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黃金時代》:一篇被史料壓垮了的論文
除了用影像,我們還怎麼還原那個時代?而鏡頭應該對準的,是風雲變幻還是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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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一篇被史料壓垮了的論文》文/楊早
《黃金時代》,是跟老婆大人一起看的。散場出來,相視一笑:
「熟悉嗎?」
「太熟悉了。」
回家後伊發了條朋友圈,說彷彿「上了三小時課」。我倒覺得是花三個鐘頭,看了一篇很小心,很平穩的論文。
真的像論文哎。電影用蕭紅的自述與同時代諸人的旁白做了串連,每一句話,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細節,都是有出處的。我不是蕭紅研究專家,最多算個愛好者,但也能分明地指出每一處的資料來源,偶爾與老婆大人竊竊私語,也是兩名中國現代文學出身的學者在印證史料。
這不難。章海寧編過一套《蕭紅印象》,《序跋》、《研究》、《書衣》那三本涉及不多,只要細讀過《記憶》一冊,便可得其七八,白朗、梅志、許廣平、胡風、聶紺弩、丁玲、蔣錫金、駱賓基……當然蕭紅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讀,《商市街》、《棄兒》、《回憶魯迅先生》,有一本《蕭紅小說散文精品》就行,能讀四卷本《蕭紅全集》則更佳。還有蕭軍編《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錄》、端木侄子曹革成《我的嬸嬸蕭紅》,葛浩文、季紅真、林賢治、葉群、章海寧諸位寫的傳記。緊夠了,大部分高校現代文學專業的碩士論文,參考文獻也差不多是這樣。當然,於坊間寫蕭紅傳掙錢的、罵蕭紅博點擊率的寫手,這也是一份必讀書單。
倘我是匿名評審或答辯委員,或許會給《黃金時代》一個「治學嚴謹」的評語。它不僅小心到每一句對白、每一句旁述幾乎都是直接引語,蕭紅史料中幾乎所有的、為研究者或八卦派喜聞樂見的細節,它都沒有漏過。哈爾濱的大水,商市街的苦中作樂,牽牛坊的朋友歡聚,上海與魯迅的初見,蕭軍歷次出軌與情變,兩個兒子或送人或夭亡,乃至武漢文協的過道地鋪、宜昌碼頭的倒地不起、重慶寓所的不別而行,最後是香港傾城中的掙扎與傷逝。「二蕭分手」這個高潮,影片甚至排出了蕭軍、端木、聶紺弩三方不同的說法,而未加任何判斷。同學們,你們應該好好向李檣編劇與許鞍華導演學習。
我還要讚賞的,是《黃金時代》對細節的鋪陳,這是另一部蕭紅傳記片遠不能及的地方。有人說這部影片是「舌尖上的民國」,又有人嫌它拿這麼多鏡頭拍窮街陋巷,讓魯迅梅志與蕭紅大談穿衣之道,其實這正是電影的好處。除了用影像,我們還怎麼還原那個時代?而鏡頭應該對準的,是風雲變幻還是日常生活?香港前輩導演李翰祥曾分辨道:「大陸演員是在鏡頭前演戲,香港演員是在鏡頭前生活。」這話推及兩岸的導演,也大致可行。回想《花樣年華》對「食物」與「衣裳」的濃筆重彩,大致可以勾畫出「港式文藝片」的重心何在。
不是說《黃金時代》在史料細節上無瑕可指(那我還怎麼當評審委員?),我記得的槽點,比如魯迅在燈下首次批閱《生死場》的手稿,那時這部小說的標題是《麥場》(或說未起名),後來才因胡風的建議改作《生死場》,手稿封面豈能就有生死場這三個大字?又如王志文將魯迅話里「作為倒過去的資本」的「倒」念四聲,其實該念三聲,是「倒向」之意。另外有些細節改動明顯是有意的,如宜昌碼頭上扶起待產蕭紅的,駱賓基記作船工,影片改為拄著雙拐的傷殘軍人,是否要藉此展現蕭紅與抗戰的微妙關係?
