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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鄰居

北京冬天的太陽很大,卻沒有溫度,就像大街上數不清的來來往往的汽車輪子——鋼筋建築的東西又怎麼會有溫度呢? 我沒有什麼抱怨,只是每每在漆黑的夜空下,一個人走在街頭巷尾,於昏黃的路燈取代了都市廣場上閃爍的霓虹燈之後,總有點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 一個年輕女人獨自活在黑夜裡,吐著大口的寒氣,好像一條離群的魚掙扎在渾濁的淺水裡,堤防著隨時可能襲來的意外,百無聊賴又不捨得離開。 當我終於邁進家門,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打算就此睡去一睡到天亮時,又怎麼也睡不著,只覺得在這死寂的空氣里,有什麼東西附在我身上,讓我落寞無聊,一種難以忍受的空虛控制了我全部神經思想。 今天沒有什麼異常,卻真的不同尋常。 中午下班和幾個同事去公司對面的肯德基吃午飯,登上肯德基門前第一層台階時,突然闖過來一個乞丐緊緊地抓住我的裙裾後擺,嚇得我當時險些跌倒,尖叫了一聲附在身邊一個朋友身上。大家就厲聲地驅趕那乞丐,同時安慰早已面色如土的我。然而那乞丐並不走開,反而低著頭,死死地拽著我的裙擺。 於是那個朋友開始拿錢包,抽出一百元扔在地上。可是那乞丐並不去撿,只見他抬起頭看著我。 沒想到竟是一個女乞丐!蓬頭垢面的樣子,臉上乾裂的紋簡直就像河道里一層層的裂隙,可是那雙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彷彿她認識我一般,格外引人注意。同事們也不由地奇怪了,三四個男人、兩個女人都愣住了。 可是那眼神,是渴望憐憫還是飽含仇恨?我真是疑惑了?僵持了那麼三四十秒,我俯下身撿起那一百塊錢,送到她抓著我裙擺的手上。她明顯地抖動起來,慢慢鬆開手,卻突然很不好意思地抽回手,低下頭,又抬起頭望著我。 這一望,讓我永遠也忘不了那眼神,定格在我二十四歲的回憶里,比所有我喜歡過的或者喜歡過我的眼神都更長久更意味深長。 她終於接了那一百塊錢,慢慢地轉過身,拖著或許乞丐才會買出來的步子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有那麼幾秒我們幾個人依舊呆立著,似乎目送那很讓我們掃興的老女人的離開;而她的確回頭了,望著我依舊,還是那種難以言喻的眼神。 整個下午工作很忙,儘管心神不寧也沒有多想什麼,卻似乎一直有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當夜晚到來,在我寬大而更加清冷的卧室里,那雙眼睛愈加清晰,漸漸地,我彷彿悟到了其中的緣由,記憶帶著我穿透時空回到八九年前偏僻的鄉村裡。 我的女鄰居啊…… 本來我家隔壁住著挺好的一戶人家,一對夫妻和一個五歲的女孩一個四歲的男孩。平時男的去建築隊上賣體力換點零錢,女的照看兩個孩子又能縫補做飯,一家人勉強過日子就像全村一百戶人家一樣勉強過日子。 可是有一天,女人帶著女孩子走了,這一去就從此從村子人的眼睛裡消失了。有人說看見她牽著女兒的手出了村口,還有人說看見她穿過集市時和村子裡人搭話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誰知她就不回來了呢?男的當天從建築隊上敢回來,招呼全村男女幫他找,一直找到村口的池塘里,找到鄉里,跑遍市裡……可是人走了,世界這麼大,丟了的沙子哪裡找得回來呢?從此,我家隔壁就不再是一戶人家,我在自己家裡開著窗子就聽見對面傳來男孩撕心裂肺地哭聲夾著男人怒氣衝天的臭罵。有時搬了梯子上房還看到男孩被反捆在樹上呢。開始感覺大驚小怪,到後來竟就習慣了。反正沒有人能勸服隔壁男人。 終於有一天,哭聲和罵聲都停止了,原來男人外出打工了,小男孩被送進了鄉里的寄宿學校。 隔壁清靜了一段時間。 突然有一個冬日聽見隔壁有女人的聲音,而且有說有笑,好像恢復了從前艱苦但也算幸福的日子。難道那離家出走的女人回來了? 很快得到消息,是男人從打工的地方——城市帶回一個女人!那個小村子這城裡女人還算是第一個呢!於是我不停地上房,期待著一睹城裡女人的花容月貌。 我還真的看見了!只見她穿著一雙長統到膝蓋的黑靴子,一條紅色的短膝裙子,一件乳白色的緊身上衣。那條裙子震撼了我,雖然在同齡人中我還是村子裡的先鋒之一,可是冬天穿裙子我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心裡不免有一點嘆服和自卑。