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堯精讀《資治通鑒》第21集

公元前283年 戊寅

周赧王 三十二年

【原文】秦、趙會於穰。秦拔魏安城,兵至大梁而還。

【白話】秦昭王與趙惠文王在穰城(今河南鄧州)會面。秦軍攻克魏國的安城(今河南原陽西),兵鋒直抵魏國都城大梁(今河南開封)後才回師。

【姚論】《史記·秦本紀》記:「秦取魏安城,至大梁,燕、趙救之,秦軍去。」去年,樂毅率領五國聯軍伐齊。濟西之戰後,樂毅以秦韓距離遙遠,佔據城池後也不便據守為由,賞賜財貨後就令兩國回兵了。韓國孱弱也就罷了,強秦本是虎狼之國,回師之後的軍隊焉能不再次對外擴張?樂毅令魏軍攻佔宋地,令趙軍收復河間,自己則率領燕軍深入齊境,遂使秦國趁虛而入攻佔了魏國的安城,並進一步威逼魏都大梁。此次五國伐齊,秦國既是戰略上的主謀,亦是軍事上的主力,卻因樂毅兼相燕趙而奪取了聯軍的主導權。若燕國向東佔領齊境,向西與趙、魏結盟,則勢必將成為秦國的心腹大患,故秦軍伐魏,既是為了攻佔魏國土地,亦是為了給樂毅製造麻煩。果然,秦軍逼近大梁後,燕趙被迫調兵援魏。

【原文】齊淖齒之亂,王子法章變姓名為莒太史敫家佣。太史敫女奇法章狀貌,以為非常人,憐而常竊衣食之,因與私通。王孫賈從王,失王之處,其母曰:「汝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汝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①而望。汝今事王,王走,汝不知其處,汝尚何歸焉!」②王孫賈乃入市呼曰:「淖齒亂齊國,殺王。欲與我誅之者袒右!」市人從者四百人,與攻淖齒,殺之。於是齊亡臣相與求王子,欲立之。法章懼其誅己,久之乃敢自言,遂立以為齊王,保莒城以拒燕,布告國中曰:「王已立在莒矣!」

【白話】齊國發生淖齒之亂時,齊湣王的兒子田法章改名換姓,躲藏到莒城的太史敫(音jiǎo)家裡做傭人。太史敫的女兒驚奇于田法章的相貌非常,認為這必定不是普通人,遂可憐他,經常私下裡給他送衣服和食物,還因此而私通上了。王孫賈本是齊湣王的隨從,齊湣王死後,王孫賈回到家裡,其母道:「你早出而晚歸,我則倚著家門盼望著你回來。你晚上出去而不歸,我則倚著閭巷的門盼望著你回來。可現在你侍奉齊王,齊王出走後,你卻還不知道他的下落,這種情況下,你回來幹什麼?」於是,王孫賈來到集市高呼道:「淖齒禍亂齊國,殺害齊王,願意和我一起去誅殺淖齒的,將右臂袒露出來!」集市上有四百多人,追隨王孫賈前去攻擊淖齒,將他殺死。於是,齊國逃亡至此的大臣們四下搜尋齊湣王的兒子,想將他立為新君。田法章擔心遭到殺害,過了很久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遂被眾人立為新的齊王,據守莒城以抵抗燕軍,並對全國宣布:「新的齊王已經在莒城即位了!」

【姚注】

①閭:《周禮》記:「五家為比,五比為閭。」是以二十五家為一閭。閭亦指里巷,或里巷的大門。

②此時王孫賈當是已知齊湣王被淖齒所殺,無路可投之下只好回到家中,但恐母親傷心,故只說齊湣王失蹤。其母不知齊湣王已死,遂責怪王孫賈既為湣王隨從,何以在不知道湣王下落的情況下回家?

