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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儒家的修身

《論語》第十九<子張篇>,記載了孔子兩位高徒子游和子夏之間的一場爭論。【案:這場爭論顯然應該是發生在孔子去世後。】

事情是這樣的。子游有點看不起子夏的教學方法,說子夏的門人弟子,就知道成天跟著老師學些個掃地洒水、招待客人之類的小玩意兒,都是細枝末節,卻不知道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

子夏聽了以後說,哎,子游兄說話太過了。老師(孔子)的道學,並無大小之分,日常生活也罷,治國平天下也罷,本是一體的。但是,弟子從入門,總有個過程,從細微處修身養性,才便於上手,逐步登堂入室。如果一上來就講大道理,反而讓人無從下手,流於空泛。

這場爭論,從《論語》編纂者的意圖來說,顯然是判定子夏勝出,其意旨,就是要提醒後世注意修身養性。

其實,修身在儒家的重要性,早在先秦儒學經典中就已經確立。《論語》記載孔子的言行,處處強調修身。但是,把修身當成治國平天下的根本基礎,形成著名的「修齊治平」序列,則是在《禮記》裡面的《大學》一章中明確說出來的,《論語》裡面反倒沒有明說。而對於《大學》一章,後來的漢唐儒學,並沒有給以特別的注意。而是直到南宋朱熹,才把《大學》和《中庸》專門從《禮記》裡面抽出來,大加提倡,並於《論語》、《孟子》一起,編為四書。而《大學》更成了四書之首。可見儒學到了宋明階段,才格外注重修身功夫。

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從先秦到宋明之間,隔著一千年,這一千年,也就是漢唐時期,在這個時期,儒學是漢唐社會生活中當然的正統,可是漢唐為什麼就不如宋明重視修身呢?

最近讀錢穆《國史大綱》,給我一個啟示。錢先生的意思是說,漢唐期間,主要是文人貴族政體。印刷術不普及,書籍昂貴,學習不方便,儒學成了家傳,成了極少數小圈子裡面的人的專利。結果,學而優則仕,做官也就成了極少數文人貴族的專利,結果形成了漢代的所謂世家大族,進而成了魏晉南北朝的士族政體。因為極少數人能讀得起書,所以選拔官僚自然只能從這少數人中選。也就是說,讀了書就有官做。也就是說,讀了書就自然有機會治國平天下了。至於修身不修身的,那你直接到官場上,在治國平天下的過程中表現好了。

但是,到了宋代,情況發生了根本轉折,就是儒學的平民化。這個轉折大概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在唐代,中央就一直對少數文人世家大族壟斷朝綱持否定態度,為此不遺餘力地推行科舉制度,把更多的庶族寒士吸收到政權中;中唐時期的藩鎮割據,更加讓政府頭痛,所以此後的中央政權有一個基本傾向,就是拆散任何集團------皇親國戚(貴族)、功臣(軍人)、世家大族(文人)------對政治的壟斷,極力推崇沒有任何背景的平民參與政治,做「職業經理人」,其具體體現,就是科舉制度逐漸成為入仕的主要渠道,甚至唯一渠道。再一個原因,就是從物質技術上,造紙和印刷術在宋代逐漸成熟,文化傳播的成本大大降低,結果讀書人的群體極度擴張。

但是這樣一個轉折,卻產生了一個新的問題,就是文人的供求矛盾的轉換。原來是文人供給不足,文人奇貨可居,所以才產生文人世家大族對政治的壟斷,現在則是文人供大於求。結果,文人讀書到做官,需要等待好長時間,好多人則一輩子也沒有治國平天下的機會,空有治國平天下的抱負。

那麼,這種文人的供大於求的宏觀格局,對於任何一個讀書人來說,在心理上,立即面臨兩個問題:第一,如果一輩子都不能治國平天下,那麼讀這些個聖賢書有什麼用?第二,入仕為官是「僧多粥少」,肯定要爭爭搶搶,而凡是爭爭搶搶的事情,一定都很狼狽,投機鑽營,畏畏縮縮,也就是所謂的「功利主義」,從感覺上就不美。陶潛的田園詩那麼讓世人推崇備至,也就是這個原因。那這個事情怎麼處置?不解決這兩個問題,文人還沒等到入仕,多半已經撐不下去了,會瘋掉吧。

