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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如鉤 | 憶受難者陳夢家

陳夢家,男,1911年生,詩人和考古學家,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1957年被劃成「右派份子」。1966年文革開始,他遭到「批判」和「鬥爭」,被罰跪,被打,被侮辱,被抄家,被關押。他說:「我不能再讓別人把我當猴子耍。」陳夢家在1966年9月3日自殺。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

不想到這小生命,向著太陽發笑,

上帝給他的聰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歡喜,他的詩,在風前輕搖。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

他看見春天,看不見自己的渺小,

聽慣風的溫柔,聽慣風的怒號,

就連他自己的夢也容易忘掉。

這是詩人陳夢家1931年創作的詩作《一朵野花》,曾在電視劇《北平無戰事》中被角色梁經倫朗誦。

1

曾經的新月派詩人

很少人知道像徐志摩,陳夢家同屬「新月詩人」,這是他們那時出版的一份叫做《新月》雜誌所命名的詩人派別。陳夢家曾是一名風流倜儻,儀態英俊高貴的新月詩人。詩中寫道「我要撐進銀流的天河,新月張開一片風帆。」編《新月詩選》的時候陳夢家20歲。不過大學畢業後,他開始研究古文字,進而從事古史和考古研究。多年以後,美國著名作家何偉來到安陽考古,他留意到一本五十年代的考古著作,《美帝國主義劫掠的我國殷周銅器集錄》,何偉問周圍知不知道那本書是誰寫的。「陳夢家,」考古工作者回答道。「他的專業就是甲骨文。他還是個著名的詩人。」

後期新月派。它以《新月》月刊和1930年創刊的《詩刊》季刊為主要陣地,新加入成員有陳夢家、方瑋德、卞之琳等。

2

牧師的兒子,神學家的女婿

陳夢家自己就出身於前南京金陵神學院提調(相當於院長)之家,而妻子趙蘿蕤出身於更有神學地位的中國家庭,她的父親趙紫宸是聖公會牧師,也是北京燕京大學宗教學院的院長。趙紫宸是20世紀中國最有影響力的神學家之一,在西方基督教界享有較高聲譽,被譽為向東方心靈詮釋基督教信仰的首席學者。1937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封閉燕京大學,將十餘位教授投入監獄,宗教學院趙紫震被羈達193天。「朋友們擔心趙紫宸「他的身體,並不強健,一旦困身囹圄,橫遭暴虐,是否擔當得住」,最終大家欣喜發現「紫宸兄沒有被痛苦所屈服,肉體的煎熬,精神的窘迫,反而使他更堅強地站立起來……6個多月的虜獄生活」。1948年,趙紫宸當選世界基督教協進會六位主席之一,1950年因抗議該會支持朝鮮戰爭而辭職。至今尚未有另一位中國基督徒擔任過如此崇高的職位。

趙紫宸在1949年後留在大陸,成為中國三自教會的創建者,不過還是在文革中因為與吳晗、鄧拓、廖沫沙、翦伯贊等人仗義執言而遭到迫害。身為神學家,兒女們卻常看到他手握中國文人的詩詞。趙紫宸喜愛的這位宋代大儒張載,還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流傳千古句子。

3

神仙眷侶

錢穆先生在其《師友雜憶》中曾憶及這對燕園的神仙眷侶:「有同事陳夢家,先以新文學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課,夢家亦來選課,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龜甲文。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獨賞夢家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遂賦歸與。」

七七事變後,北平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夫婦倆輾轉跋涉到昆明,陳夢家任教於西南聯大。聯大雖由清華、北大、南開組成,但仍循清華舊規:夫妻不能在同一學府任教。這樣,趙蘿蕤便作出犧牲,一面在家操持家務,一面做些翻譯工作。此時的趙蘿蕤「勤讀而多病。聯大圖書館所藏英文文學各書,幾於無不披覽。師生群推之。」(錢穆語)

當時,美國芝加哥大學東方學院與西南聯大有一個交換教授的規劃,陳夢家被選派為交換教授之一,於1944年首度赴美。趙蘿蕤也一同前往,並進入了當時全美一流的芝大英語系學習。在美期間,陳、趙夫婦會晤了當時已名聲大噪的著名詩人艾略特。艾略特是陳、趙都非常崇敬的現代派大詩人,早在清華讀書時,趙蘿蕤就應戴望舒之約,翻譯了艾略特的長詩《荒原》,她也是《荒原》的第一位中譯者。