【原文】趙王得楚和氏璧①,秦昭王欲之,請易以十五城。趙王欲勿與,畏秦強;欲與之,恐見欺。以問藺相如,對曰:「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許,曲在我矣。我與之璧而秦不與我城,則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臣願奉璧而往;使秦城不入,臣請完璧而歸之!」趙王遣之。相如至秦,秦王無意償趙城。相如乃以詐紿②秦王,復取璧,遣從者懷之,間行歸趙,而以身待命於秦。秦王以為賢而弗誅,禮而歸之。趙王以相如為上大夫。

【白話】趙惠文王獲得楚國的和氏璧,秦昭王聽說後也很想要,請求用十五座城池來交換。趙惠文王感到很為難,不給,畏懼秦國的強大;給,又怕被秦昭王欺騙,遂徵求藺相如的意見。藺相如答道:「秦國用城池交換玉璧而大王不允許,那是我們理屈。我們給了玉璧而秦王不給我們城池,那是秦國理屈。兩相權衡之下,我認為寧可由秦國來承擔理屈的後果。臣願意護送玉璧前往秦國,屆時如果秦昭王不交出城池,我也一定能夠將玉璧完整地帶回趙國。」趙惠文王便派他前往。藺相如抵達秦國後,見秦昭王並無用城池交換和氏璧的誠意,就將玉璧從秦昭王手中騙了回來,派隨從將玉璧藏在懷中,抄小道先潛回趙國,而自己留下來聽憑秦昭王的處置。秦昭王認為藺相如是位賢者,不但沒有殺他,反而將他禮送回國。趙惠文王封藺相如為上大夫。

【姚注】

①和氏璧:據《韓非子·和氏》記載,楚國人卞和在荊山得到一塊玉璞,將它獻給楚厲王。楚厲王派玉匠鑒別,玉匠說:「這只是塊石頭。」楚厲王覺得卞和是在欺騙自己,就下令砍掉了卞和的左腳。待到楚厲王死後,楚武王繼位,卞和又將玉璞獻給楚武王。楚武王派玉匠鑒別,玉匠仍是回答:「這只是塊石頭。」楚武王也覺得卞和是在欺騙自己,就下令砍掉了卞和的右腳。楚武王去世後,楚文王即位,卞和抱著玉璞在荊山下痛苦,哭了三天三夜,眼淚哭干後,眼睛又哭出血來。楚文王聽說此事,派人去詢問緣故,說:「天下被砍掉腳的罪人多了,為什麼就你哭得如此傷心呢?」卞和答道:「我不是為我自己的腳被砍掉而傷心,是傷心我那塊寶玉被稱為石頭。我本是位忠貞之士,卻被稱為騙子,這才是令我感到悲傷的地方。」楚文王便命玉匠加工卞和的那塊玉璞,果然得到了一塊寶玉,遂將其以卞和的名字命名為「和氏之璧」。

②紿,音dài,欺詐,哄騙。據《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記載,秦昭王在章台接見藺相如,藺相如獻上和氏璧後,秦昭王大喜,將玉璧交給姬妾和左右傳看,左右皆山呼萬歲。藺相如看出來秦昭王沒有用城池換玉璧的誠意,便上前道:「玉璧上有個小瑕疵,請讓我來指給大王看。」秦昭王將玉璧交給藺相如,藺相如接過玉璧,倚著石柱,怒髮衝冠道:「大王想要得到和氏璧,派人寫信給趙王,趙王召集全體大臣商議,大家都說:『秦國貪得無厭,倚仗著自身的國力強大,想用幾句空話就得到和氏璧,說是會給我們城池,恐怕最終是得不到的。』商量下來,群臣一致認為不應將和氏璧交給秦國。然而我認為,平民百姓之間在交往時尚且互不欺瞞,更何況是大國呢?況且只為了一塊玉璧,就惹得強大的秦國不高興,這是不應該的。於是,趙王齋戒五日,派我手捧和氏璧,在殿堂上恭敬地拜送國書。為什麼要這樣呢?這是在對大國的威望表達尊重和敬意呀!如今我來到秦國,大王卻只在章台這樣普通的地方接見我,禮節極其傲慢。得到玉璧後,就交給姬妾們傳看,以此來戲弄我。我觀察下來,認為大王並無意送趙王城池,所以才又取回玉璧。如果大王一定要逼迫我,那我的頭顱就和這玉璧一起撞碎在石柱上。」藺相如手持玉璧,斜視石柱,準備撞上去。秦昭王怕藺相如真將玉璧撞碎,遂向他道歉,再三請求藺相如不要這樣,召來相關負責官員拿來地圖,指明從某地到某地的十五座城池都送給趙國。藺相如估計秦昭王只不過是假裝要將城池送給趙國,實際上趙國根本不可能得到,遂對秦昭王道:「和氏璧,是天下公認的寶物。趙王害怕秦國,不敢不獻給秦國。可是趙王在獻出玉璧前曾經齋戒五天,如今大王也應該齋戒五天,在朝堂上設九賓之禮(古時外交上最隆重的禮儀,由九名迎賓人員依次傳呼,接引賓客上殿),這樣我才敢獻上和氏璧。」秦昭王估計,終究是不能強行奪取,遂答應齋戒五日,安排藺相如在廣成館舍住下。藺相如估計秦昭王雖然答應齋戒,也必定會負約而不給城池,於是派他的隨從穿上粗布衣服,將和氏璧藏在懷中,抄小路逃出秦國,將玉璧送還趙國。