所以,儒家到了宋明理學階段,也就因了上述需要,形成了一種特彆強調修身養性的特色。

首先是宋明理學所強調的經典的置換。今天都知道儒學經典是四書五經,類似於西方人的《聖經》。我曾經請教過(我的一位朋友)王大師,關於漢學和宋學的區別,才知道,原來在漢代,儒家尊奉的是五經------《詩經》、《尚書》、《禮記》、《易經》、《春秋三傳》。這是孔子編纂的西周先王治國聖典。大體來說,重在介紹先王典章制度,政治法則。漢人學習它,是直接拿來治國平天下用的,所以對五經的學習熱情最高,漢代著名的《大戴禮》和《小戴禮》真偽之爭,《今文尚書》和《古文尚書》誰是正宗之爭,足以說明漢儒對五經的重視。而《論語》在當時,反而只能算是參考資料,課外讀物。《孟子》則連這個地位也沒有。

可是到了宋代以後,才逐漸把《論語》《孟子》,再加上從《禮記》裡面關於修身養性論述最多的《大學》《中庸》抽出來,湊成四書,而且提高到五經之上的地位。而且朱熹還直接說了,《五經》裡面的《詩經》和《周禮》,讀起來收穫最少,最沒用。朱熹這麼說,道理是顯然的,就是從修身養性上來講的,《詩經》是民謠雅曲,讀起來或率真或典雅,但是要想從中參透個什麼修身養性的道理,當然很難;《周禮》則全是典章制度,好像出土文物,怎麼好參出個修身養性的道理來呢?《四書》與《五經》相比,整體上來看,明擺著就是從人生經歷的細微處,講做人立世的道理。正好滿足宋明儒者修身養性的需求。

其次,宋明理學不自覺地摻入了佛學、道家。宋明理學大儒,一說起佛道兩家,就吹鬍子瞪眼,好像基督徒看待異端一樣。但實際上,宋明理學實在是不自覺地借鑒了佛家和道家。這也是為了修身養性的需要。為什麼這麼說呢?

從先秦到漢唐,儒生與治國平天下的關係,從整體上來說拉得很近,也就是說,做官實踐的機會隨時有,很頻繁,所以更容易從治國行動的效驗上入手做些反思,發些議論。比如漢代的大儒董仲舒、賈誼、王充之流,還有眾儒生集體創造的結晶《鹽鐵論》、《淮南子》,等等,全是這一類。而到了唐代,乾脆沒什麼儒學理論新成就,唐人的創新主要是對經典的政治應用。這就是因為做得多,所以說的就少。而到了宋明時代,儒生們上手行動的機會少了,內心糾結的機會就多了,於是便要有些個東西拿來整治自己的內心世界。可是偏偏地,先秦諸子裡面,很少這方面的發明,孔孟其實都是鬱郁不得志者,所以對強調內心修養的人來說,《論語》《孟子》自然好看;而和自己內心較勁最狠的,其實還不是儒家,而是道家的《莊子》;但是中國人和自己內心較勁的本事,拿來和印度人相比的話,那又是小巫見大巫了。和自己內心較勁是印度特產,是印度文化的特色。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什麼人生如夢啦之類的,但是卻不自覺地接受了人家的方法,的確好用嘛。

其三,結果,宋明理學,產生了大量記載修身養性的語錄體文獻,和好多光修養不做事(從政)的聖人。宋明理學之語錄體,在宋代為二程兄弟所倡導,此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基本的內容,少有政事議論,絕大多數,都是讀經典的個人心得,與弟子就日常生活瑣事該怎麼做的對話,還有個人情緒的揮發。總結起來,就是個人日常生活的修養和反省,就是修身養性。修身養性的內容自然不同於佛家,但是從形式上來看,怎麼看怎麼像。光修養不做事,典型的代表應該是明代的吳與弼,這老先生也不是不做事,他是天天在家裡種地,種地的態度比老農還認真,連書都很少寫。【案:想想先師孔子大力提倡「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吳老農算是離經叛道了。】可是就是這位姓吳的老農,卻成了整個明代心學的開創者,黃宗羲《明儒學案》給吳老農排位第一,成了王陽明心學的先導。

