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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送春歸

風雨送春歸

舅舅過世了,上個星期突然接到媽媽電話。讓我回家一趟。

前一天跟我說的時候,還說的是舅舅生了重病。要到重慶去檢查。因為縣城的醫療條件不好,檢查不出病因。其實舅舅是抗拒的,但是在家人的勸說下還是決定去醫院看看。

之前一直病得很嚴重。聽媽媽說之前在家的時候就已經是血尿了。但他就一直特別能忍。

應該是非常疼痛的吧,連尿裡面都有血塊。但他從來沒說過。我的表哥和表弟都是在外面工作。和我一樣甚少能回家一次。舅舅也是怕他們擔心,從來沒有和他們講過。

我舅舅和我媽媽,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他們都成長於一個很艱難的環境。外公過世得早,外婆沒什麼文化,拉扯兩個孩子不容易。由於外公的成分問題,我媽媽和舅舅在那幾年都沒有機會讀書。媽媽要幫著外婆幹活養家。舅舅稍小几歲,後來恢復高考以後還有機會去念書。念完書分配了工作,一步一步的按部就班的也就過下來。

舅舅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一個清疏寡淡的人。不愛人情世故,也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但我自我感覺從小他就很喜歡我,在我們這一輩的這些兄弟姐妹裡面,除了他自己的兩個兒子我覺得他最愛我。其實他也沒跟我說過,這只是我的猜測。我們也沒有機會在一起交流思想探討人生。但我就是這麼認為。

在我很小的時候,剛剛學會走路,還沒有滿一歲。有一天趁我媽不注意我漫無目的就溜出了家門,自己摸摸走走就到了離家估計一千米以外,我們縣中學的大門口,走到那裡我才突然還魂,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就愣在當地。我舅舅剛巧去我家,路過那裡,看著這個小奶娃好面熟。伸了一個指頭給我,我就用我的小手牽住了他,他就把我帶回家,發現我媽瘋了一樣到處樓上樓下在找我。看見我被舅舅牽回來,表示十分驚奇。完全沒想到我居然能一個人去到那麼遠的地方。

當然後面這個事情就被我拿來問我媽,我到底是不是你們親生的,會不會是當時舅舅牽錯小孩兒了,我是不是根本是別人家的,被你們拐來的。等等。然後我媽就打我。

後來我上了小學。我上小學年紀比較小,上的還是實驗班。五歲跟著去咿咿呀呀讀拼音。居然跟上了班級的進度。我舅舅也驚訝於我的學習能力。給之前我表哥用過的那些課外輔導教材都送給我,我滿懷豪氣的告訴他,我不用,我上課好好跟老師學就可以了!我舅舅就笑,說我聰明。

其實我從小就是一個愣愣的小孩,並沒有多感慨。長大的這些年家裡也有其他親戚過世,而我的感覺都很淡。可能也是因為我懂事晚。我讀大學的時候我奶奶過世,前幾年我二伯過世,都沒有給我這麼大的打擊。

19歲的時候,我因為某些原因從當時念的大學被退學了。我媽去那個學校接我,怕我想不開,跟我說她來之前我舅舅說了,這個事兒也沒啥,等我回去重新安排我讀高三,再重新高考。但我太白膽了,其實根本沒覺得這事兒有啥,恐慌應該還是恐慌的,只是就是反應不過來。

直到回了家,那是過春節的寒假。因為一點小事給我爸口角,我爸拿這個說事兒,要給我下跪,說要求求我讓他們省點心,我當時生氣極了,我覺得從小被你們打到大,你也沒給我什麼正面的影響,現在覺得我讓你丟臉了?上樓就要自殺。年輕的時候真是不懂事,又被一些傻逼文藝作品吃掉了腦子,略略有自殘傾向,割腕對我來說其實輕車熟路,我也沒真想自殺,就想嚇嚇我爸。結果上樓來看我的是我舅舅,因為開始我跟我爸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媽給他打了電話,我舅舅趕過來看過結果看到地上一灘血。我舅舅當時臉都嚇白了,讓我媽給我送醫院,下樓就去吼我爸。

等我從醫院回家,我爸也沒提了,以後也沒有再打我。

再後來,我重新念了大學,大學畢業就在貴陽找了工作。當時在一個百貨商場裡面上班。當時租了房子,我媽來看到覺得我可憐,想給我買個房子,讓我有個落腳地。選定了以後我舅舅好像是在貴陽出差。也來幫著參考,還帶著一把尺子,因為他不相信房開,要給我實地丈量尺寸。東扯西扯忙了一天,說找個館子吃飯,我已經有工作了,但我舅舅嫌下館子貴,找了個路邊夜市小攤,炒了三碗炒飯。我,我媽和我舅舅,每人一碗。我說就吃這個太幹了,我舅也捨不得花錢煮碗湯,問老闆要了個免費的那種菜湯。這是我記憶里我唯一一次跟我舅舅一起吃飯。

又有一次他出差,跑來我上班的地方看我。我當時在樓上開會,就讓他先在賣場里逛逛,等著我。等我開完會下來,看見他穿著一件我看著他穿了起碼十年的夾克。特別嚴肅的跟我說,你每天在這裡上班,這裡環境倒是很好,不過我看你們商場裡面賣的東西,太貴了,根本不是我們工薪階層消費得起的,你不要受了環境的影響,做人要樸實,要認清楚自己的位置。

當時我不以為然,並且年輕,家裡也沒有給什麼壓力,還是喜歡買買買。但隨著年紀漸長隨著與人交往,我才越來越覺得我舅舅講的是真理。我覺得他才是那種內心強大的人。粗布麻衣,泰然自若。

我舅舅勤儉一生。他的遺物里有好多他自己用一些木條條做的小東西,小單車,小凳凳什麼的。我舅媽說這是他前幾年腿摔了以後每天在家自己做來鍛煉恢復用的。我看著那些醜醜的小器械,心裡就是泛酸。

又過了幾年,我在那裡覺得職業受挫,想換工作。我媽說你舅舅叫你考個公務員。我想著這也行吧,就去報名考試去了。後來考上了,過年回家見到我舅舅的時候我發現他很高興,一直說我早就知道你很聰明,現在有個穩定的工作,你媽媽就放心了,你本來就是個女孩兒,一個人在外面生活,還是穩定一點好。

當然這話說的是不太政治正確。不過我媽我舅他們那代人,本來就只能想到這裡。

然後我媽催我結婚。估計在我舅面前表達了對我的焦慮,我舅就說我媽,你什麼東西都給她置辦好了,她沒什麼壓力,當然不會願意結婚。我媽給我轉訴的時候,我都快笑了。我覺得還是我舅舅懂得多。

這次生病,之前沒有定是去哪裡檢查的時候,他跟我媽說,那我去省醫檢查也可以,那裡離小敏上班的地方近,她還可以來看我。

我媽跟我一說這話我就淚奔了。畢竟我也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在他出發去外地檢查之前,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就會這麼走了。我想他也還是有很多牽掛,然而都沒來得及說沒來得及交代。上一次他看見我,已經是去年我過年回家的時候。他還是笑嘻嘻的問我,你是不準備結婚了是吧。

從思南回貴陽的路上,路上風景很好。夕陽美麗。我想我舅舅再也看不見了,這些屬於人世的美麗。

我也是從這時起,才願意相信靈魂,我希望這是一個有靈魂的世界,我希望人死了還是以另外一種形式留存在世間,我希望雖然軀體雖已成灰,而他還在看著我們生活。我希望他可以欣慰。

春風是我舅舅的名字。

春風化雨。春風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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