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的自尊與庸俗(上)

貝多芬的自尊與庸俗(上)袁征6月24日 16:12分享

(一)

我念大學的時候,班裡有個姓何的同學。因為他對古典音樂很著迷,大家都管他叫「何多芬」。

在人們心目里,貝多芬就是古典音樂。

【圖註:路德維希·凡·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1770—1827,德國作曲家、鋼琴家、指揮家,維也納古典樂派代表人物之一)畫像。編輯配圖,圖片來自網路。】

貝多芬的樂曲讓一代又一代人振奮,讓一代又一代人流淚。他自己又寫下許多豪言壯語,例如「我永不向權貴屈膝」,「除了仁慈,我不承認還有任何優越的標誌」。結果他成了 「樂聖」,一個完美的好人。羅曼·羅蘭說他是「堅強與純潔的貝多芬」,是「正直與真誠的大師,教我們如何生如何死的大師」。

但是,許多做過認真研究的人都說,貝多芬有些音樂「平庸得無可救藥」;他是大規模粗製濫造和商業宣傳的先鋒。

實際情況是,他有時非常自尊,有時相當庸俗。在自尊的時候,他的作品是人類能夠寫出的最美的音樂。在庸俗的時候,他的樂曲不是一般的糟糕。

(二)

星期天早上起床,我問太太睡得怎麼樣。

她搖搖頭說:「讓貝多芬吵得沒法睡。『貝五』一直在耳朵里響,怎麼也靜不下來。」

頭天晚上,我們聽了一會音樂,最後放的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那是人類歷史上最激昂的交響樂。開頭四個有力的音符一奏響,樂曲很快就沖向高潮。進入第二樂章以後,表面激烈的浪濤少了,內在的氣勢卻絲毫不減。直到第三樂章末尾,樂隊才逐漸平靜,聲音慢慢放輕。突然,嘹亮了長號開始了驚天動地的終曲,立刻使人熱血沸騰。

貝多芬說:「我是替人類製造奇釀的酒神,我給人精神上最強的狂熱。」這樣的講法一點也不誇張。

在貝多芬以前,交響樂是海頓的天下。他的作品精巧、歡快、幽默。因為海頓長期當宮廷樂師,他的交響曲帶有宮廷舞曲的韻味,是美妙的客觀描述。而貝多芬的交響曲不受任何約束,是勇敢的主觀宣言。貝多芬交響曲的規模比海頓的要大很多,不但演奏時間長,而且樂團陣容強勁。海頓的交響樂團一般有三四十個樂手,而貝多芬曾經一次用上七十一件樂器。現在有些指揮用大型樂團演奏海頓的作品。這讓海頓交響曲的聲音豐滿了,但並不能使它的氣勢接近貝多芬的水平。樂曲的內在精神是外力沒法改變的。

羅曼·羅蘭評論貝多芬時讚歎道:「他是率領牛群的公牛……張著狂暴的眼睛,昂起頭,屹立在高山之巔、深淵之側,吼聲回蕩,超越時空……」

貝多芬的烈酒使人狂熱,睡前絕對不宜飲用。

人們的愛好多種多樣,雄壯不是唯一的美。海頓《鐘聲》和《軍隊》的妙趣讓我們永遠痴迷。激昂不能取代美妙。但貝多芬的交響曲太過震撼,一下轉移了大家的注意,成為後代交響樂的標杆。我們絕不認為貝多芬被演奏和錄製得太多,但一直可惜海頓被演奏和錄製得太少。

(三)

貝多芬是海頓的學生。他原來在波恩當宮廷樂師,寫過一些樂曲,22歲到維也納,在海頓門下學作曲。

這時海頓是歐洲名氣最大的音樂家。中國傳統音樂結構比較簡單,創作主要靠樂師的經驗。西方人喜歡琢磨理論,很早就概括了作曲的各種規律,寫出多個聲部並行的複雜樂曲。海頓從1792年12月開始給貝多芬上課,主要講對位法,就是不同聲部互相配合的理論。次年12月,海頓準備去倫敦,把學生交給另一位名家。貝多芬跟著新老師又學了一年多。

年輕的音樂家進展得飛快。1795年夏天,貝多芬在維也納出版自己的第一號作品,賺了八百八十多個金幣。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除了作曲出版,他主要的收入來源是演奏鋼琴和指導學生,另外還有富裕音樂愛好者的贊助。

貝多芬善於發掘樂曲的精神內涵,彈奏鋼琴有特別的表現力,很受歡迎。他說:「如果一個人能感受音樂,就能讓鋼琴歌唱。」貝多芬以現場即興演奏聞名。一個看過他演出評論家寫道:「他的即興演奏最出色……不僅把當時給他的主題演繹出各種變奏,而且能夠發展那個主題,令人驚嘆。」評論家認為,莫扎特死後,貝多芬是鋼琴即興演奏的第一高手。

1796年,貝多芬作為鋼琴家,到布拉格等地演出。他原來準備演六個星期左右,因為大受歡迎,結果在波西米亞和德國北部巡迴了五個月。在柏林,威廉二世國王聽了他的演奏,看了他的作品,非常欣賞,邀請他到宮裡任職。貝多芬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認為王宮裡儘是慣壞了的傢伙,他不屑於與那樣的人為伍。

