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為何成絕響?
在中國歷史上,從沒有一本小說能像《紅樓夢》這樣讓人高山仰止。 250年間,續書百餘種,仿書亦數十種,如文康《兒女英雄傳》、林語堂《金華煙雲》、張愛玲《紅樓夢魘》、張恨水《金粉世家》、朝鮮南永魯《玉樓夢》等,而巴金《家》《春》《秋》、茅盾《子夜》等,亦從中「吸收營養」。 然而,不論仿造還是原創,竟再沒有人能超越原著,在一本偉大小說背後,孕育它的寫作傳統從此式微,令人無限唏噓。
在中國歷史上,從沒有一本小說能像《紅樓夢》這樣讓人高山仰止。
. 01 《紅樓夢》的誕生帶有偶然性
時代造就了《紅樓夢》
即使在清代,《紅樓夢》亦屬「現象級」作品。
首先,作者非常熟悉城市生活,可清代城市化率只有7%。其次,作者有紮實的文化功底,而清代紳士群體總數不超過300萬,不足總人口的1%。第三,出身官宦之家,而清代到道光時文官總數只有11316人,相當於總人口的3.4萬分之一。
在如此小眾的群體中,曹雪芹還有兩個得天獨厚的優勢:一方面,他身邊聚集了一批有鑒賞力、喜愛小說的文人,比如敦敏、敦誠兄弟,是皇親國戚,曾供養過曹,這些人是《紅樓夢》最早的讀者,提出了許多中肯的修改意見;另一方面,他少年時生活優裕,眼界頗寬,且形成了不屑為稻糧謀的性格,能專心於創作。
曹雪芹生逢「康乾盛世」,當時中國已進入前現代社會,諸多現代性因素再度萌芽,對人們觀念造成巨大衝擊,這既撼動了傳統秩序,又帶來了種種新的可能,然而,傳統枷鎖猶在,在「盛世」的麒麟皮下,變革找不到合法性資源。
人心思變,卻不能言變,這為小說家提供了上位的空間。
孕育《紅樓夢》的經濟土壤
曹雪芹的幸運在於,他恰好生活在一個「夾縫時代」,既看到了盛世,也看到了衰敗,這是他之前和他之後作家所不具備的資源。由於種種原因,「康乾之治」並未將中國帶入現代社會,反而出現逆轉,走向長期停滯和倒退。
其實,唐宋之世商品經濟已現活力,但缺乏貴金屬資源,市場一開放,貨幣即不足,導致「錢輕物重」,王朝不得不強化對流通渠道的管控,重農抑商。宋代時開始發行紙幣,本是很好的解決之道,南宋時還引入準備金制度,操作手法接近現代央行。
但是,宋代皇權獨大的格局雖有鬆動,卻沒有革命性改變。傳統官僚系統無法約束皇室用濫發紙幣來攫取民間財富,特別是南宋軍事壓力大,一旦缺餉,只能增發紙幣,使其信用一落千丈。
在傳統政治的框架中,貨幣不足成為死結。而明清時期,西班牙人在美洲掠奪的白銀通過海外貿易流入中國,加上大量流入中國的日本白銀,困擾數百年的「錢輕物重」的局面被意外地突破了,所以明清時中國開始出現全國市場,各地商幫崛起,商品經濟空前繁榮。
然而,康乾雖是盛世頂點,卻也是走向衰敗的拐點:主幣仰仗海外的畸形經濟模式此時出現很大問題,特別是持續通脹和周期性經濟波動,給王朝穩定帶來威脅。乾隆晚年曾多次擔憂國家一旦沒有明君,將很可能被顛覆,所以從中晚期開始,控制越來越嚴,社會漸漸失去活力,以後嘉慶、道光等一味因循守舊,令龔自珍抱怨「朝無才相、巷無才偷、澤無才盜」。
在清代,與曹雪芹同時期的作家也許是最後一批可能寫出巨著的人,但由於《紅樓夢》被禁,加上曹雪芹身世潦倒,使他很難成為榜樣。
清代文學家集體誤讀《紅樓夢》
清代文學家多潛心於詩詞,希望比肩唐宋詩人,千古流芳,這與他們生活環境息息相關。
清代大部分時期文教重心在鄉村,讀書人進城後要受種種約束,而在農村,他們收入穩定,且受尊重,是連接政府與當地的橋樑,即使是高級官員,退休後也會選擇回鄉。傳統鄉村缺乏公共交流場域,更追捧詩歌這樣高度概括的藝術形式,而小說則被視為消遣,不入主流。《紅樓夢》最初受追捧,與其中詩詞創作水平極高不無關係。
清代作家閱讀《紅樓夢》,更關注它與政治的關係、主題如何、書中美女的心性如何,總之,從小說角度來研究它的人不多,雖然也有點評,但止於對文辭、寫法的解讀,缺乏深入分析。
所以清代小說家在模仿《紅樓夢》時非常機械,只看到書中有多位美女、四大家族、填詞寫詩等,就以為找到了讀家秘笈。該架構不斷被複制,後來林語堂的《京華煙雲》公開將這些「長處」抄襲走,該書1975年還曾被諾獎提名。
然而,大家始終沒弄懂曹雪芹為什麼要寫大觀園、金陵十二釵等,結果只留下一堆拙劣的贗品。
