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選者范薇：淘汰不重要，別變成可怕的人

這是創造101系列報道的第二篇。

歷時三個月，《創造101》落下帷幕。最終成團的11人之外，101個女孩中的大部分，在全民狂歡中陸續提前退場。歡呼與關注迅速降臨，又迅速褪去，命運的起伏震蕩或許比高排位選手更加劇烈，卻沒有太多人關注她們。但某種意義上，這些女孩們的故事，更容易讓屏幕前的觀眾們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范薇就是其中之一，她在《創造101》中止步於36進22的淘汰。參加節目前，她曾是1931女團的隊長，這支團體號稱斥資五億打造，卻終因人氣低迷解散。三年的出道經歷，讓22歲的范薇比多數選手更懂得娛樂產業的生存之道與優勝劣汰的殘酷。

《創造101》是1931的最後一個通告。經歷了先前的失敗，范薇比節目中那些剛剛成年的女孩們更能意識到時間的緊迫、機會的寶貴，想要抓住每一次向金字塔頂端邁進的機會。但她卻發現這是一個比出道時更難生存的新世界。這裡到處是攝像頭，只能在廁所痛哭宣洩；這裡競爭激烈，兩個八拍的站位要靠搶；這裡要隨時經受質疑，她講述組合解散的心酸，被網友質疑賣慘。在高排位選手光環的掩蓋下，她的苦惱沒有太多人關注，只能自己努力戰勝成長的苦痛。

范薇的故事，不是一個強者的故事，但卻是一個能夠讓更多人感同身受的故事。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排位低的人更能看到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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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麼在意人設這個東西，

你會垮的，會崩塌的。

我叫范薇，在《創造101》里沒多少鏡頭。因為沒鏡頭，粉絲給我起了個名字，叫「查無此薇」。還有個名字叫「可憐巴巴」，因為我的昵稱叫小巴。

我很怕別人記不住我。走在路上，我總對周圍的工作人員說一句，我叫范薇，了解一下。他們都說，哎呀，我認識你。我說我知道，但我不介意再向你介紹一下我自己。後來我又問過很多次，你們知道我是誰嗎？他們說，你是小巴。然後我才放心。

為了被人記住，我不敢換髮型。畢竟我的核心競爭力就是髮型多，人家可以看著我學編髮教程。除了首演是韓國老師上手幫我編髮，之後那些愛心、小星星、貓耳朵的髮型，我都親手去弄。

可是漸漸地有聲音說，你為什麼老不換髮型。所以有一周的時間，我天天換髮型。從宿舍樓到排練室的路上，每天都有粉絲蹲守抓拍，我每天換髮型，他們就能每天拍到我不同的樣子。那段時間，你很難不去在意他人的聲音。即使手機上交了，這些聲音都是關不住的，周圍還是不斷地有人評價你。

我有過很多瘋狂的想法，比如節目不是會來很多嘉賓嗎，每一次我都在想，要不要插話呢。跟嘉賓互動嘛，肯定不會被刪掉的。後來我插話了，但還是被刪掉了。

不想展現的部分，偏偏又是大家印象最深的。因為我是前1931組合成員，來《創造101》之前，我的組合解散了。第一期里，我說起這些經歷，確實哭得有點過。大家就覺得我在攝像機底下哭是在賣慘。但我那段時間就是壓力特別大，連續一個月，人家天天採訪我1931的事情。而且我還要拚命為了這個節目的表現去努力，每天要準備，就會懷疑自己，不想面對鏡頭。

馬東老師來講課的那一期，12點多鐘，他空降食堂。大家都在吃飯。我當時馬上要進食堂了，聽到聲音就知道是在拍攝。攝影老師看到我就說，來來來，戲精進來。攝影老師肯定是在開玩笑，但我很討厭「戲精」這個詞，為什麼我的人生要被說成這樣？在攝影機底下，你哭也不是，你笑也不是。

但《創造101》是個真人秀節目，每天的活動範圍里，到處都是攝像頭。為了躲攝像頭，我有時會跑到廁所去吃飯；還會把攝像 DV 翻過來，看它能拍到多大的畫面，這樣就能找到監控死角。

我連和人家說話都不想在攝像機底下，只能私底下拉過來說。因為人氣高的選手玩在一起叫 CP，人氣低的和人氣高的在一起就叫倒貼。人家粉絲會說，不要蹭我們家小姐姐的熱度。所以在攝像機前面，你不能主動抱你喜歡的人，怕被粉絲誤解。

