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趙孟頫書札特輯(下)

趙孟頫是中國古代藝術發展史的代表性人物,是「博學多聞、操履純正、文詞高古、書畫絕倫、旁通佛老之旨」(元仁宗語)的文壇宗師。同時,趙孟頫將其藝術主張付諸書畫實踐,成為承前啟後的集大成者。趙孟頫一生留下了大量書札,解讀其書寫背景、內容,尋繹其書寫規則習慣,研究其生活方式、審美情趣與藝術修養,具有重要的歷史及文獻價值。但因為這些書札往往施於家人、朋友之間,用詞簡略,亦因時代之別,故其書札中所言及史實與用典,不免晦澀難懂,所以對這些書札進行精確考訂、明辨源流,準確還原其歷史事實,完整把握其文化內涵,於文化史、書法史研究而言具有補益之功。

趙孟頫《行書十札卷》年代及排序考辨(節選)何學森

上海博物館藏《行書十札卷》是趙孟頫寫的十通行書尺牘,合裝為一卷。其中九札致石民瞻,一札寄高仁卿,也被統稱為《致民瞻十札卷》。對於此卷書法風格的準確評價乃至文化內涵的完整把握,前提條件是解決其創作年代和前後次序問題,而既有研究在這方面爭議較大。本文將十札視為一個自成系統的獨立單元,通過文本剖析勾稽隱含信息,梳理十札內容的內在邏輯關係,由此對其中七札可能的年代和次序提出了看法。

元 趙孟頫 行書十札卷 上海博物館藏

十札年代及次序的既有觀點

十札在裱卷上的排布次序是:(一)《許惠碧盞札》(一再過矣帖),(二)《雨中悶坐帖》,(三)《想無他出帖》(雨中札),(四)《不聞動靜帖》,(五)《翡翠石札》(相望甚邇帖),(六)《走謁不遇帖》(厚貺札),(七)《令弟文書札》(奉別甚久帖),(八)《便過德清帖》,(九)《瘍發於鬢帖》,(十)《遠寄鹿肉帖》。

單國強先生認為,十札皆產生於元成宗元貞元年(1295)歲末至大德元年(1297)初,這段時間屬於趙孟頫在江南休病閑居期。具體是:《許惠碧盞札》書於元貞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不聞動靜札》元貞二年人日(正月初七),《雨中悶坐札》《雨中札》皆在元貞二年多雨的夏季,《令弟文書札》元貞二年七月六日,《翡翠石札》元貞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厚貺札》元貞二年,《瘍發於鬢札》元貞二年冬,《遠寄鹿肉札》大德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便過德清札》大德元年初。單先生認為十札本來的次序為:一、四、二、三、七、五、六、九、十、八。

王連起先生認為《行書十札卷》是大德二年之後的作品。他說:「趙孟頫四十五歲之後作品傳世最多,沒有年款也可判其大體的書寫時代,藝術上已是非常精熟。如……《石民瞻十札》等帖,都可見其用意精密和積學功深。」

故宮博物院編《趙孟頫書畫全集》之《無年款書法》清單如此羅列十帖:《相望甚邇帖》(翡翠石札)、《便過德清帖》分插於推測書寫時間分別為「約大德二、三年」「約大德四、五年」的兩帖所隔區間內;《不聞動靜帖》、《雨中悶坐帖》、《想無他出帖》(雨中札)穿插於「約大德四、五年」—「約大德七年左右」區間;《一再過矣帖》(許惠碧盞札)、《走謁不遇帖》(厚貺札)毗連排列在「約大德七年左右」—「約大德十年左右」區間,緊挨在「約大德十年左右」條;《瘍發於鬢帖》列在「約大德十年左右」「大德十年之前」—「約至大初」之間;《奉別甚久帖》(令弟文書札)、《遠寄鹿肉帖》毗鄰排列於「大德末年至至大初年」—「約至大二、三年」之間。揣其意當是主張以下兩點:一、該卷十帖產生時間為大德二年至至大三年,大致貫穿覆蓋了趙孟頫江浙儒學提舉任期;二、該卷十帖的本來次序是:五、八、四、二、三、一、六、九、七、十。

以上看法具有很強的代表性,本文不再一一列舉其他各家相關觀點。

十札主題與脈絡

札一《許惠碧盞札》:

