仍是寫景,但無一語不是喻情。落日,本是日日皆見之景,辛棄疾用「落日」二字,比喻南宋國勢衰頹。「斷鴻」,是失群的孤雁,比喻作為「江南遊子」自己飄零的身世和孤寂的心境。辛棄疾渡江淮歸南宋,原是以宋朝為自己的故國,以江南為自己的家鄉的。可是南宋統冶集團根本無北上收失地之意,對於像辛棄疾一樣的有志之士也不把辛棄疾看作自己人,對他一直採取猜忌排擠的態度;致使辛棄疾覺得他在江南真的成了遊子了。「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三句,是直抒胸臆,此時作者思潮澎湃心情激動。但作者不是直接用語言來渲染,而是選用具有典型意義的動作,淋漓盡致地抒發自己報國無路、壯志難酬的悲憤。第一個動作是「把吳鉤看了」(「吳鉤」是吳地所造的鉤形刀)。杜甫《後出塞》詩中就有「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鉤」的句子。「吳鉤」,本應在戰場上殺敵,但現在卻閑置身旁,只作賞玩,無處用武,這就把作者雖有沙場立功的雄心壯志,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苦悶也烘托出來了。第二個動作「欄干拍遍」。據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記載,一個「與世相齟齬」的劉孟節,他常常憑欄靜立,懷想世事,吁唏獨語,或以手拍欄於。曾經作詩說:「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干拍」。欄干拍遍是胸中有說不出來抑鬱苦悶之氣,借拍打欄干來發泄。用在這裡,就把作者雄心壯志無處施展的急切非憤的情態宛然顯現在讀者面前。另外,「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除了典型的動作描寫外,還由於採用了運密入疏的手法,把強烈的思想感情寓於平淡的筆墨之中,內涵深厚,耐人尋味。「無人會、登臨意」,慨嘆自己空有恢復中原的抱負,而南宋統治集團中沒有人是他的知音。後幾句一句句感情漸濃,達情更切,至最後「無人會」得一盡情抒發,可說「盡致」了。讀者讀到此,於作者心思心緒,亦可盡知,每位讀者,也都會被這種情感感染。上片寫景抒情,下片則是直接言志。下片十一句,分四層意思:「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這裡引用了一個典故:晉朝人張翰(字季鷹),在洛陽作官,見秋風起,想到家鄉蘇州味美的鱸魚,便棄官回鄉。(見《晉書。張翰傳》)現在深秋時令又到了,連大雁都知道尋蹤飛回舊地,何況我這個漂泊江南的遊子呢?然而自己的家鄉如今還在金人統治之下,南宋朝廷卻偏一隅,自己想回到故鄉,又談何容易!「盡西風、季鷹歸未?」既寫了有家難歸的鄉思,又抒發了對金人、對南宋朝廷的激憤,確實收到了一石三鳥的效果。「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是第二層意思。求田問舍就是買地置屋。劉郎,指三國時劉備,這裡泛指有大志之人。這也是用了一個典故。三國時許汜去看望陳登,陳登對他很冷淡,獨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下床。許汜去詢問劉備,劉備說:天下大亂,你忘懷國事,求田問舍,陳登當然瞧不起你。如果是我,我將睡在百尺高樓,叫你睡在地下,豈止相差上下床呢?(見《三國志。陳登傳》)「怕應羞見」的「怕應」二字,是辛棄疾為許汜設想,表示懷疑:象你(指許汜)那樣的瑣屑小人,有何面目去見象劉備那樣的英雄人物?這二層的大意是說,既不學為吃鱸魚膾而還鄉的張季鷹,也不學求田問舍的許汜。作者登臨遠望望故土而生情,誰無思鄉之情,作者自知身為遊子,但國勢如此,如自己一般的又何止一人呢?作者於此是說,我很懷念家鄉但卻絕不是像張翰、許汜一樣,我回故鄉當是收復河山之時。作者有此志向,但語中含蓄,「歸未?」一詞可知,於是自然引出下一層。「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是第三層意思。流年,即時光流逝;風雨指國家在風雨飄搖之中,「樹猶如此」也有一個典故,據《世說新語。言語》,桓溫北征,經過金城,見自己過去種的柳樹已長到幾圍粗,便感嘆地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樹已長得這麼高大了,人怎麼能不老大呢!這三句詞包含的意思是:於此時,我心中確實想念故鄉,但我不不會像張瀚,許汜一樣貪圖安逸今日悵恨憂懼的。我所憂懼的,只是國事飄搖,時光流逝,北伐無期,恢復中原的宿願不能實現。年歲漸增,恐再閑置便再無力為國效命疆場了。這三句,是全首詞的核心。到這裡,作者的感情經過層層推進已經發展到最高潮。下面就自然地收束,也就是第四層意思:「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倩,是請求,「紅巾翠袖」,是少女的裝束,這裡就是少女的代名詞。在宋代,一般游宴娛樂的場合,都有歌妓在旁唱歌侑酒。這三句是寫辛棄疾自傷抱負不能實現,世無知已,得不到同情與慰藉。這與上片「無人會、登臨意」義近而相呼應。這首詞,是辛詞名作之一,它不僅對辛棄疾生活著的那個時代的矛盾有充分反映,有比較真實的現實內容,而且,作者運用圓熟精到的藝術手法把內容完美地表達出來,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極其強烈的感染力量,使人們百讀不厭。

146《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三徑初成,鶴怨猿驚,稼軒未來。甚雲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蒓羹鱸膾哉?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載。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辛棄疾詞作鑒賞辛棄疾力主抗金,收復中原,但朝廷無此意,不加重用壯志難酬,一生屢遭貶斥。由於不能見用於苟且偷安的南宋統治集團,他感到前途險惡,早晚必被逐出宦途。為後事計,他任江西安撫使時,在上饒城北帶湖之畔,修建了一所新居,作為將來退隱之處。取名為「稼軒」並自號為「稼軒居士」以示去官務農之志。此詞即在作引退前一年,即淳熙八年(1181年)新居將落成之時所作,抒發了他當時萬端感慨集於一心的複雜感情。上片主要寫萌發棄政歸田之念。首句開門見山,順題而起。西漢蔣詡隱居時門前開有三條小路的原因,「三徑」即成了隱士居處的代稱,陶淵明《歸去來辭》中就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的句子。「三徑初成」,日後棲身有所,詞人於失意之中亦露幾分欣慰。不過這層意思,作者並沒有直白的一語道出。而是「鶴怨猿驚,稼軒未來」,以帶湖的仙鶴老猿埋怨驚怪其主人的遲遲不至,曲曲吐露。