02 走不通的東西方藝術"嫁接"《紅樓夢》與西方小說在很多方面難以「嫁接」,寶黛努力爭取的,恰恰是當下人們要逃避的。圖為楊愛國作品《嫁接》。
士大夫文化生態被摧毀
1905年9月2日,清廷頒布詔令:「自丙年科為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由此宣告科舉制在中國的終結。其實此前數年,鄉村知識精英便已大量流失。
清末外交一塌糊塗,屢戰屢敗割地賠款,朝廷負擔不了的賠款只能分派給各省,而各省亦分派給各縣。在傳統政治框架中,各地"局面"由鄉紳主持,他們靠個人威信說服鄉民納稅,承擔國家義務,而政府也鼓勵鄉紳介入管理,在一些重要問題上,鄉紳會代表地方百姓抵抗官家的不合理要求。
然而,沉重的賠款壓力讓鄉紳遭遇道德破產,且官員常常繞過他們,直接找地方「能人『來斂稅,鄉紳們昔日的地位漸漸被豪強、劣紳替代。加之清朝開放內地後,形成許多現代城市,生活遠比農村方便,且為文化人提供了工作機會,故清末大部分鄉紳搬到城鎮中居住,很少再介入地方事務。
於是,傳統鄉紳開始向現代知識分子轉型,這個轉型,帶來了異常深遠的影響。最起碼一點:《紅樓夢》中所反映的那種生活方式從此一去不返,今天的讀書人已很難與小說中人物的情感形成共鳴。
莫名其妙的「營養」
清末民初是《紅樓夢》傳播的高潮期,其影響力漸次突破傳統士大夫的小圈子,向普通市民階層蔓延。越來越多的作家認識到,《紅樓夢》是一筆重要的文化遺產,應從中吸取「營養」,可「營養」究竟是什麼,眾說紛紜。
比較主流的看法是,《紅樓夢》是「民族的」,只要把西方小說技術「嫁接」過來,就會寫出佳作。
這裡顯然忽略了幾個前提:
首先,什麼是「民族性」?一本小說受歡迎,就表示它具有「民族性」了嗎?這個「民族性」是一直都有,還是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改變?如果一本外國小說被中國讀者廣泛認可,那麼它也因此具有了中國的「民族性」?如果一本中國小說被湮沒在歷史長河中,難道說它就喪失了「民族性」?
其次,東西方小說能否「嫁接」在一起?「嫁接」本是從農業技術中借用來的比喻性說法,在小說領域中能否成立?東西方小說有不同的傳統,而彼此不能「嫁接」的地方可能恰好是雙方的精華所在,這該怎麼辦呢?
然而,當時大多數人並不這樣看問題,他們急於整合,急於建立一個統一的、整體的解釋框架,以撫平他們內在的緊張:傳統消逝了,心理失去了安全感,所以急需拼湊出一個能承載價值的根據地。
但遺憾的是,這種拼湊最終往往以失敗告終。
與進化論唱了反調
為什麼那麼多優秀的思想者、作家會集體走上失敗的道路?
問題的關鍵也許在於他們違背了進化的規律,根據達爾文的進化論,發展總是建立在物種分化的基礎上,而非整合的前提上。從商業中也能看出類似的規律,越是集大成的成果,市場越失敗,比如互聯網鋼琴等,而越是分化的成果,市場越成功——從PC到筆記本,再到iPad;從門戶網站到個人博客,再到微博……是分化推動了進步。
雖然達爾文反對貿然將進化論引入到社會領域中,但從進化論的本質看,它是分化論,而不是整合論。
換言之,《紅樓夢》與西方小說無須整合,反而是《紅樓夢》本身需要分化,作家們持其一端發揮到極致,方為正確的進路。
遺憾的是,在過去的百年中我們卻走上了相反的路,而回頭再看《紅樓夢》時,我們突然發現:它已經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我們已不太明白它是怎麼寫作出來的,書中的情緒、感受等與現代人有著太大的差距。這意味著,我們基本喪失了分化它的能力。
「民國腔」有點裝
《紅樓夢》與西方小說在很多方面難以「嫁接」,畢竟它寫於前現代社會,作者無法預言現代社會面臨的種種困境,寶黛努力爭取的,恰恰是當下人們要逃避的,而寶黛努力掙脫的,恰恰是當下人們夢寐以求的。
曹雪芹不可能預知單向度社會對人的異化,不可能明白生存意義的危機,更不會認同荒誕與虛無,然而,這些煩惱卻與現代人生活更貼近,人們迫切希望文學給出解答,對此,《紅樓夢》卻無能為力。