而當我真正看清她的容顏,白嫩的瓜子臉,一雙大眼睛清澈透明的瞳仁,笑起來漏出潔白的牙齒,加上原本就浮著的似笑非笑,真讓人過目不忘。何況在那個個都是紅蓮粗脖子的勞動婦女的小村子裡呢! 於是人們傳頌著隔壁女人的美麗,以至於充滿了神奇色彩,說什麼仙女下凡,嫦娥轉世,到後來竟加上一些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流言。 而流言自由它的來源。隔壁男人粗壯魯莽,沒錢沒文化也沒手藝更沒氣概。可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怎麼就跟來了呢? 反正她是跟來了。 男的繼續外出打工,女的在家閉門不出。有一回我去鄰家借東西,走進她家,推開屋門,我邁進一隻腳另一隻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真真乾淨整潔,簡直乾淨的不是人呆的地方,雖然就三四件傢具,可桌子鏡子察的閃亮,床單平地賽過鏡面不能坐人。 城裡人很熱情地把我讓進屋子裡,搬過一隻凳子給我坐,她則不坐,微微地笑著。那一次我真正仔細地端詳了她。她白皙的臉上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一下子把我征服了。後來竟不知道為什麼或者說是什麼讓我習慣了到她家,和她聊天,吃罕見的甜食。 十七八歲的年齡,心裡想的除了課堂上一點東西無非是吃穿裝飾減肥。而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彷彿總是行家,告訴我吃什麼怎麼吃不容易發胖,穿什麼衣服什麼顏色怎麼搭配,什麼樣的臉型華什麼樣的眉毛帶什麼樣的耳釘項鏈,還送給我一對天藍色的耳環。 那時候她講什麼我信什麼,回學校後還拿去和我高中的同學談論一起嘆服她。也因為同學們一致的嘆服我更加勤快地出入她家,也就不知不覺成了常客,就像我媽說的隔壁倒成了我和她的家了! 有一天,她給我看她的相冊。一本紅皮白花的封面,很精緻的相冊。一張一張地翻過,每一張都完美地漂亮,好像她天生就是一個為了畫為了美麗而來到塵世的。 她一邊翻一邊回憶照片里的趣事,她平靜緩慢地調子一直都是快樂的。彷彿這樣美麗的過去一點也不刺傷現在的痛——難道她不痛嗎?她不覺得是從天上一下子跌到地獄的命運嗎?那含笑的嘴角,我無法猜測。 有一張照片是她和一個英俊的男孩,大概二十歲左右,她俏皮地偎依在他懷裡,他曖昧地撫摸著她的頭髮。這是她的第一個男友,她說,他對她很好,他有錢有房子有好工作,還曾像她求婚,她答應他了,但是她又愛上了別人,她說著翻過另一頁,她仍舊那個姿勢偎依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他對她也很好,認識他不久她懷了他的孩子,這樣說的時候她漏出一個瞬間的苦笑,而他欺騙了她——他有家庭也有孩子。她只好打掉孩子,而這時前男友已經另有所愛了。不久她遇到另一個生命中的男人,他不小心撞了她,帶她去醫院,照看她,然後兩個人相愛了——閃電般地認識閃電般地愛又閃電般地離開.並不是誰又另有所愛,她嫁給他了,兩個人生活了不到一個月,他就去世了——他原本患有絕症,卻一直瞞著她。懷有身孕的她在公婆的安撫下生下一個男嬰。而這場短暫的婚姻,讓她在感情的河流里再也無法前行,她陷入旋渦不能也不敢再出來。任何一場可能的感情都讓她害怕,而她又無法忍受寂寞忍受青春逝去的遺憾,沒有感情不能沒有生活。 後來她遇到了鄰居男人,這個來自鄉村的,長得只能用憨厚形容的男人。她對自己說已經過了談情說愛的年齡,已經沒有資格沒有時間去挑選愛情。既然遇見了,就認命。 於是她跟隨他來到這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生活很平靜,平靜的有些落寞。她說。『 能這樣平平靜靜地度過剩餘的歲月也是前世修來的福了。她說。 這讓我升起一股莫名的同情。雖然學習一天天緊張起來,還是不由自主地往隔壁跑。而她只要男人不在家,大門就是禁閉的。 她沒有其他人可以說話,可以談心。很多天,都看到她在縫製一個書包,很多小小的布片拼湊起來,細細的針腳,都是她一針一針連起來。 不久我中學畢業,離開家去縣城讀書。 兩個月之後再回去,我拿起用一個小相框,擺弄著,是我用零花錢買的。 這個給誰用?媽媽疑惑的問我。 隔壁女鄰居。 用不上了,她走了。媽媽說。 走了?!走去哪裡了? 和第一個媳婦一樣,離家出走了。 怎麼會呢? 她把小孩子淹死了,按在水缸里淹死的。 這怎麼可能! 