論文是寫給同行看的,不是大眾讀物。這也是我對《黃金時代》的印象。一邊會心地瞧著銀幕上各位演員頂著熟悉的名頭,熟悉的形象,說著那些熟悉的話,我一邊在擔心:這部電影怎麼讓小白們看下去呢?有多少人會讀完十幾本書再來看這部電影?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黃金時代》算熱鬧么?我已經看到有媒體人在朋友圈裡抱怨此片「難看到宇宙盡頭」了,不知「全國文青拚命」(另一媒體人評語)能否給《黃金時代》一個合理的票房?
票房從來高難問,還是回到我的舒適區。之所以倍感「熟悉」,一半是緣於史料與作品的熟悉,另一半,在壓力山大的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中國現代文學方向,有一句評語是我和我的同學們無比熟悉的,那便是「被史料壓垮了」。這話的另一種說法是「不會寫文章」。研究生們被要求在史料方面「竭澤而漁」,花費大量時間在史料的搜集與梳理上,最後丟出來的,如魯迅評鄭振鐸的文學史:不是史,只是史料長編。堆砌史實,面面俱到而無所見地,即便是論文,也不是好的論文。
《黃金時代》從劇本到表演,都相當的「收」,對於中國電影喜歡畫公仔畫出腸的低智化傾向,或許是一種反撥,但用來呈現一位人物而不是一個故事,卻造成了明顯的失焦。「為什麼要拍一個腦子不好的女人」?也難怪會有這樣的疑問,蕭紅原本是一個不世出的文學天才,她和沈從文一樣,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們的人生路線充滿不確定性,際遇往往隨時俯仰,因人而異。他們都是用生命寫作的那種人,後世對他們了解與研究的興趣,也正是建立在他們作品的價值之上。電影當然更適合書寫傳奇人生,而非探尋作品意義。但以精神為志業的作家,他們的靈魂會呈現於他們的作品,也會投射於他們的人生。如果不能表現出這一點,蕭紅就只是一個神經質的怪女人,「情商極低」。
散場後,我們討論到這一點:
「如果你之前不了解蕭紅,你會因為看完這部電影而愛上她嗎?」
「不會。」
這就意味著,電影只會是一種疊加,而非改變。研究界、史學界、情感界……關於蕭紅的爭議歷來多有,而看了《黃金時代》,也只是喜歡她的人仍然喜歡,不喜歡她的人或許更不喜歡。可是電影與研究的區別在哪裡?電影是不是應該塑造一個活生生的蕭紅,讓不了解不理解她的人,感受她的人生困境,領會她的人生邏輯,獲得一個書本中得不到的蕭紅?
片方宣傳語說,許鞍華導演用她的溫暖中和了李檣編劇的殘酷。許鞍華的確是溫暖的,像《女人四十》里的爭執與和解,父,子,媳,每一方都讓觀眾體會到他/她的為難與溫情,更別說《天水圍的日與夜》與《桃姐》了。但在《黃金時代》里,許鞍華像一個無所作為的速記員,只是將鏡頭語言與演員表演,處理得含蓄平和,卻任由紛紜的史料,將人物(特別是蕭紅)壓成了扁平。
蕭紅、蕭軍、端木這個三角關係,無論是當時還是日後的輿論中,端木都處在絕對的弱勢。按照胡適提出的箭垛子理論,這裡面肯定有問題,大有值得探尋的裂隙。但《黃金時代》似乎受到主流說法的影響,反而進一步加深了對端木蕻良的醜化。西安那場戲,聶紺弩與蕭軍一同回來,端木跑到聶的房中,給他刷衣服上的塵土。這個細節出自聶紺弩的回憶,但聶也只是說:「他低著頭說:『辛苦了!』我聽見的卻是,『如果鬧什麼事,你要幫幫忙!』」而影片卻讓端木自己說出了「如果鬧什麼事,你要幫幫忙!」這句話,坐實了端木面對蕭軍的「畏懼,慚愧」,在這一點的處理上,《黃金時代》比充滿偏見的聶紺弩偏見更深。
二蕭的分手,在蕭紅的生命史里有著象徵性的意味。《黃金時代》不是沒有碰觸到這一點,但始終未能有更深的推進。蕭紅為什麼對朋友們都是「蕭軍黨」如此介意?為什麼反覆強調「只想安靜地好好寫作」?她又為什麼在餘下不多的生命里寫《呼蘭河傳》《回憶魯迅先生》和《馬伯樂》?電影中的碎珠,始終沒有串成一條線。包括最後借舒群之口評價蕭紅「逆向性自主選擇」,都很難讓觀眾感覺到這裡面的意識衝突,並非只是男女情變那麼簡單。
蕭軍、蕭紅不和,幾次欲離難離,朋友圈裡眾所周知。但為什麼他們仍然強烈地希望二人在一起?聶紺弩近乎粗暴的干涉,胡風相當嚴厲的批評,朋友們拒絕參加蕭紅與端木的婚禮,是僅僅因為蕭軍討人喜歡,而端木惹人厭惡?
