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亞的歷史賬:韃靼人被流放數千公里的始末

少數族裔曾遭驅逐,餘波影響局勢70載

1944年,蘇聯政府以通敵為名,對烏克蘭和高加索地區的少數民族進行大規模放逐,喪生者數以萬計。儘管蘇聯官方對這段歷史諱莫如深,但當年的一幕幕鮮活地存留在被流放者及其後代的腦海中。他們由此形成的心結,至今影響著克里米亞地區的局勢。

2014年2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曾令莫斯科頭痛不已、如今與克里姆林宮關係親密的車臣共和國風平浪靜。人們並未注意到,83歲的老嫗賈布賴洛夫正帶領家人舉行一場祭禮。

70年前的同一天,賈布賴洛夫之母在村口看到軍用卡車排隊駛來,腳步頓時僵滯,一屁股坐在路邊,眼淚流了下來。「我問媽媽為什麼哭,她說,這些卡車將把我們帶離家園。」午夜,急促的敲門聲在每一戶住家院子里響起,賈布賴洛夫驚恐地發現,母親說對了。

除了車臣人,克里米亞的韃靼人、印古什聯邦的印古什人和北高加索的巴爾卡爾人和卡爾梅克人也不得不背井離鄉,千萬男女老少的命運轉折,歸因於蘇聯政府的一紙命令。

針對整個族群的清算

在已公開出版的蘇聯檔案中,不難找到有約瑟夫·斯大林簽名的一疊國防委員會命令。其中,驅逐克里米亞韃靼人的命令寫道,「在衛國戰爭中,很多韃靼人背叛了祖國,拋棄捍衛克里米亞的紅軍部隊,站到了敵人一邊。加入德國的志願部隊與紅軍作戰。德國佔領克里米亞期間,一些韃靼人對蘇共黨員進行了報復,並且幫助德國屠殺蘇聯人民。」有鑒於此,蘇聯政府決定,韃靼人無權繼續在克里米亞生活,他們將被永久性遷往烏茲別克。

當時,二戰尚未塵埃落定,但蘇德戰場勝負已分,莫斯科有了懲罰「背叛者」的精力。德軍佔領高加索地區時,曾向當地非俄羅斯族群承諾,可以幫助他們獲得獨立,這些少數族裔對德國人產生了同情。俄歷史學家愛德華·拉津斯基,將他們稱為「納粹的第五縱隊」。

事實上,至少2.5萬名克里米亞的男性韃靼人加入了蘇聯紅軍,與法西斯殊死搏鬥,其中一些甚至獲得了勳章。戰爭結束後,這些從槍林彈雨中倖存下來的人卻發現,他們被解除了武器,無緣回到故鄉,而是直接被遣返到烏茲別克的安置點定居。

通常,被驅逐的族群只有很短的時間整理幾件隨身物品,就要踏上流放的漫漫之路。首先由特勤部門出面,用卡車將他們載往火車站,而後塞入原本用來運輸牲畜的貨箱中,每個貨箱平均擠著50人,很多家庭在此過程中失散了。

數十萬人死於流放途中

1993年出版的《莫洛托夫回憶錄》中,曾任蘇聯外長的莫洛托夫稱,「戰爭期間,我們接到了少數族裔大規模叛變的報告……這是生死攸關的問題,我們沒時間調查細節。當然有無辜者被牽連。但我認為,考慮到當時的情況,我們的做法是正確的。」

蘇聯國防委員會還專門公布了執行驅逐工作的實施細則。規定:「隨隊的有一位醫生兩位護士,並且配備一定量的藥物,對遷徙中的人進行醫療救治。」

類似安排更像是畫餅充饑。簡陋的車廂和糟糕的衛生環境、極度匱乏的水和飲食,讓顛簸數月的遷徙者健康狀況直線下降,斑疹傷寒等傳染病開始蔓延。在長達三周的旅行中,很多韃靼人被病魔奪走了生命。官方記錄上,出發時和到達時的人數相差了6000名。

春季恰逢瘧疾肆虐,而蘇聯沒有足夠的藥物來治療如此惡疾。加之韃靼人的免疫力在長途遷徙的勞頓和飢餓中大打折扣,到達烏茲別克的頭一年,又有大量被流放者死亡。18個月內,官方登記的死亡人數就超過了2.6萬,多數是飽受折磨後方才撒手人寰。

相似的命運也降臨在其他遭遇強制遷徙的族群中。「俄羅斯之聲」網站稱,40萬車臣人和印古什人死於流放途中。

承諾與現實相去甚遠

嚴峻現實與官方承諾的落差越大,這場大遷徙就越富於黑色幽默的味道。法令白紙黑字地寫到:「運輸部門保證每天給遷徙者提供熱騰騰的食物和熱水。」但在賈布賴洛夫的記憶中,那段旅程「沒有水也沒有食物」。她告訴「自由歐洲電台」,「我們隨身攜帶的食物很快就見底了。每當火車停下,母親就會下車去取一捧雪,融化後給我們當水喝。」

今年82歲的老漢Ziyatdin和家人告別故鄉時只是個12歲的男孩。他記得,乘火車的那三個星期,每隔幾天,車門就會打開,「靠站時,他們就將死者的屍體這樣丟出去。」

即便旅行告一段落,噩夢也不會輕易過去。「當我們到達那裡,(發現)沒有足夠的吃的。很多人死了,因為寒冷、飢餓或疾病。」按照蘇聯官方記錄,這些新移民每人每天只能拿到340克食物。Ziyatdin向美國公共廣播電台(NPR)回憶,「我全家20人,就4個活了下來。」

