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如生命,他們「不幸」做了藝術家的伴侶
1 榮榮映里
聽說三影堂很多年了,由於各種原因一直沒去成。這個月初,沖著劉燁太太法國攝影師安娜伊思的展覽——溫度,我終於在一個天高雲淡的大風天,驅車數十公里來到了草場地。
安娜的影像記錄了一批北漂藝術家和「地下音樂人」在2001-2004年的生存狀態:他們在堆疊著雜物的四合院里排練;到三里屯酒吧街演出,背後的房子被砸開牆上寫著「拆」字;光著膀子蹲在天通苑的馬路牙子上抽煙、打牌;其中有些人如今已為大眾熟知,比如民謠歌手周雲蓬,萬曉利,謝天笑,作家尹麗川,導演賈樟柯等。
而另一些人的名字,則隨著時代被沖淡和遺忘,只在安娜的影像中留下一個身影,肆意放浪。
使得影像公之於眾的,是策展人榮榮和攝影機構三影堂。他們為安娜提供了專業的暗房沖洗,讓靜置十餘年的膠片得以放大,以黑白銀鹽照片的形式呈現於大眾面前。在「膠片已死,數字為王」的速食年代,還存在有獨立機構為攝影家們提供從沖印、策展到畫廊展示的專業服務,讓我對三影堂所蘊含的力量深感敬佩。
深入了解才知道,促使這個當前中國最具影響力的當代攝影機構生根發芽的,竟是一段唯美浪漫的愛情。
1992年,24歲的福建漳州青年盧志榮花了巨資買了人生的第一台相機美能達,開始了北漂。他改名榮榮,成為一名獨立攝影師,雖窮困、漂泊,卻執著追求自己的藝術。
與他的現實處境一樣,他的作品大都表達孤獨、彷徨、缺失。
1997年,同樣24歲的日本姑娘映里辭去了朝日新聞出版社攝影師的工作,開始了獨立創作。她獨立果敢,認為人生只有她和攝影,不容許第三者存在。
兩年後的1999年,在東京的國際藝術節群展上,榮榮與映里相遇。映里看到了榮榮在北京廢墟上拍攝的作品《婚紗》,榮榮看到了映里的《1999東京》,他們相互被彼此的作品擊中:傳達著同樣的無助、傷感和迷惘,連人物的表現手法也極為相似。
榮榮不會日語,映里也不會中文,攝影成了二人溝通的橋樑。他們共同旅行、創作,從長城到莫高窟,從伊豆到富士山,將身體赤裸在大自然中,擁抱、跳躍、奔跑,在鏡頭前留下親密的影像。
榮榮映里作品
此後,他們的生命結為一體,作品署名不再分你我,而是共同的「榮榮映里」。
2001年,映里主動提出結婚。榮榮又喜又懼,那時的他除了一台價值幾萬的照相機外,身無分文。他想賣了相機給映里買戒指,映里強烈反對,而是在地攤上挑了個10塊錢的「戒指」讓他給自己戴上。
登記之後,映里把新婚丈夫領回了家,告訴家人:「我已經和他結婚了。」
在這個相對保守的日本家庭中,大女兒待字閨中,小女兒和一個只見過三次面的外國男人結婚,而且還是個居無定所的清貧藝術家,丈母娘兩眼一閉嚎啕大哭,讓初次見面的榮榮不知所措。
婚後映里隨榮榮搬到北京,兩人攢錢買了共同的相機,在六里屯過著「沒有錢,天天拍照片,拍完立刻洗出來」的生活。後來六里屯遭拆遷,他們身穿黑色外套,手持百合花拍攝了一組《六里屯》,震驚了攝影界,並得到著名日本攝影家荒木經惟的由衷讚賞。
他們的結合,使得彼此的創作告別了孤獨和黑暗,靜謐、和諧,擁抱生命和自然,成為他們新的創作主題。
2007年,榮榮映里在北京草場地獨資創辦「三影堂」。榮榮在10餘年的經營中,常常要面對「活下去」這個命題——三影堂運營所用的一分一毫,全部來自這對夫妻自己作品的收入,完全沒有其他渠道的資金介入,其中的運營難度可想而知。
榮榮和映里靠藝術相愛,又通過愛深化了藝術。
