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校往事 | 養雞
清明一過,賣小雞的准來,都是河北人,或用自行車,或挑擔子,運來一些可憐兮兮的小雞。賣小雞的把筐子蓋掀開,扯著嗓子喊一聲:「小雞嘮嗬--!」音調侉侉的。
立刻,黨校宿舍的大人小孩兒驚惶失措奔走相告。小孩子像著了火似的竄回家,把好消息告訴家人鄰居。幾分鐘之內,人們就把小雞筐圍得水泄不通。
老太太很有經驗地將雞吊起,往上掙扎的是公雞,不要,反之是母雞,放在小紙盒裡;家庭婦女挑雞很有招兒,一邊大聲與賣小雞的搭訕,一邊便將一兩隻小雞塞進身邊孩子的懷裡,孩子連忙溜回家。
小雞個個都漂亮可愛。背上三道黑,眼睛外有一圈黑的最美,像個唱戲的花旦;黃雞也不賴,挑嘴黃腿黃的,八成是串了種的美國來亨;黑雞很神秘,伏在筐里像個神父;全身黑而後腦勺上一撮白毛的,長大準是一隻人見人愛的蘆花雞。還有腦袋頂鼓起來的「帽帽雞」,嘴邊鬍子巴茬的「胡胡雞」怎麼看都像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無論它們長什麼樣兒,都是嬌嬌嫩嫩讓人愛憐的,特別是它們的叫聲,像是在劫難逃的求救。
我和弟弟只要聽到賣小雞的叫襄,便像個炮竹一般飛奔而來,聽到小雞的呼喚,心裡就軟得像個棉花團兒。我倆在雞堆里挑啊撿啊,恨不能將這些小可憐全買回家。
細心地照顧它們,先給它們泡小米,再找點棉花鋪在籃子里,這樣它們就不再叫嚷冷了。我和弟弟不出去玩,一會兒伏在籃子邊悄悄望望,一會拿出一隻放在臉邊親親。晚上睡覺前要把手放進籃子里逐個摸摸,早上一睜眼便把小雞們一個個放進被窩,直到它們不客氣地拉了屎。
幾乎家家都養小雞,雞蛋雖買不起,但這小雞長大便可彌補,吃雞蛋的夢總可作作。於是你五隻,他十隻,最多的竟養了二十多隻。一時間,院子里流竄的雞比小孩兒還要多。
小雞的夭折率很高,頭一星期的白痢病會使小雞死不少;滿地亂跑的雞又不免被人踩死;還有野貓也常來襲擊,只聽一陣慘叫,小雞已沒了蹤影。
失去一次雞,我和弟弟都要抹淚。踩死或病死一定要掩埋它,還撮一個小土墳,豎一塊木頭片兒作碑,心裡要悲傷好幾天。
有一隻小雞被門子擠傷了腳,給它包紮了仍覺得它太可憐,怕它被同伴踩死便在晚上睡覺時放進被窩,它非常信任地輕輕啼叫著伏在我的懷裡。後來我不小心睡著了,半夜突然驚醒,伸出雙手在被窩裡摸索半天才摸到,它早已被我壓得扁扁的,身體都冰涼了,不禁為自己的疏忽大意痛哭失聲。
宿舍外有一大片麥地,是黨校行政科種的。每年秋天請塢城村的農民吆喝著牲口下種,第二年夏天再讓各科室的幹部收麥。那麥子再糟糕沒有了。春天麥苗兒被放風箏的孩子們踏平,夏天又被院里的雞成群結隊糟害,於是每年夏天便派一個姓杜的老頭看麥。
杜老頭穿一件灰色的仿綢衫,飄飄抖抖地來了。他走路不利索,雞卻打得漂亮。一節短短的鋼筋棍飛出,准有雞或慘叫或一聲不吭倒地而死。有時不派杜老頭來,便撒浸了葯的麥種。儘管家家戶戶急忙圈雞,難免毒死三隻五隻的。
人人都熱愛母雞,母雞越多越好,偏偏也有倒霉的人家,生下的娃娃全是女的,養的雞全是公的。一窩公雞無異於一屋女孩兒。喂公雞實在划不來,殺掉又太小,主人就常常只准母雞吃食,公雞一定要攆出圈外。院子里很快有了這樣一批「流浪漢」。「流浪漢」很苦,母雞吃飯它們只能看,去別人家偷吃被打得屁滾尿流,院子里又少有可充饑的東西,它們個個形銷骨立。
