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老師首先應是一個讀書人 語文教育如何回到起點
家庭教育專家、詩人張文質,旁聽了一位名師講解余光中《聽聽那冷雨》的語文課。語文課堂上,余光中這篇「難教」的文章給張文質的感慨是,語文老師的責任是通過自己的文學素養積澱,帶領學生通過閱讀產生對美和生活的嚮往。這才是語文應該回歸的起點。此為外灘教育 語文論辯 專欄第 7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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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聽過一位名師講解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課上得很大氣,這位教師的從容源於他的學術自信,他能夠駕馭得了這樣的文章,同時他有自己的「秘笈」:他的教學從來都是從學生開始的,他是「被動」的引導者,這是特別困難的,看上去,他像沒有「備課」,其實,他是不像一般人那樣備課。
不過,大家聽完課,還是覺得這堂課難教,尤其是要在兩節課內講完它。我想如果不跟考試結合起來,就沒有那麼難教。如果跟考試結合起來,那就非常難教。很難說這篇文章兩節課能教得完,我們可以花四節課甚至更長的時間上這一堂課。我不知道該老師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文章的密度不同——思想的密度、表現手法的密度,或者說詞語的密度,這些所帶來的問題,恐怕上課的時間是不一樣的。
如果用文學的語言來表達,就如德國詩人保羅·策蘭所說,《聽聽那冷雨》是一種緊縮型的文字。這篇文章里任何一個句子拿出來,都可以分析,它不像我們常見的文字那樣舒張、平白、淺易,這裡有寫作者的一種很特殊的手藝。
這個「特殊的手藝」,我聽課的那位老師說是「刻意」,其實不是「刻意」,用「刻意」這個詞來理解余光中的這種寫法是不公正的。我更願意認為這是一種「炫技」,對技術的炫耀,「炫耀」在這裡不是貶義。
余光中是一個散文技術的變革者、新散文理論構建者和倡導者。他的寫作技術是新的。在他看來,朱自清的《背影》寫得不怎麼樣,沒有技術含量,沒有任何彈性,沒有思想的深度,沒有咀嚼的空間。他覺得中國現代散文不足,舉的例子中就有朱自清的文章。
這種看法是否公允,其實是見仁見智的,姑且不論。余光中對自己散文寫作自視很高,他說自己「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他有一本散文集叫《左手的繆斯》,書名的意思就是,我左手寫散文,如有神助,是神賦予他這種力量。
他愛說散文乃走路,詩是跳舞;散文乃喝水,詩乃飲酒;散文乃說話,詩乃唱歌,等等,散文似乎行於人間,而詩則行於人神之際。
他這麼說還有一層重要的意思,就是現代詩的啟示對於散文寫作的益處之大無遠弗屆,他認為詩人對想像力的倚重以及對文字的錘鍊、文法的騰挪變化乃至音韻聲調等等藝術技巧的訓練,使詩人進入散文領域時總有一種「出險入夷」的感覺,他引用英國詩人柯爾律治的話,說詩是「最妥當的字句放在最妥當的地位」,而散文只是「把字句放在最妥當的地位」,有了詩歌的訓練寫起散文自然更得心應手或者說更能變化自如。
但我們現在的語文教師缺乏對這種寫作技巧的理解,因而評價課堂的術語和觀念比較陳舊,比如還在討論什麼「內容決定形式,還是形式決定內容」。在余光中看來,這些都是陳詞濫調,新的寫作技術便是為了變革,讓寫作本身變得更有意義,耐人咀嚼,甚至成為對思想的一種挑戰。
如果高考的角度來說,這種文章可能真的不適合教學,它不是一種可以用框架框起來的文本。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說,什麼叫經典?經典就是每一次重讀的時候都像第一次閱讀。我不好說余光中的作品就是經典,但是你只要去重讀,真的每次都會有新的發現。
余光中對中國白話文的散文傳統有過嚴厲的批判,這種批判在當時是振聾發聵的。他一方面在批判朱自清那批人的散文寫法,在自己的寫作上,他又有一個強烈的意識,就是散文寫作要技術革新。
余光中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論述散文問題,題目叫《剪掉散文的辮子》,在文中,他批評了常見的三種散文:「學者的散文」,掉書袋而冗長難讀;「花花公子的散文」,傷感說教;還有一種是如有潔癖的洗衣婦一樣把一切塵土連同服裝上的花紋一起磨洗殆盡而寡淡乏味的「浣衣婦的散文」。
