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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妮:為什麼今天要讀路遙?

為什麼今天要讀路遙? 2016-11-10來源:文學報

  南妮

  

  

  

  

  

  路遙手跡

  單純

  單純,在今天有神話性。單純的人,單純的品性,單純的事情,單純的意念,在慾望化的環境里,突兀而恆定。在這個時代,也有人性的真誠,如同任何時光任何年月。但真誠很像水面上的一塊浮木,立定的姿勢,是隨著河面的情況而定的。一有風吹雨打,水勢有變,浮木趕緊自衛地小心地調整著姿態,適時地找到自己的站姿。

  單純固定著真誠的維度,呈現著真誠的力度;只有那些秉性單純的人,才能使真誠體現著它道德上真正的美,它永遠擯棄功利主義的耀人能量。與其說,單純是一種穿透無盡歲月的堅持;不如說,它是一種自然存在。如同有土地就會有植物,再雜念叢生的眾生之中,也總是會有那些魚與熊掌二選一就興高采烈,或者二不選仍然興高采烈的人。

  《平凡的世界》以猝不及防的方式打動到我。幾塊錢買回來的碟片,影像不清晰,但是幾集一放,就忘記了不清晰。50集迅速地看完之後,去買了路遙的小說原著看。小說出版的上世紀80年代應該是我在念大學或者剛剛工作的時候,是被上中下三部的體積嚇壞,還是那時只熱心看《安娜·卡列尼娜》們,不得而知。但真正的閱讀,從來也不晚。

  除了將孫少平的少年夥伴金波與田潤生合併成潤生一個人外,人物、情節、結構,電視劇基本遵循小說原著。幹部的群像簡略,只突出田福軍的形象,少平的戀情拿掉了第二段金秀的故事。50集的篇幅,少安少平雙線的交織,既紮實又均衡,既單純又豐厚,它反映出了原著的精華,卻又有自己的敘述節奏,獲得金鷹獎的最佳編劇獎是理所當然的。

  孫少安是單純的,他只是要他的家人與家鄉脫貧。孫少平是單純的,他要求知、見世面,實現更大意義上的人的價值。田潤葉是單純的,她只愛少安一個人。李向前是單純的,他只愛潤葉一個人。願望簡單的人,會目光潔凈,身軀潔凈,破衣爛衫的少安少平,他們的炯炯眼神與曲折命運就如此吸引著我們,叫人心疼,也叫人感佩。

  煤礦工人,這樣小的一個目標,許多人要逃避的工種,辛苦,危險,而在少平,已經心滿意足。不是沒有想到會死亡,只是不去多想。勞動得來的工資支助家人,空餘看書寫作。一個平凡人的一生也就這樣度過去了。平凡人的一生還能夠怎樣?但這不妨礙少平一直有他勞動者的尊嚴。

  李向前,家境不錯,工作不錯,是那個年代令人羨慕的卡車司機。他對潤葉一見鍾情。苦苦地追,耐心地等。潤葉的心裡只有青梅竹馬的少安。他們的關係,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是施虐與受虐的關係,但一點不臟不變態。選佟麗婭來演潤葉太合適了,這個美麗的新疆女孩帶點羞怯,樸素、清澈,該執拗的地方非常執拗,她就像路遙小說中寫的「像一棵白楊樹那樣挺拔」。她身上沒有市俗的、患得患失、察言觀色的味道,沒有爭奪自己「份額」的野心與隨時調整目標的靈轉。她出眾的美麗與近於保守的審美內涵,使不同的導演選擇讓她演非當代非城市的女主演。

  在少安和秀蓮結婚以後,李向前終於把潤葉娶回來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只能打光棍,甚至比光棍還慘,除了沒老婆外,他還要遭受潤葉的輕視。「雖然父母都是領導幹部,但李向前沒有一點從政的素質。他喜歡自由自在地干一種體力活。」在他眼裡,完美無缺的潤葉是一個天仙,他愛她的一切,也能為她做一切。他想離開了之後,潤葉應該有久別之後的珍惜,應該把他當作真正的丈夫了吧?他計劃「出差」時的浪漫幻想一次次被出差回來後的事實殘酷打擊到。絕望,強行親熱,扭打,他離家,酗酒鬧事,直至潤葉搬出家。

