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毒雞湯可以給你喝

我：「沒錢，我不會養孩子。」

◇◇◇

也不是沒有想過在將來的某一天，我或許會領養一個小孩兒。

我媽一聽又激動了，她問我那是不是說明，有一天我也可能願意生一個小孩？被我回以了一個「不屑與你多言」的大白眼，想生一個和想養一個，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我這輩子是絕不會生孩子的，這個決心已經強烈到別人若是詛咒我「絕後」，也會被我當成祝福，做夢都想自己被診斷為不孕不育，那身邊所有逼婚催生的人都可以被我一紙病例糊在丫嘴上了。

不過我也想過，假如有一天，我的錢太多了，愛太多了，那我一定要領養一個被遺棄的女孩子，哪怕她不是很健康，我也會把她當一個小公（攻）主般養大，不能騎馬沒關係，我可以給她買船。

因為我有很多愛也有很多錢，她已經習慣了驕傲地昂著頭，而她想要什麼都會有，所以她不會為了任何人給的小恩小惠就低頭妥協，搖尾乞憐，如果她失戀了，或是遭遇了任何學業上事業上的失敗，我反正站在這兒，永遠地沖她張開雙手，告訴她，「不哭，沒關係！你媽在這兒，你媽有錢。」

挫折不會使人重生，愛（以及錢）可以。

——這是我的切身體會。

我希望她勇敢、溫柔，同時又在必須的時刻可以足夠冷酷，因為無底線的善良會拖累她的人生。

她甚至可以不用愛我，因為我選擇養她，並不指望她對我的付出承擔起責任，只是因為我有錢閑的，我只是想要多一個人看見這世界有多美。

我希望她這一生都能遵從心意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不用為了一日三餐去蓬頭垢面地擠地鐵，因為人一輩子只有三萬天，我們做的許多事情其實只是為了掙錢以換得時間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既然當媽的有錢，她就應該全身心撲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

仔細一想，這一切都建立在「有錢」之上，「有愛」反而成了不那麼重要的陪襯。

不過我要是對誰沒有愛的話，我犯得著給她花錢嗎？嗯，愛還是重要的。

愛得越深，花錢越多。

◇◇◇

「想養孩子，隨時可以養啊。」媽媽說。

我答：「沒錢，不養。」

她百思不得其解地補充：「要什麼錢？多添一雙筷子的事兒。」

這是很多老人家和心理年齡老人家的想法，他們覺得養孩子就是多個人吃飯，再往寬了說，不就是每個季度多幾身衣服的耗費嘛。

我再追問幾句教育經費從哪兒來，從小學到大學不要錢？他們就會說：「那誰家還不是沒錢，看看身邊哪家又特有錢了？孩子不都養大了嗎？」——

在老人們心裡是有錢沒錢都要生孩子，也沒有誰抱著「我要生個沒出息的孩子將來做最累的工作賺最少的錢」這樣的目的，多少還是抱著「望子成龍」的願望——可是他們只管生，卻不去想如何養，盲目地自信著以自己的基因生出來的一定是又一個愛因斯坦。

為什麼我們的人生有二十年要用來讀書，因為受教育程度，決定了你今後八十年的人生高度。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們大不多數是從小到大就近上學，一個學期的學雜費在老人們的記憶里也不過是幾百塊，他們似乎並不知道現在有的學校一年的學費要二十萬，我們小時候春遊去的是市中心的公園，往遠一些也不過是郊區的植物園，而坐著黃色校車的孩子們，暑假去的是加拿大。

「我不能要求馬兒跑，卻不給馬兒吃草。」我說，「所以準備不出來那每年二十萬的教育經費，我就不會養孩子。」

「就知道錢錢錢！」媽媽果然使出了那句通殺金句：「我們沒錢不是也把你養大了。」 末了，她還微微有些得意地補充，「你還不是挺有出息的嗎？」

「所以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嗎？」我不知道該冷笑還是苦笑。

彷彿我受的苦難、走的彎路，都是一種特別的教育方式，不常見於課本，也並沒有公式，這是窮人家的獨門秘笈，吃苦加上運氣等於偶發的成功，僅此一例卻可反無數例，以一個「別人家的孩子」讓所有的孩子閉嘴。

她啞巴了一會兒，然後說：「可是很多窮人家的孩子也是靠自己有出息的啊。」

這就說來話長了，我不想和她多說。

以前家長之間流行說「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來相互激勵，現在這些賽著跑長大的孩子們已經被社會的大浪翻卷了三十載，相互打趣道：「當你還站在起跑線時，人家出生的地方就是你的終點線。」