(1947年,陳夢家(左)、趙蘿蕤夫婦與趙景德留影)

剛回到北京的陳夢家和趙蘿蕤生活是愉快的,然而到了1951年,「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從天而降,市委工作組進駐燕園,要求知識分子特別是高級知識分子,改造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清算「美帝文化侵略」。學校停課搞「運動」,教授們必須在群眾大會上逐個進行「自我檢討」,要「人人過關」。為了能過關,除了不停地檢討自己,還需揭發別人。此後不久,又開展了「忠誠老實運動」,要求每個人都必須詳細交代自己的歷史經歷,「態度惡劣」者,即被「隔離反省」。到了1952年「三反」「五反」相繼展開。中國文聯還發出號召,讓藝術家們舉辦各種義展、義賣,捐獻稿費、版稅,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捐獻「魯迅號」飛機一架支援抗美援朝。

在「人人過關」的群眾性政治運動面前,作為新月派浪漫詩人、小資情調嚴重的陳夢家自然難以躲過。陳夢家表現出明顯的不適應,經常在私下裡譏評時弊,品題人物。巫寧坤在《燕園末日》一文中說,一天燕京大學校園裡的大喇叭廣播一個通知,要求全體師生參加集體工間操,陳夢家聽了,不免發牢騷說:「這是『1984』來了。這麼快。」(《1984》是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小說,預言了未來社會嚴重收緊的情景)如此言論,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自是難逃被清洗的厄運。果然,「思想改造運動」一興起,陳夢家就被揪了出來。

此時,身在燕大的趙蘿蕤也好過不到哪裡去,作為西語系主任,她不僅要檢討個人的「資產階級思想」,還要參加各種會議,沒完沒了地檢討在領導教學工作中「重業務,輕政治」的錯誤傾向。此時,其父趙紫宸已經被揪了出來,要求人人與他「劃清界限」,其夫陳夢家正在清華遭受猛烈批判,一向鎮靜自若、從容不迫的趙蘿蕤,一下子憔悴了。

「思想改造運動」剛告一段落,緊接著便是全國高等院校的「院系調整」。大學重組,教會學校一律解散,燕京和輔仁按不同科系分別併入北大、清華、師大,人員聽候統一分配。清華大學的文科系取消。陳夢家在清華大學受到猛烈批判後,離開學校,被「分配」到考古研究所,趙蘿蕤調入北大西語系任教授。

4

事情正在起變化

1957年「反右」鬥爭一開始,陳夢家應聲落網,他被劃成「右派分子」的罪狀之一是「反對文字改革」。早在1950年,根據毛澤東關於文字改革不能脫離實際、割斷歷史,應首先辦簡體字的指示,文字改革研究會即開始著手漢字簡化工作。經過數年的醞釀修訂,《漢字簡化方案》於1956年由國務院公布。在1957年有關文字改革問題的「鳴放」中,陳夢家提出:

「文字是需要簡單的,但不要混淆。這些簡化字,毛病出得最多的是同音替代和偏旁省略。簡化後有些字混淆了。」

「漢字雖然非常多,但是常用的並不多,普通人認識三千就可以了……有了這三千字,就來研究怎麼教。有人說漢字難學,我說不難,所以難,是教的人沒教好。」

「在沒有好好研究以前,不要太快的宣布漢字的死刑」。

「文字這東西,關係了我們萬萬千千的人民,關係了子孫百世,千萬要慎重從事」。

陳夢家的意見說得很有道理,但關鍵是他沒能正確預測風向。羅隆基當時就曾說:「毛主席是贊成拼音化的,這樣讓大家討論就很難發表意見了……」

陳之所以被打成右派,與其才情、性情、學問均不無關係。論才情,陳是舊時代的浪漫派詩人,天縱英才,風流瀟洒,恃才傲物,不免讓人又忌又羨;論性情,他的詩人氣質極濃,與制度時相衝突,又口無遮攔,好指點江山、臧否人物。

趙蘿蕤說「夢家喜歡朋友,對朋友從不苛求」,事實上陳夢家並不喜好結交朋友,更不會拉攏投靠,因此人緣較差,在群眾性運動中最易落馬;論學問,陳夢家不僅已是蜚聲中外的詩人,更在歷史學、古文字學、考古學等諸多學科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已蔚然成家,老話講「文人相輕」,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往往成就愈高,愈易遭忌恨。

