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邏輯】鮑鵬山:日常生活中的邏輯
鮑鵬山:日常生活中的邏輯 (一)D同學的邏輯D同學長得高挑面白,又愛好打扮,穿得講究,自然得不少異性青睞。而作為副產品,便是他總收到一些女子送給他的小禮物,時不時地,他會啪的一聲,很清脆的,你一回頭,他手上捏著一個精緻小巧的打火機,正燃著藍瑩瑩的光,看你在看他,便很隨便地說:女孩子送的。突然穿起短袖來,手腕上晶晶亮。啊,手錶,勞力士,女孩子送的。漫不經心地說。
嘿,我現在每天早晨都多了一件事,刮鬍子,以前我哪這樣啊,隔三差五刮一次(鬼才相信他),現在不行了,女孩送了我件頂好的頂好的剃鬚刀,不用,覺得浪費了。
還有一次,我走過他身邊,他突然把上衣往上一捋,露出肥白的肚皮——可他讓我看的是他腰間的皮帶:鱷魚牌的,女孩子送的!
終於有一個女孩子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我估計這女孩子之所以能眾香國里最壯觀,可能與她父親的地位有關。她父親是廳級官僚,對我們的大學分配甚至分配以後的進步都有關鍵作用,D同學便做了他的女婿。
但我的這位D同學,後來才發現自己的興趣不在官場升遷,而在情場得意。得一個女孩子芳心一許,勝過一個處長委任狀。但他現在怎麼說也是有婦之夫,而這個「婦」呢,後來還入了軍籍,他也算是一個軍婚了吧,「破壞軍婚」一直是一大罪狀,可他的這個軍婚,是他自己先從內部「破」出去,然後外頭再來「壞」的。這類事情多了,丈人不喜好這女婿,這女婿也不大滿意泰山,兩人總是話不投機,尿不到一壺去,吃不到一桌來。
話說某一天,這大官岳丈與一客在家慷慨陳辭,大談如何把人民生活搞上去,這女婿突然湊上前去,說:「我有一個辦法。」
那老丈人對這個女婿一萬個不滿意,就是因為他在政治上不求上進。現在聽說他也要在這等國家大事上發議論,便很高興:「你說說看。」
「你可別生氣。」
「談國計民生嘛,各抒己見,生什麼氣,說說看。」
「那我可說了。我覺得讓人民生活提高的辦法很簡單,讓人民吃五穀屙金條不就得了。」
他老丈人當著客人的面摔了茶杯。
「你看,你看,我說的不對么?人民都屙金條,我們怎能不富?」他望著我說。
「你先屙一條拿來看看。」我說。
話雖這麼說,但我心裡頭一直懷疑他是一個大幽默家,曠世奇才,大隱隱於溫柔鄉。 (二)T同學的邏輯我有一極好的朋友,老 T,年輕時談對象,總是「以巨大的希望開始,又以巨大的失望結束」(瓦西列夫《情愛論》上的名言)。不是沒姑娘愛他,他長得身材勻稱,滿腹詩書文章,滿臉絡腮鬍子,又趕上那一陣子女子們都在「尋找男子漢」,順鬍子摸男子漢,也摸來不少。據說,男人的大鬍子與男人的禿頭一樣,都是性感的標誌。禿頭如燈,照耀著女人前進的方向;鬍子如藤,讓女人順藤摸瓜。但我的這位魅力出眾的同學,對那些摸來的女子們總是搖頭。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好端端的一對粗男細女,不出幾回合,必分崩離析,灑淚而別。我們問他為什麼,他說:「這些女子都是覺得我好才愛我的。」
我們大驚:這有什麼不對的么?
他說:我要這樣的女子——她要知道我什麼都不行,然後來愛我。
我們更糊塗了:認為你什麼都不行,為什麼還要愛你?!
他說:對么。所以,要不她不愛我(因為她以為我什麼都不行。)
要不我不要她愛(因為她以為我行。)
反正搞不成。
可總得要搞成一個才好。後來我們另一位朋友,為老T介紹了一個女子。這位朋友預先對這女子說:這老T很有才華,是個才子,但他要愛那以為他什麼都不行的女人。你要裝得以為他什麼都不行,然後再愛他。
這女子依計而行,果然大獲成功。
我們現在喊這女子為嫂子,要她談戀愛感想。她說:老T這傢伙是沒有負責任的勇氣。
那現在有了?我們問。
還沒有。不過,如果油瓶倒了他不扶,我就上腳踢。
老T自從扶起了第一個被他老婆踢滾的油瓶後,就開始承擔責任了。女人是男人天然的老師,這話說得真對呀!
現在還有很多女人愛他,都是因為他很行。他書教得很行,文章寫得很行,接送兒子很行,熱愛老婆當然行,埋鍋造飯竟也行。偶然忙中偷閑,給老婆之外的女人一點不大不小的溫柔,他更行。他老婆還不生氣。我們覺得他真行。
順便說一句,他的鬍子越來越茂密,可頭快禿了——那時候,他就成雙料性感明星啦。 (三)X同學的邏輯
有一段時間,我們就餐的食堂實在不象樣子,沒米飯吃不說,饅頭也是發了芽的麥子磨成的,這種面做成的饅頭一抓一手稀,咀里一咬,沾在上齶上,非張大咀巴用手摳不下來。菜呢?是大塊土豆——真正的大塊,一口咬去,裡面是白的,太大了,裡面燒不透,外面卻已燒得稀糊稀糊的,把飯盒子伸進去,食堂大師傅用大鐵勺從大盆中使勁挖一大勺,往你飯盒裡一扣一敲(不敲不下來),震得你手發麻,然後那些大塊土豆從大師傅的鐵勺子上落到我們的飯盒裡,咣當一聲。天天吃這些,吃得我們面青脖子細,一個個象餓鬼超生。單身,沒鍋沒灶,X偷用500瓦電爐煮一回白菜(那時,冬日根本沒有菜市,只有家家菜窖里儲存的大白菜、蘿蔔和土豆)讓後勤上的人發現了,拎走了,馬上他的大名便公布在學生上下課必經的公告欄上:中文系 X老師無視學校規定,私燒電爐,損公肥私,罰款 200元。可憐的傢伙一個月工資才百把塊那!學生們私下裡說,這 X老師是損了公,但說他「肥」了私真萬分冤枉,你們看他瘦得耳朵片子象紙一樣薄。有的同學起鬨:夏天象白紙,冬天象紅紙,漸漸又變成黑紙——冬天凍得象紅紙,漸漸四周壞死變成紫黑。我們又同情他又埋汰他:燒電爐,怎麼不望風?他說,怎麼不望風?一看他們來了,趕緊拔插頭,往床底下推,可那後勤老莫,特敬業,他過來,把手放在電爐上方,說:熱的,拎走。就拎走了。我有什麼辦法?我那白菜還沒煮熟呢!