秦昭王齋戒五天後,在朝堂上設九賓大禮,請趙國使者藺相如前來。藺相如上殿後,對秦昭王道:「秦國自從穆公以來有二十多位君主,就沒有一個是能夠遵守信約的。我實在擔心也被大王欺騙而有負於趙王,所以派人帶著和氏璧,抄小路回到趙國了。況且秦國強大而趙國弱小,大王只要派一名使臣前往趙國,趙國立刻就能奉送玉璧前來。現在以秦國之強大,倘若先割十五座城池給趙國,難道趙國還敢留著和氏璧不給而得罪於大王嗎?我知道欺騙大王,論罪是應該被誅殺的,現在我甘願接受湯鑊之刑(即烹刑。湯,沸水;鑊,音huò,大鍋),請大王與群臣從長計議!」秦昭王與群臣面面相覷,只能是苦笑嘆氣。左右侍從中有人要將藺相如拉出去,秦昭王趁機道:「現在就算殺了藺相如,也終究是得不到和氏璧,反而破壞了秦趙兩國的邦交。還不如藉此機會好好款待他,將他送還趙國,趙王豈會因為一塊玉璧而欺騙秦國!」最終還是在朝堂上隆重地接待了藺相如,大禮完後送他回國。

藺相如回到趙國後,趙惠文王認為他是位賢能的大夫,出使諸侯國可以做到不辱使命,遂拜他為上大夫。秦國最終沒有將城池送給趙國,趙國也終究沒有將和氏璧送給秦國。

【姚論】

完璧歸趙,歷來被視為藺相如智勇雙全的完美體現。然而,人們似乎只注意到了《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所記載的:「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於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卻忽視了文中緊接著的兩句話:「其後秦伐趙,拔石城。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藺相如此番能夠完璧歸趙,說到底只不過是秦昭王不願在朝堂上與他一般見識,轉而在軍事上給趙國以沉重打擊。甚至,秦昭王可能還是利用對藺相如的以禮相待來麻痹趙國君臣,為軍事上能夠對趙國突襲創造條件。以結果而論,藺相如此番使秦,的確是為自己贏得了不畏強暴的名聲,可是他為趙國贏得了什麼呢?和氏璧原本就是趙國的,只是沒有弄丟而已,之後就引來了秦國對趙國的軍事打擊,這又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呢?以過程而論,藺相如此番使秦,更是有太多混亂錯誤之處。

藺相如對趙惠文王說:「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許,曲在我矣。我與之璧而秦不與我城,則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這話其實是有問題的。「我與之璧而秦不與我城」,則曲當然在秦。可「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許」,就真的「曲在我」嗎?為什麼秦國提出以城求璧,我就一定要以璧易城?為什麼不能拒絕?且就算我方接受以璧易城,憑什麼秦國說是十五座就是十五座,為什麼不是十座,或者二十座?難道我方不能討價還價?更何況藺相如連秦國打算割讓哪十五座城池都沒搞清楚,就貿貿然攜璧入秦,這豈非太過冒失?秦國曆來重視軍功,豈有將士浴血奮戰得來的城池,為了一塊玉璧就輕易拿來交換?藺相如要等到了秦國,見了秦昭王后才知道他無意割讓城池,豈非太后知後覺?為趙國計,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一口回絕。如果要處理得更細膩些,則可將和氏璧奉於宗廟,然後對秦昭王說不願意以璧易城,除非是以璧易璧,拿一件秦國最珍貴的寶器來交換和氏璧。秦國不願出讓自己的寶器,自然也就不便再索要趙國的和氏璧,何至於惹來後面那許多麻煩?

