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與九頭鳥之辯
人們對湖北的人文精神曾有過精闢闡述,如荊楚先人為代表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開拓進取精神,楚莊王為代表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求變創新精神,屈原、王昭君為代表的報國獻身精神,近代張之洞等為代表的艱苦創業精神,辛亥革命「敢為天下先」的革命精神,老區人民的無私奉獻精神,抗洪英雄的拼搏精神,「撫夷屬夏」的開放精神等等,意見統一,分歧不大。但把人文精神用一個符號標識來詮注,卻一直存在一種含混甚至扭曲的認知傾向。這就是一些著文立說者,反覆強調,別人說湖北人是「九頭鳥」,我們就要敢於承認是「九頭鳥」,並論述「九頭鳥」就是鳳凰,還要把「九頭鳥」作為湖北人文精神來弘揚光大,云云。
理由論證是九頭鳥有個性,具上進心;有生命意志,前赴後繼;聰明至極,充滿活力;有表現欲和包容性等。對此,本人一直不敢苟同,並且以為把湖北人文精神喻為「九頭鳥精神」是一種典型的自我安慰,自我嘲弄,與湖北的歷史不符,與人文精神的實質相悖。湖北是楚文化的主產地,鳳凰是楚文化的圖騰象徵,而鳳凰才是湖北人文精神的最本真、最形象、最得體的象徵物。
讓我們先說「九頭鳥」,九頭鳥也叫「鬼車」,是古代傳說中的不祥怪鳥。「九頭鳥」源出於古老的神話傳說,在現代語言里「以九頭鳥比喻奸詐狡猾的人」(見《辭源》)。典籍中最早出現九頭鳥的是《太平御覽》:「齊後園有九頭鳥見,色赤,似鴨,而九頭皆鳴。」南宋人周密也在《齊東野語》一書中說這種鳥原來有十個頭,後來一不小心被狗吃了一個,才剩下了現在的九個,因此被稱為「九頭鳥」。狗吃剩下的九頭鳥白天看不見東西,遇到陰暗的天氣才飛鳴,喜歡懾人魂氣,據說人見到這種鳥就會倒霉不走運,它的血滴到哪裡,哪裡就會有災難。人們聽到九頭鳥的聲音,就會趕快熄燈並使喚狗叫,像趕瘟神一樣迫使九頭鳥快點兒飛離。
在這種不祥之物身上,體現出諸多返祖的劣根性。九頭鳥有九頭,說話嘰嘰喳喳,難得統一意志。可以試想一下,九個大腦、九張嘴巴、十八個耳朵,要統一思想該是多麼困難的事,該需要一個何等八面玲瓏的鳥身來適應九個大腦意志的支配!九頭鳥一身九頭,說多干少,缺乏求實精神和實踐能力,悖逆了「不爭論」的時代要求,極有可能是「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集中形象表現;九頭鳥九嘴九面,處世多變,奸詐詭辯,缺少誠信,是一種典型的實用主義;九頭鳥形象怪誕,面目猙獰,入畫不中看,入雕不能琢;九頭鳥頭多身小,鳥身難以負荷如此眾多而又沉重的頭顱,上層建築與經濟基礎之間已經嚴重失衡,難以看到謀大事、起宏圖的膽略氣魄。看到九頭鳥就自然使人聯想到「四不像」之類的退化怪物,總會令人生厭,使人有一種不祥之兆,似乎沒有什麼美感可言。
筆者查閱文獻,發現九頭鳥與湖北人聯繫起來的歷史其實並不長,最早也只能追溯到明代張居正的時代。明神宗時的宰相(首輔)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傳說當時有九大御史參奏張居正,結果張居正不僅未被參倒,九大御史反被下獄;又傳說張居正曾向皇帝保薦九個湖北籍監察御史,他們大公無私,革新政風,受到整飭的貪官污吏對他們恨入骨髓,咒罵「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有一個叫余遠謀的人專門作《九頭鳥歌》:「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誰將此鳥比鄂人?《齊東野語》無稽才。———為此與人結怨多,被人詛咒九頭鳥。」
凡此種種,所有資料都證明,九頭鳥只不過是外人詛咒、詆毀、貶斥湖北人的代名詞,但就是這樣一種為人所不齒的怪鳥,竟然時來運轉,交上鴻運,被少數人供上神龕,奉為神靈,成為人文精神的圖騰。看到篇篇歌頌、論證九頭鳥形象與精神的文章,我不禁想問:湖北人怎麼了?為什麼能夠欣然接受九頭鳥的頭銜,並且自我感覺良好呢?如此陰惡之妖物,倘若被作為正面形象來包裝宣傳,就難免出現一種將陰險智慧化、將怪誕神聖化的可怕現象。