可馬上我們就發現他特有辦法。第二天吃飯時,我們照常唉聲嘆氣,一個個痛不欲生,但我卻突然發現這 X吃得兩片大咀皮子啪啪作響,往嘴裡咬饅頭時,一口大半拉下去了,再低了頭在他那鋁鍋中(特別說明一下,這鋁鍋就是他昨天買來燒白菜的)吃土豆、白菜的混合物時,呼啦呼啦的,一把勺子把個鋁鍋颳得山響,咦?這平日就鬼靈的傢伙今天吃什麼好東東?我走上前去看,他把手攤開讓我看他的鍋,和我們碗里的一樣。
可你怎麼吃得這麼香?
這有個秘密。
什麼秘密?
他看了看一圈子難友:我只跟你說。
我點點頭。
你把自己想像成一頭豬,試試看。
嗯?把自己想像成一頭豬?
對呀!你別把自己當人,你把自己當豬。你想,我們現在吃的這東西,對人來說,不是好東西,但對豬來說,不是美食么?
我恍然大悟。
這辦法在幾年後的一次特殊經歷中,救了我的小命。
我奉校方命令去一個很偏遠的農場上課。那兒的食堂比我們的食堂還差,而且還無可逃避,因為那裡連一個比這食堂好一些的飯館都沒有,我有二十多天要在這兒活受掙命,我不能不克服心目中對食堂飯菜的厭惡、噁心,不然我活不過這二十天,我認真的盤算過了,人不吃飯,熬不過一周。
二十天後,我圓滿地完成了組織上交給我的授課任務,也把自己弄得紅光滿面,臨了的一天,農場請我吃一頓飯,作為餞行。在飯桌上,農場副場長問我:這段時間吃得怎麼樣?
不錯,不錯,挺好的,你看我紅光滿面。
那副場長回頭對那幾個陪同吃飯的科長們說:還是鮑老師好,沒有架子,不嬌氣,不瞧不起我們,前面幾個老師老是在抱怨我們這兒生活不好。
我更加紅光滿面了。
我是怎麼熬過這二十天的?
早餐:不吃,一直睡到中午,早餐的問題解決了。(我們是晚上和雙休日上課)
中餐和晚餐:從我睡覺的地方到食堂有十五分鐘的路,這十五分鐘,我一邊走,一邊念叨:變、變、變、變成一頭豬,變成一頭豬,一頭豬,一頭豬…快變了,快變了,已經變了,已經變了——
到了食堂門口,我吃了一驚似的,停下來,再問一遍自己:現-在-你-是-什-么?
我在心裡頭對自己大喝一聲:現在,你是,一頭豬!!!
我豬一樣地衝過去,豬一樣拱開其他排隊的人,豬一樣把頭埋在稀里糊塗分不清顏色也不清種類的食物里,一吃一個囫圇飽。
我十分感激這麼長的路,因為沒有這麼長的路,就完不成我的變形。哪能象卡夫卡那樣容易,一覺睡就變了形呢。 (四)我老婆的邏輯我和我老婆看電視,聊天。
她喜歡看電視劇,我深惡痛疾的那一種,但一想到自己的老婆自己愛,有時便也躺在沙發上,陪她看一兩集。
就看出了問題。
電視劇中總是沒完沒了的男男女女。這個戀那個,那個卻又愛另一個,可這「另一個」呢,又是有夫之婦或有婦之夫。
我感慨:嘿,要是有人愛我這個有婦之夫,我一定不猶豫,不拒絕,不負責。三不主義。
她瞪我一眼。我趕緊開導:一個男人,要是除了自己的老婆再沒人愛,也定不是好男人。你不至於希望你男人是個沒人愛的吧。再說,一個男人要是一輩子沒有一點婚外的那麼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感覺吧,也挺乏味。
她說:沒關係。你儘管去愛,我不管。
我大喜躍起:真的?好像我已有了目標似的。
真的。
我趕緊欠身握她的手:真是通情達理啊。
不過,你若有了這種事,你得告訴我。
我警覺起來:告訴你幹什麼?
我們離婚呀!
我「嗒焉若喪其耦」:你不是說不管的嗎?
是呀!我和你離了婚,還管什麼?
我覺得她的邏輯天衣無縫。
我們接著看電視。忽然停電了。
我說:你去找火柴,我們點蠟燭。
她說:你把蠟燭點著,我拿蠟燭找火柴。
我老婆是邏輯學第一高手。 (五)我二大爺的邏輯
我二大爺到我家和我父親吹牛,說我們鮑家祖上人才輩出,出過很多大人物。他倒也真的知道鮑叔牙,鮑宣,鮑照,還有那湘軍悍將鮑超等等等,雖然這都算不得什麼大人物。後來他又說了一個人,叫鮑似豹(我至今還沒在中國歷史上覓得過此人蹤影)。說是曾經有一個「二狼山」(或者叫「二郎山」?)的地方,聚集了一幫土匪,和朝廷作對,朝廷派了好多大將去征討,卻都連吃敗仗。後來宰相推薦了鮑似豹去,一盪而平。皇帝問宰相,怎麼知道鮑似豹能攻下二狼山呢?宰相說,二狼山是兩隻狼,鮑似豹,名字加姓,兩頭豹。兩隻狼怎能抵擋兩頭豹?以此知道鮑似豹行。
二大爺講這故事時,神采飛揚,旁邊有不少人聽。其中有一位同村的黃姓表叔,到我家來借鐮刀,也坐在一旁聽。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這黃姓表叔回到家,心裡就犯開了嘀咕:原來我們村東頭住著一群豹子!這還了得?若不想想對策,不是要讓他們吃了?
