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學網-- 唐代的悼亡詩:作為男人來寫詩
07-11
唐代的悼亡詩:作為男人來寫詩若論唐代的悼亡詩,恐怕要首推元稹的《譴悲懷三首》:(一)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二)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三)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每一首的末句都特別痛,痛得那麼深那麼切,痛斷了無數人的肝腸,我也曾經拋卷長嘆,淚盈於睫。多年之後,我突然發現,《譴悲懷》的第一句,這裡面埋藏了一個男人的秘密。「謝公最小偏憐女」,元稹在這裡明白無疑地暴露了他的擇偶標準,就是首先要出身名門。他沒有說兩個人如何結緣,韋叢幾歲嫁給他,她是何等容貌,而是劈頭點出了她的高貴門第和不凡身份。韋叢是當時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幼女——「謝公最小偏憐女」就是元稹將岳父比作東晉謝安,將妻子比作謝家的才女謝道韞。如果想到貌美而多情但被他拋棄的「崔鶯鶯」,則讓人不免有了另一番沉痛。文學史上元稹和白居易並稱「元白」,也有一些文學主張,但作為一個人來看,元稹的生平和品行,卻經不起推敲。在娶韋叢之前,早年的他談過一場「著名的」戀愛。愛情不一定都能有結果,本來那也沒有什麼,但如果他不說,那場戀愛不會著名,別人甚至都不會知道。但是他自己「八卦」自己,寫了一篇《會真記》(就是後來的《西廂記》的故事梗概),還附了《會真詩三十韻》,當時就很轟動,也都知道「張生」就是他自己。他拋棄「鶯鶯」本有一點不得已的「苦衷」:他出身卑微,在唐代那個門閥制度森嚴的時代,他如果想出人頭地,就不能娶同樣出身低微的人。元稹離開了「鶯鶯」,找了出身名門望族的韋叢來締結「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良緣」,說明他頭腦很清醒,不忠實於愛情,但很忠實於自己的野心:純戀愛時可以遇艷情迷,但談婚論嫁一定要攀上名門。一般人這樣做了,終歸有點負疚,特別是考慮到「鶯鶯」的名譽和感情,應該三緘其口,即使上了年紀回憶,也應該是無限追悔、深深自責。元稹可沒有,他毫無懺悔和歉疚,而是沾沾自喜津津樂道,這還可以歸於「暴露癖」之類的毛病。但是他將一盆污水潑到曾經的戀人身上,說這種女人是「妖孽」,「不妖其身,必妖於人」。卻原來,他不是始亂終棄的負心人,而是大義凜然、「善於補過」的智者。這種行徑,簡直無法用語言來評價,北方口語所謂「找抽」、「欠扁」者,此之謂也。這樣的人,想想其實是配不上韋叢的。韋叢溫柔賢良,雖出身名門而絲毫不慕虛榮,而且安貧耐勞,嫁給尚未富貴的小官元稹後,對丈夫也很體貼。這位可敬而可憐的女子,婚後七年里,生了五個孩子,只養活了一個女兒,然後就耗盡一切死了,才27歲。韋叢的純潔高貴足以洗刷元稹的所有過去,簡直可以說,是她再造了元稹。是她的無私喚醒了元稹作為一個男人真正的情愛,是她用毫無保留的付出激起了一個詩人心底的波瀾,於是才有了《譴悲懷》這樣的傑作。我不禁想起西安事變之後,宋慶齡評價宋美齡和蔣介石關係的一句話:「一開始是沒有愛情的,現在有愛情了。」但是這樣感人至深的愛情也僅僅在紙上堅貞不移。陳寅恪先生早就指出:所謂終夜常開眼,是用了鰥魚的典故(鰥魚不合眼,而老而無妻曰鰥),就是發誓終身不再娶的意思,其後娶續配裴淑,已經違背了誓言,這還可以不論,但是裴氏未進門之前,他已經納了妾安氏。陳先生感嘆道:也就是說韋氏死後不到兩年,元稹已經納妾了!(見《元白詩箋證稿》)拿詩和他的生活一對照,就會很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男人。李商隱一生的愛情故事,無疑更是豐富的。但是在他筆下,我們只看到了愛情,或濃烈或輕柔,但總是朦朧、始終神秘的愛情。那些讓他心動神搖、苦苦相思的女主人公,在他筆下全都像雲中的月亮、霧中的蓮花,影影綽綽,怎麼也分辨不清身姿和面容。雖然這很可能是出於不得已的難處,有不能明言的苦衷,但也可能是一個在人格上成熟、對感情更加珍視的男子漢的選擇。隱去了戀愛的情節,隱去了心上人的輪廓和提示的線索,這是對愛情(尤其是不能實現的愛情)最大的尊重和最好的保護。一向極愛李商隱的詩,從沒想過將元稹作為詩人來和他相比,現在進而發現,將作品和私生活兩相對照,作為男人的李商隱和元稹的差別也是判若雲泥。一個是作為男人來寫詩,一個是像作詩一樣地當男人,後者聽上去很浪漫,不過那絕對是自我中心、不負責任、為所欲為的借口,稍一不慎就從風流落到了下流。不論什麼時代,還是前者更讓人尊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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