蘇聯官方法令則宣稱:「保證這些人到達定居點後能夠得到土地,並能夠獲得建造居住地需要的建築材料……給每個家庭提供最多5000盧布的七年貸款,用於建築和安家。」

就這種落差,英國廣播公司(BBC)稱,驅逐計劃和具體實施過程都很粗糙,烏茲別克與哈薩克地方官員沒有事先獲知準確的到來人數,更談不上為其準備足夠的住所。

還有些經歷過那段歲月的韃靼人表示,烏茲別克地方政府確實給了他們建房用的土地,隨後的20年里卻一直沒有配備基礎設施;聚居區沒有公路,更沒有自來水。

部分軍警伸出同情之手

對印古什人和車臣人的驅逐開始於1944年2月23日清晨,令異見人士膽寒的內務人民委員貝利亞向斯大林彙報了整個過程。「2月23日到29日,478479人,其中包括91250名印古什人上了火車。157列火車已開往新定居點。1016名反蘇的車臣和印古什人被逮捕。」

「在行動中,動用了1.9萬名警察和內衛部隊,他們中的一些人此前參與了驅逐卡爾梅克人的行動。他們還將在即將開始的驅逐巴爾卡爾人的行動中發揮作用。」

作為政府的鐵拳,軍警們的職責是押解並監視被放逐者;作為有感情的人,逼迫同胞背井離鄉讓他們感到困擾甚至痛苦。當時10歲的印古什人伊薩·哈什耶夫對BBC說,「負責押送我們的士兵是個好人,他幫助我們把5袋穀物裝到車上,還幫助我們打包被子和衣物。要不是他,我們肯定活不下來。」

印古什人阿勞丁·沙迪耶夫曾在戰場上與納粹浴血搏殺,離開前線後成了內衛部隊的一名官員。看到同胞被逐,他於心不忍:「我很難過,非常難過。我每天晚上都大哭。我盡全力去幫助同胞們,但是也要完成身為公職人員的任務。」

沙迪耶夫的工作是檢查被流放者,執行任務時的所見所聞讓他內心恐懼。「有一次,我問孤兒被安排到了哪裡?有人向森林的方向揮揮手。在樹下,我發現了很多躺在稻草上的小孩子,幾個年齡大些的女孩向我跑來,最大的不過12歲。那些躺在地上的嬰兒都向我伸出雙手,他們在尋求幫助。」那些年齡大些的女孩在附近的田野和果園找吃的,或者去乞討。「孩子們都沉默地躺在那裡。這一幕讓我十分難受。時至今日,我仍然不想和別人談起。」

70年未解的心結

定居烏茲別克的韃靼人集中生活在獨立的居民點,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如建築、採礦、農作物種植等。他們還要遵守一系列特殊規定,在沒有得到當地內衛部隊官員同意的情況下,不得離開安居點,也就無法和多數蘇聯民眾享受同等權利。更有甚者,韃靼人還得像二戰時期德國境內的猶太人一樣,隨身攜帶標有種族和身份的文件,以備檢查。

斯大林活著的時候,對這些少數民族的苛刻責罰是蘇聯官方的禁忌話題。這位鐵腕人物死後4年,車臣人和印古什人才陸續被允許返回家鄉。然而,回到故土的他們,滿眼儘是物是人非的場景:陌生人搬進了他們的老宅、佔有了他們的土地;清真寺被摧毀,墓碑被挖走,山上矗立了幾百年的古塔都被夷為平地。心碎的人們紛紛返回了遙遠的中亞。

相比之下,韃靼人的抗爭更艱難,也更頑強。

斯大林去世後,蘇聯政府廢除了對韃靼人的特殊限制;1967年9月,針對這個民族的叛國罪指控被撤銷;不過,直到1987年以後,韃靼人才能自由地生活在克里米亞,而不必擔心被遣返回烏茲別克。

時過境遷,到21世紀初,半數以上的韃靼人已回歸故土,他們是一個團結的集體,矢志不渝地通過和平抗議,爭取政治、經濟和市民權利。《華盛頓郵報》稱,根據烏克蘭2001年的人口統計,韃靼人占克里米亞總人口的12.1%。

如今生活在克里米亞的韃靼人中,幾乎每個家庭都有親友在當年的大流放中喪生。他們由此成為克里米亞地區反俄力量的中堅。蘇聯解體後,曾被赫魯曉夫當禮物送給烏克蘭的克里米亞的歸屬問題浮出水面。1991年的全民公投中,烏克蘭以微弱優勢獲得了克里米亞的主權,韃靼人的支持居功至偉。此後,韃靼人的代表機構一直和親烏政黨關係密切。

然而,偏向烏克蘭的韃靼人與基輔當局也存在矛盾,當地自治政府的議員Egizov告訴NPR,「烏克蘭政府認為我們是少數民族。我們不是少數民族,韃靼人是土著,是克里米亞半島的主人。」隨父母從烏茲別克回歸時,Egizov只是個稚童,而此類想法在年輕的韃靼人中相當普遍。他們希望在克里米亞全面復興韃靼文化,包括將韃靼語作為官方語言。

2月26日,克里米亞議會被武裝人員佔領前,韃靼人匯聚成比親俄派更壯觀的抗議團體。《華盛頓郵報》稱,無論韃靼人與烏克蘭有怎樣的分歧,如果在被烏克蘭人統治和被俄羅斯控制之間二選一,歷史的傷痛會讓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這正是韃靼人的復仇。


推薦閱讀:

楚武王:楚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一位君王
當年迎接我們回京的第一個親人——詹天佑
100位中國歷史人物(63)——岳飛
紀錄片:檔案(上視紀實頻道):解密檔案中的歷史秘密 共358部 【221--240】
中國從古至今的歷史資料

TAG:歷史 | 克里米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