我開始想著，要不我就完全做另外一個人，做一個開朗、樂觀的小可愛。我每天起床就對著鏡子告訴自己，范薇你現在開始工作了，你要有工作態度，你要敬業。但我很難一直繃住，就算奧斯卡影帝也不可能在三個月里，每天24小時的鏡頭下演成另一個人。

我覺得自己一直被綁著，很多人覺得我是隊長，我就必須成熟、穩重。可我不是這樣的。我是學播音主持的，很愛說話。如果能和節目里的另一個人做交換，我希望變成高秋梓，她可以活得很自我。你知道有多少人叫她別減肥嗎？當所有人都被恐怖的減肥氛圍所籠罩，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對她說，秋梓你好可愛啊，你不要減肥了。所有外面的人見到高秋梓都說，秋梓，你居然比電視上瘦好多，你好小隻哦。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怎麼這個人就可以獨善其身。為什麼呢，為什麼她可以活得這麼自由。

有一期節目里，我們要表演才藝，我跟高秋梓說了一段相聲。當時我們順位排名已經出來了，她是第11名，我是第33名。我們倆表演結束後回到後台，導演對高秋梓說，你怎麼那麼可愛，你可以的，一定能行的，高秋梓福星啊。接著就讓編劇安排高秋梓給她媽媽打電話，因為她媽媽也很逗。到了我這兒，導演就說，范薇啊，你要好好加油。我只好說，嗯，謝謝導演。

其實我也能理解，她比較討喜，見到她的人都會喜歡上她，所以我想和她交換。可我又不願意給自己設定什麼人設，如果那麼在意人設這個東西，你會垮的，會崩塌的。以後的人生還很長，指不定哪天就被曝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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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掉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

我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很可怕的人。

這個節目里就是這樣，一邊想著隱藏自己，一邊又想去展示。我在這裡學到最重要的事，就是你想要什麼，就要勇敢地說出來，這並不丟臉。我以前受到的教育是要謙虛，要忍讓。而且以前在團體里，所有東西都是公司分配好的。歌詞你來唱這一段，舞蹈你來跳這一段，站位也是公司安排，我們沒有說出自己內心想法的時候。我來到《創造101》，最開始還是這個樣子，但後來，我發現這是不對的。這裡有101個女孩子，你不說出自己想要什麼，你不去爭，就真的沒有機會了。這裡101個人，怎麼看到你？一切靠你自己去爭取。

我當然想得到 C 位，它在一個團體里是最發光的，同時也肩負著責任感。當你成為 C 位，你就是在為這個組合定調，你要帶著這個組合一起前進，而且你可以穿最漂亮的衣服。很多人沒有注意到，《創造101》里每個人的衣服都不完全一樣。那些 A 班的同學跟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是不一樣的，她們會多一個徽章，扣子不一樣，髮型的細節也不一樣。每次舞台表演要突出 C 位，她們有專門的靴子，其他人都穿小白鞋。我們試妝的時候，會給你幾套衣服，讓你試一下，看好不好看。有次我想試一套衣服，服裝老師說，這套不能試，這是 C 位的衣服。我只好點頭：好，好的。

第一期節目的開頭，我有句台詞，「人做喜歡的事情時，是會發光的。」這並不是節目組安排我上的。這句話本來就是我在採訪中自己說的，節目組挑出幾個對待採訪非常認真的人，將近二十個人。節目組老師跟我們說，你們試一下說這些話，但只有一半的人能出現在電視上。你們到底想不想要這個機會，想不想要展現自己，想不想要站在台上？這個時候你必須要說，老師，我想要。我就很努力地去試，最後播出在電視上。

其實我有很多東西，都沒機會展現出來。第一期里的亮相演出，我的表現就不太好，之後每一次公演，我都被分到那種很甜的曲子。大家永遠覺得我是小甜心。你知道我有多想唱《中國話》和《木蘭說》嗎？我去向工作人員申請，我說我想跳《撐腰》，他們說，就你嘛？

之後有一些粉絲見面會，是可以換曲目表演的。可是我沒有人氣，我沒有資格去參加，粉絲見面會只有人氣排名前11的人才能去。因為我們都是當天才知道具體的安排，我好難過，我連跳舞的資格都沒有。我從5歲開始學民族舞，學了十多年，也是舞蹈學校畢業的，進節目組時交了很多作品上去。我特別想給粉絲看一看，我除了「嘿嘿」傻笑，還可以做其他的事。