在人生賽道上，有些父母只能站在跑道邊為孩子們搖旗吶喊，而有一些卻給孩子們買了車，甚至飛機。

媽：「沒錢的人多了去了，不都把孩子養大了？」

◇◇◇

小時候的娛樂活動沒有現在多，我就喜歡看書，報紙也看，有字兒的都看，家裡的大人喜歡買雜誌，所以每個月我都有最新的《讀者》可以看，裡面很多勵志的故事，總結起來無非這幾類：「寒門出貴子」、「好人有好報」、「機會留給有準備的人」……

長大了知道這個類型的文章叫「心靈雞湯」，現在被看穿了，「寒門真的很難出貴子」、「好人不一定有好報」、「機會留給有後台的人」，人們開始管它們叫「毒雞湯」。

但我是喝毒雞湯長大的，那時候也沒別的可以喝，就只覺得有營養，大口喝、悶頭跑，只覺得身邊也全是和書里一模一樣的正面榜樣，比如那誰，不是靠寫書掙的錢出去留學了么？還有那誰，靠寫書掙的錢都買兩套房了，更別提那誰誰了，他的書馬上就要被改編上大屏幕了。

「誰啊？哦，他啊，留學的錢當然是家裡給。」熟悉了之後，出版社的總編也和我無話不談了，他笑著告訴我，「現在賣書能掙幾個錢？那誰的房子當然是父母給買的。還有那誰，是要拍電影了，買下版權的是他舅舅的公司。」

寫作圈算得上是最純凈的圈子了，比起那些融資動輒幾個億的大圈子，這裡邊或許是因為無利可圖，所以是一汪清水，游著幾條瘦魚。

即便如此，家裡有錢的人也還是更混得開，沒錢的，襯著自己是個文二代的身份，有個當作家的親戚，也能在雜誌上多佔幾張銅版紙，出書過稿率也高，印量看著長輩的面子，也要多給一些。

我可能有毒的雞湯喝了太多，所以晚熟，很久以後才看清楚這個現實，當我還在玩泥巴的時候，別人玩的是樂器，我剛跟著學校課本學習ABC，別人已經在上第三門語言課。

有些人會說，有錢人的孩子失去的是一整個無憂無慮的快樂童年——沒有啦，別自我安慰了——他們玩的和我們不一樣而已。

我們在玩塑料變形金剛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騎馬、滑雪了，當25歲的我終於能拿出全部的存款走出國門去看一眼時，身邊認識的孩子卻是才幾個月大就被媽媽抱著飛過了太平洋，11歲之前就環遊了全世界，能走進咖啡店用英語給自己點餐了。

我拼了老命用數年時間才掙了一百萬，人家隨便玩個網遊就花掉一百萬，當我為了上哪裡掙下一頓飯錢焦頭爛額時，剛從海外回來的朋友也剛巧缺錢，於是他去炒了炒基金還是別的什麼，砰地一聲，就像是魔法一樣，生出了好多錢，因為他從小跟著爸爸學公司運營，去國外讀的也是金融，他嘴裡一堆我聽不懂的術語，最後總結道：「錢是流動的，只要你想有，動動腦子就會有。」

我晃動著腦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說來說去都是臭錢，好像父母有錢也只是為了養一個將來長大了也會很有錢的後代，那麼來舉一個浪漫的例子，就在我身邊有一對老教授夫婦，他們很早就移民去了美國，在那邊可以說什麼都有了，兒子也非常優秀，英俊高大，成績優異，考上了一所全球拔尖的大學，我還在替人家遙想未來是不是要成為華爾街精英呢，「他說想去種樹。」老夫婦笑著說道，「我們就讓他去了。」

現在這個男孩子正在某片荒無人跡的地方種樹，已經有許多年了。

他是有底氣的，並不僅僅來源於父母的愛。

媽：「所以你長篇大論就是為了懟我……」

◇◇◇

「那你怪我窮咯？」媽媽撇撇嘴說，「你自己投胎不看準肚子。」

「那下一次我會看準一點兒的。」我超冷酷地說。

我媽立刻做假哭狀：「窮的人還是占多數嘛！你總不能叫窮人不生孩子。」

媽媽很愛我，她身上只有120塊就會給我100塊，但我就愛懟她，誰叫她老催我結婚生孩子，我覺著自己活得越來越清醒了，就忍不了她逼我閉著眼。

我說：「別人沒錢也要生孩子，不關我的事兒，我不管他們，所以誰也不能來管我沒錢不想要孩子。」

當我自己還在風餐露宿時，難道養個孩子就為了讓她跟我一起受苦？原本我一頓能吃一個饅頭，有了她以後，我只能吃半個了，而她也吃不上一整個。

媽媽還想在我面前掙扎一下，她說：「那還有不少人連飯都吃不上的，不是一樣養出了一個大學生？父母再有錢，誰還不是赤條條來的，最後都得靠自己。」

「往上比沒有上限，往下比沒有下限。」我不想再翻白眼了，畢竟這個表情不好看。

在戰亂的國家裡，有的孩子還沒長大就餓死了，在重男輕女的家族裡，還有那麼多女嬰連活下來的機會也沒有，就算投胎對了肚子，我也見過在成長過程中，因為自己開的是寶馬，朋友開的是勞斯萊斯而抬不起頭來的，所以一定也有拆二代在生氣自己為什麼不是出生在正統貴族之家，以至於被人嘲他是村炮。