藺相如來到章檯面見秦昭王后,見其並無割讓城池之意,便用計奪回和氏璧,這事做得還算可以。然藺相如既然已經逼得秦昭王同意齋戒五日,設九賓之禮,卻還要派隨從將和氏璧藏在懷中,偷偷送還趙國,這就是言而無信了。藺相如的說法,是他看出來秦昭王並無割讓城池之意,所以才這麼做的,可那只是他個人的想當然耳。事實上,秦昭王依藺相如之言,在地圖上指明割讓從某地到某地的十五座城池,又依藺相如之言齋戒五日、設九賓之禮,至少從已經表現出來的行為看,秦昭王該做的都做了,沒有任何值得挑剔之處。當初,藺相如對秦惠文王說:「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可現在,理屈的是藺相如,故而也只好對秦昭王說:「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貌似不畏強暴,貌似視死如歸,可是孰令致之?這都是藺相如自找的啊!如果秦昭王因此而處死藺相如,天下人又能說他有什麼不對?甚至因此借題發揮,指責趙國背信棄義而出兵伐趙,天下人又能說他有什麼不對?藺相如出使前無知無畏,見到秦王后無賴耍橫,不但使自己的性命,也使國家的安全置於非常危險的境地。只因秦昭王的一念之差,僥倖逃得性命歸來,卻因此獲得趙惠文王的賞識拔擢,卻因此獲得後人的頂禮膜拜,實在是有夠可笑!

【原文】衛嗣君薨,子懷君立。嗣君好察微隱,縣令有發褥而席弊者,嗣君聞之,乃賜之席。令大驚,以君為神。又使人過關市,賂之以金,既而召關市,問有客過與汝金,汝回遣之;關市大恐。又愛泄姬,重如耳,而恐其因愛重以壅己也,乃貴薄疑以敵如耳,尊魏妃以偶泄姬,曰:「以是相參也。」

【白話】衛嗣君(名不詳)去世,其子(名不詳)即位,為衛懷君。衛嗣君在位時,喜歡窺察別人的隱私。有位縣令掀起被褥時,露出了下面的破席子。衛嗣君聽說了此事後,便賞賜給他一條新席子。縣令大驚,將國君視為神人。衛嗣君又命人路過關卡,故意用金錢賄賂守關的官員。既而將守關官員召來,說有客人在路過關卡時給你塞錢了,你趕緊退回去,守關官員大為驚恐。衛嗣君寵愛一位叫作泄姬的姬妾,器重一位叫作如耳的大臣,但又擔心這兩人因寵愛器重而蒙蔽自己,故而又拔擢一位叫作薄疑的大臣,以此來與如耳匹敵,尊崇一位叫作魏妃的姬妾,來與泄姬相抗,道:「這樣就可以讓他們相互制衡。」

【原文】荀子論之曰:成侯、嗣君,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產,取民者也,未及為政也。管仲,為政者也,未及修禮也。故修禮者王,為政者強,取民者安,聚斂者亡。

【白話】荀子評論道:衛成侯、衛嗣君,都是聚斂錢財、斤斤計較的君主,但沒能做到爭取民心。子產,能夠爭取民心,但沒能處理好政事。管仲,能夠處理好政事,但沒能修明禮義。因此,修明禮義的能夠成就王業,處理好政事的能夠讓國家強大,爭取到民心的能夠讓國家安定,只知道聚斂錢財的會導致國家滅亡。

【姚注】這段文字出自《荀子·王制》。

公元前282年 己卯

周赧王 三十三年

【原文】秦伐趙,拔兩城。

【白話】秦國討伐趙國,攻佔兩座城池。

【姚注】據《史記·趙世家》記:「(趙惠文王)十六年(即前283年),秦復與趙數擊齊,齊人患之。蘇厲為齊遺趙王書(建議趙國不要伐齊,內容略)。於是趙乃輟,謝秦不擊齊。十七年(即前282年),秦怨趙不與己擊齊,伐趙,拔我兩城。」蓋秦國最初本想由自己來主導伐齊聯盟,無奈燕國樂毅橫插進來,遂使伐齊的主導權被燕國奪走。秦昭王為此次伐齊花費不少力氣,可最大的好處被燕國佔據,其次是趙、魏、楚三國。堂堂虎狼之秦,竟然只能像弱韓一樣分得些許財貨,秦昭王心中十分不甘,遂趁魏軍向西攻佔宋地之機伐魏,佔領了魏國的安城。燕趙出兵救魏後,秦國只好被迫回師,之後又攛掇趙國與其一道再次聯兵伐齊。遭到趙惠文王拒絕後,秦昭王遂下令伐趙。此事明面上的理由是趙國不肯與秦國一同伐齊,然其時間上距離藺相如完璧歸趙後不久,亦很難說不是由於藺相如的所作所為徹底激怒了秦國君臣,所以他們才會決心伐趙。