記事頓首再拜/民瞻宰公仁弟足下,孟頫謹封。/孟頫頓首再拜/民瞻宰公仁弟足下:頃聞/旆從一再過吳。何不蒙/見過邪?孟頫滯留於此,未/得至杭,想彼中事已定。昨承/許惠碧盞,至今未拜賜,豈有所待邪!茲因仁卿/來,草草數字附/問。旦夕到杭,又有承/教之便也。不宣。孟頫頓首再拜。/十二月廿七日。

元 趙孟頫 行書許惠碧盞札(十札之一) 上海博物館藏

札二《雨中悶坐帖》:

孟頫方雨中悶坐,忽得/惠字,乃(欲)知為雨小留,同/此無賴。承/示畫梅及觀音像,一如/來意,題數字其上,卻用/奉納,冀/目入。行潦滿道,不敢奉/屈。臨紙馳情,不宣。孟頫/再拜。/民瞻宰公弟侍史。

元 趙孟頫 行書雨中悶坐札(十札之二) 上海博物館藏

札三《想無他出帖》:

孟頫再拜/民瞻宰公老弟足下:雨中/想無他出,能/過此談半日否?不別作/仁卿弟簡,同此拳拳。/不宣。孟頫再拜。/十七日。/仁卿肯過此,當遣/馬去也。

元 趙孟頫 行書想無他出札(十札之三) 上海博物館藏

札四《不聞動靜帖》:

孟頫再拜/民瞻宰公仁弟足下:孟頫去年/一月間到城中,知/旆從榮滿後便還鎮江,自後/便不聞動靜。欲遣一書承/候,又無便可寄,唯有翹佇/而已。新春伏計/體中安勝,眷輯悉佳。孟頫只/留德清山中,終日與松竹為伍,無復一豪榮進之意。若/民瞻來杭州,能輟半日暇,便可來小齋一游/觀也。向蒙/許惠碧盞,何尚未踐言邪?/因便草草具記。拙婦附承/嬸子夫人動靜。不宣。/人日。孟頫再拜。

元 趙孟頫 行書不聞動靜札(十札之四) 上海博物館藏

札五《翡翠石札》:

孟頫再拜/仁卿學士老弟坐右:頃聞/旆從到桐川,相望甚邇,何不/一過我?殊恨恨也!爾來想/動履勝常。聞/吾弟有翡翠石,蒙/愛若此,能/舉以見惠否?不然當奉價/拜還,唯/慨然至幸。因盛季高便草/具狀。未能及其他。不宣。/九月廿五日。孟頫再拜。

元 趙孟頫 行書翡翠石札(十札之五) 上海博物館藏

札六《走謁不遇帖》:

頓首再拜/民瞻宰公閣下。/孟頫謹封。/孟頫頓首再拜/民瞻宰公老弟足下:適方走/謁,不遇而歸。茲枉簡教,重比賤生。特貽/厚貺,本不敢拜辭,又懼於得/罪。強顏祗領,感愧難言。草草/奉復,尚圖/面謝。不宣。孟頫頓首再拜。

元 趙孟頫 行書走謁不遇札(十札之六) 上海博物館藏

札七《令弟文書札》:

記事頓首復/民瞻宰公老弟足下。/七月廿七日寓杭趙孟頫就封。/孟頫頓首再拜/民瞻宰公老弟足下:孟頫/奉別甚久,傾/仰情深。人至,得/所惠書。就審即日/雅候勝常,慰不可言。承/喻令弟文書即已完備,付/去人送納。外蒙/遠寄碧盞,不敢拜/賜,並付去人,歸/璧乞/示至。鏡子謹已祗領,感激感激。草草具答。附此致意/令親仁卿想安好。不宣。/七月六日。孟頫記事,再拜。

元 趙孟頫 行書令弟文書札(十札之七) 上海博物館藏

札八《便過德清帖》:

孟頫頓首再拜/民瞻宰公仁弟足下:孟頫自/去歲便過德清,蓋三間小/屋,滯留者三月。十一日歸吳/興,聞/騎氣已還京口。十三日錢令/史來,得/所惠書,審/動履之詳,極慰下情。相別/動是數月,滿謂可以一見,/不意差池。傾渴之懷,臨風/難寫。或/旆從過杭,千萬一到龜溪為望。附此拜意/仁卿令親。聞攜研見過,/此意甚厚。何時重來,以慰翹/想邪?因錢令史還桐川,/作此附便奉/問。草草,不宣。孟頫再拜。