「鶴怨猿驚」出於南齊孔稚珪《北山移文》:「蕙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不同的是,孔稚珪是以昔日朝夕相處的鶴猿驚怨周顒隱而復仕,辛棄疾用此典卻反其道而行之,假設即將友好伴處的鶴猿怨自己仕而不歸。這兩句是從新居方面落墨,說那裡盼望自己早日歸隱:「甚雲山」四句,是自言自語一樣,寫主觀想法。既然我的平生志趣是以「雲自許」,為什麼還老是呆在塵世里當官,惹先賢隱士嘲笑呢!顯然,這只不過是辛棄疾在遭到投降派一連串打擊之後,所發的一種牢騷自嘲而已。誰不知道,辛棄疾的「平生意氣」是抗金復國,金甌一統,豈能以「雲山自許」!然而現在乾坤難轉,事不由已,有什麼辦法呢?「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蒓羹鱸膾哉?」詞人不願作違心之事,他認為既然厭惡這醜惡的官場又不能以已之力匡正,就應該激流勇退,愈早愈好,不要等被人家趕下了台才離開;再說自己也不是象西晉張翰那樣因想起了家鄉味美的鱸魚膾、蒓菜羹而棄官還鄉,心中無愧,又何苦「抵死塵埃」呢?這裡,暗示了作者同南宋統治集團之間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並表明了自己的磊落胸懷。其中「意倦」句,表明自己絕不願為朝廷的苟安政策效勞,志不可奪去向已定:「豈為」句,說明他之退隱並不是為貪圖個人安逸享受;最值得體味的是「身閑貴早」里的「貴早」二字。固然,這是為了呼應前文曲露的對新居的嚮往,欲歸之情,不過主要還是說明,詞人不堪統治集團反對派對他的毀謗和打擊,而且可能預感到一場新的迫害正在等待著他①。不如抽身早避。因而自然逗出了後面「秋江上」三句,表明了自己離政歸田的真正原因是避禍,就象鴻雁聽到了弦響而逃,航船見到了惡浪而避一樣。他是別無他途,不得不如此。下片主要寫但對未來生活藍圖的設想。詞意仍緣「新居將成」而起。「將成」是指,初具規模但還有待於進一步完善。「東岡」二句,先就建築方面說,再修一幢茅屋作為書齋,設於東岡,並把窗戶全部面水而開,既照應了題中「帶湖」二字,又照應了「平生意氣」,即「雲山自許」的雅緻。而「行釣」同「種柳」聯繫起來,表明詞人嚮往的是「小舟撐出柳陰來」的畫境。表達了對官場爭鬥的厭倦,對鄉村寧靜的嚮往。下面寫竹、梅、菊、蘭,不僅表現了詞人的生活情趣,更喻指詞人的為人節操。竹、梅、是「歲寒三友」之二物,竹經冬而不凋,梅凌寒而花放。從既要「疏籬護竹」,又要「莫礙觀梅」中,既表示作者玩花弄草的雅興,更可以看出他對竹、梅堅貞品質的熱忱讚頌和嚮往。至於菊、蘭,都是偉大愛國詩人屈原喜愛的高潔的花草。他在《離騷》中有「餐秋菊之落英」,紉秋蘭以佩「等句,表示自己所食之素潔和所服之芬芳,辛棄疾說,既然古人認為菊花可餐,蘭花可佩,那我一定要親手把它們載種起來。顯然,」秋菊「兩句,明講種花,實言心志,古人志行高潔。自己亦當仿效。然而屈原餐菊佩蘭是在被楚王放逐以後,而辛棄疾當時還是在職之臣。堅持理想節操固然可以由已決定,但未去留豈能擅自安排。所以他接著說:」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這三句初看與前文完全不屬,但細想,恰是當時作者心理矛盾含蓄而真實的流露。辛棄疾一生為國志在統一,志向尚未實現本不願意離政,但形諸文字卻說」怕君恩未許「。因此,這一方面固然暴露了作為統治集團一員的辛棄疾仍對腐朽朝廷昏庸皇帝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另一方面,更可以說,這是他始終不忘復國、積極從政、赤誠用世之心的流露。全詞就在這種不得不隱、然又欲隱不能的」徘徊「心境中結束。這首詞,自始至終可以說是一篇描寫心理活動的實錄。但上下兩片,各有不同。前片寫欲隱緣由,感情漸進,由微喜,而悵然,而氣惱,而憤慨。讀之,如觀大河漲潮,流速由慢而疾,潮聲也由小而大,詞情也愈說愈明。後片寫未來打算,讀之,似在河中泛舟,水流徐緩而平穩,再不聞澎湃呼嘯之聲,所見只是波光粼粼。及設想完畢,若遊程已終,突然轉出「沉吟久」幾句,似乎剛才打算,既非出自己心亦不可行於實際如一物突現舟水凝滯不可行,不過,儘管兩片情趣迥別,風貌各異,由於通篇皆以「新居將成」一線相貫,因此並無割裂之嫌,卻有渾成之致。

147《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辛棄疾詞作鑒賞這是辛棄疾四十歲時,也就是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年)暮春寫的詞。辛棄疾自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渡淮水投奔南宋,十七年中,他的抗擊金軍、恢復中原的主張,始終沒有被南宋朝廷所採納。自己抗金殺敵收拾山河的志向也無法實現,只是作一些遠離戰事的閑職,這一次,又是被從荊湖北路轉運副使任上調到荊湖南路繼續當運副使。轉運使亦稱漕司,是主要掌管一路財賦的官職,對辛棄疾來說,當然不能儘快施展他的才能和抱負。何況如今是調往距離前線更遠的湖南去,更加使他失望。他知道朝廷實無北上雄心。當同僚置酒為他餞行的時候,他寫了這首詞,抒發胸中的鬱悶和感慨。上片主要抒發作者惜春之情。上片起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說如今已是暮春天氣,禁不起再有幾番風雨,春便要真的去了。「惜春長怕花開早」二句,揭示自己惜春的心理活動:由於怕春去花落,他甚至於害怕春天的花開得太早,這是對惜春心理的深入一層的描寫。「春且住」三句,對於正將離開的「春」作者深情地,對它呼喊:春啊,你且止步吧,聽說芳草已經長滿到天涯海角,遮斷了你的歸去之路!但是春不答話,依舊悄悄地溜走了。「怨春不語」,無可奈何的悵惘作者無法留住春天,倒還是那檐下的蜘蛛,勤勤懇懇地,一天到晚不停地抽絲網,去粘惹住那象徵殘春景象的楊柳飛花。如此,在作者看來,似乎這殷勤的昆蟲比自己更有收穫,其情亦太可憫了。下片一開始就用漢武帝陳皇后失寵的典故,來喻指自己的失意。自「長門事」至「脈脈此情誰訴」一段文字,說明自古便有娥眉見妒的先例。陳皇后因招入妒忌而被打入冷宮——長門宮。後來她拿出黃金,買得司馬相如的一篇《長門賦》。希望用它來打動漢武帝的心。但是她所期待的「佳期」卻遲遲未到。這種複雜痛苦的心情,對什麼人去訴說呢?「君莫舞」二句的「舞」字,因高興而得意,忘形的樣子。「君」,是指那些妒忌別人進讒言取得寵幸的人。意思是說: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你沒見楊玉環和趙飛燕後來不是都死於非命嗎?「皆塵土」,是用《趙飛燕外傳》附《伶玄自敘》中的語意。伶玄妾樊通德能講趙飛燕姊妹故事,伶玄對她說:「斯人俱灰滅矣,當時疲精力馳騖嗜欲蠱惑之事,寧知終歸荒田野草乎!」「閑愁最苦」三句是結句。閑愁,作者指自己精神上的不可傾訴的鬱悶。危欄,是高處的欄干。後三句是說不要用憑高望遠的方法來排消鬱悶,因為那快要落山的斜陽,正照著被暮靄籠罩著的楊柳,遠遠望去,一片迷濛。這樣的暮景,會使人見景傷情,更加悲傷。這首詞上片主要寫春意闌珊,下片主要寫美人遲暮。有些選本以為這首詞是作者借春意闌珊來襯托自己的哀怨。這恐怕理解得還不夠準確。這首詞中當然有作者個人遭遇的感慨,但「春將逝更多的是他對南宋朝廷暗淡前途的擔憂。作者一生憂國憂民,這裡也是把個人感慨納入國事之中。