公元前281年 庚辰

周赧王 三十四年

【原文】秦伐趙,拔石城。

【白話】秦國再次討伐趙國,攻佔石城(今河北石家莊西南)。

【原文】秦穰侯復為丞相。

【白話】秦國穰侯魏冉再次出任丞相。

【原文】楚欲與齊、韓共伐秦,因欲圖周。王使東周武公謂楚令尹昭子曰:「周不可圖也。」昭子曰:「乃圖周,則無之;雖然,何不可圖?」武公曰:「西周①之地,絕長補短,不過百里。名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國,得其眾不足以勁兵。雖然,攻之者名為弒君。然而猶有欲攻之者,見祭器在焉故也。夫虎肉臊而兵利身,人猶攻之;若使澤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也必萬倍矣②。裂楚之地,足以肥國,詘楚之名,足以尊王。今子欲誅殘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傳器,器南,則兵至矣!」於是楚計輟不行。

【白話】楚國打算聯合齊國、韓國共同進攻秦國,順道把周王室也消滅掉。周赧王派東周武公遊說楚國令尹昭子道:「周王室是不可侵佔的。」昭子道:「我們沒有要侵佔周王室啊!不過,既然說到這裡,我倒是很想知道,為什麼周王室不能侵佔呢?」東周武公答道:「西周現在的地盤,截長補短,亦不超過百里,可是它名義上還是天下的共主。佔據了這裡的土地,不足以使國家富強。得到這裡的百姓,不足以使軍隊強大。可是誰要是敢進攻它,那就是弒君。雖然如此,還總是有人想要攻佔它,這是為什麼呢?只是因為這裡有古代傳下來的祭祀寶器而已。老虎的肉腥臊,又有爪牙護身,人們尚且還會攻擊它。如果是山澤中的麋鹿蒙上虎皮,則人們攻擊它的慾望必定會增加萬倍了。楚國現在的情況正是如此,佔據楚國的土地,足以使國家富強,討伐楚國的行為,足以贏得尊崇周王室的名聲。現在楚國想要殘害天下共主,獨佔夏、商、周三代傳下來的寶器。等你剛把寶器運回南方,天下諸侯的討伐大軍就會跟著到了!」於是,楚國放棄了原計劃。

【姚注】

①《史記·周本紀》記:「王赧時東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關於周王室、西周和東周的關係,詳見前353年注。

②老虎的肉腥臊難吃,又有爪牙護身,可是老虎的皮非常值錢,所以人們願意冒風險去攻擊它。麋鹿的肉好吃,又沒有尖牙利爪,攻擊起來比較容易。若此時麋鹿身上還披著虎皮,則人們對它的攻擊慾望會增加萬倍。

【姚論】

這段文字記載於《史記·楚世家》,之前還有一段文字,說的是楚國有位善射者,能夠用弱弓細繩射北歸之雁。楚頃襄王聽聞此事後,就將他召來詢問射箭的經驗。善射者沒有細說射雁的技巧,而是以射雁為喻,談論奪取天下之道,將各諸侯國皆比作大雁小鳥。又以楚懷王客死秦國之事激怒楚頃襄王,以挑起他的復仇之心,遂使楚頃襄王派出使者,與各諸侯國締結盟約,準備再次合縱伐秦。這樣,才有了本段開頭時所謂「楚欲與齊、韓共伐秦,因欲圖周」的說法。

雖然《史記》的記載言之鑿鑿,可姚堯仍然對其真實性深表懷疑。首先,楚頃襄王並非慷慨激昂的血性男兒,在秦軍的持續軍事打擊下,他早已對秦國畏懼如虎。父親客死異鄉之仇固然是不共戴天,但這麼多年的忍辱負重都已熬過來了,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楚頃襄王正奮武強兵,準備伐秦報仇。屈原等忠貞愛國的貴族都做不到的事,何以民間一位善射者就能令楚頃襄王血氣上涌,居然敢主動出兵伐秦?且觀其說辭,亦並無多少特別之處。