  李向前的深情終於毀滅了他自己。酒後車禍,雙腿被鋸。

  潤葉與李向前的真正結合是在李向前成為殘疾人再也開不了車之後。內疚與憐惜也可以是一種愛情。關於這一對,小說與電視劇的結尾,都是這樣一幕:裝了假肢的李向前騎著自行車,車上是滿足微笑的潤葉和他們的兒子。幸福是經過了毀滅性的災難,在感情的驚濤駭浪之後,以這樣平靜的方式顯現出來的。能量爆炸以後的一地碎片,拼裝成一幅圖畫,柔美,凄楚,誰能說這不是人們所企求的完美愛情的結果。掙扎的不再掙扎,殉道的有了回報。當他們的心靈不在一起時,他們的肢體完美卻閑置著;現在,身體有了殘缺與不便,心靈卻在一起了。

  飾演李向前的演員也選得好,眉清目秀,少了點男子漢的剛愎自用,溫柔得像花痴,但又異常的執拗。這應該是屬於農民所有的一種執拗吧?田潤葉也是執拗的,他們兩個人相背而行的執拗演繹的卻是同一種人類所有的重要品性,——那就是忠貞。對於自己感情的忠貞。

  驚心動魄的折磨,折磨里有驚心動魄的高貴。極硬的反面就是極柔。

  路遙寫得太好了!即使是對李向前這樣一個次要的人物。

  模糊的電視劇碟片,卻讓這樣一種價值觀清晰地豎立在你眼前,讓你感到:那些瞬間的轉向,實惠的接受,眼前的貪圖,迅捷的背叛,種種順應所謂的現實,以及順應過程中的自欺欺人是多麼輕浮多麼屑小。他們也忠於自己,只不過那是「退而求其次」的更矮小的自己。不是所有的人願意做現實的奴隸,潤葉與李向前都是跟自己拗上了,他們倒是同類。「那些要求我在這世上現實一點的人們,如同要求我用一隻腳走路。」(阿多尼斯的詩句)

  機會主義者和享樂主義者是很難體會那種更大意義上的「自我肯定」給人格上帶來的驕傲。

  在路遙的小說《人生》里,有這樣一個情節,村裡的老光棍德順老漢駕驢車,與高加林、巧珍一起趕夜車去縣城裝糞。德順爺唱了兩句信天游之後,說起了自己年輕時的戀愛故事,沒有結果的傷心故事。巧珍問:「德順爺,靈轉後來幹啥去了?」德順老漢嘆了一口氣,「後來,聽說她讓天津一個買賣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讓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盡頭了!我就再也沒見我那心上的人兒!我一輩子也就再不娶媳婦了。唉,娶個不稱心的老婆,就像喝涼水一樣,寡淡無味……」巧珍說:「說不定靈轉現在還活著?」「我死不了,她就活著!她一輩子都揣在我心裡……」——郜元寶教授在《〈平凡的世界〉:致敬可惜太遲,誦讀永遠不晚》(刊於《文學報》2015年4月9日)一文中寫道:路遙寫的是中國農民,但他把中國農民提到了世界的和人類的高度。他沒有將農民寫成中國的某些觀眾讀者眼裡的「他者」、「異類」,某種即將被時間遺忘的黑暗的族群,而是把農民寫到了人類應該達到的高度。是的,就是這樣,——三十年以後,我們不是依然被德順老漢、被潤葉身上人性的美所深深打動?一種極致往往就是由單純釀造的,從不瞻前顧後左右搖擺,他們忠於自己的心,終於成為個大寫的人。

  親情

  無論是《平凡的世界》,還是《人生》,孫玉厚、高玉德們,稱自己的兒女,總是「我的娃娃」。他們喜愛地看著兒子的睡姿,他們操心著兒子的前景,不管成敗得失,寵辱與否,他們最看重的是「我娃是否難過了,受委屈了」。飛得再遠,跌得再慘,父親的家園,那貧窮的、卻是溫馨的、先人留下來的故土,永遠有兒子們的活口。「老兩口見兒子回來,兩張核桃皮皺臉立刻笑得像兩朵花。他們顯然慶幸兒子趕在大雨之前進了家門。同時,在他們看來,親愛的兒子走了不是五天,而是五年;像是從什麼天涯海角歸來似的。」(《人生》)。「少安聽見他父親的哭泣聲,才驚慌地從地上爬起來。父親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親愛的爸爸很少這樣在孩子面前拋灑淚水,現在卻在他面前如此不加掩飾地痛哭流涕,這使他感到無比的震驚!」(《平凡的世界》)