元 趙孟頫 行書便過德清札(十札之八) 上海博物館藏

札九《瘍發於鬢帖》:

孟頫再拜/民瞻宰公弟足下:別久不□/馳想。近京口急足來/所惠書,就審/履候清佳。八月晦日又得/書,尤以為慰。不肖自夏秋來,/瘍發於鬢,痛楚不可言。/今五十餘日,而創尚未□,/蓋瀕死而倖存耳!想/民瞻聞之亦必□□也。承/示以墨竹,大有佳趣,輒書/數語其上。涴損捲軸,深知/罪戾,不知/民瞻見恕否?/寄惠沉香香環,領□感茲。/未有一物奉/報,想/不訝也。老婦附致意/閫政夫人。寒近,要鹿肉,千萬/勿忘。余冀/盡珍重理。不宣。/即日。孟頫再拜。

元 趙孟頫 行書瘍發於鬢札(十札之九) 上海博物館藏

札十《遠寄鹿肉帖》:

仰人至,得/所惠書,就審/履候勝常,深以為慰。不肖/遠藉/庇休,苟且如昨。承/遠寄鹿肉,領次至以為感。/但家人輩尚以為少,不審/能重寄否?/付至界行絹素,已如/來命,寫蘭亭一過奉/納。試過目,以為然乎,不然乎。/紫芝有書,今附來使以/書復之。冀/轉達拜意/仁卿弟。/堂上太夫人即日尊候安康,/拙婦同此上問。不宣。/正月廿四日。孟頫再拜。

元 趙孟頫 行書遠寄鹿肉札(十札之十) 上海博物館藏

通覽書信內容,有以下六點初步思考:

第一,(一)《許惠碧盞札》、(四)《不聞動靜帖》、(七)《令弟文書札》相互關聯,歸為一組,以求請、辭謝碧盞為主題;次序本為一、四、七或者四、一、七都可能,第七札居後。

第二,(九)《瘍發於鬢帖》、(十)《遠寄鹿肉帖》為一組,內容涉及答謝、追加鹿肉。檢趙孟頫《與師孟帖》,春後一日札說:「杭州銷金裙襕一副奉送外,野物自禁斷以來,到此並不可得,欲寄無由。」十二月廿二日札說:「鹿肉一腳奉納,愧不能多。」(《三希堂法帖》卷二十一收刻)可見致贈鹿肉等野味在當時是春節前後的習尚。因此,這兩帖不一定具備必然的前後連貫性。但是我們按照《行書十札卷》作為一個天然的系統單元、能夠形成簡單自洽的思路,暫且把九、十兩帖歸為一組。

第三,(五)《翡翠石札》、(八)《便過德清帖》可能也是一組,一前一後,所談可能是求請、致送翡翠石硯。中國文物學會專家委員會編《中國文物大辭典(上冊)》:「翡翠石,又稱翠斑、青脈,端硯石品。硯石中帶有翠綠色的圓點或斑紋……亦是名貴石品。」北宋杜綰《雲林石譜·卷中·端石》:「凡北壁石在水底,石色干則灰青紫,色濕則深紫。眼正圓有瞳子,暈數十重。綠碧白黑,相間如畫,青綠處類翡翠色。」《西清硯譜·凡例》:「惟明高濂《遵生八箋》圖說並列……而於石質、損駁、眼蛀、金星、翡翠之屬,尤極意皴染,各開生面。」所以,「翡翠石」成為一種端硯石品名稱,札中所指可能也正是這種端石。如此,《便過德清帖》說高仁卿「攜研見過」,其「研」有可能也就是前札求取的「翡翠石」。

元 趙孟頫 行書許惠碧盞札(十札之一,局部)

第四,(二)《雨中悶坐帖》、(三)《想無他出帖》、(六)《走謁不遇帖》三札基本沒有時間地點信息,顯示出致信人、收信人所處地點相距非常近,導致彼此通問信件可以省略或者模糊時間地點。另外,尚圖面謝、同此無賴、相約半日之談等內容也說明了彼此相距很近,特別方便往來過從。《想無他出帖》則顯示出不僅書信授受雙方趙孟頫、石民瞻挨得很近,第三方高仁卿也就在不遠處。

