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症」是如何被製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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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十: 相信大家普遍都有這樣的感受,身邊說自己得「抑鬱症」的朋友越來越多了。而大部分微信上關於抑鬱症的文章、科普或相關視頻,大家聽過讀過的感受都是「抑鬱症」好可怕、好嚴重,好像這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不過,《像我們一樣瘋狂——美式心理疾病的全球化》這篇文章倒像是關於抑鬱症的「另類科普」,從「抑鬱症」的歷史,說到「抑鬱」這種情緒和抑鬱症的藥物本身,最後提出了一個顛覆性的觀點——「抑鬱症」或許不是一種疾病,倒像是某種被製造出來的集體認同。
所有的心理問題都與文化有很大關係
《像我們一樣瘋狂——美式心理疾病的全球化》的作者伊森·沃特斯採訪的心理學者提出了「癥狀池」的概念。
● 作者伊森·沃特斯
「癥狀池」的意思是說,基本上心理疾病不同於軀體疾病,一個心理問題呈現出什麼癥狀,其實在不同時代是不一樣的。它具體有什麼樣的呈現,是跟當時整個社會文化、信念、價值觀,尤其是跟宗教有很大關係,當一個文化默許某種表達形式時,一種癥狀就可以進入到這個心理問題的「癥狀池」裡面。
比如,維多利亞時代是癔症的時代,現在我們很少看到當時那種很經典的癔症;而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可以說是一個「抑鬱症」的時代,「焦慮」跟「抑鬱」可以說是我們的時代病。
因為文化在過濾一些癥狀,而它又允許另外一些癥狀在特定的時間跟地點出現。所以文化跟心理疾病之間其實是有很緊密的互相影響、互相塑造的關係,這一點和軀體上的疾病是不同的。
這告訴我們,一個心理問題,心理疾病,不管他是抑鬱症也好、焦慮症也好,或者厭食症也好,它和肺炎或糖尿病是很不一樣的,它不是一個客觀的病毒或細菌引起的肌體上的器官病變,基本上所有心理問題其實都和我們的文化有關係。所以,全世界不同國家的人產生心理問題的方式,以及他們容易產生什麼樣的心理問題並不是像軀體上的疾病那樣是均勻散布,它是受文化影響的。
「抑鬱」一直有,「抑鬱症」是後來才有
如果現代社會對「抑鬱症」的診斷標籤是被製造出來的話,那「抑鬱」情緒本身絕不是被製造出來的。抑鬱情緒、抑鬱狀態和憂傷其實在人類社會已經有好幾千年,一直都存在。
從古希臘的希伯克里特,一直到中國的《黃帝內經》都對抑鬱狀態有描述,甚至給出了治療方法。
比如《黃帝內經》中對齊王的治療是激怒他,激怒他以後他大罵,然後他的抑鬱就好了。這是古代中國。
而到了中世紀時由於宗教的原因,「抑鬱」被認為是一種對上帝信仰不虔誠所導致的軟弱,所以對「抑鬱」就產生了一種有罪的羞恥。直到今天,不少人依然對精神類疾病存在羞恥感。
可是很有意思的是這種「羞恥感」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就搖身一變,變成了一種潮流范兒。就像現在的年輕人,把「頹廢」當成是一個很時髦的氣質,穿得破破爛爛是一種瀟洒的人生態度,而當時的藝術家、詩人也是,把「憂鬱」當成是一種很高貴的貴族氣質,因為跟「憂鬱」連在一起的是哲學,是對人生深刻的洞察和思考。
●"Melancholy" by Edvard Munch
從古代一直到中世紀之前,其實沒有「Depressed」這個詞,一直以來「憂鬱」一詞的英文是Melancholy,意為「淡淡的憂傷」,即文藝青年的憂鬱氣質。所以弗洛伊德在他的《Morning Melancholy》說到,Melancholy這個憂鬱情緒是沒有原因的,至少沒有我們可以說得出來到達意識層面的原因。他認為憂鬱的情緒需要精神分析來搞清楚它底下深層的原因是什麼。