  來自生活最基本的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親情,為什麼在路遙三十年前的作品中找到,讓你讀得歡喜莫名?主人公,次要人物,其父母的愛的版本基本是一致的,也基本是重複的方式:本能的喜愛與揪心,豁出所有的袒護與犧牲。膨脹而貪婪的人類如今多把自己的不安全壓在了下一代身上,他們對子女的感情與要求方式,因為慾望與焦慮的緣故,已經變異變型甚至變態。路遙筆下老農民父親血濃於水的舔犢之情,讀來竟有某種正本清源的味道。它讓我們懷念愛的初始。

  說起來,路遙本人是陝北山區一個有著8個兄弟姐妹的貧困農家的老大,很小的時候,被父親過繼給伯父。也許缺吃少穿的少年生涯所得到的些微溫情,在記憶里是被多情的他誇大的;也許這樣樸素堅韌的舔犢之愛是他所期望的理想世界的標配之一。

  而書中的那些手足之情,少安與少平的,少平與蘭香的;巧珍與巧玲的,全部以絲絲入扣的真切與樸素的家常細節,使我們獲久違的甚至不無新鮮的感動。無論是少平在泥濘的中學操場上近於瘋狂地找不慎丟失的哥哥給他的5塊錢,他深知這5塊錢是哥哥怎麼吃苦得來的;還是少安富了以後,兄弟倆住進黃原賓館共宿一室的長談;直至小說第三部結尾處,少安來煤礦看少平,少平一定要拉哥哥在大浴池洗澡。「他知道哥哥雖然腰纏萬貫,但一年也不洗幾次澡。」「一大池水就他們兩個人,少平直把他哥的脊背搓得像水蘿蔔一樣紅。」「我吃苦,但我的弟弟妹妹不能吃苦。他們要有好前程。」——如父如兄的農村當家人對於親情的承擔很簡單。而「心疼」,是孫家兄弟姐妹之間對無論哪個遭遇困境時本能的強烈反應。

  對於如今不少有兄弟姐妹的人來說,已經不清楚手足之情最本真的樣子應該是什麼。計較、勢利、自惠的原則滲透到血緣親情。一個「不吃虧」使他們甘願蒙昧,甘願屏蔽掉獲得「實惠」之外血親暖人的可能。那麼,讓我們換一種正本清源的說法,少安少平們的手足之情是一場將不正常恢復為正常的紙面演繹。在描寫普通人情感的文字中,我們又找到一個似乎也是久違了的詞:高尚。

  路遙關於兄弟情的描寫還是有原型的。在其創作手記《早晨從中午開始》之中,他寫到弟弟天樂對他寫作上的傾情幫助與兄弟倆的休戚與共:「在以後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由於陷入很深,對於處理寫作以外的事已經失去智慧,都由他幫我料理。直至全書完結,我的精神疲憊不堪,以致達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幾歲的孩子,走過馬路都得思考半天才能決定怎樣過。全憑天樂幫助我度過了這些嚴重的階段。的確,書完成很長一段時間,我離開他幾乎不能獨立生活,經常像個白痴或沒經世面的小孩一樣緊跟在他後邊。」「有關我和弟弟天樂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專門的書才能完成的。」路遙這樣感嘆。假如他能活得再長久一些,也許他能含淚帶血完成那個故事。

  同學情,街坊情,幹部情,鄉親情……

  路遙的現實主義,是否蘊涵著浪漫主義?

  在寫作《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時,路遙接到中國作家協會的通知,出訪聯邦德國,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一書中,他寫到這段經歷。「訪問結束,從北京一下飛機,聽見滿街嘈嘮的中國話,我的眼淚就在眼眶裡旋轉。走了全世界最富足的地方,但我卻更愛貧窮的中國。」

  有些人矯情,但路遙不是的。

  鄉情,友情,他很少寫負面的。他幾乎愛他小說中的每一個人。哪怕是欺負孫少安高加林他們的握有權力的村長們,他也寫那些人出於一方面保護自己,一方面不要把對方弄得太難堪而有的「善」,他的「壞人」絕不狂妄而有底線。也可能是當時在農村的利益之爭還是有限的,並沒有暴露人性最劣的惡。但更大的原因,是路遙對養育他那片土地的深情、多情。似火一樣的熱情,在燃燒之時,它只享受火光的壯美、燃燒的痛快,而罔顧並分析燃料的組成部分。甚至對王滿銀,那樣一個好吃懶做自私醜陋的農村二流子,路遙也寫出他可愛可憐的一面,讓少安如花似玉的姐姐蘭花視自己這個矮無賴丈夫如珠如寶。小說的最後,也捨不得讓他有不堪的結局,而讓他改邪歸正,家庭幸福。