第五,《不聞動靜帖》說:「去年一月間到城中,知旆從榮滿後便還鎮江,自後便不聞動靜。欲遣一書承候,又無便可寄,唯有翹佇而已。新春伏計體中安勝,眷輯悉佳。」可知去年年初到今年新春雙方沒有通信。《瘍發於鬢帖》說:趙孟頫夏秋以來,瘍發於鬢,痛楚不可言,已五十餘日。其間石民瞻兩次來信,一次京口急足來所惠書,還有一次八月晦日又得書,趙孟頫未能一一回復。這說明在這封信之前的至少半年時間內都沒有趙孟頫致石民瞻札。還有其他類似信息能夠對正確排列十札次序提供指引。

第六,《便過德清帖》未署月份,應該就是十三日收信後的當月某天。趙孟頫該月十一日回到吳興,以跨年三個月時間計算,他上年去德清時間可能在冬季某月中旬,寫信時間則為年後春季某月中下旬。按照秋收冬藏、建房工期、氣候條件、安度春節等因素考慮,十月中旬去德清、來年正月寫這封回信的可能性較大。那麼,當時情況就是:十月中旬趙孟頫去德清待了三個月,這期間(可能臨近春節時)高仁卿帶著硯台來到吳興,未能會面。春節後石民瞻也到過湖州,趙孟頫尚未從德清回來。如果這個推論不謬,那麼,《便過德清帖》《不聞動靜帖》這兩封致石民瞻札當是在兩個不同年份的正月所寫。

元 趙孟頫 行書雨中悶坐札(十札之二,局部)

綜合討論

《行書十札卷》的題跋中說:石民瞻認真收集了這些趙孟頫手札,「生平鍾愛,未嘗釋手」。後來,石民瞻「嘗以事渡江,館於戴,戴甚重優禮之。無何,以疾卒。臨歿時出此以授戴曰:『……今以相報,君其留之。』」(見張□跋語)石民瞻精心保藏著十札,隨身攜帶,直到去世之前才贈予別人。我們據此推測,這十件尺牘可能就是石民瞻所藏趙孟頫信札的全部,或者這十件信札是他藏品之中自成體系的一個獨立單元。

除了《雨中悶坐帖》《想無他出帖》《走謁不遇帖》沒有地名信息,另外七札內容顯示出三人活動地點始終集中於江浙行省、江南運河流域,所以顯然產生於趙孟頫病休江南以及提點江浙儒學期間,也就是元貞元年(1295)秋冬至至大三年(1310)秋天。我們把「三札」與「七札」分開討論。

「七札」中《許惠碧盞札》《翡翠石札》《令弟文書札》《便過德清帖》《遠寄鹿肉帖》等涉及高仁卿的數札,一定要發生在高仁卿江南任職期間,這個時間跨度就是勸農使五年任期的可能性較大。

「七札」內容提示了一定的時間脈絡,我們嘗試進行排列,整體的時間跨度必須非常合理。《不聞動靜帖》《便過德清帖》的內容都暗示了雙方的交流間隔了不太短的時間跨度,還有其他類似信息也要求了時間跨度,所以排列不能過於擠迫,否則會出現書信內容的抵觸。同樣,這個跨度也不能過長,否則寄收雙方的呼應就顯得過於疏離遲鈍。比如,時間跨度太大會導致求取、致送碧盞的時間周期過長;趙孟頫兩度催請,甚是迫切,石民瞻如果過於怠慢,不符合人情往來之常。因此,我們按照下列三個標準排列「七札」:按照「七札」時間、事件隱顯信息的邏輯關聯,遵循前後關係順暢、毫無衝突原則,追求比較緊湊(最短)時間跨度。這樣得出的次序是:四、五、一、八、七、九、十。具體就是:甲年正月初七《不聞動靜帖》、甲年九月二十五日《翡翠石札》、甲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許惠碧盞札》、丙年正月十三日《便過德清帖》、丙年七月二十七日《令弟文書札》、丁年深秋《瘍發於鬢帖》、戊年正月二十四日《遠寄鹿肉帖》。

元 趙孟頫 行書想無他出札(十札之三,局部)

