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代的性教育丨崩塌會是終局嗎？

07-11

米歇爾·福柯

長久以來，故事還在繼續，我們仍在供奉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宗法，時至今日，我們還是它的遺老遺少。女王克己守禮的形象，佩飾著我們矜持、緘默、虛偽的性。

一

性侵害案件已不再會成為輿情熱點

4月5日，一段時長19秒的視頻近日在網路上廣泛傳播。視頻中，一名男生臉朝下趴在床上，雙手及身體被其他幾名男生摁住、動彈不得。與此同時，另有一名身著印有「Chemistry HKU」（香港大學化學系）字樣的深紅色衛衣的男生，多次以裸露下體觸碰趴在床上的男生的頭部及背部。4月6日晚，香港大學已就此事展開調查，並成立小組跟進，「以確定實情」。

一直以來，校園欺凌可以說是社會新聞中最頻發、又最易被人忽視的類型，通過澎湃新聞，以「猥褻」為關鍵詞進行搜索，每一天在各地都有相關新聞爆出，其中未成年人遭受猥褻的事件佔比極高。中國社會，不具備成熟性觀念的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的事件頻發，以至於公眾對於此類事件深惡痛絕卻缺乏敏感。而今具有反抗能力的成年人也遭受欺凌，名校學生能堂而皇之地猥褻同性並拍攝視頻，真是再次觸碰到了中國人繃緊多時的羞恥的神經。

2017年3月，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審議的民法總則草案，規定未成年人遭性侵訴訟時效自被害人18歲起計算，旨在為受性侵害的未成年人長大以後提供尋求司法救濟的機會，也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未成年人的利益。網路上，針對未成年人試行的性教育課程被反覆熱討，公眾和教育機構終於開始重視兒童性教育的問題。這些努力背後，是一樁樁令人憤怒至極的幼兒性侵害案件。

2013~2015三年間，據不完全統計，全國各地被媒體曝光的性侵兒童案共968起，受害兒童超過1790人，這一數據尚不包括表述為"多名兒童"等概數的情況。

公開曝光的案件中，一人對多名未成年人施害的案件比例從2014年的15.51%攀升至2015年的28%。而這，僅僅是基於公開報道的數據。大部分的兒童性侵案，都因為種種的主客觀因素而未能公開。性侵害案件，尤其是針對中小學生的性侵害，隱案比例是1:7，換言之，一起性侵兒童新聞的曝光，或許意味著7起案件已然發生。還有許多人，在成年後，才敢吐露自己童年時代的創傷。

兒童性侵就像一座罪惡的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已經令人感到寒冷徹骨。然而，我們所見只是冰山一角，隱沒在水下的部分有多少，難以估計。

——《中國兒童性侵現狀——這已經是一個無法被忽視的問題了》

性本是人類最自然的生理現象，卻被政治性的公眾話語蓋上了遮羞布，隱匿在社會的陰暗角落。許多案件中，小女孩認識不到自己遭受性侵害的事實，乖乖聽話不去報案，甚至拿著性侵者給的零花錢買糖吃。不僅未成年人，筆者許多同齡人對性知識也的認識程度也參差不齊。滯後的性教育對基礎的性事實採用一概而論的迴避態度，讓青少年產生對性發育的疑惑、壓抑感和罪惡感，導致了他們的性盲目，滋生了殘缺扭曲的性道德觀。

二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近十幾年間，有教育人士和民間團體逐漸認識到了性教育缺失帶來的嚴重後果，力促對青少年開展性教育，這一推動卻遭到了強烈的阻撓和抵制，典型的事例有幾年前性教育課本《成長的腳步》甫一發表即被指為「尺度太大」而夭折。

一個月前，由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性教育讀本《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在杭州一小學進行推行時也引起了社會各界的爭議。爭議源自2月底，杭州蕭山一位家長發微博稱，學校通過「讀書漂流」活動，發給正在讀二年級的女兒一本性教育讀本，出現部分過於直白的辭彙，包括「陰莖」「陰道」等男女生殖器名稱。一直被隱匿與黑暗的性話題突然被曝晒在陽光下，網路上的眾人都炸開了鍋，三天後，校方決定將教材收回，擇機繼續推進性教育課程。