將東西方敘事傳統硬性貼合起來,其結果只能是自我消失。畢竟西方社會更早遭遇現代性問題,作家們也更早給出回應,因此步步領先,自然而然成了法則與尺度,而用它來丈量東方文學,就會形成東方文學封閉、保守、落後的錯誤印象。最終,除了留下「民族性」來補台,其內核基本被拋棄。
沒有核心,只能強調形式,民國小說家從《紅樓夢》中挖掘出的最大遺產是語言,表面看,「民國腔」很優雅,可信息量偏低,常常是沒有內容,只有陳述,甚至給人以裝腔作勢之感,漂亮地哀嘆兩聲命運無常,不需在思想上、認識上有任何新的突破,就成了所謂的大師。大師遍地,可大師級的創作卻寥寥無幾。
03 文學:西風徹底壓倒東風小說藝術需要天才,幾代中國人的劇痛匯入了老舍的胸臆,遺憾的是,他被時代所吞沒。圖為老舍照片。
文革扼殺現代文學的生長苗頭
新中國成立後,雖然《紅樓夢》在政治上被認可,但在文學上卻被閹割。由於它被認為是一本政治小說,是揭露封建社會黑暗面的,因此它在藝術上成了不可複製的標本。任何模仿創作都會被看成是影射當下,是反動行徑。
應該說,確實有一本小說具有與《紅樓夢》比肩的潛質,那就是《正紅旗下》,它的架構、敘事方式等都來自西方文學,是用西方小說技巧來講中國故事,從目前留下的篇章看,它確實驚世駭俗,超越於時代,可遺憾的是,剛剛開了個頭,「文革」便開始了,老舍投太平湖自盡。
老舍之所以具備了這樣的實力,源於他對西方文學的深入了解,此外舊學功底深厚,他一生顛沛流離,有異常豐富的人生經驗,而他在寫作上又特別努力,在同時代嚴肅作家中創作量最豐。
小說藝術需要天才,此外是生活對天才的耕耘,歷經百年苦難,幾代中國人的劇痛匯入了老舍的胸臆,遺憾的是,他被時代所吞沒。
「新時期文學」虎頭蛇尾
上世紀80年代,中國小說重回輝煌,湧現出莫言、殘雪等優秀作家,他們是「新時期文學」的突出代表。
「新時期文學」並非本土敘事傳統的自然延伸,而是俄式文學與西方現代文學的結合,它的優點是寫作技術先進,與世界接軌,作家寫出來的東西能被世界看懂,但缺點是本土讀者反而看不懂。
嚴肅小說家被封閉在一個小圈子中,他們有自己的語言與秩序,有自己的標準,與社會聯繫甚少,而保證這一切的,還是權力。所以當代嚴肅作家與權力不得不保持著微妙的關係:他們批評權力,同時又依賴它,他們有自己的底線,但又會以「建設性」為借口不斷將其突破。
只能在被認可的範圍內憤怒,這很容易讓寫作失去真誠,小說家們不得不在按摩師、安慰者和娛樂人物中去尋找自己的定位,結果往往是一鳴驚人之後,寫作一路滑坡,靠知名度勉強維持,到了厚積薄發的年齡,創作質量反而遠不如當初。
「新時期文學」曾給讀者帶來無限希望,雖然出現了一批佳作,但很難說達到《紅樓夢》的高度,而這個「舶來的傳統」在本土至今紮根不深,除少數「純文學」愛好者外,大眾基本不關注。
該怎樣比肩《紅樓夢》
要想寫出與《紅樓夢》同樣偉大的創作,就要反思曹雪芹的成功之路。
曹氏生卒年爭議頗多,至今未取得共識,一般認為他生於1715年,卒於1763年, 38歲前都在積累,而《紅樓夢》修改了10年,到48歲曹去世時只完成了三分之二,這樣算來,他應該到53歲時才能真正寫完。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紅樓夢》之作者是也。」
一部長篇包含著一個作者全方位的思考,不論是哲學見解,還是美學精神,乃至文字實踐,甚至是細節的詩歌創作,都需要在時間的磨洗下不斷精緻,對創作者而言,這是個漫長的折磨,只有擁有最強大的內心和絕不苟且的精神,才能通過這個考驗。
此外,偉大作品往往與繁榮的時代緊密相連,好時代能形成人才梯隊,有充足的遊資來支持創作,此外,統治者會更自信,願意寬鬆地對待創作,加之讀者的品位更加挑剔……但,即使這一切條件都具備了,沒有天才,也還是不行。而真的有了天才,也許條件不那麼齊備,也會結果不同。
結語一本偉大的小說有什麼用處呢?它不能代替溫飽,也無法靠它收回釣魚島,但幾百年過去了,我們都會死去,偉大的小說依然存在,成為後人的驕傲,在國族認同與文化認同中,偉大小說永遠比麵包更有價值。我們已經等了250年,但願,不用再等2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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