他提出優秀散文須具備的三個特點是講究彈性、密度和質料,彈性指的是散文對各種文體各種語氣兼容並包的能力,密度是散文美感分量,質料是指構成全篇散文的個別的字或詞的品質,可見受過現代詩訓練的余光中對散文字質稠密、鍛字鍊句,音色聲響等形式技巧是無比看重的。
我就在想,《聽聽那冷雨》這堂課真的要我來上的話,我也會覺得有點難度。如果泛泛談,你就等於沒有教給孩子什麼,因為你無法幫助孩子破解余光中的秘密。泛泛地從寫作上,從情感上入手,都很難教給孩子什麼。
碰到這樣有難度的課文,我就會想起孫紹振老師說的,遇到有難度的課文時,你不妨滿堂灌,把你的理解、你的閱歷、你的經驗、你的學識,你所獲得的所溶解的一切,都攤開來交給學生。這個時候的「灌」實際上是一種引領,在教師的「自我展示」中把孩子帶進去。
比如說,余光中這篇文中的一些句子很有韻味,他用的是西化的複雜的長句,但是,長句的構成又是中國式的短語。這個很有意思。你如果僅僅用複雜的西化的長句,這樣的文章可能就寫得很猥瑣,不那麼感性。而余光中文字很性感,甚至非常「性感」。你去讀,「聲色犬馬」全在裡面了。如果用那種複雜冗長的長句,可能就失之以晦澀。
他用短語,節奏感就出來了,通篇文章節奏明快、很有詩意,有一種樂感。為了加強這種樂感,一開始他就用雙聲疊韻,料料峭峭、淋淋漓漓、淅淅瀝瀝來寫雨,雨不僅是可聽的,他還調動所有的感覺來寫,從「聽聽,那冷雨」,到「看看,那冷雨。」再到「嗅嗅聞聞,那冷雨」,並「舔舔吧那冷雨」,聽覺、視覺、嗅覺到味覺都動用了,而且句式上(字數甚至標點)的變化也是十分用心的,避免單調的重複。
為什麼要這樣全身心地來感覺這冷雨?這冷雨中所牽引出的作家怎樣的情感是值得教師帶領學生細細品味的,這一點後面會重點講到。
而他用這樣的句式,有時候是寫實,有時候是虛寫,有時候是聯想,有時候是連綿的想像,這裡有些技術是意識流的技術,有些是電影的蒙太奇技術。
安東尼奧尼給他的啟迪很有意思。安東尼奧尼當時拍的紀錄片《中國》,整個世界為之轟動。因為當時的中國是一個神秘的黑幕國家,安東尼奧尼讓其他人看到了我們這個神秘的國家——一片灰濛濛,神情獃滯,所有人都穿著毛氏服裝。而且都是以長鏡頭的方式呈現出來。
余光中的寫作跟這種電影技術有關係,他也是用的長鏡頭敘述方式。長鏡頭敘述方式給人的感覺是沉重的,但是這種沉重不是讓人窒息,是帶著你,帶進去,帶進去,好像就帶進了中國,帶進了古老的中國。「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
上課時那位老師也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把孩子們帶進來,這非常重要。但是這裡面有些東西是屬於體驗式的,剛才上課的老師說他對文章有他的體驗,我說作為江蘇人他的體驗不如我作為福建人的體驗,而我的體驗又不如台灣人的體驗。比如台灣最冷的不是冬天,而是春天。春寒料峭,非常冷。余光中對台灣的這種氣候的體驗是寫實的,但是,你如果沒有這種經驗,就體會不到。
有時候連綿的下兩三個月的雨,不見太陽,那種陰冷,好像真的無處躲藏。即使在夢裡,也有一把傘撐著。這種想像,其實是從生活中跳出來的。而之所以從雨想到安東尼奧,就是因為那未曾點明的《中國》,對於余光中,兩岸二十五年的隔絕,他的體驗是獨有的。一股帶來冷雨的寒流,只是因為是從大陸那邊傳送過來的,也因此而帶來些許「溫暖的感覺」,這份獨有的人生體驗和情感是值得細細品味的。所以,聽雨、看雨、聞雨,都不只是寫氣候,因為這雨中纏綿著作者無盡的情思。
散文的美妙之處,就體現在這兒。它非常多的從實體,從實在的、當下具體的生活出發,然後聯想、轉化,然後綿延進入一種歷史之中。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來上這節課,我會拿出第一段,或者第二段,引導學生一句一句來,體驗、理解和分析它的手法,它要表達的情感,以至家國之愁,甚至家國之恨——這種情感其實是很複雜的,非常複雜,你真的不能把它講簡單了。
余光中不是一個正宗的散文家,他是一個詩人,他不會用那種直截了當的方法來表達,他習慣用隱晦的、象徵的、印象化的、有時甚至是非常曲折的方式來寫。
而不管是隱晦的還是明達的表現,余光中強調文字中最重要的是引人入勝的感性的詩意表達,他總說好散文一定要有最好的現代詩那種莽莽蒼蒼的感性,這是文學性和想像力的前提,他說過「僅有感性,當然不足以成為散文大家,但是筆下如果感性貧乏,寫山而不見其崢嶸,寫水而不覺其靈動,卻無論如何成不了散文家。」