另一位弗洛伊德學派的分析師則認為憂鬱的核心是一種「自戀」,他認為當我們去尋找愛的對象的認可而不得時,就產生了「憂鬱」的情緒。
到了克萊因,他就更進一步提出假設,認為「憂鬱」是被媽媽拒絕的結果,來自媽媽的拒絕跟敵意越嚴重,病人身上的抑鬱也就越嚴重。
這是精神分析學派的看法。
到了阿道夫·邁爾,他提出早期童年經驗和生理因素共同使得一個人更傾向於得到「Melancholy」,「淡淡的憂鬱」;可同時他也相信過去的經驗跟生理因素不是最終的結局,一個人可以通過整理他自己的生活,重新生活來改變這個精神疾病的狀況。正是邁爾給出了「Depressed」一詞,來形容長期低迷的狀態,所以基本是從邁爾開始,「Depressed」一詞才正式成為「抑鬱」臨床上的名詞,一直用到今天。
美國人創造了「抑鬱症」
到了20世紀中葉,整個西方醫學的發展,特別是腦神經科學的發展,導致人們發現人的化學遞質跟神經電流跟大腦運作的關聯。當時整個精神醫學界都認為改變大腦的電流可以改變「抑鬱」的狀況。
20世紀中葉另一個大的發展是心理疾病分類與診斷系統,在當時,心理學家跟精神醫學家為了要讓精神疾病跟生理疾病分類更標準化,就聯合提出了分類診斷系統的概念。1952年美國第一部診斷與統計手冊,也就是後來的DSM問世,這就是現在全世界都在用的「心理學界的聖經」。
在第一本DSM裡面,Melancholy這個詞,就被「Depressed reaction(抑鬱反應)」一詞取代了,用來形容一種很嚴重的情緒低落。最早的診斷標準說,這種情緒低落是來自於一種內部衝突和未知的生活實踐,比如失業或離婚。
當心理學家在這邊忙碌地分類,把精神疾病、心理疾病做分類時,製藥公司也沒有閑著,他們無意中發現了一些可以改善情緒的藥物。於是,50年代時,鎮靜劑開始變得非常流行,它用來治療焦慮症。當藥物可以用來改變一個人的精神狀況和情緒狀況時,就為未來鋪了一條路,大家慢慢開始意識到可以用吃藥的方法治療抑鬱症。
在藥物崛起之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仍然是最主要的治療抑鬱症的方法,一直到70年代,在美國,如果一個人有抑鬱症的話,他還是會到典型的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師的辦公室,躺在他的躺椅上用談話治療的方式做精神分析。
但隨著醫學醫藥的發展,越來越呈上升勢頭的是以生物學為基礎的心理學。於是,製藥公司跟心理學的科研學者開始一起尋找「抑鬱症」帶來的大腦中化學不平衡的證據,以及什麼樣的藥物可以作為靶向藥物,用來治療這種不平衡。
當時的製藥公司常常用的一個比喻是把「抑鬱症」跟糖尿病做類比。大家都知道糖尿病是肌體不能產生胰島素了,所以無法平衡血糖,因此病人就必須要一直打胰島素。製藥公司當時對「抑鬱症」藥物宣傳也是說,「抑鬱症」是大腦化學不平衡導致的,吃藥就跟用胰島素平衡血糖一樣,藥物可以平衡大腦中的化學物質。
可是,精神分析學和心理生物學這兩個不同的陣營,彼此都不能說服對方抑鬱症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的,究竟是因為媽媽的拒絕導致的,還是大腦化學不平衡導致的,這樣的爭論一直帶到了1980年第三版DSM,為了要把這兩派的觀點稍微做一個綜合,這一版DSM有一個很大的改變,他從過去的發病原因為基礎,從治病機理為基礎的診斷手冊變為了以癥狀為基礎的診斷手冊。這意味著過去診斷手冊告訴你如何診斷這個病,是從病因的角度看,比如診斷肺炎,是以發現肺部的某種病變來做診斷,或者什麼造成肺炎來做診斷,但以癥狀為基礎的診斷不看什麼導致了抑鬱,而看你有沒有呈現出這些癥狀。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一直對治療精神疾病的心理原因更有興趣,而生物陣營一直認為,不管你說病是怎麼造成的,我只要治療他的癥狀,只要他沒有癥狀了,那他就痊癒了。