他有三個兒子,既是我的表兄弟,也是我的玩伴和同學,我們挺哥們的噢。當晚,我表叔把三個兒子叫到身邊,告訴了他們事情的嚴重性,然後給他們改名:
老大:黃槍。
老二:黃炮。
老三:黃地雷。(他看過《地雷戰》,知道那東西厲害)
全都沖著豹子來了——不,是沖著豹子去了。
可我們的「鮑」,是鮑魚之鮑。是那種聞起來很臭,吃起來很鮮的鮑魚。而且對人類毫無危險。黃家表叔是文盲,不知此「鮑」非彼「豹」,所以他全沖著山上的豹子去了,而對我們水上的鮑魚卻毫無威脅。我們全都茁壯成長——當然,此水族之「鮑」,對他們也毫不妨礙。 要是他當初知道「鮑」乃水族,把他三個兒子改名為黃網,黃魚鉤,黃魚叉,或者乾脆叫黃雷管來炸,黃毒藥來毒,黃電來電,黃工廠來污染,或者更乾脆,來個竭澤而魚,叫黃沒水……
我們村東頭可就慘了。
還是沒文化好哇! (六)鮑南山的邏輯鮑南山是我堂兄,比我大兩歲。但我覺得他高大、健壯、孔武有力。我在孩子世界裡「出道」時,我大哥二哥早已上學,並且脖子上都有了紅領巾束縛著,已脫離我們這個階層。所以,我就跟在堂兄鮑南山後面打天下——不,打村莊。我鬧出好多麻煩,也全仗他替我擺平。他是我第一個崇拜對象。
有一次,一幫孩子又起衝突。那邊四五個,這邊有三個:我堂兄,大玲子,我。大玲子挺漂亮,也溫柔,和我堂兄一樣大,常帶我一同去打豬草。她膽小,一看要打仗,戰爭,讓女人走開,她便走開,並把我也拉走,讓我堂兄一人孤軍奮戰。
我堂兄有大玲子在後面觀戰,他便神勇非凡,接連掀翻對方兩三個。對方一看形勢不好,便漸漸退卻。我堂兄卻也並不追趕,只是罵罵咧咧往回走。待走到我們身邊,看到大玲子敬佩的眼神,他又勇氣倍增,回過頭去,對那邊破口大罵,且猛揮了一下拳頭。
這一拳卻擦著我的鼻子過去了。我的鼻血「涮」就下來了。
那邊那四五個一見我堂兄進了一個「烏龍球」,群情振奮,歡聲雷動。我堂兄卻已顧不上再和他們計較,與大玲子一起,手忙腳亂地為我止鼻血。
終於勉強止住,卻已到了吃午飯的時刻。我們怏怏不樂地往回走。見大玲子也回了她家,我堂兄把我拉到一邊:「回家不準說!」
我點點頭。
「你鼻孔還有血。要是他們看見了,你怎麼說?」
我搖搖頭。
「你就說是大玲子打的。」
我點點頭。
回到家,吃飯,我堅持坐矮凳。可我一起來添飯,我二哥就佔住了那矮凳,我只能坐在他旁邊的高凳上。他夾菜時一抬頭,就看見了我鼻孔里含羞的未伸的鼻血。他立即大呼小叫起來。
我說是大玲子打的。我二哥馬上拉著我,去找人家算帳。
大玲子大呼冤枉,且對我滿臉鄙夷。一村的孩子都出來,為大玲子作證。我恨不得找個洞鑽下去。
我二哥回來,又給了我個嘴巴。鼻子再次無辜受牽連,又殷殷地淌出血來。二哥卻不管,叫過躲在家裡不敢出來的堂兄,沒給嘴巴,狠狠訓了一頓。
後來我覺得我堂兄的邏輯不對。賴誰也不能賴大玲子,且賴誰也賴不過去。他讓我做了一件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所有的孩子都鄙視我們,大玲子也不帶我打豬草了。
我倆象孤魂野鬼,瘟頭瘟腦好多日。
歲月如流,日月如梭。鮑南山初中畢業回鄉務農。
那時在生產隊幹活,是工分制。成年男子勞動一天計十個工分,我堂兄初中剛畢業,先計六個工分,以後視勞動能力的增強逐漸加到十個工分。與他一起畢業回鄉的還有黃德華。
一年之後,大家覺得黃德華的勞動力有提高,便投票表決,把他的工分提高到七分。鮑南山仍然是六分。
下面是他和我母親的對話。
母親:南山,你身體比黃德華好,力氣也比他大,人家都長成七分了,你才六分。你好好乾活!不要愛惜力氣。
堂兄:他不給我加工分,我就不好好乾。他給我六個工分我就只干六個工分的活。
母親:你得先好好乾,讓人覺得你值七分了,才能給你加分。
堂兄:他要先把我加成七分,我才幹七分的活。
母親:你不幹七分的活,他就不給你七個工分。
堂兄:他不給我七個工分,我就不幹七分的活。
我母親氣急,拿起掃帚把他往門外趕。
六分工又拿了一年。他被這一「先干」還是「先給」的「邏輯」怪圈圈住,不能脫身。第三年,眼看人家黃德華要上八分,他七分還不定能上得了。他琢磨著找新的出路:學木匠。
我祖父原先是木匠,人都去世好幾年了。去世前這要體力的木匠活也近十年不做了。但一些舊斧頭,爛鋸條還在。我堂兄把這些拾掇起來,琢磨著做傢具。
他拜不起師,他自學。別的木匠做傢具,他跑去一聲不響的看,回來就自己模仿著做,他把這叫做「剽學」。
不到兩年,他成了當地很受歡迎的木匠!
他跟我說:「我不但手藝好,還不抽煙,不喝酒。起早帶晚。不抽煙不喝酒,一天就能把人家省下一兩塊錢。起早帶晚,出活快。所以人家都找我做活。」
我覺得他現在的邏輯真是對極了。
我在上海的家中寫這文章時,他就在上海的某處,幫人裝修房子。不抽煙,不喝酒,起早帶晚。 (七)我父親的邏輯我父親是農民,我當然也就是。農民有農民的活計,我從小就跟著父親做,很多農活都在父親的嚴(嚴厲)傳申(申斥)教下學會了。可惜後來到了城裡,在大學裡教書,評教授時這些技術都不算數。我還得去寫叫「論文」玩藝。我知道我父親的脾氣,若他知道現在流行的「論文」是這種看起來一大泡卻不肥田的「牛屎」,他定會擰著我的耳朵讓我還是回去種地——我小時候拾糞,有時實在拾不夠一筐,偶爾也用一大泡牛屎冒充,我父親對此深惡痛絕,每發現,總要嚴懲。我父親念過私塾,讀過《幼學瓊林》、《千家詩》之類,能背《論語》,還背得不少古詩。我的古文興趣,最初也從他那兒啟蒙。我為生產隊放牛,晚上騎在牛背上回家,他一見,就跟我背:「牧童歸來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只可惜我嘴上叼的不是笛子,而是一根黃瓜,還是從二表嬸娘家的地里偷摘的。晚上在月下乘涼,他興緻好時,也給我們背「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我父親性情暴烈,不會背「輕羅小扇撲流螢」之類,這一類是後來我的兩個哥哥給我背的,還有講解。我父親還會對對子,象「此木是柴山山出,因火成煙夕夕多,」還加上他杜撰來的一些與之相關的「本事」,生動有趣。
前幾年我回老家,我父親竟然牽頭在一條路口修了一間小小的觀音廟。一個小小的觀音局促地坐在兩三平方的小「廟」里,竟有不少人在那燒香叩頭。春節貼春聯時,父親讓我也給這觀音寫一副。我雖同情這觀音住房狹窄,願為她廣為招徠,但我哪知道如何給這樣小小的觀音寫春聯,要我寫篇「論文」騙騙她倒還行,我幾個月前才用「論文」騙了個副教授,手藝還不生。我父親見我木訥在那兒,便張口來了一聯:廟小無僧風掃地,天高有月佛前燈。我是非同小可地—驚,好一個清靜世界!這副聯他以前可從未說過!