吳老農也不是完全不寫字,寫些什麼呢?順便舉三例:1、今天在田裡割稻子,不小心把手割了個大口子,痛得不行,可是一想到君子怎麼能被這點小痛降住了呢?遂不管不顧,奮力揮鐮割稻;2、家裡糧食不多了,吃得少,餓得難受;小孫子又生病,不知道葯錢從哪裡出,債主又催門。晚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頗為煩心,情緒低落。可是想想君子固窮,越這樣越是磨練自己的時候,怎麼能被這些東西降住呢?於是心寬敞;3、廣東來了個小子叫陳白沙,住在吳老農家學道。結果老吳天剛蒙蒙亮就爬起來,就著微光篩穀子,而廣東小子還在睡覺。吳老農大罵:小子,這麼懶,什麼時候能修到程門?【案:指宋儒程顥------「程門立雪」的領銜主演。】

宋明理學大儒並不都像吳與弼這樣苦熬,也有瀟洒些的,比如洪應范的《菜根譚》,呂坤的《呻吟語》,就圓通得多。這當然是另一個極端。但是不管哪個極端,總之一句話,都很是在日常事務上著力,在心性上打磨,也就是修身養性的功夫。這種修養功夫一直到清代,著名的代表,當然就是曾文正公國藩了。

毛主席說:「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毛主席還說:「吾於近人,獨夫曾文正公。」蔣介石也說了類似的話。今人唐浩明為曾國藩作了煌煌三大卷的傳記小說,可以讓我們好好領略一下這位修養出來的儒生的風骨。依我看來,曾國藩作為儒生,最為令人稱奇的地方就是,作為軍事家,真的是平庸無能,「臣屢敗屢戰」這句話真的是他這方面的寫照;但另一方面卻有十足的韌勁和定力,硬是數次挽狂瀾於即倒,步步為營,最終勝利。這中間,靠的就是修養的功夫。二程、朱熹都是修養的大家,卻沒有什麼事功足以證明修養精神的神力;吳與弼修養得很苦,近於墨家,看起來也不熱鬧;王陽明自然是心學第一牛人,可惜太牛了,讓人感覺是天生神力,可望而不可即。就是這個曾國藩,明明是個蠢材,真的是個蠢材,做出這樣的事功,才顯出儒家人格修養,如原子核遇到了核聚變的機會,才顯出其平淡中蘊藏的驚人的威力。

從「四體不勤」的孔夫子,到以耕作為寄的吳老農,再到白天打仗晚上讀書的曾文正公,事功不同,卻都強調一個修養的底子;修養的內容不同,卻都強調一個存養工夫的日常性。也就是《中庸》上講的:「夫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孔夫子周遊列國,顛沛流離,但進退有度;吳與弼躬耕隴畝,碌碌無為,但內心平靜肅穆;曾文正前半生在國子監默默無聞,自然安安靜靜;後半生在戰場上領千軍萬馬,還是波瀾不驚,靠的都是這份存養功夫,都是這個須臾不可離的道。

這種須臾不可離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修養的到底是什麼?我也曾費盡心思想探個究竟,探來探去,其實說白了不過就是一個方寸感,平淡無奇。只不過說這個方寸感的修養,就是需要日日時時事事提省自己,好像每日每時,吃飯睡覺,都記著練氣功一樣。原來修養的秘訣就是把生活當練功,生活就是練功。只不過,每日練拳腳,是為了將來上場比賽的;練嗓子,是為了登台表演的,而儒家的修身養性,就是隨時練,隨時登台上場,登生活這個舞台,上生活這個戰場。因為我們在生活中常常發現,事事糾結,無非是過於不及,做過了不行,不及也不行,乾脆不做又不行,因為生活無所逃遁。時時省察,把握方寸,生活就不至於東倒西歪。

其實日常生活也罷,轟轟烈烈的政治軍事也罷,都不過是走路,都不過是經歷。要說生活的目標結果,就是一個,死亡。要說生活的意義也是一個,走路走得好,從容淡定,自然心情愉悅,於是就說這個事情有意義,有價值,那個東西值得珍惜;走得不好看,跌跌撞撞,頭破血流,就說太痛苦了,就說我這是為了什麼啊?實在沒意義。

吳老農在田埂上走得好,內心充實,還招來好多人欣賞;政治家高居萬人矚目的台上,走得不好,反倒是獻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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