我們的排列出的時間是自甲年至戊年,跨度五年時間。但是在《許惠碧盞札》與《便過德清帖》之間的乙年留下了空白,這是為什麼呢?《許惠碧盞札》說該年十二月廿七日滯留蘇州、旦夕到杭,《便過德清帖》在正月時說自去歲秋天過德清,滯留三個月。那麼,如果把《許惠碧盞札》《便過德清帖》排列在前後相繼的兩年,那麼,《便過德清帖》的「去歲」也就成了《許惠碧盞札》的當年,蘇州逗留的時間與滯留德清的時間就產生衝突。所以,中間需要空開一年。這個「五年七札」序列恰好與高仁卿勸農使五年任期完全合拍,一定程度上是一種相互印證。

接下來,我們根據初步研究的局部結論,為「五年七札」序列尋找出能夠具體對接的時間點。《不聞動靜帖》說自己「新春只留德清山中,終日與松竹為伍,無復一豪榮進之意」,《便過德清帖》說「孟頫自去歲便過德清,蓋三間小屋,滯留者三月」滯留三個月,蓋三間小屋。此二札備述盤桓德清、無意榮進的狀態,應該是寫在提舉江浙儒學之前的休病閑居期間,也就是元貞元年(1295)秋天至大德三年(1299)八月。按照這兩個標準,我們把排出的五年序列與趙孟頫的經歷進行對接合成,得出的結果是:元貞三年(大德元年)正月初七《不聞動靜帖》、大德元年九月二十五日《翡翠石札》、大德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許惠碧盞札》、大德二年空白、大德三年正月十三日《便過德清帖》、大德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令弟文書札》、大德四年深秋《瘍發於鬢帖》、大德五年正月二十四日《遠寄鹿肉帖》。大德二年是「七札」空白年,該年有一段時間趙孟頫赴大都寫藏經,後來從大都南返,秋天過德清,這就是次年《便過德清帖》描述的情況。

元 趙孟頫 行書不聞動靜札(十札之四,局部)

如果我們嘗試把書信的整體序列往前平移一年,那麼就會出現一些問題。比如,關於大德二年春節前後情況,就出現了兩種說法。《南谷二帖》說:「舊年廿六日還舍,除夜來德清。」《南谷二帖》年代及其與趙孟頫實際履歷的真實契合是學界已經明確的。而《便過德清帖》說:「去歲便過德清,蓋三間小屋,滯留者三月。」這樣的明顯衝突顯然是不應該存在的。如果我們把這個序列整體往後平移一年,就會出現趙孟頫在大德三年八月任集賢直學士、行浙江等處儒學提舉,而當年十月左右卻去德清滯留三個月的情況,似不合任職要求。

從至大元年(1308)石民瞻、郭畀、趙孟頫的關係狀態,也可以間接揣測「七札」的年代範圍。郭畀鎮江府學錄任滿之後,曾赴大都,至大元年又到杭州聽選,幾經周折,次年獲授饒州路鄱江書院山長。去杭州之前,郭畀專門請龔子敬為他寫了給武臨清提舉、張德輝外郎的兩封引薦信。當時,郭畀與石民瞻關係很好,過從甚密。郭畀在杭州期間也設法面見了江浙儒學提舉趙孟頫。但是,郭畀《雲山日記》中沒有石民瞻在郭畀、趙孟頫之間居中推引關說的蛛絲馬跡。這似乎說明,當時石民瞻與趙孟頫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像《行書十札卷》反映的那樣親密。至大元年就是高仁卿出使安南的那年,此時石民瞻、趙孟頫之間不是非常熱絡,或許與高仁卿離開江南有一定關係,這種變化中間應該存在一定的時間過渡。大德五年秋天到至大元年有著七年的間隔。

我們設想「五年七札」序列如果成立,那麼,根據書信主要內容以及附問,由大德元年九月二十五日《翡翠石札》到大德五年正月《遠寄鹿肉帖》這段時間必須滿足以下三個條件:高仁卿一直在江南;石民瞻總和高仁卿在一起;二人有著不小的活動半徑,未局限於某個固定地點。這個條件在實際中是否存在呢?