還有一次,我肚子痛,他背我去村衛生所,那裡的老中醫正在夏日的竹蔭下讀《千家詩》,我父親一見,便也忘了我,與他一起邊讀邊嘆賞不已。他當時背出的一詩我一聞即記一記便永不再忘: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男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蔭學種瓜。
那時我是小學三年級。後來上了初中,學校離我家只有二百米,我是全校數百名學生中離學校最近的學生,可我天天遲到。因為學校要我們天一亮便到校早讀,可我父親要我先拾一筐糞再上學。班主任張老師了解到這個情況後,便來家訪。
老師:鮑鵬山每天都遲到,據說是您讓他早晨起來去拾糞。
父親:是的。他必須拾一筐糞才能去上學。
老師:拾完一筐糞再上學,就要遲到了。
父親:那他可以起得早一點嘛。(說到這裡,父親看了我一眼。我此時正扛著大海碗呼啦呼啦地喝菜粥——家裡窮吃不起乾飯噢!)
老師:不可能!拾糞要等天亮才看得見,可天一亮我們就早讀了。
父親:那我不管。反正他得先拾一筐糞才能去早讀。
老師:(有點急。但我父親在當地頗有民望,老師不敢太衝動。)你這是不……(我估計他要說不講理,但忍了半天,換了個詞)不可能嘛!天亮才能拾糞,天亮就要早讀。你看,你看(他攤開手,求饒似的望著我父親。)
父親:那我不管。反正他得先拾一筐糞才能去早讀。
老師:……
我在家排行老三,我大哥已高中畢業,現當著村民辦教師,一個月十塊錢。二哥正讀高中。那時還沒有恢復高考,上到高中就是到了頂了。因為我家孩子都讀書,所以幾乎是全生產隊最窮的。每年超支一大堆。大隊書記便到我家做我父親的工作。
大隊書記:「你這幾個兒子都讀書,有什麼用?讀到高中還不是回來做農活?家裡窮成這樣,生產隊每年你家超支最多。讓他們回來掙工分!」
父親:「我跟我幾個孩子講過的,只要你們有本事念,我一個一個都讓你們讀到高中畢業。現在老大高中畢業了,能不讓下面的念?做老子的還能說話不算數?」
大隊書記:「那生產隊超支怎麼辦?」
父親:「生產隊超支都記著帳,我背著,慢慢還。砸鍋賣鐵我也要讓孩子念書!」
大隊書記:「念書到底有什麼用?還不是回來做農活?」
父親:「你甭管。反正我說話要算數。」
後來,大隊書記召集全生產隊開會,不點名地罵我父親腦瓜是茅缸里的石頭,又臭又硬——這是那時報紙上常見的罵人的話。但我父親畢竟有民望,他不敢硬來,罵過了也只能作罷。
我父親就憑他這簡單的邏輯,讓我們兄弟三人都讀到了高中,後來高考恢復了,又都讀了大學。 (八)某歌手與張老太的邏輯
某歌手唱了一支風靡的歌。歌手的名字和歌的名字我都忘了,我記性不好,好多著名的人物在我的腦子裡著不了名,很對不住他(她)們。但有一句歌詞我卻記得真: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
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
我一聽,搖頭如撥浪鼓,連呼廢話廢話,弱智弱智。何以故?因為我平時愛琢磨一點邏輯,對一些太詩性太煽動的語言有些警惕。我以為這兩句「只要……就(將)」不構成條件關係,而是同意重複,甚至被當成「條件」的那一句的程度還要深一些。相似的還有如:「只要人人象雷鋒,社會風氣就會變好」之類,我以為都是廢話,我不是反對學雷鋒,誰不願意都能成為雷鋒呢?況且道德提倡永遠都不會錯。只是我在想,人人都象雷鋒,可能嗎?我以為,讓世界變成美好人間,或改變社會風氣,比較行得通的方法是建立一種的正當的社會秩序與操作規範。做個比喻,要讓司機同志們都能遵守交通規則,應該在路上搞一些紅綠燈,並規定諸如靠右行駛之類的一整套秩序與規範,而不能依賴司機們的自覺與道德水平。
我身邊有一位張老太,她的思維方式與這小歌星很相似。
張老太年輕時是文工團的,一副好嗓子,但腦子有些問題,缺根弦,不論什麼詞,人家讓她唱,她便唱,反正她自己不會寫詞。她分得清青紅皂白,雪白血紅,但分不清歌詞好壞。這樣的人做家庭婦女最好,但可惜她偏有一副好嗓子,便成了歌星,也是她爹媽害了她。有一次文工團團長的兒子停妻再娶,娶的那一位是一位小寡婦。婚宴上大家起鬨要張老太——那時是張姑娘——唱個歌助助興。臨時有人塞給她一張紙條,讓她照上面的詞,配上河南梆子唱。她在下面琢磨一會,便裊裊婷婷的走上去開口即是:
掛上招牌,一聲喝采:
舊店新開!
大家全楞了。那小寡婦新娘子的臉由白變紅,由紅變紫,最後便是一句從牙縫中擠出的「你媽的×!」
事情的結果便是張姑娘被發配到幼兒園。
在幼兒園,兩孩子打架,她把兩孩子叫來訓斥道:
你不打他,他不打你!大家不就好了么!
可她這樣,實在是好不了。不能帶班了,讓她去管打飯。打飯人擠,她跑出來唱歌一般地說:
你不擠他,他不擠你,不就好了么!