春意闌珊,實兼指國勢如春一樣一日日漸衰,並非象一般詞人作品中常常出現的綺怨和閑愁。上片第二句「匆匆春又歸去」的「春」字,當是這首詞中的「詞眼」。接下去作者以春去作為這首詞的主題和匯流排,精密地安排上、下片的內容把他心中感慨心緒曲折地表達出來。他寫「風雨」,寫「落紅」,寫「草迷歸路」,……對照當時的政治現實,金軍多次進犯,南宋朝廷在外交、軍事各方面都遭到了失敗,國家處於風雨飄搖之中。而朝政昏暗,奸侫當權,蔽塞賢路,志士無路請纓,上述春事闌珊的諸種描寫件件都是喻指時政且無一不貼切?蜘蛛是微小的動物,它為了要挽留春光,施展出全部力量。在「畫檐蛛網」句上,加「算只有殷勤」一句,意義更加突出。作者實有意自擬為蜘蛛。尤其是「殷勤」二字,突出地表達作者對國家的耿耿忠心。這裡作者表達了雖然位微權輕,但為報圖,仍然「殷勤」而為。上片以寫惜春為主。下片則都是寫古代的歷史事實。兩者看起來好象不相關聯,其實不然,作者用古代宮中幾個女子的事迹,來比自己的遭遇,進一步抒發其「蛾眉見妒」的感慨。這不只是個人仕途得失。更重要的是志士仁人都如「娥眉見妒」關係到宋室興衰的前途,它和春去的主題並未脫節,而是相輔相成的。作者在過片處推開來寫,在藝術技巧上說,正起峰斷雲連的作用。下片的結句甩開詠史,又回到寫景抒懷上來。「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二句,以景語作結,含有不盡的韻味。除此之外,這兩句結語還有以下的作用:第一,刻畫出暮春景色的特點。李清照曾用「綠肥紅瘦」四字刻畫它的特色,「紅瘦」,是說花謝:「綠肥」,是說樹蔭濃密。辛棄疾在這首詞里,他不說斜陽正照在花枝上,卻說正照在煙柳上,這是從另一角度描暮春景色寫有著與綠肥紅瘦不同的意味。而且「煙柳斷腸」,還和上片的「落紅無數」、春意闌珊相呼應。如果說,上片的「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開篇,那麼下片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結尾。兩相對映,顯得結構嚴密,章法井然。第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是暮色蒼茫中的景象。這是作者在詞的結尾處飽含韻味的一筆,旨在點出南宋朝廷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的趨勢也抒發自己尚未見用的鬱悶。這和這首詞春去的主題緊密相聯的。宋人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說:「辛幼安晚春詞:」更能消幾番風雨"云云,詞意殊怨。』斜陽煙柳"之句,其與』未須愁日暮,天際乍輕陰"者異矣。……聞壽皇(指宋孝宗)見此詞頗不悅。「可見這首詞流露出來的對國事、對朝廷的耽憂怨望之情是何等強烈感人。辛棄疾另一首代表作《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是抒發作者對抗戰的理想與嚮往。和這首《摸魚兒》比較,兩者內容相似,而在表現手法上,又有區別。《破陣子》比較顯,《摸兒》比較隱;《破陣子》比較直,《摸魚兒》比較曲。《摸魚兒》的表現手法,比較接近婉約派。它完全運用比、興的手法來表達詞的內容。但在讀這首《摸魚兒》時,感覺到在那一層婉約含蓄之外,有一股沉鬱之情,這就是辛棄疾學蜘蛛那樣,為國家殷勤織網的一顆耿耿忠心,以及對國勢的擔憂。似乎可以用「肝腸似火,色貌如花」八個字,來作為這首詞的評語。

148《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卧,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辛棄疾詞作鑒賞祖國的壯麗河山,到處呈現著不同的面貌。吳越的柔青軟黛,自然是西子的化身;閩粵的萬峰刺天,又彷彿象森羅的武庫。古來多少詩人詞客,分別為它們作了生動的寫照。作者的這首詞就是一篇傑作。宋代的南劍州,即今延平,屬福建。這裡有劍溪和樵川二水,環帶左右。雙溪樓正在二水交流的險絕處。要給這樣一個奇峭的名勝傳神,很不容易。作者緊緊抓住了它具有特徵性的一點,那就是「劍」,也就是「千峰似劍」的山作了全力的刻畫。而劍和山,又和作者融在一起,上闋一開頭,就象從天外飛來的將軍一樣,凌雲健筆,把上入青冥的高樓,千丈崢嶸的奇峰,掌握在手中,寫得寒芒四射,凜凜逼人。而在宋室南渡時,作者一人支柱東南半壁進而恢復神州理想,將其又隱然蘊藏於詞句里,這是何等的筆力。「人言此地」以下三句,從延平津雙劍故事①翻騰出劍氣上沖鬥牛的詞境。又把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等清寒景色,彙集在一起,以「我覺」二字領起,給人以寒意搜毛髮的感覺。然後轉到要「燃犀下看」(見《晉書。溫嶠傳》),一探究竟。「風雷怒,魚龍慘」,一個怒字,一個慘字,緊接著上句的怕字,從靜止中進入到驚心動魄的境界,字裡行間,跳躍著虎虎的生氣。下闋頭三句,盤空硬語,實寫峽、江、樓。詞筆剛勁中帶韌性,極富烹煉之工。這是用了柳宗元遊記散文的文筆來寫詞的神技。從高峽的「欲飛還斂」,詞人從熾烈的民族鬥爭場合上被迫退下來的悲涼心情。「不妨高卧,冰壺涼簟」,以淡靜之詞,勉強抑制自己飛騰的壯志。這時作者年已過了五十二歲,任福建提點刑獄之職,已是無從施展收復中原的抱負了。以下千古興亡的感慨,低徊往複,表面看來,情緒似乎低沉,但隱藏在詞句背後的。又正是不能忘懷國事的憂憤。它跟江湖山林的詞人們所抒寫的悠閑自在的心情,顯然是大異其趣的。

149《最高樓》吾擬乞歸,犬子以田產未置止我,賦此罵之。吾衰矣,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暫忘設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待葺個園兒名「佚老」,更作個亭兒名「亦好」,閑飲酒,醉吟詩。千年田換八百主,一人口插幾張匙?便休休,更說甚,是和非!辛棄疾詞作鑒賞詞,本是一種純粹的音樂文學藝術品,但在發展過程中,實用功能不斷擴大,許多作品已經兼備了應用文的性質。特別是到南宋,她幾乎進入了人們社會交往的各個方面,可以用來談戀愛,可以用來交朋友,可以用來孝順父母,可以用來聯絡親戚,乃至替人作壽,給人送終,祝人新婚,賀人生子,打闊佬的秋風,拍上司的馬屁……真是五花八門,無所不能。然而,寫詞來訓兒子,我們還是頭一回見。如若編一本「宋詞之最」,這首詩該算一項「紀錄」罷?此詞約作於光宗紹熙五年(1194),當時詞人五十五歲,任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任(從梁啟超、鄧廣銘二先生說)。據詞及小序可知,詞人因官場上的失意,打算辭官,但那不曉事的「犬子」極力反對,(家中田地、房產還未購置齊全,老頭子倒想洗手不幹了,一旦他老人家嗚呼哀哉,叫咱哥兒們喝西北風去?)於是詞人便作了這首詞數落他。由於「犬子」勸阻自己的充足理由是官做得還不夠大,薪俸級別還不夠高,一句話,還不夠「富貴」,因此,詞人首先抓住「富貴」這兩個字來作文章,打開窗戶說亮話,張口便道:我老啦,干不動了,等「富貴」要等到哪一天呢?