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父親去尋根
王瑞芸
二月初立春後,甚至比臘月更冷。我穿好羽絨服,圍上厚圍巾,登上靴子,去了崑山。
從小到大,對人只說是「無錫人」,其實不是。無錫是母親的籍貫,父親是崑山人。可是,父親不認同崑山,或者說,不敢認同崑山,因為父親家在崑山,成分有點「高」,或者竟也可以說是「低」———看從哪種社會語境來說。在1949年後,父親就不回去,也不帶我們回去,現在父親已經作古,而我長到這麼大,幾乎快滿一個甲子了,作為崑山人的後代,才第一次踏上了崑山的土地。
是傍晚到的,天上下著雨。在崑山不認識任何人,更別說親戚。在高鐵站跳上一輛公交車,司機問,「去哪裡?」我問,「崑山有老城嗎,我要去老城的中心。」他愣了一下,說「朝陽新村下」。
我不理他的建議,自己去印在公車上的行車路線里找,看到一處地方叫「接駕橋」。嗯,這個有點意思,就在那裡下,管它是哪裡。
在「接駕橋」下了車,前後左右沒有任何古迹古意。濕漉漉的街道,被街燈,汽車燈,商店櫥窗,弄得閃閃爍爍。我在遇到的第一家酒店登記入住,連房間都不進,就問前台小姐:「奧灶館」在哪裡?
「啊,坐1路車,三站路就能到。喏,出門,你只要……」
「我走著去。」
「下雨呢,三站呢……」「我就是要走著去。」
父親在留下的手稿中這樣描述說:「崑山城雖是彈丸小地,但是生活優越,享受水平很高。菜館裡辦的山珍海味宴席質量極高。有幾樣特別出名的東西:雲記館的『醬汁肉』,還有『奧灶館』的奧灶面,這些特產就是京滬大埠也不能比勝。上海人每逢星期天,早車趕到崑山吃奧灶面,游山,中午吃醬汁肉飯。可見其水平之高,聲名之大。」
雨下得蠻大,我穿著雨衣,在雨中從容不迫地走,並不覺得冷,因為這是故鄉的雨。
奧灶館在雨中燈火輝煌,是一棟非常漂亮的仿古建築,飛檐翹角,宮燈紗簾,廣漆地板,雕花窗扇。進到裡面卻看不見幾個人,樓上是包做宴席之處,樓下大堂吃面。大堂很軒敞,有著三四十張方桌,高高的天花板上排著兩溜吊燈,簡直可以算燈火通明,然而整個大堂中,只有一張桌子上坐了四個吃客。我一個人走進去,算是第二撥客人。我點了鴨面,20元。不出兩分鐘,面就端上來了,面泡在醬油湯里,其中什麼都沒有。另一隻長碟子中,有一塊鴨,三分之二根本是板油;一撮雪菜是腌的,黃黑色,兩樣都冷冷冰冰。我坐直了,挑起一筷子面,心裡對父親說:爸,這可不是當年上海人星期天早班車來吃的那個奧灶館了,真不好意思,我就湊合吃啦!
三五分鐘吃完,比在一個小攤上吃得還快,那張桌上的客人們朝我望望,我也朝他們望望。
再往哪裡去呢? 站在奧灶館門前四處亂看,雨是下得更密了,卻不妨礙我看見前面街邊上有一條小河。小河邊的黑地里,看得出是些老舊的房子,心裡就喜歡了,立刻過去沿著小河走起來。嘩啦嘩啦走了一氣,赫然看見「東塘街」三個字。啊呀,妙極。我來崑山尋根的唯一線索就只有三個字:「西塘街」。馬上轉身往反方向走,高興得身上都熱起來。等走到西塘街時,雨已下得小了,輕輕柔柔地飄下來,幾乎是一種親切的觸摸。
西塘街和東塘街一樣,路的一邊是河,一邊是小店鋪:康樂足療,亦誠廣告,益群超市,來來水果店,新潮理髮店,成都冒菜,果果甜品…… 小店鋪的後面,又看見了千篇一律的樓盤。什麼老房子、古建築,一概沒有。
我慢慢在路上物色上了年紀的人,總算叫我看準一位老者,約莫有七十歲,在路邊閑閑地走著,一派散步的神氣。我上前笑問:「老先生,請問是崑山本地人嗎?」他住了腳,也朝我笑道,「哎,我不是本地人,倒是在崑山住了二三十年了」……照這樣,我們聊起來。當然,他的二三十年跨度,對我還是不夠用,打撈不出我想知道的東西,可是我們聊得挺好。他告訴我他喜歡崑山,因為崑山過日子安逸,崑山有錢,所有街道都乾淨,「乾淨,你知道,也是要花錢的。」跟著,他又告訴我,他是中國美院畢業的,退休後一直在崑山教書法,教了十幾年了,學生遍布各地。
我笑起來,碰到同行了。他知道了我的背景後,頓時對我更加熱絡,「你也到崑山來上課,好不好? 崑山缺人呢,我是說,缺文化人,缺文化,崑山有錢,只要帶文化來,崑山都會支持,你這樣從京城裡來的,更好了。」
什麼話?! 崑山缺文化人?! 給中國貢獻了珠寶那麼貴重的「崑曲」之地,缺文化?!
