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造謠 無骨文人黃文炳

一、苦澀一碗讀書飯做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其實挺慘的，大多時候我們稱之為文人，偶爾也會嘲諷他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當然，他們更多是自嘲。雖然在這個所謂的新時代，他們和化學、物理、金融、法律等等專業人士一樣都統歸為知識分子，但他們的謀生路途或者說社會角色其實一直就沒變過，所以對他們進行分類時標準偏道德的傳統也就沒變。因此當今依然有無骨文人一說，且市場龐大。之所以要聊無骨文人這個話題，是跟最近某件看到最後你可能就懂的事件有關。無骨文人大多秉持「只為君王唱讚歌，不為蒼生說人話」的生存原則，其實這已經很好了。因為他唱他的讚歌，你愛聽就聽，不愛就關上春晚的直播打麻將。至少你可以躲。但有類無骨文人卻是追著扎人的「黃蜂刺」，你惹不起是自然的，至於躲不躲得起，那要看你夠不夠資格成為他的攻擊目標。他們既不為君王唱讚歌，也不為蒼生說人話，但是造謠取寵陷害異見人士卻幹得極棒。同是無骨文人，為什麼他們就不願意靠唱唱讚歌混口飯吃，甚至謀取榮華呢？並不是他們不想，而是這一表面看來就一溜須拍馬極其容易的活，實質上很艱難。因為想走這條路的人實在太多了，話說誰不想呢？而且天朝的領導又都是在甜言蜜語中泡出來的，像「沒有你我們就活不了」這種草台班子的馬屁水準，也就金三胖受用。舉個明朝的例子，這種以歌功頌德為己任的文體當時有個專門的名稱叫做「台閣體」，其目的就是「千秋萬歲頌太平」，當然「貧富的差距假裝沒看見」。好在那時沒互聯網，老百姓又普遍不識字，所以儘管文學史上對這類作品的思想內容貶棄者多，但在當時卻是主流意識一塌糊塗的火，而且創作起來十分需要技巧。那又是誰寫出這些作品的呢？二、唱支領導滿意的山歌很難這就牛逼了！那都是以楊士奇、楊榮、楊溥為代表的登堂拜相的台閣重臣。我只說作為文人學士，他們以滿腹才華寫這些東東是挺無骨和無聊的，但不代表他們做官做人不行。那是兩碼事。畢竟皇帝還是要取悅的，忠心還是要表達的，至於讀者愛看不愛看，看了之後罵不罵傻逼，這都不重要。說到底，還是為了生存發展啊，只是這碗文人飯不那麼苦澀和得罪人。後來明朝大文士李夢陽覺得這種創作風氣實在噁心，於是他說「真詩乃在民間」。用現在的話來說，意思就是《老司機等等我》這才叫好作品。儘管如此，大多數人精級別的文化工作者還是寧可冒著被噴傻逼的風險搶著搞春晚這種文藝工作，也不願理會納稅人真正的喜好。這個比喻只是為了告訴你競爭有多大，同時也告訴你另外那類無骨文人多無奈。所以，一些個要背景沒背景要才氣沒才氣的無骨文人，只能淪落到另外一個層次去展示自己的存在價值。恰恰好，那也是領導的剛需。邏輯很簡單，愛聽讚歌的領導，就必然厭惡批評之聲和反對意見。我既然沒有能力唱支山歌給你聽，或者對只會一個姿勢唱讚歌的我你已感到厭倦，那麼黔驢技窮或江郎才盡的我就幫你幹掉批評的聲音吧。儘管苦澀、泯滅良知甚至危險，但終歸這也是一條通往榮華富貴的路。但是，哪有那麼多惡評的聲音抓典型呢？何況人家或許真的是出於一番恨鐵不成鋼的赤子之心呢？更何況大領導還經常表示要聽得進去善意的批評。這尼瑪就更為難了，如何既維護領導聽得進批評的光輝面子，又暗暗地幫助領導除掉那些個又臭又硬的石頭好讓他知道自己能幹事能分憂呢？沒關係，咱可以造謠，而且要造就造那種妥妥地一點就炸的謠和廣大領導群眾寧可信其有的謠。比如，意圖造反，或者被境外勢力收買詆毀國家形象等叛徒行徑。這就是奉旨造謠！三、無骨文人老「詩」機黃文炳就是這麼個狠角色。《水滸傳》里說他賦閑在家，雖說讀的是聖賢書，但「卻是阿諛諂佞之徒」，時常巴結當朝蔡太師的兒子江州知府蔡九，一心想著引薦出職再欲做官。但是巴結蔡九知府的人太多了，這條路子顯然太擁擠且效率低。終於有一天，機會來了！有個叫宋江的犯人刺配在江州，一日心情不好，又多喝了幾杯，在潯陽樓牆壁下題下了一首所謂的反詩：「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中國文人向來有「詩言志」的傳統，可能現在很多人理解不了歷史上的中國是怎樣的一個詩國，「詩」又有怎樣的顯赫地位。