接下去改用讓步性語氣,以退為進:就算能捱到「富貴」的那一天又能怎樣?「富貴」是好要的么?爬得高,跌得重,危險得很吶!上闋頭三句看似肆口而成,其實字字都有來歷。「吾衰矣」出自《論語。述而》:「子(孔子)曰:」甚矣吾衰也。"「」須富貴何時「出自《漢書。楊惲傳》楊惲報孫會宗書:」人行樂耳,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則見於《晉書。諸葛長民傳》。東晉末年,長民官至都督豫州揚州之六郡諸軍事、豫州刺史,領淮南太守,深得實力派、太尉劉裕的信任,權傾一時。他貪婪奢侈,多聚珍寶美女,大建府第宅院。然而顯赫的富貴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快樂,相反,由於時時擔心遭到殺身之禍,連覺也睡不安穩,竟至一月中有十幾夜做惡夢驚起跳踉,如與人廝打。他曾嘆息說:」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履危機。「後來果然為劉裕所殺。詞人襲用其語,可見對這樣的歷史教訓深有感觸。那麼,怎樣才是遠禍全身的上上之策是什麼呢?只有急流勇退,及時辭官歸隱。於是,下文便拈出一個正面典型來和諸葛長民作對比。《漢書。楚元王傳》記載,漢高祖劉邦之弟劉交封楚王,他以穆生、白生、申公等三人為中大夫,十分恭敬禮遇。穆生不喜歡喝酒,劉交開宴時,特地為他」設醴「(擺上度數不高的米汁甜酒)。後來劉交的孫子劉戊為王,有一次忘了為穆生設醴,穆生退而言曰:我該走了。醴酒不設,說明王爺已開始怠慢,再不走,就將獲罪遭殃。穆生稱病去職後,劉戊日漸淫暴,白生、申公勸諫無效,反被罰作苦役,真箇應驗了穆生的預言。」暫忘「句即詠此事。因說穆生,所以,又帶出另一位先哲來,那就是在任彭澤縣令不肯為五斗米折腰、棄官而歸隱田園的陶淵明。揣測詞人的作意,請陶淵明到場本是為了應付格律。——此處例須對仗,故不能讓」穆先生「落單,一定得給他找位」儐相;但「陶縣令」棄官的動因與「穆先生」又不盡相同,他的拂衣而去,還包含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的成分,於是,他的出場就給詞意增添了一項新的內容,其作用又不僅僅是給「穆先生」當陪襯了。總而言之,詞人將這兩位高士懸為自己的師範,用意十分明顯:「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論語。述而》(朝廷對我既然不太信任,那麼再幹下去恐怕就會有禍患那又有什麼「富貴」可言呢?更何況,犧牲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去博取「富貴」,代價也未免太大。這「富貴」求不得,老夫拿定主意要歸隱了。下闋頭四句,談自己辭官後的打算:辟一處花園,建一座亭閣,閑下來作甚?喝老酒。喝醉了作甚?寫詩詞。優哉游哉,豈不快哉!陶然欣然,何其超然!「閑飲酒醉,吟詩」為短句流水對,只寥寥六字,兩組連續性的動態畫面,便寫盡了理想中的隱居生活的情趣。然而還不可忽過「佚老」、「亦好」二辭。其一「老」、「好」相葉,是輔韻,與「時」、「機」、「歸」、「師」、「詩」、「匙」、「非」等主韻共同構成本調的平仄韻錯葉格,有聲情搖曳之美,其二,四字俱有典故,「佚老」見《莊子。大宗師》:「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蓋謂人生碌碌,只有老來才得安逸(「佚」,同「逸」)。「亦好」語出唐戎昱《長安秋夕》詩:「遠客歸去來,在家貧亦好。」即今俗話所謂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草窩」。詞人要以「佚老」、「亦好」命名園、亭,雖不直說頤養天年、安貧樂道,但自珍桑榆、不慕金紫之意,已曲曲傳出,韻味更有深長之妙。詞人自己固然是安貧了,其奈「犬子」不「安」何?不可不給以當頭棒喝。於是又折且詞筆來訓子:千年田換八百主!——多置田產,又有何用?適足害你們弟兄幾個成為「敗家子」而已!一個人長有幾張嘴巴?插得下許多調羹?——家有薄田幾畝,還不夠你們粗茶淡飯么?你別再說三道四了!如果說上文還帶有若干書卷氣、不夠家常的話,那麼最後這一段真可謂口角生風,活生生是老子罵兒子的現場錄音,寫神了,寫絕了!值得一提的是,「千年」二句雖用俚語,卻仍有宋人載籍可以參證。「千年田換八百主」,見北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十一載五代時韶州靈樹院如敏禪師語。僧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云:「千年田八百主。」僧云:「如何是千年田八百主?」師云:「郎當屋舍勿(沒)人修。」這些話頭,再早些還可尋溯到王梵志詩:「年老造新舍,鬼來拍手笑。身得暫時坐,死後他人賣。千年換百主,各自循環改。前死後人坐,本主何相(廂)在。」「一人口插幾張匙」,范成大《石湖居士詩集》卷二十六《丙午新正書懷》十首其四(窮巷閑門本然):「口不兩匙休足谷。」自註:「吳諺曰:」一口不能著兩匙。"「用俗話隱括入律,且對仗工穩,尤為難得,詞人的水平,真不可測!這首詞,既具備歷史的思辨,又富有人生的哲理;既充滿著書齋里的睿智,又洋溢著生活中的氣息;亦莊亦諧,亦雅亦俚;庄而不病於迂腐,諧而不闌入油滑;雅是通俗的雅,俚是規範的俚;顯示出詞的胸襟之大、見識之高、性格之爽、學養之深,顯示出詞人具有駕馭各種不同類型語言藝術的非凡能力。辛詞尤善用典故和化用前人成句,本篇就是一個突出的範例。「吾衰」句用《論語》,是經:「須富」句、「暫忘」句用《漢書》,「富貴」句用《晉書》,是史:「佚老」用《莊子》,是子:「亦好」用唐詩,是集。——一首詞中,四部都用遍了。就時代而言,從春秋、戰國、漢、晉、唐、五代一直用到宋。就文體言,自詩、文一直用到和尚語錄、民間謠諺。就用法而言,或整用成句,或提煉文意,或增減字面,或翻換言語。在此道上,詞人真達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地步!宋代,封建帝王用較優厚的經濟待遇來籠絡武將和士大夫們,以換取他們的忠勤服務,因此,官僚地主置田莊、營第宅、蓄家妓之風盛極一時。而當時發達的城市商業經濟畸形繁榮的色情業,又大大刺激了紈絝子弟的消費慾望,把他們的胃口吊得很高。紅燭呼盧,千緡買笑,在「銷金鍋」里盪盡祖產的不肖子孫處處皆是。「君子之澤」往往二世、三世而斬,不待五世了。北宋沈括《夢溪筆淡》卷九《人事》記載過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將軍郭進的新建府第落成,大開筵席,不但請木工瓦匠與宴,而且讓他們坐在自家子弟們的上位。有人問道:公子們怎麼好同匠人為伍呢?郭進指著工匠們說:這是造房子的。又指著子弟們說:這是賣房子的,當然應該坐在下風。進死後不久,府第果然落入他人之手。郭進者流,看問題不可謂不透徹,做事情不可謂不通達,然而既有先見之明,那又為何還建造府第呢?既然建了,又為何不能對子弟們嚴加管教,使之成器?相比之下,詞人能夠不措意於營置田產,且「犬子」嘟嘟囔囔時乃能賦詞罵,真算得上是一位高明的家庭教育專家了。這在封建時代真是難能可貴,即便對於今天的人們,恐怕也還有一定的教育意義呢?