●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弗洛伊德
而現實中,人們呼喚心理疾病分類的出現。這是因為病人能不能得到治療,治療費用能不能向保險公司索賠,這跟醫生給出什麼樣的診斷標籤有關係,有些診斷是在保險受理的範圍,有些不在它受理的範圍內,所以製藥公司希望新一類疾病能夠被醫療系統認可。
因為婚姻問題,夫妻吵架,你想去吃藥、開藥,保險公司是不可能給你理賠的。可是,如果病人有列在診斷手冊里的正式疾病,肺炎也好、糖尿病也好,「抑鬱症」是被正式列在手冊里的,它就可以被理賠,就可以用藥。
在短短三十年間,服用抗抑鬱葯的美國人從最開始(1980年)的200萬左右到今天,美國需要服用抗抑鬱葯的大概是4000萬的人數。30年間這是多少倍的增長呢?大家可以回去算一算。1500%。這是一個很瘋狂的數字,是一個巨大的數字。
中國文化語境下的「抑鬱症」
回到中國,在「抑鬱症」一詞出現之前,大家遇到「抑鬱」這種感受時,都會用另外一個詞來形容這種感覺——「神經衰弱」。遇到「神經衰弱」,醫生通常會給你開營養神經的葯,像谷維素、維生素等。
但這兩年我們也被「科普」了——不存在「神經衰弱」,其實就是「抑鬱症」。
這兩年我們的抑鬱症患者越來越多,在紀錄片中也提到了中國抑鬱症增長的數字,是很觸目驚心的。
這跟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有關,人們迫切需要一個詞來命名大家經歷到的無力感、挫敗感、焦慮感,尤其是在大城市。在北上廣這些城市會有特別鮮明的感受,人們需要一個名字來命名自己的情緒體驗。因為人也是創造意義的生物,我們不停在自己的經驗中試圖去總結出一些東西來,找一些詞來描繪我們的感受,以我們在今天中國大城市裡所經歷到的壓力,「焦慮」,「抑鬱」這些詞其實是給我們一個出口的。
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當下人們所談論的「抑鬱症」確實有一些人為製造的成分,尤其是當我們從它背後商業利益的運作去研究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會發現其實是推動它的相關利益團體更願意把「抑鬱症」呈現為一種嚴重的疾病。
最後,對於今天作為普通中國人,普通治療師,或者普通的對心理學感興趣的人,我們怎麼看待抑鬱症,怎麼看待以後的這些科普文章呢,我想強調的一點是回到中國的文化里。
其實我們中國人的抑鬱常常是跟人際關係有關的,雖然西方人會說我們的家庭太糾纏,可是很多時候這種緊密,並未在家庭內部形成真正的溫暖、彼此支持、和安全,所以我想鼓勵大家多花一點時間去好好建立自己的人際關係,有一個緊密的關係作為保護,在這當中形成一個有彈性的自我認知,以及關係當中的安全感,親密感,溫暖的感覺,因為這可能是反抗抑鬱最好的免疫系統。
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從診斷中告訴你得了一種病,並且要尋求痊癒」,這仍然是疾病模型里的觀念。你生了肺炎可以痊癒,生了感冒可以痊癒,但基本上我今天從頭到尾想要強調的是「抑鬱症」和肺炎,或者跟感冒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往往就我的臨床處理當中,頂著抑鬱症帽子進來的來訪者,我和他們工作的目標不是為了讓他們回到他患抑鬱症之前的內在心理狀態和自我認知,而是把「抑鬱」看作一個他重新認識自己的過程,他的自我認知的改變,他的成長,會幫助他跨上另外一個台階,癥狀慢慢消除以後,他整個人的社會功能、自我組織、情緒狀態會都變得越來越好,但這不是所謂的「痊癒」,而是這個人成長了,他已經到了一個新的狀態裡面,這時候他的心理環境,應對壓力的能力當然比之前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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