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民的名義》看儒教之盛行
《人民的名義》火了。火得一塌糊塗。「現象級」!原因很簡單——「大尺度」。當然,這個「大尺度」不是說裡邊的「床上戲」動作剛猛,讓男主角閃了腰;又或發明了什麼新的高科技「震法」,而是裡邊「披露」、「揭示」出的官場里的勾心鬥角和政治上的波譎雲詭,讓一眾「吃瓜群眾」瞠目結舌、腦洞大開。換句話說,與看大尺度的床上戲以滿足「窺淫癖」一樣,《人民的名義》狠狠地滿足了人民群眾的另一種「窺淫癖」——壓抑多年的政治「窺淫癖」。以滿足人民群眾迫切希望反腐的名義。
的確,台詞、劇情尺度之大,令人咋舌。讓習慣了「班子沒有不團結的,問題沒有不解決的;領導沒有不重視的,群眾沒有不滿意的……(前後略去一萬五千字)」的人民群眾連呼「五個卧槽」。不過在我看來,這只是、也只能是「藝術真實」地反映一下政治鬥爭的冰山一角而已。至於現實的真實,別說電視劇沒法說、不能說,就是我在這兒,也沒法說、不能說。因為有「規矩」。官場的規矩、政治的規矩。你懂的。
那咱就說說那些能說的、讓說的規矩。先說說大傢伙兒都知道但又未必真明白的規矩。隨便舉個例子。比如順口溜里說,「開會沒有不隆重的,講話沒有不重要的」,是這麼回事嗎?當然錯!而且錯得離譜、錯得沒了規矩!大家只要稍微注意一下新聞報道里的措辭,就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裡。簡單說,只有黨的會議(而且一般是省級以上黨的會議),才是「隆重」的;只有「一把手」的講話(而且一般是省級「一把手」的講話),才是「重要」的。不信?你仔細看一下《新聞聯播》或《人民日報》,或你所在省的電視和報紙新聞報道,你就會發現,我說的沒錯。比方說吧,假如今天漢東省召開了一個重要會議,那麼,今天晚上的《漢東新聞聯播》、明天的《漢東日報》報道時,只有沙瑞金的講話,才可能是「重要講話」(因為現在省級幹部的講話一般也不用「重要」了),「劉省長」、「育良書記」的講話,只能是「講話」而已;至於「達康書記」嘛,應該是連「講話」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他只是個「省委常委」,而這個「省委常委」,還是因為「京州市委書記」這個位子決定的——省會的市委書記,和省內有限幾個大市的市委書記,進省委常委,但只是「政治級別」到了「副省級」,並沒有省委副書記、副省長(注意:副省長務必一定是省委常委)等副省級「行政職務」,所以在重要場合,並沒有「講話」的份兒。那麼,問題來了,如果沙瑞金書記講話了,「劉省長」、「育良書記」也講話了,新聞稿該怎麼寫呢?乾脆,給大家模擬一下明天的《漢東日報》:
看見了吧,別看電視劇里,「沙書記」、「育良書記」,甚至「國富同志」都是「主角」(之一),給的鏡頭都挺多,但在現實生活中,「主角」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一把手」,只有「一把手」的講話才是「重要講話」,換句話說,「講話」重要不重要,不在講話的內容,而在講話的人。所以,儘管「達康書記」說話、講話最生動、最有趣,在廣大觀眾(「吃瓜群眾」)中廣受追捧,但無論是在「藝術真實」的劇情中、還是在現實真實的官場中,因其不講政治、官場規矩(「他當縣長,縣長是一把手;他當書記,書記是一把手」),而飽受爭議甚至非議,最終也讓「沙李配」徹底泡湯。
除了「講話」,領導同志的其他行為,也有講究——啊不,是「規矩」。比方說,領導怎麼出場?打個「萌」一點的比喻,像大雁飛行——「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我們看大會的現場直播:開會時間馬上到,「參加會議」的同志們已經坐好。開會鈴響過,會場肅靜下來。忽然,音樂響起。在「耿耿耿~」的雄壯的樂聲中,「出席會議」的領導們呈「一」字縱隊魚貫而出,上主席台後,以中間「一把手」位子為界,「人」字形左右分開,找自己的「牌位」坐定。座位排列有講究。圖示如下:⑦⑤③①②④⑥如果「出席會議」的領導是雙數,則是:⑥③①②④⑤如果舉行「招待晚宴」,也就是說,「在飯桌上」,則順序要倒過來,即:
另外,我剛才在文里已經點到了,會議報道中,領導(在主席台就座的)叫「出席會議」,其中,「一把手」叫「出席會議並(作重要)講話」;一般幹部叫「參加會議」;如果是「黨代會」或「人代會」,則往往還有「列席會議」或「旁聽大會」者,這些人往往是級別不夠或非正式代表,出於「民主」與「公開」的目的,請來捧場或裝點門面的。不過,有一種提法,其實並不妥當,那就是「出席會議的還有……」這不禁讓人想起「文革」時期(注意「文革」一定要加引號)的名段——「還有餘秋里」。1968年6月14日,毛澤東接見瀋陽部隊、南京部隊讀書班學員。江青、張春橋、姚文元擬的陪同接見的名單中,有意不提國家計委第一副主任兼秘書長余秋里(其時,余秋里正因賀龍問題而接受批鬥),意圖給人們造成印象,余秋里已被打倒。陳伯達負責給毛送新聞稿。毛審閱時不滿地問陳伯達:「還有餘秋里嘛!」陳伯達無奈,只得將余秋里名字補上,但故意加上「還有」二字,以示「毛主席原話」。於是,第二天的《人民日報》在羅列了一長串「陪同接見」的人員名單後,甩了這麼一句:「還有餘秋里。」自此以後,《人民日報》凡報道「出席會議」「參加會議」或「陪同接見」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名單,余秋里必為最後一名,且冠以「還有」兩字。這一奇葩用法一直延續至中共九大。其用意很明顯,即是告訴人們:雖然余秋里參加了活動,但與別人是不同的,是打入「另冊」的。所以,現在還用「還有」,什麼意思嘛!說到這兒,我看我也得「打住」了,因為再說,就快「出圈」了。