其次,就算楚頃襄王受到刺激後想要伐秦報仇,那他合縱的對象也不應該是齊國和韓國。齊國原是東方大國,可是在樂毅率領諸侯聯軍破齊後,齊國全境幾乎完全被樂毅的大軍佔據,齊湣王亦被淖齒殺死,其子田法章雖然被立為新任齊王,但所擁有的只剩下莒城和即墨兩座城池。此時齊國想要復國尚不可得,哪裡還能派出軍隊與楚、韓合縱伐秦?韓國則素來是七雄中的弱國小國,又不幸而與秦國接壤,是秦國東征的門戶,向來對秦國畏懼如虎。伊闕之戰後,韓國元氣大傷,從此更是對秦國俯首帖耳,他怎麼敢輕易與楚國結盟而討伐秦國?倒是趙國近兩年來與秦國不睦,楚國若真要合縱伐秦,何以不找實力還算強大的趙國,卻偏偏找的是自身難保的齊、韓?

再次,就算楚頃襄王真的要與齊、韓合縱伐秦,可為什麼要消滅周王室?難道真是要爭奪九鼎嗎?東周武公說的話沒有錯,可是這麼淺顯的道理,難道楚國君臣上下都不明白嗎?合眾弱以攻一強,必定要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必定要曆數秦國的種種無道之舉。可若是消滅周王室,豈非是最大的無道?出兵的正當性何在?且以秦國武力之強大,尚不敢在此時滅二周而奪九鼎,楚、齊、韓這等連吃敗仗的國家,怎麼敢有如此狂妄的想法?楚國若奪走周之九鼎,又拿什麼好處來給齊、韓,難道分幾個鼎給他們嗎?就算楚國肯給,齊、韓敢接嗎?他們守得住嗎?齊國此時被樂毅圍困到只剩下莒和即墨兩城,哪裡還有兵力去將九鼎運送至齊,必定是要被樂毅奪走。秦國早就垂涎周王室之九鼎,秦武王甚至還因為舉鼎而喪了性命,若是此次九鼎到了韓國手裡,秦國豈會不前來爭奪?也許順帶著就把韓國給滅了。如果楚國不將九鼎分給齊、韓,只是給他們一些土地財貨,而將九鼎盡數遷往郢都,則必定會招致天下諸侯的共同討伐,屆時楚國將如何面對?當年楚國極盛時期,楚莊王也只敢問鼎而不敢奪鼎,何況此時國弱兵疲、意志消沉的楚頃襄王?至於齊國和韓國,以他們的國力,全力自保尚且戰戰兢兢,豈敢一方面去招惹實力最強的虎狼之秦,另一方面又要承擔犯上作亂、消滅周王室的罪名?

因此,姚堯完全不相信《史記》所載之「楚欲與齊、韓共伐秦,因欲圖周」的說法,推測下來有兩種可能:一是,司馬遷在寫《史記》時採納的史料有問題,存在穿鑿附會或誇大其實之處。二是,此事本就是秦國方面故意造謠,因為秦國一直存在對外用兵征戰的想法,只是苦於找不到好的理由。現以「楚欲與齊、韓共伐秦,因欲圖周」為由恐嚇周王室,則周王室害怕被滅,只能全力倚賴秦國,授予他征討諸侯的大權。沒想到周赧王並未在驚懼交加之下求救秦國,而是派東周武公前往楚國遊說令尹昭子,所以昭子才會有「乃圖周,則無之;雖然,何不可圖」之問。否則以周王室之弱小,根本沒有能力在各國安插大量情報人員,等到周赧王都能得知楚國要與齊、韓合縱伐秦滅周,此事必定已經鬧得動靜非常大,又如何能夠抵賴得了?且楚國從開始謀劃合縱,到後來決定終止合縱,史書上皆未記載楚國與齊、韓兩國之間有任何溝通互動,可見即便楚國有合縱伐秦、伐周的想法,那也是在醞釀之中,何以周赧王能夠料敵先機,派東周武公來伐交,齊、韓、秦三大國卻沒有外交動作?次年,秦國即派白起率領重兵伐楚,先是佔領了楚國的黔中,接著佔領了楚國的都城郢都。倘若楚國果有伐秦滅周之舉,為何不見秦國打出尊王的旗號?可見,秦國重兵伐楚本就是計劃之中的事,能通過恐嚇周王室來為自己爭取到有利的出師之名固然是好,如果爭取不到,該採取的軍事手段也還是照樣按計划進行。