我只是想展現一點硬實力，我想讓粉絲們知道，除了前1931這個東西，我還有其他東西可以展現。我不希望粉絲向別人安利我的時候，只能說她是前1931的成員，她很可憐，救救她。我希望她們說，這裡有一個很優秀的偶像，她很棒，希望你們能喜歡她。

第二次公演出了個事，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必須說出自己想要什麼東西了。當時一組6個人，我們要討論舞蹈中的兩個八拍，誰站在中間。

C 位已經定了，只是那兩個八拍本來是我的，但另一個女孩說她想要。我第一次覺得不能放手，就跟她討論了三個小時，怎麼都不行。我們兩個一直在講，但在攝像機面前，你又不能罵髒話。真的，我真的很想罵髒話。

我跟她爭了三個小時，最後還是讓出去了，我說團體是最重要的。晚上回去我就哭了，在廁所里整個人悶頭大哭，因為廁所沒有攝像頭。哭完睡也睡不著，凌晨4點跑去和保安姐姐聊天。因為走廊里，保安姐姐那兒也沒有攝像頭。綳不住，我沒有辦法很得體地告訴自己，OK，范薇，這兩個八拍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因為那是很重要的舞蹈部分，我不是走甜美系人設嘛，但那兩個八拍是公演中唯一力量型的一點動作。我已經被定型了，需要一些別的東西來展現自己，所以才死咬著不放手。我哭了一個晚上，整整一個晚上，我不只是因為輸掉才哭，輸掉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很可怕的人。我為了兩個八拍，就跟人家爭了三個小時，我覺得自己是不是變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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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金字塔底端的人，

我們只負責接受信息。

壓力最大的是第二次順位發布那場，我們前1931組合來了五個人，走了四個，只剩我一個人了。那天黃子韜老師讓我憋到下鏡頭再哭，我好難受。而且那一天的行程拉得太快了，等晉級名單全部念完，我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周圍的人全走了。就像大學畢業，各奔東西。昨天你還跟她們聊得好好的，大家還一起約定明天幹嗎。

在我們寢室，大家晚上會吃個小火鍋，聊天到凌晨，和大學寢室生活很像。但突然有一天，告訴你這一撥人要離開了。我們第二天要去上課，她們在寢室里收拾行李。等我下了課，回屋發現人去樓空，道別的話都沒有說，這一刻真的太孤獨了。

她們走了以後，我只能通過採訪去傾訴。大部分選手都很抗拒採訪，都會說太累了，凌晨了，不願意採訪了。但我不是，我總是化著美美的妝，凌晨2點鐘精神抖索地在那裡等著採訪。真的，我巨積極。那些工作人員都呆了，都問我為什麼這樣。我說第一，你如果不去採訪的話，你就沒有鏡頭，去採訪的話還有50%播出的可能。第二個，它是我一個宣洩的口子。有時我知道肯定不會播了，我就可以隨便說一點東西解散。

我心裡很難受，因為這次是我們前1931組合的最後一個通告，她們四個人被淘汰之後，1931就真的沒了。我們的宿舍早在2017年的12月份就拆沒了，租的劇場還回去了，1931的牌子沒有了，項目組也解散了。《創造101》的通告是我們還在1931時，最後的一場面試，面試時間是12月10號，我們25號就解散了。

網上說我們前公司很有錢，確實是，但他們是那種很大很大的公司，要開董事會的，要對股東負責，對消費者負責。他們最後開會決定遣散我們組合。其實直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具體為什麼。我們是金字塔底端的人，我們只負責接受信息。突然有一天告訴我們，組合解散了，你們沒有了，你們要在多少號之前搬出去，然後我們就收拾行李，打包走了。

我當初進1931這個團，我爸爸特別反對。當時正在上大二，我辦了休學，當然後來還是畢業了。我們團在廣州，我是重慶人，2014年，女團在中國不是很成氣候，大家不太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我進那個團的時候是網路招聘，給人感覺很不正規。廣州那時有很多人販子，我爸就說，人家把你賣到非洲去挖鑽石，你也沒辦法。

我跟我爸說，我就一步一步試著來。我經過初試、複試、三試，最後通過了，帶著合約回到家。我爸暴怒了，說你只是說去試一試，怎麼就帶了份合約回來？我沒辦法，就寫了二十頁的PPT。我把我爸叫到我房間里，用電腦一頁一頁地給他展示PPT。我給公司打了個電話，叫法務部門蓋了一個章，傳真過來，證明是正規公司。我又上網把納斯達克我們公司的股份圖截下來，給我爸看。因為我當時覺得，爸爸只是怕我受到傷害，也擔心我是三分鐘熱度，那我就要做好調查，證明我是用心的。我爸就這樣被我說服了。

