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維崧老師教我寫金文

老師教我寫金文

當我寫這些作品時，常常想起當年蔣維崧先生教我寫金文的情景。老師教我寫金文，如同教小童學書，口傳心授。雖書論深奧，但都化為通俗口語，言近旨遠。此等交流，辱承恩師四十餘載。因是追憶，這裡也只能略記一二。

一 、學金文不難

生問：學金文難不難？從何學起？

師曰：學金文不難，應從小篆學起。小篆具備學習金文的用筆、結體和章法。小篆不外乎三種筆形：橫、豎、弧。在晚清，書家重視小篆，為我們今天學金文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生問：為什麼清代人能在篆隸上有所發展？

師曰：清代人特別鍾情於篆隸。篆隸在世多年，但在結體和用筆上研究較少，清末有識之士，就從書法藝術上薄弱的篆隸去開拓和發展。

生問：在清末小篆發展中有哪幾位書家值得重視？

師曰：主要是鄧石如。鄧得力於李陽冰的篆法，他的聰明之處，在於得篆，參隸法，篆隸互相參考。寫篆書不失隸書之拙，寫隸書不失史籀之朴。小篆上取得較大成就的還有錢坫，孫星衍、吳讓之等人，都對小篆的發展做出貢獻。

生問：為什麼清末只重視小篆？

師曰：小篆有漢人所著的權威性的字書《說文解字》，歷代被當作篆的依據；小篆字數較多，《說文解字》就收了九千三百五十三字，足以用來書寫長篇文字；小篆有留存於世的秦刻石，相傳是秦始皇的丞相李斯所書，因此被人推崇、效法；唐代出了一位篆書大家李陽冰，寫了幾種碑刻，影響較廣，後人宗法秦刻石，實際上大都是仿效李陽冰的刻石拓本，當時不難取得。

生問：清代以前，金文書法的發展情況如何？

師曰：寫字，在古代出於實用，在應用中新體取代舊體，舊體退出實用領域，金文逐漸消失。直到宋代，銅器出土多了，出版了多種摹刻銅器銘文和加以考釋的書.，可當時寫篆書的人大都寫小篆。大書法家米芾偶爾也寫點篆書，字形大體取之於古書里的「古文」，而不取出土古器物上的文字。直到清代後期，隨著金石之學的興起才有人注意到金文，把金文引到書法之中。

生問：為什麼金文書法沒得到發掘？

師曰：清代發現的銅器銘文不如現在豐富，限於當時文字研究水平，寫金文很難區分字形的時代先後，往往在一篇文字中，既有西周早期的字形，又有晚期的字形，甚至還摻雜著戰國時期才出現的字形。那時寫的金文筆畫粗細一樣，字形端莊有餘，靈動不足。

生問：看清代金文的得失，對今天金文書法創作還是有啟發的。

師曰：正因為寫金文的歷史短，故而金文書法可供開拓的餘地就比別種書體為廣。現在寫金文既要保留古意，還要加進後代發展了的筆法，以適應現代人的審美趣味。這就不妨說是為書法藝術開闢了新境地。

二、 金文書法是一門藝術

生問：開始寫金文，追求一個什麼樣的境界？

師曰：金文作為書法，就得講究藝術的本質特徵。它是書家藉以抒情達意的一種手段。是通過特有的形式，即用筆、結體和章法完成的。現在寫金文，不是我們所見的刻字，也不是鑄字，而是用毛筆來寫。寫，就得發揮毛筆的軟硬彈性，掌握結體，更要重視用筆的變化，使筆畫的粗細、起伏有變，凝重中有靈動， 靈動中出自然，這就是我們今天金文所追求的境界。

生問：用筆，是否就是要求寫出一個美的線條？

師曰：應該著眼整個結構韻律氣勢的變化，但線條是重要的。線條很簡單，也很容易，但能寫出一個挺拔有力、富有感情的線條就不容易了。

生問：我看先生寫字不是站立，坐著能寫出有力的線條嗎？

師曰：我年紀大了，只感到坐比站更容易寫出有力的線條來。

[看先生寫字，伏案而書，是若伏若離。意在筆先，絕慮凝神，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指緊握筆桿，腕懸起，中鋒行筆，指腕少動，以肘帶腕，用力送至筆端。行筆雖提按不明，卻是提按貫徹始終，具有一種澀筆行進的味道。]