毫無疑問,三影堂必將是載入中國攝影史的一抹濃墨,是「榮榮映里」這個合體的存在,讓中國當代攝影藝術得以散葉開花,而他們也通過三影堂的運營,更加堅定了愛、藝術和生命。
2 大馬和筱萍
幾年前,我在一次展覽中,因為同樣喜歡一組裝置藝術和大馬結成了朋友。大馬不姓馬,姓Matisse馬蒂斯,是在德國攝影界Top10的攝影家。大馬來中國十幾年,遊歷過很多城市,能說些許中文。
展覽過後,大馬邀我去他家吃飯:「我老婆做飯很好吃」。
我們一進家門,就看見一女子和一小孩四肢著地在客廳里爬動,不時發出「老虎」叫或「狗」叫,玩得盡興忘情,完全不知道家裡來了人。大馬見狀沒有叫住他們,而是把鞋一脫,悄悄走了過去,在地板上加入了嬉鬧。
過了會兒,大馬從背後抱住女子,輕吻她的臉頰讓她轉身,這才向她介紹我,家裡的新客人。這位女子是大馬的太太筱萍姐,大馬是真「大」,身材又高又壯,筱萍姐是真「小」:1米5幾的身高,皮膚黝黑髮亮,身材不胖很結實,一頭黑髮長長及腰,有點像高更畫筆下的塔希提少女。
「噢!陽陽你好啊,來吃飯,來吃飯呀!」
初次見筱萍姐,她就一點兒不生分,也不客套。做飯間歇,她冷不丁就把家事全說了出來,讓我有點發怵。
「我當時剛離婚嘛,心情特別不好,就到酒吧喝啤酒,大馬也去喝,我們就好上了。我不是喜歡他有錢,我們是真愛……有時我們吵架,我就說,你比我大那麼多,老了還要拜託我照顧你的,你最好乖一點,要不老了就慘啦哼……」
筱萍姐老家是浙江的一個山區,嗓門大,講普通話口音濃,比如會把「北京」說成「百京」,「生日」說成「生而」。她初中沒畢業,15歲就跟著姐姐到廣州做服裝批發。從個性到文化背景,都與大馬有著巨大的反差。
大馬作品1
大馬的專業是數學,但喜歡哲學和攝影,所以一直在做視覺藝術,從沒做過固定的工作。從歐洲到南美洲、大洋洲,他的工作就是滿世界跑,拍攝創作,辦展覽,賣作品。
平常不出去時,他就看書,彈琴。他家的鋼琴永遠開著琴蓋,琴架上放著兩本巴赫平均律,譜子已經被翻得起皺,扉頁還有他兒子的塗鴉。他說這兩本平均律是他小時候學琴用的,一直帶在身邊到現在。
有一年大馬過生日,吃完蛋糕筱萍姐去廚房忙活,我們幾個朋友接著在餐桌上喝酒。大馬的指尖一直沿著紅酒杯邊緣打轉,用英語和我們說,他一輩子起起落落,快樂的時候很少,年輕時有幾次都快活不下去了,作品沒賣出去,每個月都在為房租發愁,女朋友也跑了,說著神情越發惆悵。
我說,直到遇見筱萍,你的生命改變了。他眼睛看向我,點了點頭。筱萍就像一道霹靂,電光火石間擊中了他陰鬱深沉的生命底色。
大馬做的是概念攝影,思維經常沉浸在複雜抽象之中,對客觀世界的感知略顯遲緩,而筱萍姐眼明手快,思想、語言都淺顯直接,有時恰恰能四兩撥千斤,激發出截然不同的靈感和生命力。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欣賞到這種反差帶來的魅力。朋友中有不少人曾私下笑話大馬,怎麼找了個農村女的,跟他的社交圈格格不入。為此大馬苦悶過,我說中國有句話叫「相愛容易相處難」。
大馬作品2
大馬笑了,說他們國家的諺語中倒有解開婚姻困境的鑰匙:「愛情持久的秘密,就是兩個人對彼此缺點相互打趣。」
筱萍以前做生意做慣了,總喜歡佔便宜,和大馬在一起後這個習慣還是改不掉。比如去高級餐廳吃自助,吃完還不忘順幾個蘋果帶回去;同行的人看著不免尷尬。每逢這種情況,大馬就會摸摸筱萍的頭,向同座的其他人笑著解圍:「我老婆很喜歡免費的東西。老婆喜歡,我就喜歡。」