公元前280年 辛巳

周赧王 三十五年

【原文】秦白起敗趙軍,斬首二萬,取代、光狼城。又使司馬錯發隴西兵,因蜀攻楚黔中,拔之。楚獻漢北及上庸地。

【白話】秦國派白起率軍擊敗趙軍,斬首二萬人,攻佔代邑(今河北蔚縣西北)、光狼城(今山西高平西)。又派司馬錯調動隴西(隴山以西,即今甘肅)的軍隊,經蜀地(今四川)進攻楚國的黔中郡(今湖南西部、貴州東北部),予以攻佔。楚國被迫獻出漢水以北及上庸(今湖北竹溪東南,在漢水以南)的領土。

【姚論】秦國的對外兼并,主要有兩個戰略方向,一是東征三晉,二是南下攻楚。這兩個戰略方向是交替進行的,欲攻三晉時,則與楚修好;欲攻楚時,則與三晉修好。濟西之戰後,樂毅安排燕、趙、魏三國繼續略齊,秦、韓的軍隊被遣回。此時韓國已經唯秦國之命是從,秦昭王不能伐齊,遂趁趙、魏繼續伐齊之際入侵趙、魏。據《戰國策·魏策四》記載,此時有人給秦昭王寫了封信,認為秦國不應該伐魏。譬如這裡有一條蛇,擊其尾,則首來救;擊其首,則尾來救;擊其腰身,則首尾皆來救。而魏國,正是山東諸侯的腰身。秦國攻打魏國,就是要告訴天下諸侯,秦國正準備斬斷他們的腰身,則天下諸侯必定會「首尾皆救」,必定會合縱以伐秦,那麼秦國就危險了。為秦國計,莫不如去伐楚,因為楚國兵力弱,天下諸侯又不會去救他。這樣,秦國就可以通過伐楚來使領土擴張,國家富裕,兵力增強,君主尊崇。秦昭王採納了這封信的建言,遂調整兵力部署,舍魏而南下伐楚。

公元前279年 壬午

周赧王 三十六年

【原文】秦白起伐楚,取鄢、鄧、西陵。

【白話】秦國派白起攻打楚國,攻佔鄢(今湖北宜城南)、鄧(今湖北襄樊)、西陵(今湖北宜昌北)。

【原文】秦王使使者告趙王,願為好會於河外①澠池。趙王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以絕秦望。」王許之。

【白話】秦昭王派使者告知趙惠文王,表示願意與他在黃河以南的澠池(今河南澠池西)相會和好。趙惠文王本不打算前去,廉頗、藺相如建議道:「大王如果不去,會顯得趙國懦弱而膽怯。」趙惠文王於是赴會,由藺相如隨行。廉頗將趙惠文王一行送至邊境時,與趙惠文王訣別道:「大王此次赴會,路程往返加上舉行會議的時間,估計不會超過三十天。如果三十天大王還沒有回來,則請允許我們擁立太子為王,以斷絕秦國拿您來作為要挾的念頭。」趙惠文王同意了。

【姚注】

①河外,即黃河以南,相對於黃河以北的「河內」而言。

【姚論】廉頗是百戰名將,不願意示弱於強秦,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藺相如身為謀臣,竟然也這樣冒險,就令人納悶了。當初秦國提出以十五座城池交換和氏璧時,藺相如都不敢一口回絕,似乎是很畏懼秦國的武力,何以這次竟絲毫不肯示弱?前番奉璧使秦,藺相如已知秦昭王是無信之人,難道他就不擔心趙惠文王會像楚懷王那樣一去不返嗎?難道他真的以為自己張目呵斥就能嚇退秦國的虎狼之師嗎?

