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王維：極簡主義祖師爺

終南別業

（唐）王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一）標準宅男

王維，他的人生道路很順，是一個基本沒有過過苦日子的人。開元盛世日，他少年得意，在朝中當官。安史之亂來了，杜甫流離失所、妻離子散，鶉衣百結、蓬頭垢面，像個乞丐一樣跑到甘肅追隨新皇帝；李白瞎起鬨，跟了一個不靠譜的親王李璘起事，差點被流放、殺頭；王維沒有跑掉，「被迫」當了偽官，還是在朝中當官。安史之亂後「拉清單」，王維的「政治不正確」鐵證如山，但是朝廷也沒有深究，他繼續在朝中當太平官。

話雖這麼說，順慣了的王維，他純潔的心靈還是承受不了「城頭變幻大王旗」，他要遁世。遁世不是苦修，是給自己營造一個舒服的地兒，在這個小天地里自娛自樂。王維遁世的方式，是在一個叫輞川的地方造別墅；還不止是一棟小別墅，那是一個小莊園。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至少從中年起，王維就過上了一個標準宅男的生活。南山，就是長安南郊的終南山，是個隱逸的好去處，其地位類似於洛陽附近的龍門、香山，北京附近的承德、北戴河。一般人沒有資格在這裡隱居，得有權、有錢、有閑——既能享受一份清靜、遠離塵世喧囂，又能隨時進京上朝、捲入滾滾紅塵。白居易晚年，就住在洛陽近郊的香山，所以號「香山居士」。他們都是人精，很會找地方。

細心的人會發現，王維是唐朝河東（今天的山西省）人，但是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都城長安及其郊區度過，期間短暫去過河西、漢等地，寫過「大漠孤煙直」「雪盡馬蹄輕」這樣的詩句。但是，王維似乎從來沒有主動發大宏願說要去「行萬里路」，或者因為生計所迫東奔西走。從這個角度看，他也是一枚標準宅男。這一點，也是他和同時代的李白、杜甫們不一樣的地方。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王維的性格是喜歡獨來獨往，有什麼好事留給自己暗爽，不願意分享；「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日子過得行雲流水一般，走到哪兒算哪兒，毫無凝滯阻塞；「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路上碰到一個樵夫野老，也能夠聊上半天，說到哪兒算哪兒。他們為什麼能這麼開誠布公？因為沒有直接利益衝突。你種你的田、打你的柴，我做我的官、領我的俸祿。

到了晚年，王維更是「病得不輕」，他在《酬張少府》中寫道：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你看，原先是「中歲頗好道」，現在是「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了——你們都別來煩我！我啥本事也沒有！我就是要吹風、賞月、彈琴。

（二）有無之間

鹿柴

（唐）王維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辛夷塢

（唐）王維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竹里館

（唐）王維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多就是少。我們在這裡鋪陳，一口氣念三首詩，就是為了講清楚極簡主義。

王維在輞川隱居，把自己寫的二十首五言絕句編成了一本《輞川集》，每一首詩用一個地名做題目。20乘上20,400個字，就是一本書——少就是多。上面列出的三首，算是知名度最高的，值得小朋友和大朋友念誦。說明一下，「鹿柴」，要讀成「鹿寨」，有人說是像鹿角一樣的柵欄，也說得通；但是，如果考慮到整本集子的一致性，還是理解成一個地名更加合適。

你可以把這些當成三首詩，也完全可以當成一首詩；甚至，你把整本《輞川集》當成一首詩，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它們講的都是一個道理：一切盡在有無之間。

「空山不見人」，「澗戶寂無人」，「深林人不知」，沒有人，或者說，沒有「外人」。最多只有一個人，就是王維自己，他把自己融化到大自然中，沒有把自己當成自然景象的對立面，說到底還是沒有人。都說人要「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讀這幾首詩，你就能真正體會到：

——正午已過，密林之上，太陽轉過頭頂，斜斜的樹影映照在青苔上面。青苔上，還有一行木屐走過的足印。

——且行且止，轉入辛夷幽谷，但見紅艷艷的芙蓉花。你來或者不來，它就是這樣自開自落，不為任何人守候。

——暮色降臨，深入竹林，泥牆茅頂的小房子，就是我的琴房。你聽或者不聽，我就在這裡撥弦、長嘯。此處自有明月清風。

（三）君子之交

送別

（唐）王維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也不要哭泣，到我這裡來吧，喝兩杯？「你有什麼不開心的，說出來，讓我也開心一下。」也許，王維是這麼跟朋友開玩笑的。

其實，讀這首詩，我有一個疑惑：這是王維對朋友說的呢？還是模擬朋友的口氣對自己說的呢？或者根本就是自問自答呢？我看，都可以。「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我們看到了淡淡的憂傷、無奈的釋然。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李白說了，「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這更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但是，任性之後，發現問題還在那兒擺著，煩惱一點沒少。王維沒有李白那種狂放，他就是肚子里、嘴巴上發幾句牢騷，但是心態更加醇厚、更加平和，也更能持久。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在王維的詩里，「君」字出現的頻率非常高。這說明什麼呢？說明王維是一個有「度」的人——再親密的人，也要親密有間。就像心靈雞湯里經常講的那樣，「人和人之間，有點距離更好」。

王維是一個極簡主義者。極簡主義不一定是說物質上的簡陋，而是說心靈上的解放，也就是要做到「斷舍離」。柳宗元有篇寓言叫《蝜蝂傳》，講的是蝜蝂(fùbǎn)這種小昆蟲，碰到任何東西都往自己背上放，以為得到了很多，結果把自己給壓死了。放下吧，可憐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