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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人間詞話》與《人間詞》看王國維的理論矛盾
2008-03-14 徐晉如 中華文史網 點擊: 1406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迄今無法繞過的理論經典。《人間詞話》的基本思想有二,其一是「境界」說: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不期工而自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其二則為以自然真切為上:

  納蘭

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但很少有人發現,這兩種思想在王國維的思想體系中是根本矛盾的。不錯,靜安在《人間詞話》中是說過這樣的話: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這很容易使人認為自然真切和境界是密不可分的兩條美學旨趣,它們應該而且能夠統一在一起。實則仔細分析即可見其貌同心異。

  在講完「詞以境界為最上」後,王國維接著說: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從以上話可以看出,王國維的境界包括景物、感情二端,而景物、感情皆可據實而寫,也皆可「造境」。誰來造?是靠「大詩人」造之、「豪傑之士」自樹立之。據此,他所說的「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並不是要詩人抒發個人意志,像定庵那樣「歌哭無端字字真」,甚至也不包括他所推許的「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以血書者」的李後主詞,而只是要(一)所造之境(景物、感情)合乎自然,(二)所寫之境(景物、感情)鄰於理想。

  但是,如果不是由生命的最深切的體驗出發,如果不是觸及到人類的終極關懷,又怎能配得上「真文學」的稱號?我們對照王國維評後主的話: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便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實採取了兩重標準。一方面在衡量文學史上大多數作家時,他倡導「即使造假也不要緊」的境界說,另一方面具體到李煜、納蘭性德這樣的作家,他又不得不稱讚他們的以血書之,他們的自然真切。而具體到王國維自己的創作,也明顯存在著與其理論矛盾相應和的實踐的矛盾。

  王國維的詞,今存115首。其《人間詞》最早時是分作甲乙二稿,分別於1906年、1907年在《教育世界》雜誌第123號、第161號發表。王國維且託名山陰樊志厚,為二稿作序文,不遺餘力地鼓吹自己的詞作。其甲稿序云:「君之於詞,於五代喜李後主、馮正中,於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於南宋除稼軒、白石外,所嗜蓋鮮矣。尤痛詆夢窗、玉田。謂夢窗砌字,玉田壘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歸於淺薄。」乙稿序則云:「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自夫人不能觀古人之所觀,而徒學古人之所作,於是始有偽文學。」按後主、子瞻、少游、稼軒、白石、夢窗、玉田皆是抒寫個人之生命體驗者,而正中、永叔、美成則多寫眾人之情,其詞作多無個人意志在內。由此也可旁證,靜安論詞並不以個人意志的抒發,也就是嚴格意義上的「真」為必要前提。他所謂的真文學並不是指那些不平則鳴,以血書之的有著強烈個人身世之感的作品,所謂的「偽文學」,也只是因為其作者「不能觀古人之所觀,而徒學古人之所作」。

  正是因為靜安對文學的「真」抱有的是這樣一種見解,他的主題先行的《人間詞》絕少成功之作。《人間詞》幾乎都作於1904-1907年間。作者並非因為心中有苦難需要宣洩,生命中有哀傷需要痛悔,卻是採取了完全冷靜的旁觀的態度,去俯看人間的悲歡。比如這首堪稱靜安名作的《蝶戀花》: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的確是意境深婉,結句哲理以形象出之,堪稱名句,但只要稍加尋繹,便會覺得詞中本無作者的生命體驗在內,完全敘寫的是他人的哀歡,就不能給人以真正的感動。

  又如他的那首更有名的《浣溪沙》:

  天末同雲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 陌上金丸看落羽,閨中素手試調醯。今宵歡宴勝平時。

  陳永正先生《王國維詩詞全編校注》評曰:「詞人採用擬人的想像手法,以失行孤雁的不幸遭遇與閨中的歡宴作比,寫出人生的痛苦和不平等。作者的情感是真實的,比喻是鮮明的,也能使讀者得到真切的感受。但我們總覺得,這樣的手法並不算得特別高明,它是有為而作的。句句坐實,詞人的思路也很狹窄,缺少供幻想和聯想自由馳騁的空間。所以,這只是一首『作』出來的詞,是好詞,但不是絕好的詞。」(《王國維詩詞全編校注》338頁)可謂獨具隻眼的點評。只是,還說得太客氣了,這首詞和王國維的大部分詞作都一樣,因為太缺乏個人的身世之感,並非以血寫就,所以,總當不得一個「真」字。

  相反,他的那些不太為人注意,他自己也未必滿意的作品,由於浸入了他自己的血,反而才是真正值得關注的文學經典。如這一首《點絳唇》:

  屏卻相思,近來知道都無益。不成拋擲。夢裡終相覓。 醒後樓台,與夢俱明滅。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

  儘管不如上二首深婉,語致淺近卻真摯動人以作品中有真我在也。復如這一首《虞美人》:

  碧苔深鎖長門路。總被蛾眉誤。自來積毀骨能銷。何況真紅一點臂砂嬌。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顏悔。從今不復夢承恩。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

  像這樣的詞,心中鬱積無聊,不得不訴之文字,表達出詞人最真切的內心,這才是真正的文學。

  王國維在創作上和理論上,皆是以境界說為根本旨歸,儘管他也提到了以血書寫的文學的問題,但他自己並不認為那就是文學的極則。當兩者發生衝突時,他寧願選擇假而深的造境,而不選擇真而淺的真情。其所以然者,當是王國維深深服膺文學的「遊戲說」,而對尼採的悲劇詩學並不真正贊同。作為中國倫理詩學的反動,「遊戲說」有其積極的進步作用,從這一方面講,《人間詞話》結束了一個舊時代;但由於王國維並不追求「以血寫就」的文學,他的《人間詞》卻未能開始一個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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