……
住了一夜,尋找老宅的目的已經放棄了。我並沒有失望———就是來故鄉走一走,接一下地氣,難道不好么?
昨晚老者說城裡有個崑曲博物館,倒要去看看再走。博物館在亭林公園內。「亭林」是明末著名崑山學者、大思想家顧炎武的號,公園裡建有他的雕像,下面鐫刻著他那句響徹中國近代史的名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裡真是另一個天地,修竹碧樹,亭閣小徑,連空氣都是甜潤的。我走到半途,見一棟房子前站著個有書卷氣的人,便向他打聽崑曲博物館的方向。他馬上指給我,聽我說是第一次來崑山,就很誠懇地瞧著我說:「要不要到房子里坐坐,外頭冷。」
是棟簡單的平房,和整個公園的格調不太相稱,可是門口掛著塊牌子:「顧炎武研究學會」。這種地方我當然願意進去坐坐。這位熱心人姓郭,就在這裡做顧炎武研究。被他遞來的一杯熱茶一浸潤,我就把來崑山的目的全說了。
「你說的王家,是哪個王家,崑山有兩個王家,一個西塘街的,一個是電腦大王王安的王家。」
「我們是西塘街的王家。」
「我在老年大學上課時,」他徐徐說道,「下面有個來聽課的,叫王瑞傑,老宅就在西塘街,不知是不是你們王家的?」
我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哎呀,就是我們家的人,我也是瑞字輩的,就是我們家人啊!」
這位老郭很沉得住氣,依然徐徐地說,「聽王瑞傑說起過,他對家裡過去的老宅子有很多記憶,好像還做了點什麼。不知道是不是你老家。」
「哎呀呀!」
下午,我的堂兄王瑞傑也坐到了這間屋子裡。他已經八十一歲了,在老宅度過了他的童年少年,說起來,我和他在血緣上共一個曾祖父。曾祖父生四個兒子,這位堂兄是大房中的後輩,我父親屬三房。他帶來了一張他憑記憶畫的老宅全貌。畫上的題款這樣寫道:
百年滄桑有容堂
光緒年間高祖父王墨林中舉後,從月城灣忍容堂遷至留暉門,在西塘街建有容堂,佔地二十二畝。主體於光緒十六年 (1890) 落成。宅中茶廳上高懸丹紅描金舉人匾。大廳匾額由光緒之師題贈,上書「墨林兄惠存」,中寫「王有容堂」四個大字,下具「翁同龢」。兩匾均毀於50年代初。廳門上鐫有祖訓「積余」二字。十三開間住宅樓遭日寇轟炸,夷為平地。花園內建有碑刻長廊,鐫有名人詩詞。花壇所植五色牡丹被日人三木太郎竊運回國。後門上有磚雕「義莊」兩字。年幼時曾在大廳廂房居住近十年,並在茶廳內創辦之留暉小學接受啟蒙教育。此情此景歷歷在目。老宅歷代都征作兵營。上世紀末百年滄桑有容堂已改造成為留暉山莊。
本圖全憑記憶中之印象繪製而成乙酉年秋 (適逢抗戰勝利60周年)王墨林第五代孫 瑞傑畫
「我怎麼知道老宅的面積是22畝呢,」這位堂兄說,「剛解放時,國家開始徵收地皮稅,我看到幾房的長輩坐在一起發愁拿不出錢來交,最後商定把最前面的茶廳拆了,用賣掉的材料錢去交稅。所以被我記住了……到了八十年代,拆得只剩下花園裡的一點圍廊,我有一次過去看看,那個施工的工頭說,哎呀,你早來一天就好了,你家花園裡的那些石刻,剛剛全拉走了……」堂兄說時,口氣淡淡的。我挺喜歡他那個樣子,像王家人的樣子。記得母親曾對父親說,「你們那樣的人家,怎麼連一點金屑屑都沒有留下來。」父親說,「哈,阿房宮還燒了呢!」
老郭卻在一邊惋惜道:「崑山大戶的這種老宅,都沒有了,如果能留下一點,這個城市會不一樣得多,實在的……蘇州還留下一些,蘇州帶私家園林的宅邸,解放前有二百多處,現在留下24處,那也要好多了。可是崑山沒有了,一點都沒有留下,光顧著要建設,結果……」
我留了個心,在回無錫的路上,特別在蘇州下了車,從高鐵站一出來,我就愣在那裡,從車站望過去,在看得見的視域內,不見一棟高樓,一棟都沒有! 全是貼地的瓦房民居,黑白相間,看著都不新,但絕不破舊,僅是帶著人間的煙火氣,歲月的色澤感,還有一方水土特有的精神密碼,向人傳遞著這個城市的歲月變遷,人世情態,文化氣質,讓我看得心裡暖融融的。
到底還是蘇州! 幸好還有一個蘇州。重新想起那個老者的話:崑山缺文化,缺文化人。站在蘇州城的面前,我對他的這句話,內心的抵觸竟消失了。卻同時能感到,心因著那抵觸,原是鼓脹飽滿著的,一俟消失,心裡的空間就癟下去,氣全泄了。
2017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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