150《水龍吟》用些語再題瓢泉,歌以飲客,聲韻甚諧,客為之釂。聽兮清珮瓊瑤些。明兮鏡秋毫些。君無去此,流昏漲膩,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飲汝,寧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無助、狂濤些。路險兮山高些。塊予獨處無聊些。冬槽春盎,歸來為我,制松醪些。其外芳芬,團龍片鳳,煮雲膏些。古人兮既往,嗟子之樂,樂簞瓢些。辛棄疾詞作鑒賞瓢泉在江西鉛山縣東二十五里,泉水清冽,風景幽美。作者在這裡有處舊居。光宗紹熙五年(1194)七月作者被解除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撫使的職務後,便來這裡「新葺茅檐」。閑居寧宗慶元二年(1196)又移居退隱。這首詞大致是閑居瓢泉時期寫的。杜甫《佳人》詩云:「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仇兆鰲注概括其意為:「此謂守貞清而改節濁也」。這首詞在意境上同杜甫《佳人》詩有相近之處。杜甫以「佳人」作為寓傳,作者則以寄言泉水,寓寫自己對現實環境的感受。上闋頭二句,從視、聽覺來寫,表達了作者對泉水的欣賞、讚美之情。「清珮瓊瑤」是以玉珮聲形容泉水的優美聲響;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也曾寫道:「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鏡秋毫」是可以照見的秋生羽毛之末來形容泉水的明凈。這兩句給瓢泉以定性的評價,表明了山泉能保持其可愛的本色,以下通過泉水所處的三種不同狀態,來反映作者對泉水命運的設想、擔憂及警告。這些刻畫,正好用以反襯起筆二句,突出「出山泉水濁」之意。首先勸阻泉水不要出山(去此)去流昏漲膩,生長蓬蒿。「流昏漲膩」取意於杜牧《阿房宮賦》「謂流漲膩,棄脂水也」「虎豹」句,用《楚辭。招魂》「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和「此皆甘人」。虎豹以人為美食,渴了要飲泉水,它豈同於猿猱(之與人無害),不要為其所用。「大而流江海」三句,反用《莊子。逍遙遊》「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對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的語意,謂水積而成大江海,可以視大舟如草葉而傾覆之,泉水不要去推波助瀾,參預其事。這些都是設想泉水不能自守而主動混入惡濁之中,遭到損害而又害人的危險情況。以上幾種描述,想像合理,恰符作者當時所處的社會現實。下闋作者自敘,貞潔自守,憤世嫉俗之意。路險山高,塊然獨處,說明作者對當前所處污濁險惡環境的認識。故小隱於此,長與瓢泉為友,以期求得下文所描寫的「三樂」即「飲酒之樂」、「品茶之樂」、「安貧之樂」。詞的上下闋恰好形成對比。前者由清泉指出有「三險」,後者則由「無聊」想到有「三樂」。其實「三樂」仍是憤世嫉俗的變相發泄。瓢泉甘洌,可釀松醪(松膏所釀之酒),寫飲酒之樂,實寓借酒消愁;瓢泉澄澈,可煮龍鳳茶,品茗閑居,卻不被世用;最後寫安貧之樂,古人既往,聊尋同調,則與「一簞食一瓢飲」顏回一樣的便是同志。簞瓢之「瓢」與「瓢」泉之「瓢」恰同字,以此相關,契合無間。總觀全詞,可以用劉辰翁對辛詞的評語:「讒擯銷,白髮橫生,亦如劉越石。陷絕失望,花時中酒,托之陶寫,淋漓慷慨」(《須溪集》卷六《辛稼軒詞序》),來領略這首詞的思想情調。瓢泉的閑居並未能使作者的心情平靜下來,反而是鬱積了滿腔的憤怒。流露出的對官場混濁,世運衰頹的憎惡並不是衰婉之調,而是一種激昂之聲。不可以視之為「流連光景,志業之終」。儘管詞的上片闋似乎構成了不和諧的畫面。(上去闋多激憤,下闋多歡樂),但貫通一氣的還是憤懣,不同流合污,自守貞潔的浩然之氣。這就是劉辰翁所說的「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其難言者未必區區婦人孺子間也」。寓悲憤於歡樂之中,益感其悲憤的沉重。「含淚的微笑」大概是最悲憤不過的了。這首詞是詞體中的一種特殊形式,它不同於一般的以句子的最後一個字作韻腳的慣例,而是用《楚辭》語尾字「些」作後綴的尾字,又另用平聲「蕭、餚、豪」韻部的字作實際的韻腳,這就是所謂的長尾韻。這種格律聲韻具有和諧回應的美,猶如是有兩個韻腳在起作用。

151《念奴嬌》瓢泉酒酣,和東坡韻辛棄疾倘來軒冕,問還是、今古人間何物?舊日重城愁萬里,風月而今堅壁。葯籠功名,灑壚身世,可惜蒙頭雪。浩歌一曲,坐中人物三傑。休嘆黃菊凋零,孤標應也有,梅花爭發。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萬事從教,浮雲來去,枉了衝冠發。故人何在?長庚應伴殘月。辛棄疾詞作鑒賞作者的詞,歷來與蘇軾的詞並稱,不少詞論家將蘇、辛目為同派。辛詞的確有得之於東坡者,這首《念奴嬌》即其一例。詞前小序云:「瓢泉酒酣,和東坡韻」。由此可知,此詞是作者閑居鉛山瓢泉時的感興之作。「和東坡韻」,指步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之韻以追和。東坡的原詞,是貶官閑居黃州的所作,在抒發政治上失意的感慨這一點上,與辛詞有相似之處。辛詞也以健筆抒豪情,風格上極力追步東坡。但兩詞相比較,不難發現他們心貌各別。同為「豪放」的風格,蘇詞之放,表現為超逸放曠;辛詞之放,則表現為悲壯激昂,同樣是抒發政治失意的情懷,蘇詞的結尾,以「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老莊消極思想自解,顯出頹廢為自適的傾向;辛詞則金剛怒目,感憤終篇,仍大呼「枉了衝冠發」,毫無出世之意。下面就讓我們具體來看看,作者是怎樣藉助《念奴嬌》這個聲情激壯的調子來自抒胸懷的。全詞著意表現的,是這樣一種悲劇性的英雄人物,他鄙棄世俗追求軒冕排場、榮花富貴的風尚,胸懷抗金恢復的事業,他日夜思念失去的北方河山,渴望能通過自己的英勇戰鬥來統一祖國,可卻被賣國群小排斥在政府之外,不能一展宏圖;他剛直不阿,嫉惡如仇,申張正義,嚮往自由,可社會惡勢力對他百般阻擾,使他大半生坎坷不遇,只得屈身於田間山林!詞中一唱三嘆地表達了這樣位失意英雄的尷尬處境與悲憤心情。上闋先寫作者失意閑居的牢騷。頭二句,以疑問的句式,表達了自己對仕途和功名的困惑與思考。軒,高車;冕,古代地位在大夫以上的官僚戴的禮帽。軒冕代指官位爵祿。首句典出《莊子。繕性》:「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倘來,寄者也」(官職不是一個人自身的根本之物,只是一種偶然而來寄附於人的外物)。這裡借用莊子的話,表明作者在政治失意之後對功名事業感到難以捉摸。「舊日重城愁萬里,風月而今堅壁」,二句承上說自己丟官之後,重重愁恨無計消除;百無聊賴之際,連美好的風光也象是豎起堅牆,存心不讓人欣賞解悶。接下來三句,連用兩個典故,自述身世,感嘆事業無成,人空老大,怨恨之情溢於言表。「葯籠功名」,用《舊唐書。元行沖傳》:「元行沖勸當權的狄仁傑留意儲備人材,喻之為備葯攻病,並自請為」藥物之末「,仁傑笑而謂之曰:」此君正吾葯籠中物,何可一日無也!「」酒壚身世「,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相如未遇時,曾與妻卓文君在臨邛市場上當壚賣酒。這三句連起來,意思是:我本來當之無愧地是國家急需的人才,求取功名應是分內之事;不料遭遇坎坷,如今竟埋沒於民間;最可惜的是,白髮滿頭,來日不多,今生要實現理想大概不可能了!」浩歌「二句寫歌曲抒發愁懷,並以張良、韓信、蕭何」三傑「(《史記。高祖紀》)比自己與座中的友人,詞情於是振起。下闋緊承上闋歇拍以倔強堅毅的態度,表明自己雖遭萬千磨難,但壯志不泯,下闋頭三句:「人嘆黃菊凋零,孤標應也有,梅花爭發」。