後來組合解散，我都沒敢告訴爸爸。當初說要做的人是我，現在落到這個下場的也是我，我覺得有點丟臉。結果我爸是通過騰訊的全網推送知道的。「耗資五億的女團解散了」，就那個推送，封面是我們的集體照片。我爸看完打電話給我，他問的很隱諱，說你們這個團最近怎麼樣啊。我說爸爸，我們團解散了。我跟他說了這個情況，他就安慰我。當時我正好大四，他就說，反正你要畢業了，你就當自己暑假實習結束了。他說你回來吧，即使你不再做這個事情了，我們也會養你的。你回來，也可以再做其他事情，什麼事情不能成啊。現在還年輕，趕緊開始人生第二春吧。

但我還是想做偶像，因為我喜歡這個事兒，我不想等我老了，又覺得後悔。我2010年開始追偶像，在飯圈已經8年了。我喜歡AKB48的渡邊麻友。2012年7月份，正好是我準備高考的時候，我在自習室的後門哭泣不止，把我們班主任嚇壞了。班主任說怎麼了，題做不出來了嗎？我說不是，是我喜歡的女孩子畢業了。那段時間，AKB正好在上海又有見面會，我要高考，沒法過去，心裡特別難受。

渡邊麻友是我那段時間的救贖，很能給我力量。她們有一首歌叫《river》，很勵志，就是跨過河流。那段時間我高三，是轉學過去的，那裡的同學都是六年或者三年的同學。我突然一下轉學過去，很不適應，上半學期基本不跟人講話，吃飯也是自己一個人。那段時間特別孤獨，不知道該跟誰傾訴。父母為了我高考的事已經竭盡全力了，我不能再把這些情緒帶給他們。所以那段時間就喜歡上AKB，特別狂熱地寄託於她們，各種cosplay跳舞啊，漫展啊我都去。

現在我自己做偶像，就會有同理心。我們以前的組合還有握手會、見面會，劇場就離這麼近，最多只隔一道欄杆。來到這個節目，有的人會覺得和粉絲見面很累，我不覺得，因為我以前當過粉絲，我知道他們坐十幾個、二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或火車，只是為了來見你一面，來給你遞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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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當成一個工作，

這個行業是最考驗運氣的。

在《創造101》，我也想過，如果進不了前11怎麼辦。但我想，這個節目只是個節目而已，不是說沒進前11，人生就結束了呀，那多可悲呀。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以後我也能煥發新的光彩。

其實我們公司四個人走了之後，我對著鏡頭說了一段話，我說了四遍，包括採訪，還對著我們寢室的攝像頭也說了一遍。我說，我知道很多好公司，優秀的經紀人都在看這個節目，如果可以的話，陳怡凡、吳茜、向俞星、劉思纖、范薇了解一下。其實她們當中有很多人想做藝人，她們想做歌手，想做演員，想做偶像，希望大家了解一下。可是我說完四遍之後，去問工作人員，我那個招聘信息發了嗎？他們說沒有。OK，fine。昨天我又說了一次，不知道會不會播出。

我來到這個節目，最大的收穫不只是認識了一群人很好的小姐姐們，我還得知了很多經紀公司的名字。我以前從來都不知道，中國竟然有這麼多經紀公司。真的，很多組合的名字、經紀公司的名字，我以前都沒聽說過。所以我覺得，我以後應該會找到一個比較好的公司吧。

節目結束後，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工作，賺錢。我好社會啊，要發通告啊，因為在《創造101》里的三個月是沒有收入的。我馬上要考慮如何活下去了，如果沒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我很怕我會做出對自己未來不好的選擇，比如沒有足夠的時間撐到簽一個好公司。要先有麵包才能想到其他東西啊。

我要搬到北京去，我已經打聽好了，他們跟我說，要住什麼超級蜂巢啊、通州啊、大悅城啊。他們說傳媒公司都在大悅城，住在那裡就能和很多好的公司聯繫，就能找到新工作，我的夢想是在五環內買房。

但其實現在想想，女團這東西，有愛好是好事，但如果真的正兒八經當成一個工作，這個行業是最考驗運氣的。《創造101》里的女孩真的實力這麼強嗎？外面一定沒有實力比我們強的人嗎？不一定，但為什麼我們可以參加？人的命運，總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