大家就都笑,還故意擠一擠,鬧一鬧讓她看。伙食科長只好讓她到後面去餵豬。偏偏是兩頭豬,還是搶槽的豬。張姑娘把豬食往槽里一倒,兩頭豬便搶打起來,弄得她一身臟。她叉著腰,撅著嘴,念念叨叨:
哎喲喲,你不拱他,他不拱你,不就好了么!人人都不拱!人人都獻出一點愛……
這後一句便是聽了流行歌曲後得的新詞兒。
張老太老了。小歌星卻一茬又一茬。都是沒腦子的。 (九)項羽的邏輯
項羽的邏輯很有意思。
他是原先楚國大將項燕的孫子。項燕是被秦國大將王翦打敗而自殺的。於是他要報仇。他的邏輯是這樣的:
秦國人殺了我祖父。 秦國人是我仇人。
這裡有一個可怕的邏輯轉換:那就是「秦國人」概念的變化。第一句中的「秦國人」是一個秦國人(王翦),而第二句中的「秦國人」變成了所有的秦國人。於是,項羽的思路乃是:
一個秦國人殺了我祖父。 所有的秦國人都是我仇人。
在這種糊塗邏輯下,他便有了糊塗而又危險萬分的行為:他一見秦人,便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見秦太守殷通,眼紅,「拔劍斬守頭」,見秦將軍章邯,眼紅,打得章邯向他哭,他還是把章邯帶來投降的二十萬人活埋了,這簡直是駭人聽聞,其殘暴僅次於白起。到了關中,見子嬰,他眼紅,殺!見咸陽城的百姓,他眼紅,殺!見秦人富麗的宮殿,他竟然也眼紅,燒!好在他見到宮殿中的美女,眼不紅,而是眼青。那些美女全讓他帶到彭城去了。
後來齊人田榮反叛他,他也用這邏輯:一個齊人背叛我,所有的齊人都不是好東西。於是他自南而北,自西而東,一路殺過去,把個山東半島殺得地廣人稀,房倒屋塌。後來齊人殺了田榮歸附他,這總算是好齊人了吧?不,他還是殺。直殺得齊人沒有辦法,只好又「相聚而叛之」,弄得他「連戰未能下」,把他膠在那裡,而讓劉邦抄了他的彭城老家,把他從秦宮裡搶來的美女又搶了去。
最有意思的是鴻門宴後。他西屠咸陽,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待燒完,才發現自己原來住在城外的帳篷里,應該有房子住才是。再去救火,火早已滅了,房子早已塌了。
他就沒想到,這時他燒的其實是他自己的宮殿了。
魯迅曾說過,這樣「一把火燒光」的人,是「昏蛋」。項羽燒房子時是昏蛋。燒完後明白了,應該不再是昏蛋,但若不再繼續做昏蛋,他就無法有一個圓滿的邏輯:難道他燒房子就是為了沒房子住嗎?
所以,他只得把自己的腦袋再拍昏,繼續當昏蛋,說昏話。他說:「這關中有什麼好?我要回我的彭城去。富貴了,不回到故鄉炫耀一下,就如同穿著漂亮的時裝,卻在夜裡行走,誰能看得見!」
他真的是把一個大英雄的腦殼拍昏成一個愛時裝講時髦的小女人的腦殼了。
他這是用一個更大的錯誤來掩飾前面的一個較小的錯誤。他就在這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後走到了垓下,走到了烏江邊。
我說他是小女人,還是客氣的。還有一個人說他的腦子簡直是猴腦子。
不過,他把那人烹了。
項羽之最終失敗,乃是由於一個小小的邏輯錯誤,真正是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十)劉邦的邏輯
而劉邦的勝利,則正在於他邏輯的正確。劉邦比項羽,智力上高出一截。
所以,項羽要與劉邦單挑,而劉邦說:我寧願和你鬥鬥智。
在會稽浙江見到秦始皇,衝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
這話說得很絕對,內涵外延明明白白,就是要捨得一身剮,要把皇帝拉下馬。沒一點掩飾和含糊。
所以,項梁一聽,趕緊捂住他的嘴:「小祖宗!可別胡說,這可是滅頂的大罪!」
劉邦在咸陽,看到秦始皇,說:
大丈夫當如此也!
這話與項羽那話,實際上表達的是一個意思。唐代羅隱說,這都是「英雄之言」,是覬覦人家的江山與享受。但仔細分析,兩人的餘地可不一樣。劉邦說話,總是留有餘地的。萬一有人告發,把他抓起來審訊,他是能為自己辯解的。所以,不用捂他的嘴。
假如我是他的律師,又假定秦始皇的法庭中也能有律師的話,我也就這樣為他辯解:
大丈夫當如此也。
首先說大丈夫。
誰是大丈夫?
只有當今聖上才是大丈夫。
所以,只有他才當如此也。
我劉邦不是大丈夫,是小丈夫。
全國老百姓都是小丈夫。
(秦不是把老百姓都改稱為黔首了嗎?黔首,就是風吹日晒黑不溜秋的人,就是小民,小民不就是小丈夫么?) 所以,大丈夫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當今的始皇帝。 再說「如此」。 如此——就是像這樣排場,奢華,享受。 修阿房宮,築陵寢,搜刮天下以奉一身, 既是大丈夫,就應該如此。我不是說:「當如此嗎?」 皇帝這樣威風享樂是合理的,小民小丈夫們沒得廢話說。 你看,我是在為皇帝的行為辯護叫好。 瞧,還讓他拍上了馬屁。最後不但不能定他罪,判他刑,沖他為皇上叫好,堵天下無知百姓的嘴,還得封他一個官。這是何等的高手? 他高明的地方還多的是。 他搶佔關中,還派兵把住函谷關,不讓項羽率領的諸侯兵進關。惹得項羽大怒:難道我們浴血奮戰,就便宜你這小老兒?項羽破關而入,駐紮在新豐鴻門,並發誓第二天一早就進攻劉邦,把這算盤精滅了。 項羽的叔父項伯為了要救在劉邦手下的張良,把消息泄露給了劉邦。劉邦很快就合計出來了:在戰場上必敗,在酒場上或有勝算。於是在項伯的斡旋下,他第二天一早到項羽軍營中道歉。 我們看他是怎麼說的: 臣與將軍戮力(并力)而攻秦(我們是戰友,不是敵人——把自己獨佔函谷關的意圖輕輕蓋過) 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一南一北,避實就虛,好象兩人功績相等) 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不自意」,連自己都沒想到,也沒想過,把自己蓄謀已久的野心又輕輕掩起) 得復見將軍於此(戰友重逢,兩軍勝利會師,應該共同把杯,共慶勝利) 今者有小人之言(作試探) 令將軍與臣有隙(小人「令」項羽誤解劉邦,劉邦無辜,小人可惡,項羽聽信讒言,亦難辭不察之咎) 這哪裡是道歉?這分明是以退為進,反咬項羽一口。 果然,項羽一聽,慚愧萬分。說: 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項羽被劉邦咬住,欲掙脫劉邦,便拋出了曹無傷。