他曾評價台灣散文家張曉風的散文之所以能夠超越無數散文前輩,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張曉風散文中充滿詩意的感性想像的奇妙,她能在寫景或抒情的散文里揮灑詩才,著實達到一種高妙之境。而余光中這篇課文難教,也難在這裡。
我要教的話,首先就想讓孩子們領會《聽聽那冷雨》中的感性詩意,領會詩人如何表達他的「臨場感」極為飽滿的感性想像,最簡單的辦法是讓孩子們想一句,「翻譯」一句,一句一句把全文「翻譯」出來,看看余光中怎樣轉化。
比如說,「驚蟄一過,春寒加劇。」這句寫的是台灣實的氣候特點,虛的怎麼樣?「先是料料峭峭,繼而……時而……時而……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
這裡用了「思想」,很自然就連到下面的想入非非,而金門街到廈門街這樣的名字都是引發作者追憶往昔的契機,想念的伏筆已經埋下,從安東尼奧,想起中國,中國那塊隔絕多年無緣再見的大陸,更何況「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整個情感一點一點地呈現出來。
清明時節雨紛紛,遊子的斷魂不言而喻,余光中先是從「杏花。春雨。江南。」的古詩詞中給漢族的靈魂以回憶和寄託,接著回味那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而從宋畫的韻味中強化中國情懷,最終,想到自己從少年到中年,從美國到台島,「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這裡用「白」形容雨,為的是接下一句的「發上一點的霜」,而連綿的雨水用白形容又無不可,作者對文字的用心也是到了極致了。)
白霜已爬上鬢角,心中的鄉愁便如敲打樂般細細密密地彈奏起來,雨聲如「強勁的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這忐忑的是作者的心,心中無盡的鄉愁如樂曲般瀰漫開來。從古詩古畫古樂聲中所引發的是古老的記憶,而記憶包蘊著的是深入骨髓的鄉愁,當下既遙不可及,歷史就成為全部鄉愁的皈依,全文所包容的情感的密度和美感的分量之重,單有中國古詩不足以呈現,需要把能體現中國之美的詩、畫、樂全部調動起來,《聽聽那冷雨》可以說就是余光中散文中的詩歌(《鄉愁》)。
我們至少要讓學生感受作品中作者情感的呈現,哪怕我們講一兩句它是怎樣呈現出來的,比如說這種從寫實到寫虛到想像到象徵,如果這樣的寫作技術、寫作技巧能和孩子分享,可能會更美好。這些其實也是我既作為一個語文教師又作為一個寫作者對這篇文章的理解。
我現在聽課很少聽到語文教師個人對教材深入的理解,更多的是,他們的課越來越像解題思路式的教學。還有一種就是對記憶力的訓練——這是我們從小學到高中做的最長的一份功課。
比如古詩的教學,我們有沒有幫助孩子去賞析,通過個人的體驗,去捕捉,去咀嚼中國詩歌之妙到底妙在哪裡?不下這個功夫我們的語文課還能叫語文課嗎?如果從我們這個民族最需要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上說,語文課堂應該做的核心工作就是要喚起學生對美和生活的嚮往,每一篇文章的教學都下這樣的功夫,使學生明白最好的書是幫助你生活的,任何的閱讀行動都是一種精神的行善,它首先針對著你自己。這是人類最美好的宿命之一,他必須不斷進入真正的學習,要不然只能日漸粗鄙與怯懦,根本難以體會文字傳出良善與真性,他們的世界也因此敞亮可以通達。
可以這樣說,一個好的語文教師,他首先應該是一個讀書人,持續的閱讀者,他最要緊的功夫要下在這裡。閱讀其實也是一種經歷,只有對美好思想和良善生活的經歷,才可能使一個人免於庸俗、粗鄙與膚淺,他更應該「不同於其他人,因為他的童年沒有結束,他終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種兒童的東西」。
這種「兒童」狀態,意味著不竭的天真與好奇,也意味著心靈的開放,它「終身未成年」——閱讀、書寫、思考、想像、推繹……以無限密度、無限纏綿的方式,包裹著自己、推動著自己——也許我們因此可以說,所有偉大的教師都是始終葆有童心的人,他的成長具有持久性,他總是能從最廣泛的閱讀中,不止息地形塑自己,由此他也才可能真正成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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