幾年後,拿破崙在巴黎發動政變,建立執政府。

藝術是對美的追求,許多藝術家都懷有美好的社會理想。可惜他們往往並不真懂政治,不了解實際情況,所以他們的想法多半善良而幼稚。歌頌偉大統治者尤其危險,這很可能會毀掉藝術品和作者的名聲。

貝多芬夢想拿破崙會建立一個真正的共和國,為人類自由作出榜樣。他準備到巴黎親眼看看,還為拿破崙寫了一部大型交響曲。結果拿破崙當了皇帝,氣得貝多芬暴跳如雷,立刻用筆狠狠劃掉樂譜扉頁上拿破崙的名字。現在我們還能看到這份手稿。因為當時作曲家怒氣沖沖,拿破崙的名字被劃穿了,稿紙上破了一個洞。

1806年夏天,貝多芬和李希諾斯基親王一起旅行。貝多芬不肯為一些貴人彈琴,親王很不高興。高傲的音樂家拂袖而去,留下了一張便條:「親王,您現在的狀況,是憑環境和出身得來的。我現在的狀況,是憑自己的努力得來的。如今有成千上萬個親王,將來也是。但貝多芬只有一個!」

(四)

貝多芬說:個性「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槓桿,如果沒有個性,一個人就不可能真正傑出,不可能有深度。」

沒有個性就沒有真正的傑出。講得真好。過去如此,現在仍然如此。貝多芬表現的是一個優秀藝術家的自尊,一個偉人的個性,而不是一帆風順者的狂妄。事實上,他不算很幸運。

早在1802年,貝多芬就立了一份遺囑。他寫道:「從童年時代起,我的心靈就充滿善良仁慈,並且總是希望成就偉大的業績。但你們肯定記得,六年前,我得了不可治癒的疾病。它被無能的醫生搞得更加嚴重……我沒法對別人說,大聲講,使勁喊,因為我是個聾子!」

那就是說,貝多芬26歲就開始耳聾,而且情況越來越糟。他自己也知道可能永遠沒法治好。正如傅雷先生說的,「耳聾,對平常人是一部分世界的死滅,對音樂家是整個世界的死滅。」貝多芬想過自殺,但他不願屈服。在一封給朋友的信里,他講了自己耳聾的情況,接著說:「只要可能,我一定要向命運挑戰!」

他繼續演奏,堅持創作。到聽力壞到使他實在沒法表演的時候,在兩耳只聽見嗡嗡亂響的情況下,貝多芬仍然依靠自己的心靈不停作曲。他很快就超越了海頓和莫扎特的風格,成為獨樹一幟的音樂家。翻一翻貝多芬的作品目錄,就能看到,他的主要樂曲,都是在發現自己耳聾之後寫的。

如果當時他隨遇而安,認命止步,我們今天根本不會知道曾經有人叫做貝多芬。

(五)

特普利采是波西米亞古老的療養地,那裡的溫泉據說有特別的療效。1812年,貝多芬去治療,遇到大詩人歌德。連續幾個星期,兩個藝術家幾乎天天見面。

有一次,他們散步,遇到一大群奧地利王室成員。貝多芬心裡想,「當我和歌德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那幫君侯貴胄應該感到我們的偉大」。但詩人掙脫了他的手,躲到路邊,恭恭敬敬地迎候,任憑貝多芬怎麼講都不肯再往前走。

於是作曲家按了按帽子,把手抄到身後,大搖大擺地向密麻麻的人群撞過去。王族都認得貝多芬,他們給音樂大師讓路。魯道夫大公向他脫帽致敬,王后先點頭跟他打招呼。貝多芬覺得當之無愧。然後他轉回頭,看到歌德站在路邊,摘下帽子,深深地彎著腰。王室貴族走過之後,貝多芬毫不留情地把詩人數落了一頓。

作曲家對歌德的行為大不以為然。後來貝多芬給一個朋友的信說:「國王和親王的確可以任命教授和樞密顧問,給人各種頭銜和勳章,但他們無法造就超越世俗的偉人。他們的權力在這個方面毫無作用,這就使得他們必須尊敬像我們這樣的人。」官方的獎勵或職位往往只是當權者的恩賜,得過這些好處的庸人不計其數。而成為偉人、具有非凡的才智,必須靠自己艱苦努力。一個奮鬥不息的人確實更值得尊重。

在另一封信里,貝多芬寫道:「歌德特別喜歡宮廷的氣氛,對一個詩人來說,這似乎很不相稱。詩人本該是指引國家的導師。如果詩人遇到宮廷的光環就忘記了一切,對大師這種可笑行為,我怎麼能夠給予稱讚?」在他看來,詩人比王公貴族更有智慧。貝多芬在講自己的作品時又說:「音樂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學更高的啟示。」毫無疑問,他認為自己也是引導人類的無冕之王。

了解貝多芬的心態,就不難理解,他在這個時期寫的《第五交響曲》和第四、第五鋼琴協奏曲怎麼會有天下無敵的強大氣勢。

不過,他並非總是這麼勇猛。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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