  「作家可以寫破碎的靈魂,但作家自己的靈魂不能破碎。」在某篇創作談中,路遙引用了一位理論家的話。

  路遙作品的語言樸實通暢,但為什麼不膚淺流俗而能感染讀者?作家的感情是讀者的助燃器,字裡行間,他始終是帶著感情在書寫。連節氣的變化、莊稼的顏色之類的文字中,也飽含著感情。滿含感情地書寫有著生命力的自然流動,它使平凡的文字勃勃生輝、透亮。

  路遙的濃烈感情,是一個人的肉身根本無法承受的。

  熬煎

  路遙的小說中,多次出現「熬煎」這個詞語。形容人物有形無形的受難之時,都用這個詞。它出現之時,是感覺比較突兀的,心理上的突兀。因為習慣上我們用煎熬。正是閱讀的略一停頓,讓人為熬煎而拍案叫好!熬煎比煎熬更激烈,從其動作幅度與語言的發音上都如此;承受憂愁、折磨的時間更長,因而痛苦的情態更為形象。

  路遙的死法幾乎是一個戰士的死法。那麼,他究竟是為何而戰,他衝出去的目標是什麼?他又是堵了什麼樣的槍眼?

  《早晨從中午開始》這本12萬字的書,收集了與書名同題的有關《平凡的世界》醞釀、寫作過程的長篇創作談以及自傳、不多的幾篇回答媒體訪談的文章。在《人生》獲得巨大成功之後,他對自己的處境、新的目標、過程的甘苦,有著清醒的認識。巨幅長篇的案頭準備工作極為充沛而正確。路遙是聰明的。才華與聰明不完全相同。才華兼具先天的天賦與後天的努力,聰明就是與生俱來的天賦,是對現實迅速作出判斷的能力。在路遙的小說里,感覺有不少「臨時起意」、筆推構思、語言觸發靈感的表現,幽默、諧趣、空靈也常常在此種情況下產生。他是嚴謹構思型的,也是聰明靈氣型的。許多情節的轉折因此相當自然。比如,在《人生》里,他寫到高加林領了村長的命,去縣城掏糞(還是個照顧他的輕活),掏到一個機關的廁所,裝桶,出來,身上帶著糞跡,讓在露天的院里與人聊天的一位老太太謾罵嫌棄。高加林本來想與她論理,「因為白天有人,所以才晚上出來……」但一看,那是他中學同學的媽媽。作家原意要寫加林受到城市人的侮辱,很有可能寫著寫著突然覺得罵人的老太太可以是張克南的媽媽!克南的媽媽已經認不出他了,吵架情節於是繼續發展,而小說以後的重要轉折,這個張媽媽竟是關鍵人物。鋪墊似乎有意但更似隨心,幾筆下來,克南媽媽的劣質形象栩栩如生。

  路遙完全清楚自己走上了一條怎樣的道,也清楚自己的生活與常人的迥異。孤獨那逼人的雙刃劍,吃不好睡不好的折磨。熬煎——這種既收穫又磨難的日子,以它的極端性令人瞠目,而用生命寫就的創作談完全像另一部深刻的小說。

  評論家們不斷總結《平凡的世界》出版後,遭受了批評界的一些冷遇,那時,人們的目光不是關心這個流派,就是關心那個先鋒。是的。但這個,也是顯而易見的——窩在山溝溝里的路遙沒有條件來請批評家吃飯聊天混圈。

  國家級獎項的吸引,也是作品本身的吸引,翻看我手頭的幾本書,都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平凡的世界》2012年3月第二版,2015年1月第24次印刷。《人生》2012年3月第二版,2015年第22次印刷。《早晨從中午開始》2012年4月第一版,2012年4月第一次印刷。都說喜歡路遙作品的,大多數是普通讀者,「因為他的小說對普通人有勵志性」。那麼,他們愛看小說人物的熬煎,不要看作家本人的熬煎。《早晨從中午開始》絕非是一本理論書,是作家捧著一顆心,對著他的讀者們,從後台走出來……

  《平凡的世界》其實寫上下兩部,對於寫作者都是體力的節省與藝術上的藏拙。少平的第二段戀情已經無法有新的筆觸了,少安妻子的病寫得倉促,氛圍的鋪排、眾多人物的收場,平面而乏力了。但是,巨量仍然是可敬的標準。路遙似乎已經預見到把命搭上的可能。