即此一言,便知項羽已處在被告位置,為洗刷自己而不擇手段,方寸已亂。而劉邦則有意想不到收穫:不僅自己無罪了,還找到了內部異己分子,並得而殺之:劉邦回軍後,「立誅殺曹無傷」) 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羽只想把致錯原因推給別人,卻邏輯在先地徹底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這一番對話,劉邦是以退為進,大獲全勝,項羽是似進實退,步步為營卻又不免捉襟見肘,左支右絀。最後,劉邦全身而退,全勝而退,揭開楚漢相爭的序幕 還有更絕的。 楚漢相爭已數年,項羽越打越沒信心,越打越急噪。他使出了很天真的一招:在兩軍陣前,把劉邦的父親推了出來(劉邦的父親劉太公是在彭城大戰時被項羽俘虜的),油鍋里的油已煮開。項羽對劉邦惡狠狠地說:「現在你不趕緊向我投降,我把你老子烹了!」 項羽什麼事做不出來?二十萬人把都敢活埋,況一個死對頭的老子?看來劉邦別無選擇:要不投降,要不就親眼看著自己的老子下油鍋烹炸了。以我們的心智,是沒有別的法子的。 但劉邦是何等英雄?但見他坦然一笑: 吾與若約為兄弟(我倆曾約為兄弟) 吾翁即若翁(那我的父親也就自然是你的父親) 必若烹而(你)翁(你一定要烹你的父親) 則幸分我一杯羹(希望你給我一碗肉湯喝) 絕了! 他的這番話,太公的身份有幾次大變化:劉邦的父親——劉邦項羽共同的父親——項羽的父親。看,最後,項羽綁在油鍋前的,竟是項羽自己的父親,而與劉邦毫無關係了!為了表明這一點,表明自己對油鍋邊老頭毫不關心,還向項羽請求:分我一碗肉湯喝喝?怎樣?項羽大怒。他除了大怒外,還能表示什麼呢?他碰到了一個無賴,這無賴不按牌理出牌,卻出奇制勝;他碰到了一個小人,但卻是個懂邏輯的小人。邏輯毫無感情,它不怕別人發怒。 (十一)韓愈、黑格爾和阿義的邏輯
對事物作判斷,主要有兩種:真偽判斷與善惡判斷。前者為事實判斷,後者為價值判斷。事實判斷判定一物是否存在(是否為真);價值判斷判定一物是否有正麵價值(是否為善)。兩者對象與目的既不同,當然也就不可相互取代。我在《孟子的邏輯》一文中已提到過,孟子用價值判斷代替事實判斷,以及這種做法會產生及已產生的惡果。那麼,反過來,堅持事實而不論是非——用事實判斷來取消價值判斷,放棄我們的良心、良知與正義,與一切事實妥協,向一切事實投降,甚至為之鼓吹,對之讚美,會如何呢?應該說,這種做法,我們也頗有傳統。我們先來看幾個例子。
《史記·酷吏列傳》:杜周是武帝時代的有名酷吏。漢武帝痛恨的人,他就想盡辦法陷害他;漢武帝想寬恕的人,他就把案子擱下,慢慢為他開脫。有人質問他:你為天下掌握公平的法律,卻不依照公平的原則辦事,而是專門按皇上的意願來斷案。難道可以這樣胡作非為嗎?杜周回答:法律出自哪裡?前代君主所認可的就是律,當今皇上認可就下為令。一切本來就應該以當時的意願辦,哪有什麼不能改動的法?
仍然是權力邏輯。誰有權,誰就具有法律的權威。只有事實(誰掌權),而無價值(公平的法)。
《漢書·公孫弘傳》:公孫弘做了漢武帝的丞相。他奏事,即便認為皇帝的意見不對,也不肯爭論,而是順從。他在下面與大臣們擬定好一些意見,到武帝面前,全都背叛了大家,而順從武帝。直率的汲暗忍無可忍,當著武帝的面,揭露他:齊人(公孫弘是齊人)太狡詐而不講交情。一開始就是他與我們擬定這些意見的,現在又全背叛了。他不忠!
武帝一聽,也覺得這樣太過分,就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
夫知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
上然弘言。
這裡涉及到對「忠「的理解。在公孫弘看來,不存在一個「忠」的的價值,而只有一個「忠」的事實:讓皇上老兒高興,就是忠。你以為還有什麼別的對「忠」的價值估定嗎?
武帝何等明白?他認為公孫弘說的對,做的對。他對他越發信任了。
這公孫弘的混帳邏輯,為中國歷代官僚心傳之護官符。發展到韓愈,韓愈以古文家的大手筆,概括提煉為一句政治口號:「天子聖明,臣罪當誅」。——天子永遠是聖明的,臣下永遠是錯的。天子為什麼聖明?因為他是權力頂峰。這是一個權力事實,權力事實最容易變為價值正號。而沒有權力的人,或處在權力之下的人,都自然是價值負號。兩人在一起,誰權力大,誰就是價值正號,誰權力小,誰就是價值負號。位子越高,權力越大,便越聖潔,道德越高尚,能力越突出。處長定比科長高明,廳長又定比處長高明,依次類推,最高明者當然是天子。天子既然高明了臣罪自然就當誅了。這樣,權力之存在就不僅是一個事實,而且還天然地附帶了價值——不,權力事實本身即價值。
這是君主獨裁政體在理論上的化身,那麼,天下一切人供奉於他,為他而生,為他而死,便也「義」不容辭,順理成章——他有權力在握的事實,人民便有為之犧牲的價值觀——「義」。
我們看看黃宗羲是怎麼談這個問題的。他在《原君》一文中,認為那些君主們是:
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事實],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價值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是以其未得之[指天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黃宗羲在這段文字中,無意之間揭示出了權力事實向價值認定轉化的過程。這個過程既是一個邏輯過程也是一個時間過程。邏輯過程是:既然天下利害的大權都歸君主掌握,那麼,合乎邏輯地就推導出,君主必有權把一切利歸於自己,把一切害推給別人,這裡,「有權這樣做」,便不經意地包含著「有道理這樣做」,前者為事實,後者為價值,價值成了事實的婢妾。
時間過程是:「始而慚焉,久而安焉。」事實判斷代替價值判斷確實需要一個時間過程,這個時間過程就是奴化的過程。一開始,價值判斷還沒有完全喪失,對自己過分自私自利的做法,君主們還有一些良心法則,所以,有些「慚」,漸漸的,習慣成自然,價值判斷因與權力慾望衝突而被有意識的擱置與遺忘,一種新的、權力社會中的「價值觀」產生出來:有權即有理,強權即公理,於是,良心也就「安「了——他們屠毒天下之肝腦,「曾不慘然」,敲剝天下之骨髓,「視為當然」,只有權力而沒有價值的社會,可不就是人間地獄!