【原文】會於澠池。王與趙王飲,酒酣,秦王請趙王鼓瑟,趙王鼓之。藺相如復請秦王擊缶,秦王不肯。相如曰:「五步之內,臣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王不懌,為一擊缶。罷酒,秦終不能有加於趙;趙人亦盛為之備,秦不敢動。趙王歸國,以藺相如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

【白話】雙方在澠池相會,秦昭王與趙惠文王飲酒。飲酒正酣之時,秦昭王請趙惠文王為他表演鼓瑟,趙惠文王便依言鼓了。藺相如也請秦昭王為趙惠文王表演擊缶(瓦器),秦昭王卻不肯擊。藺相如道:「五步之內,我將以頸上鮮血濺灑在大王身上。」秦昭王的左右打算對藺相如動刀動槍,藺相如張目呵斥,左右皆嚇得畏縮而不敢行動。秦昭王非常不高興,勉強敲了一下缶。直到酒宴結束,秦國終究未能佔到趙國什麼便宜,再加上趙國人也早有戒備,秦國不敢輕舉妄動。趙惠文王回國後,加封藺相如為上卿,排位在廉頗之上。

【原文】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功。藺相如素賤人,徒以口舌而位居我上,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之,不肯與會;每朝,常稱病,不欲爭列。出而望見,輒引車避匿。其舍人皆以為恥。相如曰:「子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先國家之急而後私讎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至門謝罪,遂為刎頸之交。

【白話】廉頗道:「我身為趙國大將,有攻城略地、沙場征戰之功。藺相如原本身份低微,只是憑藉口舌之利,便位居在我之上。對此我感到非常羞恥,實在是忍不下這口氣!」遂放出話說:「等我遇見藺相如,一定要羞辱他!」藺相如聽說此事後,不肯再與廉頗會面。每逢上朝時間,藺相如就常常稱病,不願意與廉頗爭排位順序,出門遠遠望見廉頗,就命自己的車馬躲開迴避。藺相如的門客都對此感到羞恥。藺相如道:「你們認為廉將軍的威勢比得上秦昭王嗎?」門客回答道:「比不上。」藺相如道:「以秦昭王這樣的威勢,我藺相如尚且能在朝廷上呵斥他,羞辱他的群臣。我雖然不才,又豈會單單怕了廉將軍!只是我考慮到,強秦之所以不敢以武力侵犯趙國,只是因為趙國有我們兩個人在而已。一旦出現兩虎相爭,則勢必不能全活。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先考慮國家安危,而後再來考慮私人恩怨啊!」廉頗聽說此事後,赤裸上身,背負荊條,來到藺相如門前謝罪,於是二人結為生死之交。

【姚論】與前番奉璧使秦一樣,此番澠池之會,藺相如並沒有為趙國爭取到半點實際利益,只是在面子上讓秦昭王下不來台,為自己爭取到了不畏強暴的好名聲,便能在回國後加官進爵。據《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記,藺相如本是趙惠文王時的太監總管(宦者令)繆賢的門客,趙惠文王正為是否應該接受秦昭王的以城易璧發愁時,繆賢向他推薦了藺相如,遂有了後來的完璧歸趙。藺相如僅憑兩次與秦昭王當面吵架就得以加官進爵,排位甚至居於百戰名將廉頗之上,也難怪廉頗心裡不高興。藺相如能不與廉頗爭鋒,這是其品德高尚的地方;廉頗能夠向藺相如負荊請罪,更是其難能可貴之處。然而,我們仍然要質疑,藺相如僅憑這兩場所謂「不辱使命」的吵架,就能夠升遷如此之高之快,難道是合理的嗎?廉頗說藺相如「徒以口舌」,其實「徒以口舌」的方式並不丟人,關鍵是你用口舌獲取了什麼樣的成績。張儀也是「徒以口舌」,可是他的「徒以口舌」為秦國爭取到了巨大的利益,而藺相如的「徒以口舌」,卻只是讓趙國看起來沒有在強秦面前丟面子而已,並沒有能為趙國奪得一寸土地。就算廉頗願意負荊請罪而與藺相如「將相和」,那麼其他文臣武將呢?他們會服氣嗎?這也就是趙國雖經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的軍事改革,卻最終不得不為秦國所滅的原因所在。商鞅為秦國建立了嚴格的軍功制,而趙武靈王卻沒有。趙惠文王今天可以讓「徒以口舌」的藺相如位居於廉頗之上,明天就可以用紙上談兵的趙括替代廉頗的統帥之位。長平之戰的慘敗,難道是沒有原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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