捕捉到輿論熱點的微博營銷號也應聲刷了存在感，戲謔地調侃了《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對於性知識的表現，被作家團隊發博指責「良心喪盡」。作者說道，目前《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的內容都已在實驗學校經過九年的教學試驗，經過了設計、試驗、反饋、修訂、監測等階段。「在試驗過程中，我們培訓實驗學校的教師；和教師一起備課、修改教案、準備教學材料；在教師上課時，我們觀摩課堂教學，做觀察記錄；課後，我們和教師一起分析課堂教學過程，總結教學經驗，提出改進建議。……在性健康教育中，我們也與學生的父母進行了多次交流，並以問卷和訪談形式徵集父母對性健康教育的意見和建議。」

實際上，整套教材還包含「孕育生命」「成長的基本知識」和「我從哪裡來」等內容；在初中（7～9年級）階段，教材知道學生掌握「識別容易發生性侵害的危險因素，保護自己不受性侵害」的知識和技能以及性傾向歧視的危害。

這些傳遞了科學的性知識、健康的性觀念和平等的性別意識的小學生性教育讀本，居然在段子手的斷章取義之下居然變成了一場「黃段子」的狂歡，且收穫了足量的關注甚至支持。這讓中國社會幾千年來隱匿在黑暗中的膿疤終於被暴露出來，那就是公眾對性教育的意識還停留在自欺欺人的階段，而社會的性化已經遠遠走在性教育之前：光怪陸離的性的世界盤桓在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虛擬空間中的色情內容早已泥沙俱下地傾瀉而來，而在這時，家長對最基本的性事實諱莫如深，學校甚至不願承擔基礎性教育的職責，虛擬世界的網友將性教育讀本視為「黃段子」。

三

遮羞布之下的暗流洶湧

科學史學者江曉原在《雲雨：性張力下的中國人》一書中指出，沿襲於中華民族幾千年帶有封建色彩的父權制倫理，在關於性的問題上，中國傳統文化長期存在著對立的兩極，一極是重生殖、重子嗣、提倡多妻，另一極則是禁慾的禮教——「性張力」正形成於這兩極的共同作用之下。而後，現代與傳統，科學精神與倫理道德，新的兩極不斷賦予性張力更可怕的力量。

經濟和文化不斷發展，而性的觀念卻傳統一如封建時期。在整個中國社會對於性話題的敏感和性的壓抑的力量下，性的壓抑在不斷增強，事實的性也在不同的空間和人群發生。中國式父母天真地將性教育的重擔交給社會和時間，交給社會一個單純如傻子的小孩，卻忘記了這兩者正是世界上最冷酷無情的存在。我們在「有些事情你長大了就懂了」的話語里迷茫地成長，對自己身體的秘密一概不知，對性騷擾和性侵害的認知全部來源於形形色色的社會新聞和影視作品，我們中的某些人在這種蒙昧中長大了，有些則沒那麼幸運。

正如福柯所說，「眾所周知，兒童和性是不應該沾邊的，他們被禁止談論和性有關的一切，一旦出現了有關性的蛛絲馬跡，他們就必須閉上眼睛，關起耳朵，他們普遍被強迫接受刻意的沉默。」性的存在是客觀的，且強烈地存在於個體的感受之中，無法通過正常渠道釋放出的對性的認知和行動，沒有人知道它將會以何面目呈現。

李銀河認為，中國家長對於性教育避如洪水猛獸的原因，是因為家長們是在一個反性禁慾的環境中度過青春期的，他們本身也持有這樣保守的觀念，希望孩子對性的了解越晚越好，過早接受性教育只會導致孩子過早嘗試性，或者增多孩子所謂「早熟」的可能。

而全世界的經驗都表明，未成年人的性觀念的成熟年齡並不會受到性教育的影響。正如電影《黑處有什麼》最大的亮點，便是處在青春期的女主角在性成熟過程中的好奇、探索和恐懼，並藉此揭露了中國性教育的缺失、不成熟。顯示出，從個體角度看，未成年人並不會因為接受了性教育就性早熟，只會因為缺乏正確的引導而產生對性的扭曲和恐懼心理。這就是性教育最深刻的要求——幫助孩子在未來做性相關決策的時候，能夠更加明智，而不是簡單的「自尊自愛」一言以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