有隻「流浪漢」是只半大黑公雞,它的主人是黨校做飯的一個乾瘦老頭。那隻公雞長得像象極了主人,瘦得心酸的身上只有翅膀上還有幾根黑羽毛,腦袋脖子都光光的,如一隻駝鳥。這隻「駝鳥」常常因為偷吃和模樣古怪而受到孩子們的追逐,它慘叫著逃來躲去,羽毛也被拽得所剩無幾。終於有一天它跑到廁所里不小心掉進去淹死了。
公雞們學叫鳴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兒,孩子們一邊品評著優劣,一邊模仿著那些叫得差的。小公雞叫鳴剛張開嘴:「呃--」音兒還算大,到後邊則沒了底氣。剛學會叫鳴的很驕傲,「呃--」個沒完;不會叫的很焦急,使勁拍打著翅膀張開嘴,不幸,連個音也出不來,再拍打一回翅膀依舊如此。會叫的嫌它笨,跑過來教訓它,它簡直沒有理由不忍氣吞聲。
公雞一俟長到半大,就成了小孩子的玩物,抱著自家的公雞到處去挑釁快樂無比。兩隻素不相識的公雞被扔到一處那是非打不可的。公雞斗架最是好看,一見到對方就假裝看別處實際是尋找時機,沒幾秒鐘便翅膀一撲,兩隻雞同時騰空跳起用胸脯撞擊,落地便盯成一對一,脖子上的毛 成個雞毛撣子,然後又一次撲騰。如是幾次十幾次,總有一隻懦弱而逃,它的主人失了面子便在它後邊追著打它。
我家的公雞一向厲害,不光欺負雞,有時碰到人,不高興了也收拾。於是小孩子自然不敢到我家來玩兒,要來也得在遠處看公雞在不在。
曾經和弟弟養過一隻花公雞,全身羽毛亮閃閃,尾雉長長的。它雄糾糾氣昂昂地往宿舍院當間兒一站,漂亮英武得像穿著蟒袍玉帶的「皇帝」。鄰居家從老家來了個老太,我家的「皇帝」不知怎麼非常看她不順眼,竟趁她上廁所時尾隨其後突然飛起跳到她腦袋上,嚇得她扭頭叫喊著招架著拐著小腳跑回家了。我們驚訝高興萬分,待父親下班給他表演學說,父親臉一沉,拿起菜刀,不顧我和弟弟的苦苦哀告,把「皇帝」推出門外斬首了。為那「皇帝」我悲傷了好一段時間。
很看不慣公雞騎在母雞背上,仔細研究多次也弄不清原因,只是感覺這是件不公平的事兒,一遇到這情況,無論距離我多遠,也要不遠萬里飛跑過去一腳把公雞踢開,還大聲訓斥:「不許你欺負母雞!」再回頭看看被我救下的母雞,既沒有感恩戴德的表示,也不為自己懦弱而悔恨,抖抖毛,若無其事地走了。
中秋節前後,春天養的小雞長大了。母雞雖未開始下蛋,但一個個臉蛋紅朴朴的帶有幾分羞澀。公雞則身強力壯羽翼豐滿,滿院子相互啄斗,為母雞們爭風吃醋。公雞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末日已到,家家戶戶都開了殺戒。會殺的給不會殺的殺,不會殺的請會殺的來殺,每天總有雞在慘叫,隨後倒在血泊里。為此養雞的孩子不免要傷心。鄰居家殺雞那天,她家的二丫頭站在門口臉貼著門框嚎了半日!很是感動人。氣得她那戴著厚眼鏡片兒的母親火冒三丈:「啊呀!對你的雞也這麼孝順,趕明兒我和你爸爸死了,再給我們嚎喪不遲!」
我們家也殺那些剛剛長成的公雞,為了防止我和弟弟也乾嚎,母親給我們做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她先說公雞是很浪費糧食的,它不會下蛋;又說殺一隻不夠吃起碼得殺三隻;最後又描述公雞肉如何嫩如何香,並且答應我們姐弟來年再買更多的小雞養。終於我和弟弟默默地跟雞告別,看著它們經過一番徒勞的掙扎後睜著沒有了光澤的眼睛,悵然地躺在地上。