以自然氣候喻社會環境,以花喻人,通過黃菊凋零與紅梅爭發,表明愛國志士前赴後繼。是緊承「坐中三傑」而領以「休嘆」二字,尤覺振奮。這是與友人共勉。「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這兩句以空間的意象正面表達了自己不忘中原的思想。「西望」特有所指。作者詞中屢屢以「西北」代指淪陷的北方。這裡的「西望」,應是「西北望」之省寫,即遙望中原地區;《水龍吟》中「舉頭西北浮雲」,《菩薩蠻》中「西北望長安」等等,含意與此略近。醉中尚揩眼西北而望,這就表明自比寒梅的作者之所以壯志不衰,自我磨厲,其原因在於他意識到危難中的祖國還需要他這樣的人才去解救,故時時提醒自己,不能忘記北伐。但「孤鴻明滅」的象徵性描寫則又表明作者深知國勢衰微,而志士因備受壓抑打擊,力量比較孤單,一時難以振興。正是有此清醒的認識,才有了下面三句的悲憤嘆息:「萬事從教,浮雲來去,枉了衝冠發!」岳飛《滿江紅》詞高唱「怒髮衝冠」,感嘆「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並擔心「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作者在這裡也嘆息萬事如浮雲,空自發衝冠,可見當時的愛國志士們,面對危難的時局都有相同的感受與痛苦。詞的結拍「故人何在,長庚應伴殘月」,以景結情,以殘月孤星的夜色來映襯自己和友人們凄涼悲愴的心境。末句蓋本於韓愈《東方半明》詩:「東方半明大星沒,獨有太白配殘月。」(太白,即金星。《史記。天官書》索隱引《韓詩》:「太白晨出東方為啟明,昏見西方為長庚。」)這裡雖然境界蕭瑟,情調悲傷,但這個結尾與前面的孤標紅梅,怒髮衝冠的形象結合在一起,仍然能夠使人看到作者對政治抱負與人生理想的執著追求,從而在感情上激起強烈的共鳴此詞與作者藉助比興而委曲言情的「潛氣內轉」之作不同,其主要表現方法是激情迸發,直抒胸臆。由於感情濃郁,氣勢凌厲,雖然較多直說,但仍然具有很大的感人力量。

152《虞美人·賦琵琶》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記出塞、黃雲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遼陽驛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撚,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雲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鳴咽。辛棄疾詞作鑒賞同一題材,在不同的作家筆底,表現各異;試聽「琵琶」,一到作者手裡,即翻作新聲,不同凡響。此琵琶,乃檀木所制,尾刻雙鳳,龍香板為撥,何其精美名貴!「鳳尾龍香撥」。這楊貴妃懷抱過的琵琶,它標誌著一個「黃金時代」。作者在此,暗指北宋初期歌舞繁華的盛世。而「霓裳曲罷」則標誌著國運衰微與動亂開始。借唐說宋,發端即點到主題而又不露痕迹,可謂引人入勝之筆。「潯陽江頭」二句,一轉,用白居易《琵琶行》所敘事。白氏在江邊關客「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詩序雲「是夕始有遷謫意」,是聽了琵琶曲與彈奏女子自述身世之後的所感。詞以「最苦」二字概括,表明作者也有同感。「畫舸」句用鄭文寶《柳枝詞》「亭亭畫舸系春潭」句意。作者以白居易的情事自比,並切琵琶,其「天涯淪落」之感亦可知矣。「記出塞」接連數句又一轉,從個人遭遇寫到國家恨事。「望昭陽宮殿」等句分明是寫一種特殊感情,與當日昭君出塞時去國懷鄉之痛不完全是一回事。這裡恐怕是在暗喻「二帝蒙塵」的靖康之變。這種寫法在南宋詞家中也不乏其人。姜夔《疏影》詞中亦有「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之句,鄭文焯亦云「傷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遼陽驛使」數句轉到眼前的現實。詞人懷念北方故土,聯想瑣窗深處,當寒氣襲人時,閨中少婦正在懷念遠戍遼陽而杳無音信的徵人。她想藉琵琶解悶,結果愈彈愈是傷心。「推手」等句,指彈琵琶,漢劉熙《釋名。釋樂器》:「枇杷,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歐陽修《明妃曲》本此而有「推手為琵卻手琶」之句;所彈之曲為《梁州》。《梁州》即《涼州》,唐西涼府所進邊地樂曲,梁、涼二字唐人已混用。唐段安節《樂府雜錄》謂貞元初康崑崙翻入琵琶。白居易詩:「《霓裳》奏罷唱《梁州》,紅袖斜翻翠黛愁。」可見其聲哀怨。「哀徹」兩字加深了悲涼的意緒。「雲飛煙滅」已將上文一齊結束,「賀老」句便是尾聲。這尾聲與發端遙相呼應,再次強調盛時已成過去,已成為歷史。賀老即賀懷智,開元、天寶間琵琶高手,他一彈則全場寂靜無聲。元稹《連昌宮詞》云:「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賀老定場」即無消息,則「沉香亭北倚欄干」(李白《清平調》)的貴妃面影當然也不可見,這「鳳尾龍香撥」的琵琶亦無主矣。故作者雲「彈到此」即「鳴咽」不止,寫悲慨無窮的國難家愁。此篇手法新穎,從章法上看與《虞美人。別茂嘉十二弟》。可並為姊妹篇,都列舉了許多有關的典故,而其中皆有一線相連。即所用典故中情事都與詞人內心的情感和生活經歷有關,與當時時代特點有關,故典故雖多,卻不為事所累,且抒情氣氛濃郁。仍覺圓轉流麗。由此我們聯想到唐時李商隱的《淚》(永巷長年怨綺羅)一詩,也是列舉古來各種揮淚之事,最後歸結為一事。辛詞章法可能學自李詩,而又有出藍之妙。再上溯可找到江淹的《恨賦》、《別賦》,李白《擬恨賦》等類篇章,作者用之以為詞,可謂創新。此詞除使用典故多能流轉自如外,還顯示了辛詞的另一特色,即豪放而兼俊美,所謂「肝腸似火,面目如花」者。詞中如「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句,不獨用昭君出塞之典故,且含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四言十八首贈兄秀才入軍》)的詩意,形象很美,韻味亦深長。又「輕攏慢撚」四字,不獨是用白居易詩點出彈琵琶,而好在將閨人愁悶無意緒、心情懶慢的神態也隨之描畫出來了。「淚珠盈睫」,令人想見那長睫毛閃動的晶瑩珠淚,非而見美,更渲染了哀怨氣氛,烘託了主題。前人評辛詞曰「大氣包舉」,所謂「大氣」,就是指貫穿在詞中那種濃烈的愛國之情,沉鬱而激昂。而他的詞風卻不見粗獷,反倒是思理細膩綿密,語言華麗高雅,雖「用事多」,不嫌板滯。「情」在其中,密處見疏,實中有虛,令人讀後有蕩氣迴腸之感。