好吧,那就說說古代的規矩吧。大家都知道,中國是「禮儀之邦」——「講規矩的國家」,咱們的「至聖先師」孔老夫子的最大願望,就是「恢復周禮」。可惜他老人家生不逢時,趕上了「禮崩樂壞」的糟糕時代,他的那一套理想價值觀,與蠢蠢欲動、欲取周而代之的各諸侯國國君鐵定聊不到一塊兒去,甚至無異於與虎謀皮。所以,孔老夫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更像是下了一注「01、02、03、04、05、06 07」的「雙色球」,任你追號追到死,也基本沒有中獎的可能。
不講「禮」、只講「法」的秦,最終統一了中國,就是最好的明證。秦始皇甚至「焚書坑儒」,將革命進行到底。但不講「禮」(規矩)終歸遭人恨,所以秦帝國不能久長,僅僅14年就「崩」了。「秦崩」之後,兩個同樣不講規矩的傢伙——劉邦和項羽火併,結果是,先不講規矩的項羽,輸給了後不講規矩的劉邦。或者說,看誰更不講規矩,誰更「厚黑」。
劉邦這廝,秉承了戰國以來的社會主流價值觀,對儒家那一套嗤之以鼻,對儒生更是極盡輕慢侮辱之能事。《史記·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把儒生的帽子摘下來,往裡面撒尿。「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酈食其)。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罵曰:『豎儒!……』」對自己的女婿趙王張敖,也是毫無親情臉面:「漢七年,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禮甚卑,有子婿禮。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就這麼一個出身底層、一身痞氣,以輕慢侮辱儒生為能事的流氓皇帝,後來卻搖身一變,大興尊儒之風,甚至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祭祀孔子的皇帝,為後世皇帝開創了祭孔先河,劇情反轉尺度之大,的確讓人大跌眼鏡。何也?還是因為規矩。因為吃了沒有規矩的虧。
不講規矩的劉季登上皇帝寶座後,他的那些大老粗同事,在朝堂之上自然也沒個正規的體統。《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飲酒作樂爭功勞,醉了狂呼亂叫,拔出劍來把柱削,高祖很煩惱。「叔孫通知上益厭之也,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高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臣願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為之。』「於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餘人……及上左右為學者與其弟子百餘人為綿蕞野外。習之月余,叔孫通曰:『上可試觀。』上既觀,使行禮,曰:『吾能為此。』乃令群臣習肄,會十月……太長,不翻譯了。簡言之:叔孫通給劉邦編了一整套臣子朝見皇帝的規矩禮儀,不但規矩嚴格,而且懲罰措施嚴厲,有御史當場執法,把那些不守規矩的立即帶走「雙規」。整個酒會中再沒有人敢失禮炸刺。劉邦同志得到了極大滿足(「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於是重賞儒生叔孫通——「金票大大的」!從劉邦同志的典型事迹可見,只要「講規矩」,儒家那一套,早晚用得上。中國封建社會(注意:「封建社會」這個詞近年來被學者們推翻了,這裡只是沿用)儒教盛行,且長盛不衰,直至今日,正應了趙本山的那段台詞——「水是有源滴,樹是有根滴,到電視徵婚也是有原因滴。兜里沒錢就是渴望現金滴,沒家滴滋味是火熱水深滴,打了這麼多年光棍誰不盼著結婚呢——都笑話誰呀!」
有道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成也規矩,敗也規矩」,雖然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但規矩過多了、過嚴了,皇帝、上級是舒服了,臣子、下級可就遭了殃。比如跟皇帝說話,可得注意了。一個措辭不當,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清金埴《不下帶編》載:(唐)李泌對德宗曰:「臣若苟合取容,何以見肅宗於天上?」此稱謂法也。凡人言死,則曰地下;人君之祖父,則曰見於天上。此不可不知。嘉靖中,上召太醫令徐偉診脈,進殿蒲伏膝行,見上坐小床,龍衣曳地,不敢以膝壓衣,奏曰:「皇上龍衣在地上,臣不敢前。」上遽以手摳衣出腕而診。偉但一時事耳,出至直廬,上詔賜內閣曰:「偉適診脈,稱衣在地上,足見忠愛。地上,人也;地下,鬼也。」云云。賞賚甚厚。偉見詔,惶懼失色,自謂若有神佑:設誤稱地下,罪萬死矣!