餘下的母雞很好養。圈裡少了公雞們的鬥毆,也少了許多樂趣。母雞在入冬前開始下蛋,院子里經常是「咯咯蛋」的叫聲吵成一片,人們笑逐顏開,但依舊捨不得吃,每顆蛋上都標明日期,然後放進柜子里攢起來等過年。養雞的孩子們不免失望,膽大的便從下蛋窩裡偷出溫熱的雞蛋,跑到僻靜處磕開蛋殼生喝進去。
無學可上無書可看無事可干,我就只好每日和雞談話和雞廝混。雞很通人性也善解人意,我就更加樂此不彼。「文革」停學三年,我便在家養雞三年。
也許是和雞太投緣了,後來中學畢業插隊時,竟被派到大隊雞場。這次養雞就不再是小打小鬧而是餵了一支龐大的雞軍隊。在幾間破窯洞里,我們憑著從塢城路新華書店買來的一本《群雞飼養法》,奇蹟般地成活了百分之六十的小雞。
我覺得自己餵雞不能和農村老太太一樣,要講科學,便改進雞的喂水餵食。先找村裡的木匠做了十隻食槽,又倒置瓶子讓雞清潔用水。還想讓雞聽命令,於是從大隊部找來一隻哨子一面銅鑼。雞出窯時吹哨,進窯時敲鑼。哨子響了雞不怕,還四面八方側耳聽。但一敲鑼,雞就嚇得腿軟。第一次敲鑼,雞嚇癱了一半,全在地上匍匐著,看見它們那熊樣兒,我也笑得跌坐在地上。不過,那些雞後來果然訓練有素,與農民的雞相比,雖沒有血統的高貴,卻有修養的高雅。
近三百來只長成的雞並不是百分之百的好,其中有十來只不懂它們缺什麼營養,渾身上下幾乎沒毛,成了「肉雞」。夏天還好過,秋天一涼,它們就出不了窯洞,縮在一起擠成一團,很可憐。動了幾天腦筋後騎車回家去,找來一些人造毛皮的碎塊,拼拼湊湊縫了幾件皮背心,給這些「肉雞」穿上。翅膀從袖籠里穿過來,用帶子在胸前紮緊,怎麼奔跑都掉不下來,又好看又暖和名符其實的奇裝異服。雞對此並不感謝,反而拚命折騰想把背心脫下來。幾隻穿皮背心的雞一出窯洞,引起其它雞的注意,它們將它們圍起來,很不客氣以武力相威脅。幾天以後,才不再為皮背心發生打鬥。
倒是村裡人看著奇怪。一天,有幾個過路的女社員發見世上竟有穿著皮背心的雞,笑得幾乎尿了褲子,夾著腿直往茅房跑。後來大隊書記知道了,笑過後便誇我餵雞很盡心。村裡其他人則不以為然:「沒見過雞還能當個人來抬掇。」
待後來將小公雞們賣掉後,剩餘的母雞就好喂多了。母雞剛開始下蛋時,我抽調回城了,我戀戀不捨地與我千辛萬苦拉扯大的雞告別。那些雞交給村裡另個兩名女知青喂,臨走時我極有耐心地教給她們所有的辦法,並極認真地傳授我的經驗,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倆人痴眉瞪眼地,竟讓上百隻活蹦亂跳的母雞在很短的時間內全部死亡!
得知這一消息後我難過了很久。
仍舊喜歡雞,至今。時不時總要喂上一兩隻,雖說是住在高樓上,只要一聽見它們在晾台上長呼短喚,也感覺是住在過去矮矮的平房裡,許多兒時與雞的快樂浮現在眼前。
雞總使人感情舊舊的。
一生都愛養雞,這怕是永久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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