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代書法演變與特點
書法是漢字書寫的藝術,與漢字有著不可分割的連體關係。漢字的初創只是為了實用的需要,但它的取材與方法,卻孕育了審美意識的萌芽:古者庖棲氏之王夭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周易繫辭下》)
頡首四目,通於神明。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獸之象,博採眾美,合而為字,是為古文。(唐張懷《書斷》)
在今天看來,這些描述顯然附加了浪漫想像的成分,漢字也絕不是某一個人的創造,但是,只要我們對漢字的最初狀況稍加考察,仍不難發現其中的合理內核:漢字的確是人們仰觀俯察、博採眾美的結果,體觀了先民對世間萬物的審美觀照;漢字之美來自自然,同自然之妙有,得自然之真諦。所以說,漢字與書法是一對孿生兄弟。
甲骨文是目前所見到的最早的成系統的文字,其中已蘊含了書法藝術的基本要素,筆法、結體、章法無不備至。筆法有粗細、輕重、徐疾的變化,結構隨體異形,任其自然,章法錯落多姿而又和諧統一。這一切充滿了殷商時代的氣息,具有天地造化之美,中國文化的精神已初露微曦。
西周金文書法筆畫厚重,結體謹嚴方整,章法錯落自然,書風渾厚雄健,充滿質樸凝重的氣息,顯示周王朝雄強蓬勃的時代風貌。
小篆是秦統一六國後確定的標準文字,經李斯等人整理簡化,其筆畫停勻,圓健遒勁,結體平穩,上密下疏,沉著舒展,既體現了秦王朝一統天下的精整、威嚴的總體風貌,又反映了前儒所宣揚的剋制、理性的仁和中庸之道的審美心態。
隸書的出現是書法發展史的一大關捩,它完全改變了篆書線條的整齊劃一。隸書的波磔運筆中所含的「S」形運動意味明顯加強,使人們心裡久久積蘊的情感運動節律得以痛快淋漓地展示出來,滲透了書家的意興,有了更為豐富鮮明的生命意態的內涵之美。於是,作為造型材料的點線,逐漸演變為抽象的抒情符號,成為蘊含民族審美理想和審美習慣的有生命意義的形式。從漢代文化的時空背景看,漢代書法受到時代精神的輻射,反映了漢民族對於雄強豪放氣勢的崇尚,是人的力量對象化的體現。正是在這樣的文化心理時空中,我們看到了鋪采文、氣度恢宏的漢賦,霍去病墓前那氣勢古拙、渾穆質樸的獸雕群……
三國時,隸書向楷書演化;兩晉、十六國時,草、楷都有發展。東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是中國書法史上最璀璨的明星。後人以「晉人尚韻」作為對晉代藝術審美風貌的概括,這與當時的玄學思潮緊密相關。「有晉中興,玄風獨振。」玄學作為一種本體論哲學,是由老莊哲學發展而來,其宗旨是「貴無」,其最高主題是對個體人生意義價值的思考,對魏晉人所亟亟追求的理想人格作理論建構。魏晉時興起的「重神理而遺形骸」「重自然」而輕雕飾的美學觀念,以及新興的山水詩與山水畫,深深浸潤著玄學意蘊。魏晉士人徜徉山水,詩琴自樂,放浪形骸之外,追求一種「不與時務經懷」的「蕭條高寄」的生活,這種輕人事、任自然的價值觀進入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世界,鑄造了中國古代士人玄、遠、清、虛的生命情趣。縱覽「二王」書法,其流婉腴潤的運筆,蕭散迂闊的結構,朗曠清逸的意態,超然自得的氣度,調暢逸豫的神韻,無不與「玄學」精魂一脈相承。
南北朝時期,南朝社會相對穩定,書壇為「二王」書風籠罩,以繼承「二王」為能事,成就不高。北朝書法主要反映在碑刻上,故總的風貌與南方迥然不同。「杏花春雨江南」的書法代表尺牘表現出的是秀美——陰柔之美;「鐵馬秋風冀北」的書法代表碑刻表現出的是壯美——陽剛之美。這差異與書法用途及南北方自然、社會環境不同有關。「一代之書無有不肖乎一代之人與文者。」(清劉熙載《藝概》)在少數民族與漢民族文化的大融合過程中出現的「北碑」,其精神氣質無不與北方游牧民族尚武悍之氣暗通。
「唐人尚法」。有唐一代,楷書名家輩出,群星璀璨。尤其是顏真卿的楷書端莊雄偉、渾厚朴茂,凜凜然有大丈夫氣,遂成為中國書法史上陽剛之美的典型代表。顏字豪邁恢宏、法度嚴謹風格的形成不是偶然的,它是盛唐政治理性與活力的寫照。唐代自貞觀、開元之治而達到鼎盛,威名遠揚,到處充滿了蓬勃向上的活力,唐文化呈現出一種兼容並包、氣度恢宏的景象,進入了史詩般壯麗的隆盛時代,具有一種明朗、高亢、奔放、熱烈的時代氣質。此時,各個藝術領域都一改初唐含蓄妍媚的時尚,把它們各自所涵蘊的審美追求集中在美學精神這個聚焦點上,唐詩的風采,唐塑的豐滿,唐畫的豐麗、唐書的豐腴,唐樂的丰韻,唐舞的豐艷,都與這個時代的美學思想一脈相承,既充滿著現實主義精神,又瀰漫著浪漫主義氣息,表現了唐人那種健康豐滿的文化心態與豪放豐華的藝術情趣。
「宋人尚意」。蘇軾是開啟「尚意」書風的傑出人物。其《黃州寒食詩》為其「意造」的典型代表作:時輕時重的筆觸,欹側不拘的結體,疏密錯雜的布白,都與詩句內容相吻合,傳達出作者因政治傾軋而被貶黃州的憤慨、屈辱而又無可奈何的複雜心情。黃庭堅不斤斤於點畫是否合乎法度,而注重點畫表現出的感情,在他看來,只要點畫有情,病處也美,這與蘇軾的「貌妍容有顰,璧美何妨橢」若合一契。
「明清尚態」。明代時,由於資本主義因素的萌芽、市民意識的覺醒,導致了明代文化藝術以反映市民生活為主流的創作審美傾向,因此在形式美感上似乎更趨於自由通俗,接近現實,表達人情,真正開拓了文化藝術美學的社會容量,從而也更顯示了藝術反映生活的積極效應。清代的文化藝術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明代的傳統。李澤厚《美的歷程》論道:「如果說漢代文藝反映了事功、行動,魏晉風度、北朝雕塑表現了精神、思辨,唐詩宋詞、宋元山水展示了襟懷意緒,那末以小說、戲曲為代表的明清文藝所描繪的卻是世俗人情。這是又一個廣闊的對象世界,但已不是漢代藝術中的自然征服,不是那古代蠻勇力量的凱旋,而完全是近代市井的生活散文,是一幅幅平淡無奇卻五花八門、多姿多彩的社會風習圖畫。」
縱觀書法幾千年的發展歷程,從「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到化意為象的生命意識的表達,從樸素的「周天」意識到民族宇宙觀的深化,從為實用需要而創造到審美功能的自覺強化……我們看到,書寫之美,在無意識的呈現到有意識的追求過程中,顯示出書法藝術構成的多因性、系統性,折射出我們民族文化精神的熠熠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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