153《虞美人·用前韻送杜叔高》細把君詩說:「恍餘音、鈞天浩蕩,洞庭膠葛。千丈陰崖塵不到,惟有層冰積雪。乍一見、寒生毛髮。自昔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金屋冷,夜調瑟。去天尺五君家別。看乘空、魚龍慘淡,風雲開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殘戰骨。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辛棄疾詞作鑒賞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春,杜叔高從浙江金華到江西上饒探訪作者,作者作此詞送別。題雲「用前韻」,乃用作者前不久寄陳亮同調詞韻。杜叔高是一位很有才氣的詩人,陳亮曾在《復杜仲高書》中稱其詩「如干戈森立,有吞虎食牛之氣,而左右發春妍以輝映於其間」。只因鼓吹抗金,故遭到主和派的猜忌,雖有報國之心,但亦無請纓之路。作者愛其才華,更愛其人品,詞中蘊含著的深情厚意即能反映出來。上闋頭句至「毛髮」數句盛讚叔高詩作之奇美。頭句「細把君詩說」,足見非常愛重。因為愛之深,所以說之細。「恍餘音、鈞天浩蕩,洞庭膠葛」,言杜詩氣勢磅礴,讀之恍如聽到傳說中天帝和黃帝的樂工們在廣闊曠遠的宇宙間演奏的樂章的餘韻,動人心魂。「千丈陰崖塵不到,惟有層冰積雪。乍一見、寒生毛髮」乃熔裁唐人李咸用《覽友生古風》詩「一卷冰雪言,清泠泠心骨」語意,言杜詩風骨清峻,讀之宛若望見塵土都不到的高崖之上的冰雪,不禁毛髮生寒。如此說詩,不但說得很細,而且說得極美,比喻新穎,想像奇特,既富詩情,亦有畫意。接下至「調瑟」數句哀嘆叔高的蕭索境況。「自昔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化用蘇軾《薄命佳人》詩「自古佳人多命薄,閉門春盡楊花落」二句,以古來美婦多遭遺棄隱喻才士常有沉淪:「金屋冷,夜調瑟」則借漢武帝陳皇后失寵,進一步渲染了被棄的凄苦。這裡純用比興,雖為造境,卻甚真切,藝術效果遠勝於直言。下闋寫叔高之懷才不遇而轉及其家門昔盛今衰。「去天尺五君家別」乃隱括《三秦記》「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一語,謂長安杜氏本強宗大族,門望極其尊崇,但叔高一家卻有異於此,是然足弟五人皆有才學,但只因不善鑽營而都未有所成就。「看乘空、魚龍慘淡,風雲開合」則變化《易乾。九五》「雲從龍,風從虎」之語,假託魚龍紛擾、騰飛搏鬥於風雲開合之中的昏慘景象,暗喻朝中群小趨炎附勢、為謀求權位而激烈競爭。一「看」字有冷眼旁觀、不勝鄙薄之意。群小瘋狂奔競,反映了朝政的黑暗腐敗。叔高兄弟不得進用,原因即在於此;北方失地不得收復,原因亦在於此。故接下乃興起神陸沉的悲慨:「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殘戰骨。嘆夷甫諸人清絕!」昔日衣冠相望的中原路上,如今唯見一片荒涼,縱橫滿地的戰骨正在白日寒光中逐漸消損。然而當國者卻只顧偏安享樂,對中原遺民早已「一切不復關念」(陳亮《上孝宗皇帝書》),許多官僚也「微有西晉風,作王衍阿堵等語」而「諱言恢復」(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三此宋孝宗趙語),藉以掩飾其內心的怯懦和卑劣。「嘆夷甫諸人清絕」即對此輩憤怒斥責。朝政如此腐敗,士大夫如引腐朽,詞人的愛國之心卻仍在激烈搏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中原未復,愁思難眠,夜半狂歌,悲風驚起,聽檐間鐵片錚錚作響,宛如千萬匹衝鋒陷陣的戰馬疾馳而過。此時詞人亦彷彿在揮戈躍馬,率領錦突騎兵奔赴疆場,他滿懷異常暢快的心情。但這只是暫時的幻覺,這幻覺一消失,那虛生的暢快也就隨之消失了,代之而來的必然是加倍的痛苦。歇拍「南共北,正分裂」便是在幻覺消失後發出的慘痛呼號。細讀此詞,乃於慰勉朋侶之中,融入憂傷時世之感,故雖為送別之作,但有悲壯之情。然而其運筆之妙,則在於「如春雲浮空,卷舒起滅,隨所變態,無非可觀」(范開《稼軒詞序》)。說詩思之深廣,則鈞天洞庭,渾涵悠遠;言詩格之清峻,則陰崖冰雪,奇峭高寒;狀境況之蕭寥,則冷月哀弦,凄涼幽怨;刺群小之奔競,則風雲魚龍,紛紛擾擾;悲神州之陸沉,則寒日殘骸,慘不忍睹抒報國之激情,則神馳戰陣,鐵騎錚錚;痛山河之破碎,則聲發穿雲,肝膽欲裂。凡此皆「有性情,有境界」(《人間詞話》),故獨高格而不同凡響。

154《虞美人·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辛棄疾詞作鑒賞本詞的突出特點在於,把即事敘景與直抒胸臆巧妙結合起來,用凌雲健筆抒寫慷慨激昂,奔放鬱勃的感情,悲壯沉雄發場奮厲的格調。文學作品的藝術力量在於以情感人。古今中外的優秀詩作,無不充溢著激情。該詞即是如此。作者與陳亮,都是南宋時期著名的愛國詞人,都懷有恢復中原的大志。但南宋統潔者不思北復中原。因而他們的宏願久久不得實現。當時,詞人正落職閑居上饒,陳亮特地趕來與他共商抗戰恢復大計。二人同游鵝湖,狂歌豪飲,賦詞見志,成為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這首詞,就是當時相互唱和中的一篇佳品。詞中,作者胸懷對抗戰恢復大業的熱情和對民族壓迫者、苟安投降者的深切憎恨,飽和筆端,浸透紙背。正如周濟所云:「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有英雄語,無學問語」(《介存齋論詞雜著》)。詞人這種慷慨悲涼的感情,是運用健筆硬語傾瀉出來的,因而英氣勃鬱,雋壯可喜。周濟還指出:「北宋詞多就景敘情,……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介存齋論詞雜著》)。與以情為中心的就景敘情不同,即事敘景是以敘事為主幹,以抒情為血脈,以寫景作為敘事的烘染或鋪墊。這首詞的上闋,便採用了即事敘景的藝術手法。在追憶「鵝湖之會」高歌豪飲時,以清冷孤寂的自然景物烘染環境氛圍,從而深刻地抒發了詞人奔放郁怒的感情。作者作為一名忠憤填膺的抗成志士秉筆作詞,胸中沸騰的激情難以遏制,不免直瀉筆端。「老大那堪說。」直寫心懷,感情極為沉鬱。「那堪」二字,力重千鈞,義蘊極為豐富。當此之時,英雄坐老,壯志難酬,光陰虛度,還有什麼可以說的!然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門行》)。以收復中原為已任的志士們,胸中的烈焰是永遠也不會熄滅的。因此,下面「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兩句,抒發了作者的壯懷,並且與陳亮的「同志」之情拍合。「元龍」、「孟公」,皆姓陳,又都是豪士,以比陳亮:「臭味」謂氣味相投,「瓜葛」謂關係相連。作者與陳亮友誼既深,愛國之志又復相同,因而引以為快事。不久前,兩人「憩鵝湖之清陰,酌瓢泉而共飲,長歌相答,極論世事」(《辛》祭陳同父文《)這是大慰平生的一次相會,故在此詞中津津樂道:「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詞人時在病中,一見好友到來,立即與之高歌痛飲,徹夜縱談。他們志在恢復中原,心無俗念,視富貴輕如毛髮,正笑世人之重它如千鈞。討論世事時硬語盤空(韓愈《薦士》詩:「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足見議論有力。這幾句是他們交談時情景的實錄。因為寫在詞里,故順筆插入自然景物的描寫。積雪驚墮,狀述二人談吐的豪爽;孤月窺窗,襯映夜色的清寂。英雄志士一同飲酒高唱,雄壯嘹亮的歌聲直衝雲霄,竟驚散了樓頭積雪。這種誇張的描寫,把兩人的英雄氣概與狂放精神充分表現出來。著一「驚」字,真可謂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然而,當時只有清冷的明月與兩人相伴,論說國家大事的「盤空硬語」又有誰來傾聽呢?在這裡,抗戰志士火一樣的熱情和剛直狂放的性格同積雪驚墮、孤月窺窗的清寂冷寞。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形象地寫出了在苟安妥協空氣籠罩南宋朝堂的情勢下,個別上層抗戰志士孤雁難飛的艱危處境。這樣把寫景與敘事膠著一體,更能充分抒發出翻卷於詞人胸中的狂努之情。正因為二人志同道合,所以夜雖已很深,但他們仍「重進酒,換鳴瑟」,興緻不減。如果說,詞的上闋主要是作者奔放沸騰的感情融於敘事之中,那麼下闋則主要是直瀉胸臆的賦體,抒發對南宋統治集團的強烈批判和「看試手,補天裂」的壯懷。詞人盡情地馳騁筆力,敷陳其事,傾訴肺腑,寫來筆飛墨舞,淋漓盡致。「事無兩樣人心別。」面對時世,山河破碎,愛國志士痛心疾首,而南宋統治者卻偏安一隅,把家恥國難全都拋在了腦後。