連普通的娛樂項目,比如下棋、釣魚,也成了活受罪。比如說釣魚。釣魚肯定是中國人的發明。何以言之?因為咱們有最早的文字記載——《詩·衛風·竹竿》:「翟翟竹竿,以釣於淇。」可見,至少在遠古時期,中國就有釣魚的方式了,而其他人類文明則沒有類似的文字與傳說,你看他們留下來的壁畫岩畫之類上面,也不過是在使勁掄著簡陋的木頭石頭「魚叉」準備「搠將過去」的蠻像,絕無咱們老祖宗的幽閑與修養。再後來,姜太公幹脆拿釣魚當手段,釣住了周文王(3000年後,袁世凱東施效顰,那麼差的演技,居然還能得逞)。於是,「釣」的引申義「引誘」也就產生了。《淮南子主術》云:「虞君好寶,而晉獻以璧馬釣之。」語義的延伸,代表著思想的深入與發展。然而,只要前進,就難免有誤入歧途的可能。本來一件修身養性的休閑活動,可沾了政治的邊,就複雜了起來。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三載:「彭內翰乘往在三館,時嘗與釣魚宴。故事,天子未得魚,侍臣雖先得魚,不敢舉竿。是時上已得魚,左右以紅絲網承之,侍坐者畢賀。已而,乘同列有得魚者,欲舉之,左右止之,曰:『侍中未得魚,學士未可舉也。』侍中者,曹鄆公利用也。」不但不能超過皇上,連比自己官大的「同列」也要禮讓有加,「讓侍中同志先釣」。把個純屬「娛樂休閑」的消遣活動搞得挺壓抑,真是受罪。
下棋也是。《朝野僉載 ·補輯》:吏部尚書唐儉與太宗棋,爭道。上大怒,出為潭州。蓄怒未泄,謂尉遲敬德曰:「唐儉輕我,我欲殺之,卿為我證驗有怨言指斥。」敬德唯唯。明日對仗雲,敬德頓首曰:「臣實不聞。」頻問,確定不移。上怒,碎玉廷於地,奮衣入。良久索食,引三品以上皆入宴,曰:「敬德今日利益者各有三:唐儉免枉死,朕免枉殺,敬德免曲從,三利也;朕有怒過之美,儉有再生之幸,敬德有忠直之譽,三益也。」賞敬德一千段(緞),群臣皆稱萬歲。就因為下棋時與皇上「理論」了幾句(更可能是因為皇上要悔棋,否則,下個棋有什麼「道」可爭呢?),差點把吃飯的傢伙混丟嘍,要不是碰上了千古難遇的明君賢臣(而且得同時碰上!),這一劫是很難過去的。可見,講規矩是何等重要。
該收尾了,回到《人民的名義》。有一點,伴隨著《人》劇的熱播,不少人心中始終有點疑惑,即如此「正能量」的電視劇,為什麼沒有在央視首播,而是讓湖南衛視這個「另類」搶了「獨食」?這讓好多吃瓜群眾「坐罈子放屁——想不通」。其實仔細想一下,並不奇怪,因為這正是「講規矩」的必然結果。不是有那麼幾句順口溜嗎——「俺是D的一條狗,守住輿論大門口。D叫咬誰就咬誰,讓咬幾口咬幾口。」D沒發話,哪兒敢亂咬?嗯,好狗!
作者:子非我,原創不易,轉載請註明來源和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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