生問：直線可以如此划下，圓 、弧如何完成？

師曰：圓 、弧就得靠腕的擺動，指的靈動。指腕肘互相配合，寸內，法在指掌；寸外，法在肘腕。要把線條寫得有骨氣。

[我所見先生用筆靈活，雖不是八面出鋒，但筆在運行過程中上下左右皆到位；結體上，基本是怎樣順手就怎樣寫，不受筆順的約束。先生寫的線條是活生生的、流動的、有感情的，富有表現力的。]

生問：先生的「指」很有力，如同中年人。是否是寫字練出的？

師曰：是。我寫的字越老越有精神，就靠指意，以指意求骨力。如果不懂指意，「其類乎效顰未入西施之奧室也。」

生問：骨力很重要，但如何取得？

師曰：從唐李世民就強調骨氣，直到清劉熙載也強調骨氣。這骨氣就是我練的「內功」，即所謂「四兩撥千斤」。「骨氣而曰洞達者，中透為洞，邊透為達。洞達則字之疏密肥瘦皆善，否則皆病」。

[我們看先生的字，骨氣奇高，筆墨多變。用筆精到，粗細，虛實，快慢之變化無窮盡也。]

生問：先生您對當今金文書法有何看法？

師曰：現在寫金文的人不少。長處，資料多，見的多，臨的多; 短處，在於用筆變化少，可圖其字形，未能得其筆意。寫字要熟，神氣完足，方可達到得意忘形的地步。金文書法，還應是神採為上。

三、金文書法要寫出自己的風格來

生問：什麼是好的金文書法？

師曰：好的金文書法要有古意、獨特風格和文化韻味。

生問：風格是如何寫出來的？

師曰：要多臨帖。臨帖一要認真；二要選擇適合自己喜歡的帖。我的風格，是靠幾十年來的積累而成。隨著書藝的提高，也是經常不滿意以前的作品，在否定自己中求得進步。你的性格樸拙、豪放、瀟洒，不宜學我的蘊藉、清雅和嚴謹。適合你的，像「大保簋」、「大盂鼎」、「牆盤」、「夨人盤」還有「秦公鐘」等，都是優秀的銅噐銘文。你要走自己的路。

生問：先生創作作品時，字典中沒有的字是怎麼解決的？

師曰：寫金文，工具書很重要。但是工具書太少，像容庚先生主編的《金文編》在國內可謂是權威性的字典了，所錄的二千二百四十二字形，沒有分出字形的早晚。再是有一些工具書是過了時的，如吳大澂的《說文古籀補》等，所考釋的字不少已被後來學者所糾正，不能完全憑信。書家寫錯字，錯就錯在亂用工具書。怎樣才能解決字少的問題，就靠多臨一些銅器銘文來解決。

生問：《金文編》沒按時期分類，若分得太細，是否會作繭自縛，不利於金文的發展？

師曰：《字典》不是書藝，搞文字考據的，也不是書法創作，《字典》分得越細，越能讓人了解字的來龍去脈，用起來方可放心。現在發現的青銅器已有上萬件，銘文上的字型不下六七千個，「認字」是文字研究者最頭痛的問題。

生問：因為某種需要，非用金文來寫怎麼辦？

師曰：有時也得造字，但要造得合情、合理。怎樣才能合情合理，必須根據古文字學的常識，否則會出錯。

生曰：看先生寫字，好似把自己的藝術才能都調動起來，集中於字的一筆一划。這如同看京劇，那一招一式真是一種藝術的享受。

師曰：是的。我所以酷愛京劇，更有深一層的意思，那就是把京戲的京韻、京律、京白以及那鑼鼓的聲響、唱腔的節奏，都融入我的作品中。看我寫的字有無京戲的味道？

生問：不僅是有，而更甚於京味。寫金文，是否需要高學歷、大學問？

師曰：寫金文有「小學水平」也可以。去年你曾經為我送來一本《石鼓文新解》，作者是個農民叫趙經都，他卻寫出了專家、學者所未能的學術著作，得到文字專家史樹青的讚揚和推崇。雖說他是個農民，他不但有學問，還有一種艱苦卓絕的作風。

生曰：搞書藝不能論出身。說起趙先生，真讓一些身居學府的人汗顏。

師曰：書藝的高下，

不是哪個組織、哪個學派、哪個人說了算，而是靠個人修養的點滴積累。搞書藝不僅要有學問，還要有才情。

生問：看先生書法，您能把現代人審美的直觀把握、感情的闡發、道德修養以及天人合一的自然觀，都融到您的書法中，把書藝推向極致，令人佩服。

師曰：書法雖稱小枝，其實是深奧的。你要把金文寫好，要對得起我們這個時代。在藝術追求的過程中，你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要耐得住寂寞，努力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來。

王長水于山大靣壁齋

2013.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