  路遙不止一次提到他有使命感。對於一個作家來說,他的使命感又是什麼呢?——應該是:寫出他的愛。

  那麼,他堵的槍眼又是什麼呢?——是寫作者的平庸、懈怠、猶疑、拖拉。

  人生

  三十多年前在《收穫》上讀《人生》帶來的感動與震撼至今還記得。周里京與吳玉芳主演的同名電影也看過。但是許多小說的細節,以及進了城的高加林最後因為什麼被打回「原形」,竟然都忘記了。有一個畫面卻在三十年里始終記得牢牢。高加林受了城裡新女友黃亞萍的欺負,痛苦地躺在了床鋪上,把頭埋在枕頭裡哭了,一遍遍叫著巧珍的名字,巧珍,巧珍……

  月夜,山路,信天游,暗淡下來的神秘的田野,高加林、巧珍乘著德順爺爺的驢車去縣城裝糞。《人生》這一段的描寫,令人想起高爾基寫草原的那些名篇。德順老漢的人生故事是愛情悲傷的氣氛;更像一個隱喻,昭示著老漢身邊這對在相愛的年輕人未來的不幸。就好像在福樓拜的小說《包法利夫人》中,包法利的第一段婚姻會像巨大的黑雲,暗示著包法利夫人必然的不幸。前婚可以有,但老包的那一段過於醜陋黑暗。

  三十年前,跟許多人一樣,為巧珍流下了許多眼淚。三十年之後,自己從一個大學生變為有白髮的中年婦女,再讀高加林約了巧珍要跟她斷絕關係卻難以啟齒,巧珍說的「加林哥,你再別說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那段話,仍然熱淚盈眶。

  所不同的是,三十年前,我們和高加林一樣,把巧珍的不識字看作是過不去的坎。三十年後,我們明白,除了識字以外一無是處的人多了去了,而只是所謂識字的話,一個月就可以掃盲。路遙對任性的黃亞萍的評價是顯而易見的。黃突然決定跟父母說她要換一個未婚夫,甚至等不到早上。「這個睡不著覺的人也決心不讓她父母親睡了。」路遙難得有這樣的俏皮。

  高加林像一條變色龍一樣,在不同的地方想起不同的女人。愛人的選配,是根據他處境的變化隨時在作調整定奪的。他的悲劇是明擺著的,他的形象至今有著現實的意義。不是所謂農村青年的某個時代縮影,用文藝理論的套路與熟語:高加林是形象大于思想的。機遇是一種考驗,它逼出人性的優秀與卑劣。高加林也是值得同情的,在社會的不公面前,他懷才不遇。他的內心有衝撞,他有時痛恨自己。「他想攔住她,但又沒攔。他的頭在巧珍面前,在整個世界面前,深深地低下了。」「她搖搖晃晃走過去了,困難地騎上了她的自行車,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大馬河川飛跑而去了。」時間所能容納的東西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多,三十多年過去了,許多所謂新穎的東西並沒有光芒留下來,而巧珍依然是一塊金子。你似乎不必為她的不幸流淚,因為上帝把她造得這樣美麗這樣善良,於她本身是一種福。只要活泛的高加林有機會,巧珍就是與他結婚了還是會離婚。巧珍封凍在她不識字的狀態中,路遙不讓她去掃盲,那是要把她與文化人做一個絕對分流,是路遙拗的一個型。識字不識字真的沒那麼重要。巧珍,她是故鄉,土地,童年,初心,——一個符號,所有回不去的美好。

  而高加林是發展的,離開農村,進入城市,就會頻頻有高加林2型,高加林3型。高加林是文學史上一個永遠經典的諷喻形象。《人生》的結尾,是高加林走在了十字路口。路遙是懷揣著對高加林們的感情而寫,高加林就像許多他熟悉的家鄉的兄弟,他理解,質疑,同情,揪心。他不要諷喻,他是寫命運。

  命運是一種抒情,是一種吶喊。叫人無限感慨。能夠與「命運」匹配的,就只有「人生」這兩個大字了。

  感謝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編導,使我們重新再讀路遙發現路遙。也祝賀這部電視劇獲得行業里重要的編劇獎與男女演員獎。群眾的眼睛真是雪亮的。讓我用我喜愛的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一段詩,來結束此篇文章,那仿若是對路遙的書寫:

  你能否把我理解:

  我像生活一樣深沉而遼遠

  風兒棲身於我的願望

  烙鐵在我的舌頭之上

  你如何確定我的愛憎和理想?

  你能否把我理解:

  太陽是我眼睛的色彩

  冰雪是我腳步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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