元 趙孟頫 行書翡翠石札(十札之五,局部)

前文已經明確,高仁卿有在江南擔任勸農使的經歷。勸農使「巡行勸勵,無間幽僻」的工作方式非常符合諸札中活動地點不斷轉換的情況。而且根據前文考證,至元年間勸農使任期為五年基本上已是定製,與牟巘所說「五度見重陽」合拍,而且恰好符合我們設想的「七札」時間跨度。因此,我們傾向於認定高仁卿奉使時間正是大德元年至大德五年。

趙孟頫記載說:至元二十八年(1291)「民瞻自江左來謁選。」所謂「謁選」,就是官吏赴吏部應選。這些都說明至元二十八年秋天石民瞻剛剛完成了一個縣尹任期,進京謁選。四年之後,元貞二年(1296)春,石民瞻再到大都,這次可能又是任期結束之後的謁選。由此看來,上一次至元二十八年的謁選是成功的,只不過三年任期之前守闕了一年。這也就驗證了趙孟頫說「去年一月間」「知旆從榮滿」的《不聞動靜帖》寫於元貞三年(大德元年)。看來石民瞻的二次謁選未獲成功,所以接下來幾年他能夠像「七札」內容體現的那樣總是和高仁卿在一起。這樣三個條件就都可以具備了。

《雨中悶坐帖》《想無他出帖》《走謁不遇帖》三札,書法風格非常接近,落筆較重,起筆和轉折之處多是斬截的方筆;行筆穩健,很多筆畫比較厚重,行楷意味很重。相比較而言,「七札」偏於行草,起筆輕落,行筆流利圓轉,《瘍發於鬢帖》《遠寄鹿肉帖》略顯薄削。此三札內容顯示出當時書信授受雙方所處地點特別接近,書法風格高度相似,因此基本可以判斷此「三札」寫在同一時期。我們現在所能發現的趙孟頫、石民瞻、高仁卿同時交集時間,除了趙孟頫江南十五年中的某個段落之外,就是至元二十八年(1291)秋天三人同在大都。而「三札」書法風格明顯是趙孟頫個人風格非常成熟之後的作品,不可能是至元二十八年的作品。「三札」年代應該不晚於「七札」,估計也在高仁卿的五年任期之中,具體隸屬何年,難以確指。

元 趙孟頫 行書走謁不遇札(十札之六,局部)

基本結論

根據「七札」內容的內在邏輯,以及趙孟頫、高仁卿、石民瞻三人時間交集可能性條件,結合趙孟頫出處行藏情況,本文傾向於這樣的可能:大德元年(1297)至大德五年(1301)五年時間,除了大德二年(1298)一度因大都寫藏經事而短暫離開,趙孟頫一直都在江南。在這五年,高仁卿在江南擔任勸農使,同時期的石民瞻處於離職賦閑狀態,於是以助手或者親朋身份經常陪伴高仁卿左右,這就是諸札附問所顯示的二人之孟不離焦狀態。勸農使「巡行勸勵,無間幽僻」的工作方式導致了諸札中石民瞻以及高仁卿所在地點的不斷轉換。到任當年和任滿之際,高仁卿與牟巘先後兩次相見,五度重陽。這個時間段落正是《行書十札卷》中「七札」的產生時間。具體情況是:

至元二十八年(1291),趙孟頫、高仁卿正在大都任職。當年秋天,趙孟頫將妻兒送回了湖州,獨居大都。石民瞻恰結束了一個縣尹任期後到大都謁選。石民瞻風雨中持黃素四幅求作小楷,趙孟頫八月三十日為其書《過秦論》三篇。同年冬天,趙孟頫在大都寫下《送高仁卿還湖州》詩。

至元二十九年(1292)春天,趙孟頫獲准外放。該年十一月至元貞元年(1295)春,趙孟頫在濟南總管同知任上。這期間,石民瞻擔任彭澤縣尹,高仁卿動向待考。

元 趙孟頫 行書令弟文書札(十札之七,局部)

元貞元年夏,趙孟頫到大都參編《世祖實錄》,七月南返,中秋經過蘇州,後來開始閑居。

石民瞻縣尹任期結束,直接回了鎮江,未與趙孟頫聯繫。元貞二年(1296)一月間,趙孟頫到「城中」,聽說石民瞻榮滿。當年春天,榮滿之後的石民瞻再到大都,可能再度謁選,但未如願。