詞人用「事無兩樣」與「人心別」兩種不同象意象加以對照,極其鮮明地刻畫了南宋統治者苟且偷安的庸懦醜態,盡情地抒發了鬱勃胸中的萬千感慨。詞人義憤填膺,向統治者發出了嚴厲的質問:「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神州大地,山河一統,自古已然,「合」時多而「離」時少。今當政者不思恢復中原,反而以和議確定了「離」的局面,是何居心!詞語中凜然正氣咄咄逼人,足以使統治者無地自容。雄健頓挫的筆力,加重了詞的感情色彩,使其更富有藝術感染力。詞人想到:神州大地要想得到統一,就必須重用抗戰人材,可是當今社會卻是「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當道諸公空說徵求人材,但志士卻長期受到壓制,正象拉鹽車的千里馬困頓不堪而無人過問一樣。徒然去購置駿馬的屍骨又有何用!詞人連用三個典故,非常曲折而又貼切地表達了鬱勃心頭而又不便明銳的不平。「一個」空「字,集中表達了詞人對朝中當政者打擊排斥主戰派種種行為的無比怨忿。筆力勁健,感情沉鬱,意境極其雄渾博大。」正目斷關河路絕。「詞人觸景生情,由大雪塞途聯想到通向中原的道路久已斷絕,悲愴之情油然而生。山河分裂的慘痛局面,激起了詞人收復中原的熱情。他想起了晉代祖逖與劉琨」聞雞起舞「的動人故事,想起了古代神話中女禍氏鍊石補天的美麗傳說,更加堅定了統一祖國的信念,唱出了」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這時代的最強音。筆健境闊,格調高昂。用典如水中著鹽,渾化無跡,從而豐富了詞的義蘊,加強了形象的深廣度,呈現出極其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全詞的意境也最後推向了高潮,給人以極大的藝術感染力。

155《虞美人》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且會朱晦庵於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鷥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正是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虞美人》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辛棄疾詞作鑒賞作者與陳亮(字同父)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他們始終主張抗金,恢復中原,並為此進行了不懈的努力。他們和朱熹(字元晦,又號晦庵)在哲學觀點上雖然不同,但彼此間的友誼卻很深厚。淳熙十五年(1188)冬,陳亮自浙江東陽來江西上饒訪問作者與他共商恢復大計;並寄信約朱熹到紫溪(江西鉛山南)會面朱熹因事未能前去。作者與陳亮同游鵝湖寺(在鉛山東北);後到紫溪等候朱熹,由於朱熹沒有來,陳亮遂東歸。作者於別後次日欲追趕陳亮回來,挽留他多住幾天。到鷺鷥林(在上饒東)因雪深泥滑不能再進,只好悵然返回。那天夜裡,作者在投宿處寫了這首詞。「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上闋開頭回敘在驛亭飲酒話別的場面。顯然,當時雙方都說了許多相互推許的話。作者在這裡只舉了自己對陳亮的稱讚,說陳亮的才能和文采既像陶潛,又象諸葛亮。因為陳亮長期住在家鄉,沒有作官,故以陶淵明、諸葛亮作此。這個評價自然很高,但倒也部分符合陳亮一生言談、行事和學問的實際,並非誇大溢美。作者不僅理解自己的好友陳亮,而且把歷史上兩位著名的人物陶潛和諸葛亮(表面看,他們是多麼不同!)聯繫在一起,一併談論,這是極有見解的。寫朱熹對陶潛的看法也是一致的。朱熹《清邃閣論詩》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來得不覺耳。」後來,清代詩人龔自珍在《已亥雜詩》中寫道:「陶潛酷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就融合了作者和朱熹兩人的見解。「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華髮。這三句驟看起來像橫空飛來,與上文毫不相干;細思便能理解:此乃詞人挪開話題,把主題轉到寫個人和國家的命運。鵲踏松梢,雪落破帽(自東晉孟嘉龍山落帽傳為美談後,文人往往喜以破帽自詡),引發了對滿頭白髮的聯想。這時,這時與陳亮都近五十歲了。歲月蹉跎,報國無門怎能不觸起他們無盡的感喟呢?「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這幾句表面寫冬天的景色:水瘠山枯,四野凄涼;僅憑几枝稀疏的梅花妝點風光。暗裡寫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不肯銳意恢復中原,因此只能落水剩山殘。「疏梅」,暗指力主抗金的志士。但他們猶如掠過長空的兩三隻雁兒,不成陣隊,力量過於單薄,只能使人感到「蕭瑟」。詞中語意雙關,景中藏情,以比興見意,抒發出無窮感慨,蘊涵著深遠的憂國情意。下闋又回敘別情。「佳人重約還輕別」;佳人,指陳亮作者既推許他「重約」來晤,又微怨他急於告歸(「輕別」)。這是全詞主題,但點到即止。接下去便竭力地鋪陳和渲染。「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群來愁絕?清江,泛指今江西信江上游;時因天寒,水深冰合,行人已無法渡江。雪深泥滑,道路艱阻,車輪象長了角似地轉動不了,語本於陸龜蒙《古意》「願得雙車輪,一夜生四角」的詩句。唐圭璋等《唐宋詞選注》指出:「這是寫別後的景況,又是對眼前局勢的影射。」「此地行人」,即詞人目謂。「銷骨」,用孟郊《答韓愈李觀因獻張徐州》「富別愁在顏,貧別愁銷骨」詩意,極言離愁的銷魂蝕骨。接著又以「問誰使」的設問句式,含而不露地道出友人陳亮(兼指自己)的極度愁怨。他們的愁怨,當然不僅是因朋友離別引起,而且更主要是由國家的危亡形勢和他們在南宋朝廷里的不幸遭遇所促成。這樣,最後幾句「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就不致使讀者覺得詞人在小題大做了。最後幾句,暗用了好幾個典故。前兩句用《資治通鑒》卷二六五載羅紹威的故事。羅紹威聯合朱溫擊敗田承嗣後,為供應朱溫的需求,把積蓄都花光了。他後悔說:「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後兩句用《太平廣記》卷二○四所記獨孤生的故事。唐代獨孤生善吹笛,「聲發入雲,……及入破,笛遂敗裂」。又承接小序「聞鄰笛悲甚」,用向秀《思舊賦》的典故。錯,本指錯刀,這裡借指錯誤。料,作豈料解。詩人感嘆說:哪裡料到當初費盡九牛二虎的力量,竟鑄成而今的「相思錯」呢?這「相思錯」,當然不僅限於指朋友間的思念;實際上也暗寓著為國家統一奮鬥的想法。「長夜」一詞顯然是針對時局而發,非泛指冬夜之長而言。在那樣一個「長夜難明」的年代裡,如龍似虎的英雄人物如辛棄疾,陳亮等,哪能不「聲噴霜竹」似地發出撕裂天地的叫喊呢?全詞感情濃郁,憂憤深廣。典故雖略嫌過多且僻,此辛詞之病。但大都能就景敘情,或即事寫景,因此形象鮮明。王國維在談到辛棄疾詞的妙處時說:「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雲』之概」(《人間詞話》卷上),這首詞就是這樣。詞前小序。記述辛、陳二人相會、同游和別後的情思。非常感人。由此詞倡始,詞人和陳亮一連唱和了五首。這在中國文學史上,稱得上是一樁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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