這裡需要特別提出的是,認為君主們這樣做「亦無不可」,而「安」於這種狀況的,不僅是權力階層,而且還是無權階層。奴隸主的道德觀價值觀也就是奴隸的道德觀價值觀。這也是魯迅先生《聰明人、傻子和奴才》一文中揭示出來的沉重話題:奴才雖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他卻是這個社會秩序的堅定守衛者。
對事實判斷取代價值判斷作最經典最哲學意義上概括的,是黑格爾。他有一句名言:
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他是邏輯學大師,他著有邏輯學專著。可他的這句話和紅眼睛阿義的邏輯水平差不多。
紅眼睛阿義是魯迅小說《葯》中的牢頭。他看守牢房,牢房中關著夏四奶奶的兒子夏瑜。
他去探夏瑜的口風,看有沒有什麼油水可榨。沒想到夏瑜那麼窮,他什麼也沒撈到(後來夏瑜臨刑前,他扒下了夏瑜的衣服)。而夏瑜還要跟他講道理。
夏瑜跟阿義說:「這大清的天下是大家的「。
阿義便給了夏瑜兩個大嘴巴。後來劊子手康大叔把這細節帶到華老栓開的茶館,茶客們都認為夏瑜瘋了,並對阿義由衷讚美:「義哥真是一身好拳棒,這兩下,夠他受的了。」
夏瑜和阿義用的是不同判斷:
夏瑜用的是價值判斷:大清的天下現在由皇帝控制著,但應該是我們大家的。
他是用價值挑戰幾千年既成之事實。這就是革命。魯迅寫的就是那場推翻帝制的革命——辛亥革命。
阿義用的是事實判斷,並且以之取代價值判斷:大清的天下既然是皇帝控制著,它就應該是皇帝的。誰想造反,我就揍誰。
我一直反感孟子式的用價值判斷代替事實判斷,他使我們沒科學。但自從夏瑜挨了阿義兩個嘴巴之後,我又覺得,光有事實判斷而無價值判斷,或用事實判斷來封殺價值判斷的嘴巴,尤其可惡——它使我們沒正義。沒科學導致我們對自然的認識停滯,沒正義卻導致我們的社會前進停滯,我們總不能永遠呆在帝制時代。
以事實判斷代替價值判斷,往往是甘於做奴隸的人的精神符咒。如果我們也要等到到了監獄中再想起來給牢頭們補課,我們還會挨上響亮的嘴巴。
按老黑格爾和小紅眼睛這一對「紅與黑」的邏輯,我們可以搞出這樣一組連續推理:
大馬路中間有一塊大石頭(事實)
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所以大石頭不必搬去。(結果) 有很多車已經撞翻在大石頭上了(事實)
凡存在都是合理的。
所以,撞毀了很多車是正常的(結果)
撞毀的車堆在一起已經堵死了路。(事實)
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所以此路不通,我們不走路好了。(結果)
知道我們社會為什麼不進步,有時反而退步了吧。知道我們為什麼總是路越走越窄了吧。
我們有著一道奴隸的精神符咒。那就是用事實判斷來取代價值判斷。 (十二)孟子的邏輯
孔子被儒者奉為聖人,孟子繼承孔子,捍衛孔子,所以被稱為亞聖。他在說廢話方面,也可以說是得孔子之真傳,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來看看他這一句是不是廢話:
(只要)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就)天下平。(《孟子》)
括弧里的關聯詞是我加的,古漢語中往往少用關聯詞,但表達的仍然是這種關係。「親其親長其長」,是「孝順自己的雙親服從自己的尊長」的意思。我一加上括弧中的虛詞,大家就可以看出,這與小歌星們唱的「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會變成美好的人間」的「邏輯」如出一轍。儒家(包括現在的新儒家)治國平天下的水平,也就是這種沒腦子的小歌星的水平。小歌星會唱,還巡迴地唱;孟子不會唱,但他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他也周遊列國去鼓吹,並且竟能把吾國吾民陶醉了兩千多年,這比小歌星們各領風騷一兩年要風騷多了。
只要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我在寫《孔子的邏輯》一文時,就指出,有些複句,雖然借用條件關聯詞,卻不是條件關係,而是同意重複,它的前後兩個分句是可以前後顛倒的。
只要天下平,人人親其親而長其長。
並且這一顛倒,就像我們在《孔子的邏輯》那一文中所看到的,原先作為條件的內涵比原先作為結果的內涵還要豐富:天下平時,未必人人都能親其親長其長,可見條件所要求的,比結果還要苛刻,這是什麼狗屁條件?假如你問我如何綠化一座荒山,我說:只要滿山的小草變成參天大樹,荒山就綠化了。你不僅認為我在說廢話,你還會懷疑我存心與你開心。可儒家已經與我們玩了幾千年的窮開心了!
真正的條件句,前後兩個分句是不能顛倒的。前一句是前提,後一句是結果,怎麼能顛倒?如:
只要領導給我發獎金,我就高興。
不能顛倒成:
只要我高興,領導就給我發獎金。
你以為你是誰?是領導的大爺還是小蜜?當然,有時也會出現這樣令人疑惑的置換:
只要你有錢,你就能做很多壞事。
只要你做很多壞事,你便能很有錢。
看起來,前後可以置換了,但若我們仔細辨析,就會發現,這是兩個不相關的條件句,而不是一個條件句。一個條件句永遠都不能置換。人做壞事所需要的錢,並不是做這件壞事得到的,他必是先做了另一件壞事(比如貪污)得到一筆錢,再用這筆錢去做這件壞事(比如行賄)。而他這次行賄(做壞事),可能又使他下一次得到更多的錢。如此反覆不止,直至滅亡——被黨和人民捉住。所以,「事」是兩件,錢非一筆,這兩個句子不是一個條件複句的轉換,而是兩個條件句子。
但同意重複的句子就不一樣了。它屬於語言上的假冒:它借用條件複句的關聯詞語(在古漢語中則往往是一種條件語氣),實際上卻不是條件關係。這是一種語言遊戲,是一種有意無意的欺騙,欺人是必然的,可怕的是時間長了還能自欺。我是說,我們失去了思維的邏輯清晰性,我們就會被這種語言遊戲弄成白痴。
這種同意反覆的句子,它所包含的「思想」——假如那也叫「思想」的話——有著完美的自足性,所以,它永遠都不會錯。人人都獻出愛了,這世界還不變好么?人人都像雷鋒了,社會風氣還不好轉么?人人都忠且孝了,這國家還不太平么?山上每一根小草都長成參天大樹了,這山上還能不綠化么?儒家思想永遠都是對的,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為什麼?因為它全是廢話,簡化一下則是:天下太平了就太平了。你說,這話錯么?
