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進入漢語世界的意義

本文摘自《人,詩意地棲居:超譯海德格爾》一書的序言,作者郜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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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爾說:「重要的思想家總是說同一樁事」。所謂「同一樁事情」就是「存在」。1927年《存在與時間》發表以後,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以是否及怎樣談論「存在」為標準,廣泛梳理歐洲西方哲學史,從古希臘哲學家的殘篇斷簡到蘇格拉底、柏拉圖、歌德、康德、黑格爾、尼采,都要接受「存在」的標尺的衡量,簡直成了「存在」的偏執狂。

「在《存在與時間》中,『存在』就是時間,不是別的東西——由於『時間』,『存在』才被顯露出來」。何謂「時間」?「我們在這裡所思考的時間,是不能透過存在者的變化過程而經驗到的」。「時間」不是「存在者的變化過程」,不是自然和人類的「歷史」,「時間(存在)」在海德格爾的表述中超越了基於形而上學哲學的「人道主義」世界觀,成為高於人的存在而具有神性規定的「天命」和「天道」。哲學其表,神學其里,是海氏全部著述的特點。

大概沒有哪一個哲學家像海德格爾那樣廣泛批評過整個西方哲學史。歐洲西方的哲學來自古希臘,在神所啟示的智慧之外另起爐灶,以人的智慧建造通天巨塔。對此,海氏宣布歐洲西方哲學什麼也沒做,只表現了人的狂妄而已。人狂妄,因他拒絕思考「最值得思考的」即「存在者的存在」,只思考「存在者」。這多麼像保羅對人類智慧的批評:「他們將神的真實變為虛謊,去敬拜侍奉受造之物,不敬拜那造物的主」。

所以海德格爾不承認其哲學為哲學,另名之曰「思」。思考「存在者」是哲學,思考「存在」是「思」。這種看似文字遊戲的區分是海氏在哲學和神學之間的自我定位。

「思就是在的思——因為思由在發生,屬於在。同時,思是在的,因為思屬於在,聽從在」。笛卡爾「我思故我在」被海德格爾扭轉為「我在故我思」。但基於「在」的「我思」並非主體論哲學「我在思」或「我的思」,而是強調「我」屬「思」,「我」聽命於「思」,「思」中之「我」並不「認識」那個「在」,只委身於「思」,由「思」恢復「我」和「在」的關係。同樣,由「思」出發的「說」首先也只是對於在的「聽」。從「存在」的角度講,是「傾聽『在』的呼召」;從人的角度講,是傾聽由遠而近的「良知的呼聲」。「在」不遠「人」,而始終顯明為人的「良知」。這也很像保羅所說:「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顯明在人心裡,因為神已經給他們顯明。」

海德格爾鼓吹「在的思」,和基督教基本教義要求聖徒在「禱告」中進入神的至愛和至樂,僅一步之遙。他後期在里爾克、荷爾德林等詩作中努力發掘的也就是一種和掩面而去的神性重新相遇所發生的「至樂」。他描寫「思」的特性如「虔誠」「順服」「恭順」「回憶」「忍耐生老練」,都和《聖經》相通。

我不知道在西方哲學史上有誰像他那樣猛烈地攻擊人類學和人道主義,又有誰像他那樣在一生的哲學事業中始終避免任何倫理學建構的誘惑。倘若沒有根深蒂固的神學信念,誰敢如此固執地「非」人道主義和倫理學?

從這個角度理解海氏對於人的存在即「此在」的描述,就不那麼困難。他說「此在」的特點就是一面領悟著存在一面存在(生存)著,但此在的「領悟」通常暗昧不明,此在之在(猶謂人之神性)常被遺忘,此在「在世界中存在」表現為「被拋」和「沉淪」狀態。這多麼像《傳道書》所說的神讓世人在世界中受試煉,又把永生的盼望放在他們心中。《聖經》反覆申明,凡出於人的都必朽壞,因人是「必死的」。人能否得救,就看他如何在因死而起的畏懼中靠著神來直面並戰勝死亡。海氏不也大談「畏」「必死者」和「向死而生」嗎?