我想事情並非如此簡單。聶胡的批評都比較含蓄,而另一位蕭紅十八歲認識的好友高原,剛從延安歸來,在武漢碰見了寄住在文協總會過道上的蕭紅,他的批評是如此的直白與嚴厲:
「我批評她在處理自己的生活問題上,太輕率了,不注意政治影響,不考慮後果,犯了不可挽回的嚴重錯誤。」(《離合悲歡憶蕭紅》)
這真是嚇人的罪名了。這裡面有什麼超過男女關係的「政治影響」、「後果」,以致是「不可挽回的嚴重錯誤」呢?聯想聶紺弩說的那話:
「蕭紅,你是《生死場》的作者,是《商市街》的作者,你要想到自己文學上的地位,你要向上飛,飛得越高越遠越好……」
二蕭是東北流亡作家,而且是被左翼旗手魯迅一手發掘的,以他們的文壇影響力,堪稱左翼陣營的金童玉女。因此,他們在一起,是有「政治影響」的,二蕭的分手,絕非只是兩三人之間的小情小愛,而是組織密切關注,有所期許的。
蕭紅當然不會感受不到這種壓力。但是她不願意屈服,就像她不願意過丁玲那樣的生活,不願熱血衝動地打游擊,也不願寫組織希望她寫的文字。她決然嫁給端木,不惜遠離抗戰後方的中心重慶,在相對邊緣的香港孤獨著,用筆追憶遙遠的童年,這是從人生到文字的抗爭與獨立。這一點,識她未久的駱賓基是有感覺的,因此在《蕭紅小傳》里這樣寫:
「十一時,蕭紅終於擲下求解放的大旗,離開了人間。」
「求解放」,這才是對蕭紅一生最好的寫照。在她的軟弱,她的衝動,她的悲哀下面,始終有一顆倔強的心在跳動,不甘去「奴隸的死所」。
我隱隱地感覺,《黃金時代》碰觸到了這些東西。如征途中(多少有些突兀)的批判托派漢奸,蕭紅與丁玲的相對無言,蕭紅與蕭軍關於打游擊還是寫作的爭論,還有片尾對《呼蘭河傳》的引用:「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這些說的當然是蕭紅對自由、獨立的嚮往,對「組織化」的疏離。也正是到了「二蕭分手」之後,湯唯飾演的蕭紅才偶爾顯出了她的活潑、頑皮、不羈的一面,可是,這些片斷未能與前半部的逃亡、流浪與突圍形成有效的呼應,蕭紅的形象仍然不夠鮮明,她面臨的時代困境(「娜拉走後怎樣」的詰問),她貫穿一生的追求(包括被視為伊之原罪的依附男性、放棄新生兒,都與此有關)也便很難讓觀者有深入的感受。《黃金時代》,終於是一篇被史料壓垮了的論文。
散場後,我笑道:「出了這部電影,最高興的該是你們教現代文學史的老師吧?上課放一遍就好,省得講蕭紅了。」
「三個小時?哪兒有那麼長的課啊?剪剪還差不多。」
關於作者
楊早,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知名文化學者,作品有《野史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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