小男孩從學校回來了,一個夏天的中午,有人聽到女人的尖叫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聲,跑去一看小男孩浮在水缸里,肚皮朝上,女人全身是水,手腳戰慄。 那也不能說是她按進去的呀! 小孩子怎麼會自己跑進水缸,都六歲大了。男人回來,就把她趕走了。連夜趕走的。 你不要想這事兒了。安心休息兩天,回去好好上課。媽媽邊說邊收拾碗筷。 我把那對藍色耳環找出來,對著鏡子比劃著。 我是不是變漂亮了?我想對她說。 我也喜歡照相呢,你看我還買了相框送你。 我打開媽媽的小包裹,想找塊兒布把它們包起來,耳環和相冊。 那一刻,我看到一件熟悉的東西。 一塊兒小布片拼起來的小書包。正是她縫了很久的那個小書包。 這是哪裡來的?我問媽媽。 門口撿的,還是在咱家門口。我想了想,還是女人離開的那天呢。 我明白了。她留給我的。可是她為什麼留這麽小一個書包給我呢?她看見過我那重重的大書包呀! 我翻開書包,在底子上看到幾個字。是小男孩的名字! 她給小男孩做的書包。 媽,她走的時候,沒說去哪裡嘛? 她能去哪裡啊,再找個地方嫁人唄!叫你好好休息,還想這事兒。 我不再說話,這事兒慢慢也就忘記了。 八九年過去了,我讀了高中,讀了大學,找了一份體面的工作,還擁有了一個能幹的、愛我的男朋友。工作日彼此在城市的兩側忙碌,周末相約看電影或打保齡球。我真真正正變成了一個漂亮的、獨立的都市女人。 如果不是那奇怪的眼神,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記起曾經有個很談的來的女鄰居了。 可是她怎麼會落得這步田地呢? 給男朋友打電話,他已經關機了。我怎麼忘了呢,他通常很早就關機的嘛! 第二天午餐時間,我一個人去尋找這個鄰居。找遍附近幾條街,不見乞丐的蹤影。在公司後面,我遇到了她。歷經蒼白的、雜亂的頭髮,深深的皺紋,乾癟的嘴唇,暗淡的眼神。老遠她就盯著我,好像一直在等我。 你,還認得我?我說。 認得。那一年,那個村子裡,我只認得你。 你,這些年…… 離開你男朋友吧,他不值得你愛。她打斷了我,卻讓我詫異不已。 不會的,我們彼此相愛,就要結婚了。 他已經結婚了,我看到過他們在附近出入…… 可能,可能只是他同事,或者客戶……我辯解著,他是一家公關公司的經理。 我提醒你而已。她很平淡。 我一時無語。看相冊的點點滴滴浮現在腦海里,男朋友的時冷時熱也浮現在腦海里。 她看著我。繼而離去。 隔了一天周六。我約男朋友去爬山。 一路上有說有笑。像以前一樣,他很關心我,我也很開心。 在山頂,我們找了一片安靜的空地做下來,鋪上桌布,拿出午餐和香檳。 你說些甜言蜜語嘛。我倒了香檳,舉杯給他。 這麼想我呀!他吻了我的脖子,才去接杯子。 嘿,你今天真漂亮,我愛你,我想你……他放下杯子,繼續吻我。 我們結婚吧!我說。很堅定。 他猛然停住,縮了回去。 僵持了片刻,他臉色有些慌張。 你不是要做兩年事業嗎?是不是開玩笑,…… 我累了,我想結婚了。我的心早就沉了下去,像這深秋漫天的黃葉,落寞而冰涼。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各自有自由的空間,有獨立的事業,有…… 你,馬上離開,消失在我視線里。心如死水,但我不想揭開他的秘密,不忍讓自己承認被欺騙的現實。 怎麼啦,容我解釋…… 馬上滾,別讓我再看見你!我站起來,走向一旁的山邊。我還記得,一年半以前我們在山上相逢相知。 此刻,眼前是寒霜侵襲的山色,身後是落荒而逃的腳步聲。 我請了假,一個人在家撐過了痛苦的一星期。後來我去找我的女鄰居。 卻再也不見她的蹤影。有同事說三四天前看到過一次,她站在公司大樓的後面,不像乞討,卻像等人。 時間慢慢過去了,沒有看到過她。 直到一個月後的一天,一個快遞員給我送來一個包裹。 幾件飾品,有的略帶銹跡。 一個相冊,摩挲太久,邊緣都翹了起來。 很熟悉的記憶,我一下子想起鄉村裡整齊的小屋,我睜大眼睛看一件件漂亮的飾品,一張張美麗的相片。 這麼多年過去,這些東西居然又神奇地再現了。 我一張一張翻開相冊,回想著她講述第一個男朋友,第二個男朋友……在一張黑白照片那兒,我停住了。 這多麼像他呀。我的男友,不,前男友。 金黃色的字跡,十三歲留念。 背面,愛子***。 原來,我的前男友是我的女鄰居的兒子,和癌症丈夫的兒子。 他知道這個女人是自己的母親,卻離她遠遠的。 她和自己的兒子兒媳走在城市的同一條街道上,卻只能藏得遠遠的。 她看見自己的兒子欺騙曾經的鄰居,卻只能偷偷地給她一點提示。 她去世了,沒有親人,沒有葬禮,用乞討的一點積蓄與兒子交易,才沒有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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