簡單做個比較吧，比如宋江寫同樣的內容，如果用詞來寫，意味就完全不同。因為「詞乃詩之餘也」，詩才是文人學士眼中的文體之尊，所以用詩寫出來的東西一般都會被認為是作者倍認真地在表達自己的心志。這又好比同樣內容的信息，上黨報和上都市報絕對是兩個境界，儘管黨報看的人少。這也是為什麼中國歷史上的「文字獄」出這麼多詩案的緣故，就是因為寫詩在態度上就已經最容易被抓把柄。所以如果你想發牢騷，最好用詞。中國文人還有個壞毛病，那就是幾杯貓尿下肚或者心情不好時，還偏愛用詩唧唧歪歪地表達點不和諧的內容。就連林沖這種武夫都這樣，小說寫林衝上梁山之前在酒店喝酒，乘著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道：「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朴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妥妥的，借用黃文炳評價宋江大作的話來說就是，「這個不是反詩?」不止小知識分子如此，大文豪也是這德行，比如堪稱代表的「烏台詩案」，以豁達號稱的蘇軾差點為此丟了老命。而此案始作俑者，即在他詩作當中斷章取義造謠誣陷他的，正是他的老朋友，北宋科學巨匠，《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據說沈括有個癖好，就是愛隨身藏著小紙條，隨時記錄同僚的不滿的言行，然後向上級告密討好。連蘇軾的政敵王安石都對宋神宗評價說：「沈括是小人。」四、超Q彈性中國文化中國人這能全怪人家捕風捉影嗎？詩歌這種文體的創作，追求的就是那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含蓄美，再加上漢字語言本來就博大精深意蘊無窮，在此人文環境下熏陶出來的中國人又特愛琢磨言外之意，所以你在詩歌這種尊貴嚴肅的創作中發泄不滿，簡直就是在作死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既然詩歌這種東西意蘊無窮，似乎咋理解都對，憑什麼你說人家是反詩就是反詩呢？憑什麼你的解讀就是對的呢？憑什麼高考閱讀理解的官方答案就是標準答案呢？比如宋江那句「敢笑黃巢不丈夫」，你既可以理解為他在嘲笑黃巢造反不專業，也可以理解為他嘲笑的是黃巢人品低劣小人一個，因為正史明確記載黃巢造反「殺人如麻」，是個欺凌弱小與禽獸無異的魔頭。而宋江恰恰是個對小老百姓或弱勢群體很有仁愛心的人。有人說，宋江那是收買人心的虛偽，只需舉一個例子就可以反駁你。小說里有一段寫宋江的內心獨白，他經常喝一個孤寡老頭的醒酒湯，這一回他又來了。以下全段摘引，好叫你服氣。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裡，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裡，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裡。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子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說。」宋江驀然想起的是自我獨白，那一句「教他歡喜」還真有「老吾老及人之老」的儒家仁愛君子范；對老漢做牛做馬的感恩戴德，他依然是「人家不許你這樣說」的不居功不自傲。如果你依然堅持認為宋江的獨白是他虛偽到連自己都敢騙的境界，那隻能再次證明之前說的那句話是正確的，中國語言真的是意蘊無窮，人這種動物的思想真是彈性十足，只要你想往某個方向去理解，總能找到讓自己願意相信的理由。所以，一開始黃文炳拿著宋江的詩去告狀，蔡九知府覺得宋江也就是一個犯了事的屌絲讀書人而已，寫那麼幾句有點反動的意思的文字算不上什麼大事。