就算比下有餘，我也不能一窮二白地領著一個孩子來到錯綜複雜的世界面前，對她說：「以後都靠你自己了。」——那太不負責了。我必須準備好了一切，雖然不能為我的孩子指明前路，但我可以對她說：「我永遠是你的後路。」

父母那一輩人，面對孩子的到來總是措手不及，我問媽媽為什麼要孩子，她也只會迷茫地說：「身邊人都有了，就要了，人啊到什麼年紀就辦什麼事兒。」——即使她羞澀地補充道，「你生下來以後，我都不敢正眼看你，我很久都不能接受自己突然成為媽媽的事實，有時候我會想你是從哪裡來的，怎麼突然就來了？」——

看嘛，雖然到了「應該的年紀」，沒準備好就是沒準備好，我好想勸那時候只有二十歲的她，小少女，你再仔細想好了，想清楚了，以後的人生想做什麼？是想要做一個媽媽嗎？

「這話說的，如果我不生不就沒有你了嗎？」媽媽打斷我說。

我無所謂地說：「這話說的，如果你不生下我，那我怎麼知道自己存在過？你不是我媽媽，而我是『什麼都不是』，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會覺得難過。」

媽媽一臉恍然地看著我，然後傻笑。

「如果回到二十歲，你想做什麼？」我問。

她的眼睛突然閃光，不是任何文學修飾，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閃光，她害羞地說：「我想寫點兒東西……」

「你指的是當一個作家，和我一樣？」

「嗯。」她笑起來，還是那副羞答答的樣子，好像在說很不好意思的話。

如果我會養一個小女孩兒，我真希望她是我媽媽——這句話很奇怪——但我知道很多人都會懂我的意思。

◇◇◇

現在很流行說「比你出身好的人還比你努力。」，其實這是一句對很多人不公平的俏皮話，起點不同，何來比較，這一句話會讓很已經全力以赴的孩子，忍不住質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做得還不夠，才會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果實沒有農場主家的個頭大。

傻孩子，那是因為你只有一個人耕種，而人家是全家發力，甚至還有專家指導——

極端點兒來說，有個老總的兒子從小比較頑皮，他爸發了狠勁，花二十萬給他安排了365天的英語貼身私教，然後踢出國去磨礪，如今他開了竅，努力在國外擁有了自己的公司，而窮孩子再努力也不過是走出了大山，這時候他也許已經十八二十歲了，想再看看更遠的風景也不知還得花費多少年，或許人到中年時，甚至沒能在北京上海擁有一片立足之地。

那沒有富爸爸、闊媽媽，並非天之驕子的我們該怎麼辦呢？總不能坐以待斃，畢竟我們沒有坐吃山空的那座山，無論種出來的果實再小，至少我們能夠自給自足，好過一口湯也喝不上，腹中空空地躺在地上等死，認定了自己哪兒也去不了。

是毒雞湯催我快快長大，至今為止，我取得的成績全是因為信了毒雞湯的邪——努力一定會有回報——事實是真的有，結的果再小也是肉。

爸爸是工人，媽媽也是工人，我沒有上過好大學，是從四線小城市坐著綠皮火車來到的北京，從一無所有到現在，雖然還未擁有夢裡的一切，好歹也不再是兩手空空。

出了許多書，寫了電視劇，買了小房子，去過了幾座飄蕩著陌生語言的城市，也被錯綜複雜的命運擊碎過幾次，我長大了，已經看得清楚現實的殘酷，但是雞湯喝得太多，可能已經毒入五臟六腑，我還相信著書里寫的更明亮美好的未來。

反正我們也吃不上滿漢全席，倒不如今天也為自己煲一碗色澤絢爛的湯，睜大眼睛，繼續相信自己前途無量，要清醒地活著，又不能太清醒，然後努力努力再努力，在塵埃堆積的現實里開出一朵理想的花來，無論是否毒水灌大的，花就是花，還是很美。

人生漫漫，得有事兒做，肚子餓了，有湯就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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