筱萍善於捕捉一切信息,喜歡給大馬積極張羅。但大馬是視覺藝術家,不是那種到處接活的商業攝影師,筱萍的做法有時會起到反作用。大馬有自己一套專業的運營規則,雖然在中國尚未成熟的藝術市場里並不適應。
為此他們沒少吵架,後來大馬和筱萍商定好,只一起生活,不一起工作。說起這一點,他就這樣向我們形容:「我老婆在工作時就像個老闆,總是要我這樣要我那樣……」聽得我們會心一笑。
我很佩服大馬,能以睿智的幽默和富有想像力的浪漫化解婚姻生活中的種種小疙瘩。
後來細想,大馬是把生活也當成了藝術——這其中蘊含的幽默和想像力,正是藝術創作的核心。因為對於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而言,生活和藝術是不分的。
3 林沐的愛情
還有一位旅居法國十多年的攝影藝術家朋友林沐。
他今年50出頭,未婚,有一個兒子,前女友生的,分手後才發現懷孕。在孩子出生之前,他就和女方(我一直為稱呼感到尷尬,他則很自然地稱她「孩子的媽」)簽訂協議:若女方願意生,孩子可以由他撫養,女方也可以來接孩子過去生活。但是絕不會因為孩子和她結婚,因為他已經不愛這個女人了。
唯愛至上,不接受任何道德倫理的綁架,絕對的自由意志——想必這和他多年接受法蘭西精神的熏陶有關。
但是在中國,要做到這一點其實很難。生育孩子不但牽涉到男女二人,還會涉及到雙方的家庭。為了減少一些阻礙,林沐把孩子的媽安排到了美國待孕生產。
林沐作品
起初協議順利進行,但孩子生下來後,女方就反悔了,不想把孩子給他,還要求結婚。林沐堅決拒絕,於是女方開出了高額的撫養費讓他承擔。在收入不穩定的那段時間,林沐甚至把城裡的房子賣了給孩子寄撫養費過去,就是不願和女方結婚。我和他聊過,這樣的堅持很可能是遙遙無期。
畢竟孩子還小,以後的花費還很多。而且等孩子大了,如何向孩子解釋?
記得那天天色已黑,我們開車行駛在北五環的一條新修的柏油路上,兩旁栽滿了白樺樹。林沐聽我問完這話,打開了車的遠光燈,兩旁筆挺的白樺樹被照得高亮。
他一路朝西勻速行駛,沒有轉頭看我,而是繼續注視前方:「我已經做好了做父親的準備,但我並沒有做好做丈夫的準備。更何況是和一個已經沒有愛情的女人。如果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直面,談何做藝術?一個藝術家如何做不到真實和真誠,那你和群眾又有什麼區別?」
林沐的話讓人聽著瘋狂,價值觀的選擇也無法讓大多數人贊同,但對於一個藝術家而言,真誠即真理。為了踐行真誠,他必須付出更多的代價。
但他不後悔,起碼到現在都是。
少女情懷總是詩。
姑娘們嚮往異國羅曼蒂克,也嚮往文藝氣息濃烈的配偶。藝術家的愛情,比普通人的愛情更加赤誠熱烈,於他們而言,愛情如同生命一樣,必須自由,不容妥協。
藝術家的婚姻,比普通人的婚姻更具戲劇性和挑戰性,於他們而言,婚姻是生活,也是藝術,而藝術的原動力在於探索自我,探尋未知。
蒹葭蒼蒼,道阻且長。如果哪天你幸或不幸,成為了藝術家的伴侶,請做好充分的準備,無論生活或順或逆,註定是一段不平凡的旅程。
備註:故事1中的榮榮和映里為真實姓名,故事2、3中的人物均為化名。以上圖片全部來自藝術家本人作品。
-END-
作者介紹:
綠籮姑娘,音樂從業者,自由撰稿人,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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