但是黃文炳又引用了蔡九知府很在意的街頭小兒四句謠言來進一步闡釋，即：「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他說：「『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江』字。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但是，這兩句也可以這麼解讀的。「耗國因家木」，明明就是在諷刺宋徽宗大興土木勞民傷財，楊志押送花石綱翻船不就是這事？再說「刀兵點水工」，這明明就是戰國時期秦國修建鄭國渠的典故，即韓國派水工鄭國明著幫助秦國修建水利工程，暗為消耗秦國實力，通過水工之力來代替刀兵戰爭。「點」的意思就相當於「點兵」之「點」，即指派。而這句童謠的意思可就此理解為，你宋徽宗耗費那麼多民脂民膏修你家天下的皇宮園林，為什麼不多用些在民生水利上呢，這才是富國強兵之路啊。至於「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連黃文炳自己也編不太順暢，就算理解為山東人民造反，那又與宋江何干呢？因為那時節晁蓋他們早已經上梁山跟官兵死磕上了，這描述的是眼下而不是未來的預測好嗎。所以整四句童謠，完全可以理解為諷刺並警告：你們這些朝廷狗官狗皇帝不思進取弄得民不聊生，看看山東吧，革命的旗幟已飄揚在水泊梁山蘆葦叢中的戰船上。不久前來征剿的何濤、黃安的慘敗命運，就是未來將要遭受毫無慈悲的打擊的你們。所以，這四句童謠跟宋江其實是卵關係都沒有。但是，如之前說的，心虛有鬼的領導自然更樂意相信黃文炳的解釋，破腐不堪的王朝統治自然處處是G點，自然看誰都像長著反骨，所以寧可信其有再施展大棒打壓營造恐怖氛圍達到以儆效尤的目的，幾乎成了唯一的有效統治手段。在這種統治手段運作下，異見分子只會越打越多，直到把宋江這種起初寧可坐牢死活都不肯上梁山造反的順民真的逼上了造反的路。他第一個幹掉的就是黃文炳。五、不是文人也無骨，但求有人別舉報小說里說黃文炳綽號」黃蜂刺「，後來宋江逃脫帶著兄弟回來報仇，捉得黃文炳，宋江大罵：」我知道無為軍人民都叫你做黃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這個刺。」黃文炳則說：「小人已知過失，只求早死。」表面看來，無骨文人黃文炳這不顯得敢作敢當挺有骨氣的嘛，都不求饒。所以你看吧，這又來證明中國語言的博大精深了。這又要看你怎麼理解，在我看來這恰恰是他害怕恐懼的表現。因為如果你認真讀小說看到他最後的下場就明白了，這時候的他」只求早死「簡直是一種幸福的奢望，他太明白眼前這些貨色有多狠了。以下內容原文轉引，十級恐怖小心心臟。黑旋風李逵跳起身來說道：「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廝。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吃。」晁蓋道：「說得是，教取把尖刀來，就討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廝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黃文炳笑道：「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攛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眾頭領做醒酒湯。話說惡有惡報，但報應惡到這種程度嚇得我都不敢約炮了。真不知道博大精深的中國語言文學是好是壞，她既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東方含蓄之美，也給欲加其罪的文字獄大開方便之門。我承認，我這也是欲加其罪。所以，鬼才知道會不會有人舉報我這篇是不是收了美帝等境外反動勢力的錢意圖詆毀中華語言文字純潔，打擊中華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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