另外,我們若再認真分析,還能發現,孔子、孟子這樣說話,還有一層狡詐:那就是推卸自己的責任,掩飾自己理論的缺陷與方法上的無能。他們往往用一種不可能出現的情況作為條件,從而也就邏輯地暗示了結果的不可能出現。漢代的樂府民歌里,有一個小姑娘要死要活和一個小夥子好,她發誓要與他白頭到老,她是這樣說的:
山無陵,江水為竭(山平了,江水幹了)
冬雷震震夏雨雪(冬天打雷夏天下雪)
天地合(天地合到了一起)
乃敢與君絕(那時才與你分開)
前面是一連五個不可能出現的情況(條件),那後面的分手(結果)也當然不可能出現。詩這樣寫,很美,而說理文章這樣寫,就是騙術。孔孟之騙術,在於把不可能的情形作為條件,推給別人去做(他們要「人人」都親其親,長其長,成為聖賢,這是與「山無陵江水為竭」等等一連五種反常情形一樣,是不可能出現的),而作為大眾的「人人」一旦做不到,那就不但掩飾了他們理論的缺陷,而且還讓大眾自己羞愧:怪只怪我們不爭氣呀!山上沒能綠化,誰負責任?小草!小草都在慚愧自己不能成為大樹,也就心甘情願地承擔一切怪罪了。
孔子絕糧陳蔡之時,曾和他的三位高足討論過的他的治國之道問題。子路和子貢頗有對自己學派理論的反思精神,但這種反思卻被孔子否定了。那位深受孔子信任的顏回,有著與孔子一樣對自己理論的狂熱與傲慢,他說:
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
意思是說,如果我們沒有能提出治國之道,那是我們的恥辱;而現在我們已經提出了完美的治國之道,那些統治國家的人不能實行,這就只能是他們的恥辱。我們若把顏回的話說通俗一點,現代一點,就是:我已經號召你們人人都學好(比如學雷鋒),成為道德完人,可你們不學;那麼,社會風氣不能好轉,我當然沒有責任,責任全在你們這些組成「人人」的大眾!
我們再舉孟子一例: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梁惠王》上)
這句話幾乎在中國家喻戶曉,所以我也不用再翻譯它。可是我們可曾反思這是一句徹頭徹尾的廢話?且包含著對我們大眾的無端指責?這種觀點本來是墨家學派思想,孟子是力距楊墨(楊朱和墨子)的,但他為了騙齊宣王,竟然把墨子的理論拿了出來,也是急不擇言慌不擇路吧。我們來簡單分析一下。如何才能治天下易如反掌(天下可運於掌)?讓天下人人人都像孝敬自己父母一樣孝敬別人父母,都像撫育自己孩子一樣撫愛別人的孩子。這可能嗎?是不可能。但那時,責任可就在這「人人」的大眾,而不是他孟子了。實際上,孟子清醒的時刻也還明白,比如他在與墨子的門徒夷之辯論時,就說「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夷先生難道真的認為,人愛他兄長的兒子與愛他鄰居的兒子一樣嗎?)(《滕文公上》),連親兄長之子都勝過親鄰人之子,兄長之子與鄰人之子都有親疏之別,何況自己的孩子與別人的孩子?自己家的老人與別人家的老人?有人會說,難道孟子這樣說錯了嗎?不錯,但辦不到,作為一種道德提倡,可以,但若以之為治國的前提條件,則萬萬不可。而若我們以為可以實現,那可就變成了白痴。你要不同意我的話,我們可以作個實驗,極簡單的:我每年都要給我遠在老家的父母親寄錢,逢年過節還得擠時間去看看他們。若你認為應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把我父親的地址告訴你,你也給他寄寄錢,如何?
又如孟子硬到底要說「人性本善」。他跟這個辯跟那個爭,誰不聽他的他就打倒誰。大家討厭他,說他好辯好鬥,離他遠遠的(整個《孟子》一書,與孟子直接面對面辯論的極少)。他說:我難道是好辯嗎?我是不得已呀!你們都不聽我的,都不歸順孔子之學。如果你們歸順了,我不就不辯了嗎?他就這樣不講理,黨同伐異。我也不是說「人性本善」不對,因為這問題到今天還沒有科學結論。我只說孟子論證時的邏輯不對。
比如當時有一個告子,他主張人性無善惡,善惡出於後天的影響。為了說明他的這個觀點,他做比喻說:「這就好比是水,一池的水,挖開東邊水就往東流,挖開西邊水就往西流,水本身沒有什麼或東或西的本性,它或東流或西流,都是由於外在的引導。」
孟子一聽,便較上勁了:「你說水不分東西,但難道也不分上下嗎?水總是往下流的,人本性都是善的」。
我們來稍微分析一下。告子是先有結論,然後用比喻說明的。用比喻說明是可以的,允許的。但孟子是以水為喻來證明。用比喻來證明就違背了邏輯了。比喻怎麼能用來證明呢?——順便說一句,在中國古代的論說文中,常見用比喻來證明的例子,那一概是錯誤的,違背邏輯的。直到今天,我們的中學教材或一般寫作學教材上,還把「比喻論證」列為論證方法之一種——況且,水永遠往下流,也只能比喻一定的方向,而不能說明具體的方向。孟子這地方的原話是:「水無有不下,性無有不善」。他用第一句「水無有不下」來證明第二句「性無有不善」,那我們改一字:「水無有不下,性無有不惡」。怎麼樣?我們用孟子的論據與方法,還證明了人性惡呢!同一種論據與方法,竟證明了兩種相互矛盾的觀點,這論據與方法不是大有問題嗎?
再申之,水往下流,也不是水的本性,而是水受了地心引力的結果。這也恰好說明人之本性無善與惡,善與惡乃後天環境的影響。
後來孟子急了。說:「道人之不善,其如後患何?」——你們硬要說人性是不善的,那麼,人要是作了壞事,並說這是出於本性,你們怎麼說服他?所以,我說人性善。
他的邏輯是:因為說人性善是「好」的,所以人性善便是「真」的。
一個以價值判斷代替事實判斷的典型範例。這就如同我與讀者您說這樣的話:「因為你有一百萬美元是好的,所以你有一百萬美元是真的」。——是真的么?
這是開個玩笑。還有不是玩笑的。比如斯大林就用過這種方法:
假如布哈林等人是反革命,裡通外國,與西方國家勾結圖謀顛覆蘇聯,
我們就可以以此反擊西方世界,
這對國家是有利的。
那麼,布哈林等人就真的是反革命。
布哈林等人就死在這種邏輯之下。不講邏輯是會死人的。而且可能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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