當年院系調整時,陳夢家由於口無遮攔,被迫離開清華,去了社科院考古所;豈料考古所的官僚作風更讓他難以忍受。陳夢家到了考古所後,反對政治挂帥,批評當時學術界的行政領導是「外行領導內行」,甚至反對學習馬列。當時考古所所長尹達是20世紀30年代投奔延安的老革命,並無多少學術貢獻,但因政治出身好,名正言順做了一把手。陳夢家為此很反感,曾質問當時的副所長夏鼐:「你是否有職無權?」意在譏諷尹達。這些話,在政治氣氛寬鬆時可能無所謂,但到了非常時候,就有可能轉化為「定時炸彈」,成為消滅一個人的罪證。

他的罪名之一是「反對文字改革」。其實他只是說過「文字改革應該慎重」。那一年中國知識分子被劃為右派多達百萬。

5

隕滅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陳夢家就被打成『走資派』。

8月的北京,烈日當頭,陳夢家被強迫長時間跪在考古研究所的院子里。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有人往他身上扔髒東西。他的家被抄,他苦心收藏的那些明清傢具、古玩器具、豐富的藏書,被一掃而空;他們夫婦的房子住進了別人,陳和妻子被趕到一間本來是車庫的小破屋裡居住。此時,趙蘿蕤的病情更加嚴重,曾兩次發病,但是送不進醫院。

(50年代初陳夢家夫婦在住宅的合影。背景書法為陳夢家所藏米芾書法真跡。)

那天晚上,陳夢家被關押在考古所里,不許回家。事實上他已無家可歸,妻子瘋了,房子被佔了,家被抄了……那個晚上,想起這麼多年走過的坎坷路,他感慨萬千。自美返國之後,接二連三的運動讓他沒過過幾年安穩日子,特別是在被打成右派後,他的右派帽子就一直沒有摘下來過。他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沒有朋友,更沒有學生,曾經相濡以沫的妻子幾成陌路。(「文革」結束後,三聯書店曾約趙蘿蕤寫一本約10萬字的關於陳夢家的書,趙拒絕了,「我實在沒那麼多的話可說,5萬字都寫不出」,最終只寫了篇千字文。很難想像,這對夫妻曾是燕園裡的那對讓人艷羨的情侶……)那個夜晚,鄰近考古所的東廠衚衕有至少6個居民被紅衛兵活活打死。拷打從下午延續到深夜,凄厲的慘叫聲在衚衕里久久回蕩,鄰居們不忍聆聽,只好用枕頭捂上耳朵。

那個晚上,陳夢家更是聽得不寒而慄,他想到了死……陳夢家悄悄寫下了遺書,吞下大量安眠藥片自殺。由於安眠藥劑量不足以致死,他活了下來。

9月2日,陳夢家再一次自殺。這一次,他選擇了自縊,一種更絕望的死法。

據曾負責看管陳夢家的考古所工作人員老楊回憶,當陳夢家第一次自殺未遂後,考古所就派了一些年輕的考古學家去專門看管他。那麼,陳夢家是如何自殺成功的呢?老楊回憶:「有一天,陳夢家走了出去,經過了這扇窗戶……過了幾分鐘,我們覺察到他走出去了。我們衝到外面,但已經太遲了。他上吊自殺了。」此時,一位「自絕於人民」的詩人之死,已激不起任何漣漪。夏鼐九月三日日記:「聞陳夢家已於昨晚再度自殺身死。」九月五日日記:「所中召開『聲討陳夢家畏罪自殺大會』。」雲淡風輕,不多著一字。

「文革」結束後的1979年,考古所為陳夢家舉行了追悼會,在這年1月25日出版的《考古》雜誌第1期第19頁有一則報導:「黃文弼、陳夢家、顏誾先生追悼會在北京舉行」,文中稱,陳夢家先生「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被林彪、『四人幫』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迫害致死,終年五十五歲。」往事如煙,誰還記得當年那位才子詩人、飽學之士陳夢家呢?

陳夢家,才子而生當亂世,這是他的不幸。陳先生寫詩的生涯雖只有短短六七年的時間,大半輩子都在搞古文字和古文獻,但他卻寫出了那個時代最漂亮的詩歌:

沒有憂愁,

也沒有歡欣;

我總是古舊,

總是清新……

也許有天

上帝教我靜,

我飛上雲邊,

變一顆星。

  ——《鐵馬的歌》

這多麼像他一生的讖語。

歷史瑣屑(lsuox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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