我們再來看看「鳳凰」這個悠久燦爛的圖騰符號。鳳凰是古代傳說中的百鳥之王。它是在人們對孔雀、雞鴨等物的崇拜中選擇它們具有獨特個性的部件拼合而成的一個虛擬的、綜合的神物。雄的叫「鳳」,雌的叫「凰」,常用來象徵祥瑞。於是,兩千多年前的《詩經·大雅·卷阿》中在廟堂之高歌詠鳳凰:「鳳凰于飛,翙翙其羽。」用來比喻夫妻相愛,用來祝人婚姻美滿。漢代樂府《琴曲》也傳頌著:「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總之,鳳凰從一產生時開始,總是與美好、祥瑞、快樂聯繫在一起。
因為對鳳凰的頂禮膜拜,人們樂於將事物貼上「鳳凰」的標籤。湖南有鳳凰縣,皇帝們也愛把鳳凰作為年號,使中國歷史上破天荒出現了兩個「鳳凰」年號。在武昌、南京、甘肅建築了三個鳳凰台。陝西、遼寧、浙江命名了三個鳳凰山,還有那鳳凰寺、鳳凰池、鳳凰木,甚至連美國也有鳳凰城,人們引鳳凰以為自豪。
位處南方的楚人崇鳳,隨州擂鼓墩遺址中驚現鳳凰圖,孫權在鄂州夢縈鳳凰而奠定三國鼎立大勢,楚莊王借神鳥———鳳凰精神而創春秋五霸大業,屈原御馭鳳凰而作楚辭離騷,莊子憑鳳凰而實現背負青天的逍遙遊,近代郭沫若又革新鳳凰推出《鳳凰涅槃》,在湖北的民間一直遺存著關於鳳凰的造型藝術———鳳凰燈。
鳳凰五彩絢麗,氣質高貴。司馬遷在《史記·日者列傳》中高度評介:「鳳凰不與燕雀為群」;鳳凰儀態萬方,風度迷人。它的形象據《爾雅·釋鳥》稱:頭頂華美的頭冠,身披五彩斑斕的羽毛,「雞頭,蛇頸,燕頷,龜背,魚尾,五彩色」,集天下飛鳥之大美於一身;鳳凰不甘落後,一飛衝天。其勢如楚莊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衝天」;鳳凰志存宏圖,扶搖直上。有莊子鯤鵬展翅九萬里的浩蕩氣概;鳳凰吃珠飲露,情操高潔,是世間最聖潔、最美好的事物的總代表。
鳳凰與九頭鳥無論是歷史起源還是現實表徵、無論是外在形象還是內涵和象徵意義都大相徑庭,不可相提並論。一個代表著吉瑞,一個代表著不祥;一個是神祗的代表,一個是妖孽的寫真;一個是自身文化孕育的象徵,一個是以第三者視點強加的外號;一個產生於遠古,一個附會於明代;一個是整個楚文化的標誌,一個只是以武漢為中心的局部徵候;一個言行一致,意志統一,一個個性張揚有餘,意志統一不足;一個有浩然大氣,一個僅只代表著小聰明、小板眼、投機取巧、愛吹牛浮誇的部分湖北人。並且鳳凰與九頭鳥非但不為一體,而且本身就是一對冤家。在李汝珍《鏡花緣》第二十一回中有一場九頭鳥與鳳凰的大戰。鳳凰手下的小鳥「鴟鳥」(又名天狗)只學了幾聲狗叫,就戰勝了九頭鳥,因為九頭鳥怕狗,鳳凰卻還沒有來得及親自出馬,九頭鳥就一敗塗地。看來九頭鳥與鳳凰是冤家,但還夠不上對頭。九頭鳥與鳳凰之比,無異於燕雀比之於鴻鵠。
一些湖北人把別人強加的「九頭鳥」視為湖北人文精神和文化資本,並竭力將九頭鳥進行自我肯定和美化,完全是以一偶之惡號而遮掩全楚之美名,以一時之罵名替代數千年之英名,以地方習俗中的賤名綽號充當堂堂的正字本名,是文化性格的醜化和虛化,妄自菲薄,自慚形穢,自暴自棄,自我麻醉和麻木,其結果必然造成楚文化中心地帶的人文空虛和錯位,加劇了湖北人文精神的扭曲與塌陷,異化了湖北人文精神的本質,使湖北人越發看不到自己的文化淵流,進一步忽視了湖北人民勤勞勇敢、智慧善良的主流,蔑視了從辛亥革命、黃麻起義到中原突圍等近現代湖北新銳的革命潮流。雖然同樣是虛構的歷史之鳥,但魔幻的現實主義與浪漫的理想主義這兩種解讀認知,在文化傳播中的影響效應卻是截然不同的。
湖北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天上飛的」來象徵人文精神,這是湖北人的思維「天」性與大氣。但湖北人應當選擇、認同鳳凰為湖北人文精神的代言人和「形象大使」,樹立湖北新形象,培植現代湖北人文環境、理想和性格。以鳳凰般氣勢,弘揚「天」性,立地「問天」,俯瞰荊楚,雄視古今,像楚莊王問鼎中原一樣問鼎世界,正本清源,用繼承與揚棄相結合的態度、方法,弘揚、提煉地域文化中的人文思想內核,推動傳統文化與時代精神的有機結合。只要我們團結務實,充滿自信,不甘落後,戒浮躁,沉住氣,與時俱進,內強體魄,外樹形象,以武漢為「鳳頭」,以長江、漢江為鳳之兩翼,振翅高翔、一飛衝天、後來居上、後發先至,實現湖北的中部崛起,就一定會把理想目標變成現實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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