海氏並不簡單以《聖經》神學改造希臘以下的歐洲西方哲學,正如他既不抹殺柏拉圖至康德的形而上學哲學,也不簡單贊同尼採的話:「上帝死了」,而是意欲修正歐洲西方的哲學和基督教神學的雙重偏差,使二者向某個中間線靠攏,希望不斷「忘在」、無家可歸的現代人與掩面而去的神重歸於好。神的遠去曾被他指認為「現時代最大的悲劇之一」。

也許意識到野心太大,故他告誡自己:「思之雄者,錯也必巨」,其「運思」因此也就成為神經質的吞吐囁嚅,又好似勒住駿馬的轡頭,讓它卯足力氣在原地兜圈子。其言辭的縝密、矜持、神秘的魔力,由此而來。

西方文化史上試圖調和希臘思想和希伯來精神的哲人很多,但真使這二者在淵深處碰撞,達到海氏《論藝術作品的本源》描繪的天空與大地激烈交戰至白熱化而歸於寧靜的則很少。海氏一生企慕天、地、人、神「四維」和諧,成敗利鈍,固難言哉。

在和日本學者對話時,海氏對東方語言隱含的語言觀表示濃厚興趣。在和中國學者蕭師毅交往中,對老莊也頗神往。但晚年接受《明鏡》記者採訪,令所有中國「海迷」大失所望:

「現代技術世界在何處發源,一種轉變也只能在同一處被準備出來,而且這種轉變不可能因為接受禪宗佛教或任何其他東方世界的經驗而發生。這裡必須進行一種重新思考,而重思的進行,須求助於歐洲傳統以及這個傳統的更新。思想本身只能藉助具有同一源頭和使命的思想來改變。」

儘管他一再指責歐洲西方思想的墮落,將兩千年歐洲西方思想一言以蔽之曰「虛無主義的運動」,告誡人們要認清「人類和地球的歐化是如何在源頭侵害著一切本質性的東西」,但他仍將「思」的事業交給歐洲和西方。歐洲西方思想的將來和「任何其他東方世界的經驗」無關!在「思」的根本處,海氏對東方和中國的傳統關閉了大門,以「晚年定論」的形式坦言「還只有一個上帝能夠救渡我們」。海氏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由沈有鼐、熊偉、蕭師毅等悄悄譯入中國,四十年後幾乎席捲神州大地。當我們現在再來思考他進入漢語世界的意義時,該如何面對他的典型的歐洲西方中心主義呢?他究竟會給漢語思想界帶來什麼?

也許什麼也不會帶來。儘管有不少人寫過海德格爾和老子、莊子、朱熹、王陽明的比較研究的文章,但海德格爾和漢語世界本來就是兩個不那麼容易溝通的傳統。如果漢語思想界繼續留戀「中華情結」,如果漢語思想界繼續視歐洲西方哲學為「他者」,如果漢語思想界在抱憾歐洲西方中心主義時又滿足於東方中國中心主義,如果漢語思想界在拒絕以海氏為代表的局限於歐洲西方的普遍主義時一併拒絕任何普遍主義,如果漢語思想界不肯進入海氏所展開的歐洲西方的思想語境,我們和他的對話將永遠只能停留在初始的翻譯階段。一旦走出翻譯,摻入任何漢語思想的信息,都會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初始的翻譯或許還保留了一點「樂莫樂兮新相知」的靈感激發,也可能更能令我們感受一種「思的虔誠」。

關於本書

作為20世紀最為重要的哲學家之一,海德格爾令人難以捉摸,其思想複雜而浩瀚。《人, 詩意地棲居:超譯海德格爾》一書是從海德格爾大量著作中精選160餘條語段翻譯整理而來。分為「存在的真理」「思想的任務」「語言是存在的家」「人,詩意地棲居」和「技術和人的命運」五個部分,另附三篇重要論文。大致勾勒出海氏思想的輪廓與話題中心,有助於讀者更好地接近原著,進入海德格爾極富魅力的邈無涯際的精神王國。

【目錄】

001 一 存在的真理

023 二 思想的任務

067 三 語言是存在的家

095 四 人,詩意地棲居

141 五 技術和人的命運

175 六 尼采對藝術的五點論述

185 七 世界圖畫的時代

205 八 誰是尼採的扎拉圖斯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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