元貞三年(1297),趙孟頫閑居江南。正月初七,想起了已經超過一年沒有消息的石民瞻,趙孟頫寫下《不聞動靜帖》致石民瞻,索請碧盞,並說自己「新春只留德清山中,終日與松竹為伍,無復一豪榮進之意。」當年二月庚申,改元大德。

大德元年(1297),高仁卿到江南奉使勸農,拜望了牟巘。仁卿巡行勸勵,無間幽僻,離職的石民瞻多有陪同。當年九月二十五日,趙孟頫聽說高仁卿到了桐川,離自己很近,卻未會面,於是寫下《翡翠石札》致高仁卿,求請翡翠石。

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趙孟頫正滯留蘇州,高仁卿前來會面,但未隨身攜帶翡翠石。趙孟頫寫下《許惠碧盞札》,請高仁卿捎給石民瞻,說自己「旦夕到杭」,信中再次求取碧盞。

同年閏十二月二十六日,趙孟頫由杭州返湖州。「舊年(閏十二月)廿六日還舍,除夜來德清。新歲二日忽路家遣吏見請,三日急回城中,乃蒙隆福,有書經之召。」(見趙孟頫《南谷二帖》)

元 趙孟頫 行書便過德清札(十札之八,局部)

大德二年(1298),趙孟頫二月在杭州,春天赴大都寫藏經。七月辭翰苑之任由大都南返,八月下旬已在湖州。當年十月左右,趙孟頫過德清,滯留三個月,蓋三間小屋。趙孟頫逗留德清期間,高仁卿、石民瞻先後去湖州拜訪趙孟頫,高仁卿帶上了翡翠石,但二人皆撲空。

大德三年(1299)正月十三日,趙孟頫寫《便過德清帖》致石民瞻,解釋春節前後情況,附問仁卿。

同年夏,石民瞻託人送信,並致送碧盞、鏡子。七月六日,趙孟頫寫回信《令弟文書札》,信中感謝饋贈,辭謝碧盞,附問仁卿。十六日在杭州崔進之進學齋,題跋宋高宗書《孝經》。二十七日,從杭州寄出《令弟文書札》,題封「寓杭趙孟頫」。

同年八月,趙孟頫任集賢直學士,行浙江等處儒學提舉。

大德四年(1300)夏秋以來,趙孟頫瘍發於鬢,痛楚不可言,已五十多天,仍未痊癒。其間石民瞻兩次來信,一次京口急足傳遞,還有一次八月三十一日送達,趙孟頫未能一一及時回復。該年閏八月。深秋,趙孟頫給石民瞻寫回信《瘍發於鬢帖》,索要鹿肉。該年秋天,德清別業游亭旁邊長出紫芝。當年十二月三十日,戴表元撰《紫芝亭記》。

大德五年(1301)春節前後,石民瞻寄來鹿肉等物,正月二十四日,趙孟頫寫《遠寄鹿肉帖》,感謝鹿肉,還要求追加,問候仁卿,並附信給紫芝。

該年重陽節之際,高仁卿完成使命,準備還朝;牟巘為其餞行,作《餞高仁卿農丞奉使還北》七絕四首。

元 趙孟頫 行書瘍發於鬢札(十札之九,局部)

概言之,本文看法是:《行書十札卷》中的「七札」產生於大德元年(1297)秋至大德五年(1301)正月這個時段,先後次序是:四、五、一、八、七、九、十,貫穿了高仁卿奉使江南的五年。另外「三札」書寫時間非常接近,風格特徵顯示出其書寫年代不早於「七札」所在時段,可能性較大的區間是大德元年至大德五年秋天(高仁卿五度重陽的整個任期)。

憑藉現有資料尚不能完全確定行書十札年代和次序,本文是基於現有材料尋求一種大概率的可能性。除了期待新的材料訂正錯誤之外,放到趙孟頫書法作品風格序列中認真比對辨析是檢驗訂正本文結論的必要環節,限於篇幅,另文討論。我們對趙孟頫行書尺牘進行年代考證的意義不限於認識書法風格,更重要在於立體地理解書法作品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讓書家書跡更加鮮活生動於我們的心靈世界。(作者單位:首都師範大學)

元 趙孟頫 行書遠寄鹿肉札(十札之十,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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